欧洲一体化与分离主义:基于两种民族结构双向互动的分析
2015-11-05吴学锐房乐宪
吴学锐 房乐宪
摘 要 冷战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加快,却未能平息欧洲仍然活跃的某些分离主义活动,苏格兰独立公投就是一大例证。本文探讨欧洲一体化与欧洲分离主义的关系,认为其是后民族结构与传统民族结构的双向互动,具体表现为:欧洲一体化最终倾向于替代分离主义和其所代表的传统民族结构,但欧洲一体化的深化却又在很大程度上强化了民族分离主义意识;而分离主义反对欧洲一体化的后民族结构,却十分倚赖其成果,甚至要求参与到欧洲一体化中。二者悖论关系的根源是传统民族认同未完全瓦解、新式的后民族认同亦未完全确立而导致的“认同真空”。本文借鉴了哈贝马斯的后民族结构理论,对上述问题进行了尝试性思考。
关键词 欧洲一体化 分离主义 后民族结构 认同真空
引 言
2014年,酝酿已久的苏格兰独立运动终于迎来了一次高峰:根据苏格兰议会决议,苏格兰于同年9月18日就“苏格兰是否该成为一个独立国家”举行全民公投。虽然最终结果将苏格兰留在了英国,但其影响力却超越了国界:不仅英国上下高度紧张,而且世界媒体强烈关注;甚至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亦受到启发,决心效仿。
在眼下的情境里,苏格兰寻求独立可被描绘为一种分离主义运动。实际上,分离主义的内核是基于某一民族群体或宗教的利益要求取得分治或建立独立政治实体的意识形态。具体而言,分离主义是国家的一部分把国家的政治权威限制在自身群体(通常是非主体民族)和其控制区域之外的行为,
Allen Buchanan, “Toward a Theory of Secession,” Ethics, Vol. 101, No.2. (Jan.1991). 转引自:杨恕:《世界分裂主义论》,北京:时事出版社,2008年,第3页。或者说,即是要求脱离现有政治共同体,采取现行政治体制所允许的公民抗议的方式或是非法的武装反抗方式,是民族主义的一种特殊形式。
李学保:《当代世界冲突的民族主义根源》,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90页。
在当前欧洲一体化进程步履维艰的语境下,类似苏格兰寻求独立的政治意义引人深思。因为它呈现了战后欧洲政治实践中一个不容忽视的悖论:欧洲一体化向着统一、甚至超国家的属性发展,却未能遏制、反而激化了民族分离势力势头;而分离主义看似破坏了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却试图参与到一体化之中。前者体现为欧洲一体化使得英格兰与苏格兰合并的互补利益丧失殆尽:
曾亚勇:《国家认同的危机与苏格兰独立问题的反思》,载《国际关系研究》2015年第3期,第116—127页。苏格兰经济由依附英国向依托统一的欧洲市场转变,并且由于北海油田的发现,苏格兰经济收入得到保障,因此离心倾向愈发严重。后者则以苏格兰独立派的诉求为典型:独立派希望独立后的苏格兰自动继承英国的欧盟成员国身份,诚然,从政治策略与经济利益来看,苏格兰参与到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区域联合体是必要的;然而欧盟不欢迎寻求独立的苏格兰,因为成员碎片化对一体化是无益的。
孙坚:《苏格兰独立问题的由来与发展》,载《世界政治与经济论坛》2015年第1期,第24—46页。
因此,探寻这一悖论的内涵,充分认识这对矛盾及其相互作用机理,有助于明确其所蕴含的政治含义,也有助于对当前欧洲一体化做一种新的尝试性思考。
一、 分离主义:传统民族主义之异化
虽然经历过二战后帝国殖民主义的终结,民族主义不复有其全盛时期的神效,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4页。但随全球化深入而兴起并作为其变体的民族分离运动再次提醒人们审思这一源远流长的意识形态。民族主义之所以具有相当的生命力,一方面是其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契合了诸多政治诉求,另一方面则是民族主义的定义本身存在着暧昧性:不同的政治团体可以针对其内涵的不同维度进行不同解读,使其呈现各异的表达形态。
民族主义的核心在于民族。对于民族的定义,至少存在以下几种阐释:首先,“民族”是一个人为的概念。正如哈贝马斯指出,民族最先是一些有相同起源(如语言、风俗和习惯)的共同体,而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增强,这个概念则用以区分享有不同文化习惯的群体,因而是消极意义上的、他人强加的、区分自我与他者的界限。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包容他者》,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30页。霍布斯鲍姆与恩斯特·盖尔纳也持有类似的看法。第二,民族是一个想象的概念。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认为,一个民族内部的成员不可能谋面大多数他们的同胞,然而之所以能存在这样的民族共同体,是因为“相互联结的意象活在每一位成员的心中”。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吴叡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页。第三,民族是一个集束的概念。耶尔·塔米尔概括道:“为了被视为民族,一个群体就必须拥有‘足够数量的特征,所有被归于‘民族范畴的成员都将显示某些家族相似性。”
[以]耶尔·塔米尔:《自由主义的民族主义》,陶东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8页。这些特征包括共同的历史、集体的命运、宗教、领土、族性等等。可见,“民族”概念的不确定性,来自其固有的主观属性:它是人为创造和想象的;并且还存在着可塑性, 即作为确定民族性特征的集束之数目与其同质的程度都可以被再确定。
基于这两个特征所呈现的模糊性,民族主义可以轻易地被某些政治团体据己所愿进行解读。有分析指出,“这种模糊性使民族主义研究对于那些以政治而不是纯分析为动机的学者尤其具有吸引力。”
[美]迈克尔·赫克特:《遏制民族主义》,韩召颖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6页。进一步讲,“这样的标准会让煽动者能够特别方便地使用它们,而且很实用。”
同上书,第20页。在实践中,一些民族主义政治势力利用上述模糊性,要求从既有主权国家分离——即分离主义,这可谓民族主义又一种表现形式。分离主义在继承上述模糊性的同时,于两个方面对民族主义进行了再定义。其一,分离主义强化了“想象”与“集束”的程度,更强调民族间存在的客观差别,从而增强了“我族类”与“非我族类”的边界与封闭性;其间不可避免地夸大了成员认同的程度,以及人为地施加与塑造内部特征以达至“足够数量”的“集束”。其二,弱化了民族性与政治的界限,从而倾向于“政治单位与民族单位的全等”;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9页。实际上,分离主义刻意回避民族所具有的政治性以外的属性,而要求二者边界的一致无疑强加了民族团体寻求政治自决的必要性,最终结果可能指向“一族一国”的论调与诉求。
但这种论调不但不现实,反而是有害的。霍布斯鲍姆指出:“证诸以往历史,这种理想根本就行不通。”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5页。英国思想家阿克顿也认为:“政治边界与民族边界一致,不但不能促进文明,反而会使社会停滞不前。”
[英]阿克顿:《自由与权力:阿克顿勋爵论说文集》,侯健、范亚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27页。事实上,学界与当代的国际准则框架对分离主义形式的民族主义往往持消极态度。“联合国一个没有公开的目的是:一旦去殖民化过程结束,就冻结世界政治和领土版图。”
王剑峰:《族群冲突与治理:基于冷战后国际政治的视角》,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第81页。类似基调中,有学者探索了超越传统民族主义的理论构想,其中系统性阐明并具相当影响力的当数德国思想家尤尔根·哈贝马斯的“后民族结构”理论。该理论视角对阐释欧洲一体化实践与民族主义有其特殊的借鉴意义。
二、 欧洲一体化:后民族结构的实践与体现
哈贝马斯首先说明了何谓“后民族结构”。他认为,现代社会所需要的集体认同,不应是建立在“前政治”的血缘、语言、文化和生活习惯上,而应当以法律规范为基础,以公民身份为边界,通过群众政治参与构建集体认同。因为全球化时代,“公民被抛进一个充满无名关系的复杂世界”,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包容他者》,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在这个类“自然状态”的背景下,为了自我捍卫,更为了实现更加和平公正的世界秩序,就有必要“在更广阔的视野内把自己封闭起来”,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96页。即在超民族国家的范围内建立政治认同,这就是“后民族结构”。
哈贝马斯的构想最终将指向一个世界共同体。而分解来看,一个地区性的共同体是这一理想的基础。对此他推崇欧盟,指出欧洲形成了统一的货币联盟、共同的外交安全政策机制,这对构建后民族认同至关重要;虽然欧盟尚未通过一部宪法,成员国的国民意识也未根本转变,但他认为:“西欧的民族国家已经踏上了通往后民族社会的康庄大道。”
季乃礼:《哈贝马斯政治思想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9页。
历史经历的共同性是民族团结的要素,这一点曾被学者广泛认可。而荷兰学者列尔森却认为,历史的共同性现在已经不再是“必然的已知条件”。如今,将公民和民族同胞联系在一起的,是共同的政治责任、共同的国家身份和共同的公共活动。
[荷]叶普·列尔森:《欧洲民族思想变迁:一部文化史》,骆海辉、周明圣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83页。欧盟很大程度上是以此为基础建立起来的,因为它从未宣称体现任何一个单独国家。欧盟的首要作用是提供一个欧洲公民协调冲突、共同参与的公共领域;为了促进矛盾的缓和与保障参与的效率,它要求公民(至少在欧盟领域内)摆脱狭隘的民族视野,而采取一种关切议题网络与整体利益的动机;
[荷]叶普·列尔森:《欧洲民族思想变迁:一部文化史》,骆海辉、周明圣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85页。推至欧洲一体化,它应被视作欧洲国家用以共处与发展的平台,因而也为了欧洲国家整体进步的目的寻求建立欧洲统一的认同。实践上,达成欧洲普遍接受的价值观念,不可能是各国囿于各自传统民族意识所能完成的,而是要让欧洲公民转移忠诚,充分认识到欧洲公民的身份,来接受已呈某些超国家性特征的欧盟机构在国际舞台上发挥重要作用。就此而言,欧洲一体化正在实践进程中寻求建立后民族结构的认同。
由大战带来的灾难使战后西欧开始认识到极端民族主义所施加的沉重负担;欧洲一体化在西欧的革命性成果又加深了人们对民族主义必要性的怀疑。斯坦利·霍夫曼曾指出:“如果说世界上某个地区的人,具有民族国家是可以取代的想法的话,那就是西欧。那里的条件看来是理想的:一方面,民族主义似乎已经一蹶不振;另一方面,为建立一个替代物所需要的适当方案和办法显然已经都设想出来了。”
转引自朱伦、陈玉瑶主编:《民族主义:当代西方学者的观点》,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86页。既然如此,为何民族主义重新以分离主义的面貌扰动既有的西欧经济政治秩序?本文认为,西欧某些分离主义与欧洲一体化进程之间存在着相生相克的微妙关系;这层关系是传统民族结构与后民族结构之间双向互动的结果。
三、 两种民族结构的双向互动及其含义
必须意识到,民族分离主义并非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才产生,它在各个民族国家内部早有其历史根源,而分离团体也懂得利用历史根源增加民族自治或独立的合法性;然而,和平时期的欧洲一体化进程,对于传统国家间共处模式与公民生活习惯的重大革新,使得倚赖于民族国家的民族主义之根基受到动摇。作为自我捍卫的一种选择,民族主义“改变了肤色”,
Fredrick L. Shiels, Ethic Separatism and World Politics, Washington: University Press of America, 1984, p.1.变换为要求从主权国家中独立的分离主义,试图找回在国际体系内的瞩目地位。因此,欧洲一体化作为后民族结构实践,却在深化过程中激发出了其所替代的传统民族结构——民族分离主义的阻力。这种激发作用主要体现为:
第一,欧洲一体化进程加深了民族分离团体的不安全感。欧洲一体化作为全球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快速、根本而又毫无先例的经济社会变迁”,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66页。它要求建立单一市场、经济货币联盟,甚至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这就要求欧洲国家让渡部分主权,而未来主权让渡的程度可能会逐步扩大。因此,国家正在经历一个“去中心化”的过程:民族国家不再是国际关系中唯一的实体;国家也不再是认同的最终落脚点。
李学保:《当代世界冲突的民族主义根源》,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43-44页。而民族本质上是“想象的”,它的持久存在需要实体,“一旦‘民族概念脱离了‘民族国家这个实体,就会像软体动物被从其硬壳中扯出来一样,立刻变得歪歪斜斜、软软绵绵。”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82页。民族认同失却了对象,陷入深深的不安全感中;同时欧洲一体化要求改变效忠对象,构建超越血缘纽带、族裔身份和历史命运的新的认同形式。两相冲突之下,就激发了民族分离主义的防御性反动。美国学者M.赫克特与M.列维则从另一方面阐释了分离集团如何应对这种不安全感:他们认为民族集团分为反应集团(reactive group)和相互作用集团(interactive group)。前者指在等级社会中权利受限的团体更具有民族同一感;后者指集团成员通过职业专门化与垄断加强这种同一感。西欧国家个别地区,保有区别于各自国家主体的民族特性,他们常常是边缘化的集团,可视为反应集团。以往,这些地区因为中央政府经济社会文化渗透力的不足能够偏安一隅,而在欧洲一体化的语境下,这些边缘化集团也未能幸免于危机,因此倾向于采取集团行动,诸如自治组织,通过机构的“相互作用”保卫自己的民族同一感,于是形成分离势力。
[美]M.赫克特、M.列维:《民族区域运动的比较分析》,载《民族译丛》1982年第1期,第15-19页。
第二,欧洲一体化增强了分离团体对经济利益的关切。欧洲一体化继承了全球化自由与平等的内核,进一步消解了关税与非关税壁垒,为商品、服务与生产要素流通创造了条件。
Dawn Brancati, “Another Great Illusion: The Advancement of Separatism through Economic Integration,” Political Science Research and Methods, Vol. 2, 2014, pp. 69-95. 西欧各国已经卷入以共同市场为特点的经济一体化之中。有学者就此指出,一旦一个地区成为自由贸易、统一市场的一员,就更有可能寻求对母国的独立或自治。
Alberto Alesina, Enrico Spolaore, The Size of Nations,Cambridge Massachusetts:The MIT Press, 2003, p.213.其作用机理是:全球化奠定了国家间自由且平等的基调,而国家间固有的经济实力差距在公平竞争的外部环境下则表现为发展水平的不平衡。作为统合成员国家的内在要求,欧洲一体化实践要求协调各国经济所得的同时,在地区层面合理分配国家收益,即促进福利国家的建立。但福利国家不可避免地带来两重问题:首先,西欧国家内部不同自治区域的经济实力不尽相同,在国内层面存在固有的收益不平等,某些地区由于优良的经济结构或有利的自治政策,相对母国其他地区更为富裕。在此种情况下,母国通过课税等政策强制要求该地区与其他地区分享经济收益,就激化了原本具有分离意向的这些地区进一步分离的愿望。这样的案例见于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地区、德国的南方联邦州、意大利北部区域等。
参见[西]徐利奥·里奥斯:《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问题》,载《世界民族》2014年第2期,第55-62页。John Newhouse, “Europes Rising Regionalism,” Foreign Affairs, Vol. 76, No. 1, 1997, pp. 67-84.其次,上世纪80年代后,欧洲国家转向供给取向的经济政策,削减福利支出与放缓建立社会保障体系。“社会福利国家妥协的终结,导致本来被社会福利国家控制住的危机趋势重新抬头。”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1页。失利团体得不到母国的福利补偿,加诸历史积蓄以来的不满情绪,索性要求独立掌控与处理本地区的经济政策。
Ryan D. Griffiths and Ivan Savi, “Globalization and Separatism: The Influence of Internal and External Interdependence on the Strategies of Separatism,” Perspective on Global Development & Technology, Vol. 8, Issue 2/3, 2009, pp.429-454.由此,收入的两极分化就会助长分离主义趋势。
第三,欧洲一体化削弱了传统意义的国家权威,有可能为分离主义提供条件。全球化时代,“新的经济和社会文化力量已经产生出对更大的政治单位和文化空间的需求。”
[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7页。作为对这种需求的回应,欧洲国家逐步联合成为一个经济与政治共同体。而复兴欧洲经济和政治影响力的代价,是各国必须要向欧盟机构让渡部分主权。在传统的国际法框架内,主权是一国独立和生存的前提,并得到广泛认可;如今欧洲一体化的超国家机构虽远达不到“世界政府”的水平,然而其要求成员国服从欧盟决议的规定,宣示了对民族国家主权不可分割原则的修正。国家对内的最高权力被部分转让给超国家性组织,势必削弱国内社会对本国政府所持有权威的认知。另外,一体化打破国界,促成交通和通讯技术的进步与共享。虽然国家的渗透性权力因此得到加强,但国家的内聚性受到严重挑战。正如有分析指出,在多族裔社会,这些被国家用来融合和同化其公民的工具,反过来又成为反对民族国家的工具,用来质问甚至否认其权力与合法性的基础。
[英]安东尼·史密斯:《全球化时代的民族与民族主义》,龚维斌、良警宇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第113页。分离主义者利用公民对这种主权“超国家化”的不适应感,以及国家渗透行为的失败,为自己复辟传统民族结构赋予合法性。
欧洲分离主义并非完全是欧洲一体化导致的,而是有历史积怨的民族主义团体,感受到欧洲一体化的“去国家化”进程对以血缘、族裔为基础的传统民族结构的冲击,进而采取的一种偏极端的应激反应。因此,以一体化为实践的后民族结构的兴起,催化了分离主义对传统民族结构的捍卫。需要指出,分离主义虽然以取得或者恢复传统民族结构为活动目标,但并不以阻滞或消灭后民族结构为最终指向:它反对主权国家向公民身份认同的后民族结构过渡,以此作为自我独立的缘由,而在争取独立的实践中,仍然需要倚重后民族结构及其所带来的成果。这种具有讽刺意味的依赖表现为:
第一,建立与一体化市场更紧密的联系。美国学者基廷指出,渴望独立的民族团体摆脱对母国依赖性的倾向会加深对国际化市场的依赖。
M. Keating, Nations against the State: The New Politics of Nationalism in Quebec, Catalonia and Scotland,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96, p. 301.它们成为经济一体化的有力支持者主要因为:1)希望减少本民族团体相对母国的经济实力上的脆弱性。以复合相互依存理论来看,分离民族并不关注全球化对本民族的影响有多大(敏感性),而关注是否有能力采取低成本举措来抵御这类影响(脆弱性)。
Stephen Shulman, “Nationalist Sources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 Integrati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44, No. 3, Sep. 2000, pp. 365-390.分离民族面临经济全球化的冲击,选择与一体化市场建立联系,组织起多元且多向度的合作关系,这就有效地弱化了母国对本民族的经济控制;在降低自身总的经济脆弱性同时,也逐步扭转了相对于母国的脆弱性。2)弱化母国的控制能力。分离民族参与到一体化进程之中,与国际组织和超国家机构建立联系,因此可以利用这些组织的条约、规范作为掩护,对母国的经济政治控制政策进行牵制;同时与一体化市场中的跨国资本保持接触,在相当程度上隔绝了母国的经济影响。因而在这些过程中分离民族强化了自身的独立性。
第二,希望分享一体化的成果。欧洲一体化在经济上的实践,进一步促进了商品、服务和资本的流通,促成了较小的经济单位的发展和繁荣。
G. S. Becker, “Why So Many Mice Are Roaring,” Business Week, Nov. 7, 1994, p.20.这一状况扩大了分离民族独立的预期:一体化市场降低了该团体从分离到独立这个过渡阶段的成本,即降低了“独立存在”的门槛。
H. Meadwell, and P. Martin, “Economic Integration and the Politics of Independence,” Nations and Nationalism, Vol. 2, No. 1, 1996, pp. 67-87.同时,分离团体认识到,经济实力是国际关系的基础,而孤立弱小的经济实体无法保证自己的独立地位,因此分离民族希望从母国分离后,能够参与到一体化进程中,既完成独立国家的建设,又能够实现自身经济社会的可持续发展。另外,存在于分离主义者心中的预设,是本民族独立后,欧盟将没有理由拒绝其入盟申请:除了小部分寻求恐怖主义手段的极端团体(如西班牙巴斯克地区),当今西欧分离势力基本倾向于以独立公投等和平手段去实践本身分离诉求(如苏格兰、加泰罗尼亚等地);全民公投在欧洲政治语境下是直接民权制度的体现,在现行国际法体系下并被视为符合人权、民主原则,因而也在根本层面与欧盟所要求的哥本哈根标准相贴近。虽然分离团体并不会直接获得欧盟成员国资格,但在此思想指引下,分离团体描绘出了光明的前景,即以加入成为一体化标志的欧盟为行动目标,以期获得独立行为体地位,利用欧盟内部政策为本民族发展服务。
四、 认同真空:悖论及其实质
从战后欧洲政治实践看,一体化在一定程度上催化了某些分离运动,分离运动却又以一体化为指向。二者在实践中的互动关系是传统民族结构与后民族结构之间悖论:后民族结构是相对传统民族结构的超越,却催生了传统民族结构的反动;传统民族结构成为后民族结构的阻碍,却十分倚赖后者并以参与到后者的进程为行动目标。这种有趣的相生相克本质上是两者在共同对欧洲公民作用中产生的“认同真空”。
当前,“国民经济”逐步向“世界经济”过渡,“民族国家显然正在失去(这一项)重要功能”;
[英]埃里克·霍布斯鲍姆:《民族与民族主义》,李金梅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74页。政治上“全球的政府间和非政府间组织的增加和扩散确实限制了某些大国的行动自由”,然而不能证明民族国家肯定趋向衰落,因为全球化对国民经济侵蚀的程度是很难测量的,国际组织的一些负面影响也增加了民族国家的合法性。民族国家尚未衰落至消亡,作为其存在理由的民族意识依然具有生命力。
反观欧洲一体化进程,虽然它已从有限的关税联盟发展成为非常大的经济和政治共同体,并倾向创造一个真正的欧洲联邦国家和欧洲的文化认同,
[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0-132页。同时“为欧洲公民提供了可以共享的基础设施……为欧洲公民创建了一个可以共同参与的公共领域”,
[荷]叶普·列尔森:《欧洲民族思想变迁:一部文化史》,骆海辉、周明圣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第283页。但必须承认,对更高联盟的忠诚转移、欧洲的“民族”团结尚未完成。在民族认同受到冲击但仍未退出历史舞台、新的以欧洲认同为典型的“后民族认同”亦未成型的现状下,欧洲出现了“认同真空”。
Jacques Rupnik, “The Reawakening of European Nationalisms,” Social Research, Vol. 63, No. 1, 1996, pp. 41-75.欧洲公民的集体认同重新成为各方势力的角逐场,而分离主义势力作为对新变动十分敏感的群体,在得不到国家赞同和支持情况下,乘势兴起,意图复兴传统的民族认同感,甚至要将这种认同感狭隘化,提振既有的或新建自己的民族国家。但是全球相互依存如此之深,欧洲一体化更加深了成员国的相互依赖,欧洲各国的国家利益、公共参与、政策协调已然达至或将要达至某种超国家水平;而分离势力多为国家弱势群体,缺乏经济实力或动员能力或群众基础,要想实现目标则不得不倚重一体化本身或者倚赖其成果。
由此,分离主义借后民族主义之力来对抗民族国家,并应对后民族主义的冲击,在行动上或许可以因人权的口号被谅解,但在逻辑上不具可行性。一方面,它在传统民族结构内部构造了冲突:分离主义是民族主义的一种表现形式,然而更是一种狭隘化形式:它提高了衡量血缘、族裔联系的标准,显示出更大的封闭性(更大封闭性有时要求更大的攻击性);而在如今越来越难有单一民族国家的语境里,分离主义对传统民族主义的狭隘化将挑起族群冲突,势必遭到以民族主义为合法性来源的民族国家的抵抗。并且由于分离主义作为一种意识形态所具备的扩散属性,很可能面临民族国家的联手遏制。另一方面,后民族主义是对族裔血缘文化认同的民族结构的超越,在最终取向上否定分离主义在内的传统民族结构,具有后者无法比拟的优势:它具有更强的兼容性,迎合全球化打破民族国家界限、促成相互依赖的新形势;也更具理性色彩,可以避免重现给欧洲甚至全球带来深重灾难的非理性的极端民族主义,也能与时俱进地抵御挑起冲突的分离主义;
翟金秀:《解读西欧后民族主义:传统与后现代语境下的多维视角》,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61-163页。它所附着的实践——欧洲一体化进程是不可逆的,逆行的成本也是现在欧洲所不能且不愿支付的。此外,后民族主义的支持者亦能充分指出其可行性。其一,全球化正在挑战现有民族结构。随着全球化深入,民族国家的权力正被消解,主权失却了民族国家的实体而无法达到超国家的层面;
Klaus-Gerd Giesen, “The Post-National Constellation: Habermas and the Second Modernity,” Res Publica, Vol. 10, 2004, pp. 1-13.福利国家职能与民族国家之间的积极联系受到严重威胁。
[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后民族结构》,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64页。这些都为后民族主义创造了机会。其二,民族具有公民身份的面孔。“民族具有两副面孔,由公民组成的民族……和由民众组成的天生的民族……公民靠自身的力量建立自由而平等的政治共同体。”
同上书,第157页。这有可能建立以宪法为基础的共识,并组织成社会成员对国家的归属感与忠诚感,即为“宪法爱国主义”。其三,主权可以被转移到一体化层面。经济、信息等要素的全球化将主权从民族国家中释放出来,因而主权可以基于人权并自主地建立起来,如果对现有体系进行调整,就可以实现超国家的主权。
Klaus-Gerd Giesen, “The Post-National Constellation: Habermas and the Second Modernity,” Res Publica, Vol. 10, 2004, pp. 1-13.
五、 结 语
分离主义,这一集聚和生活在特定地域上的民族将其政治诉求与脱离现有政治共同体相联系的民族主义特殊形式,
王建娥:《民族分离主义的解读与治理》,载《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第13页。 实质是“少数群体的民族主义”的单方面脱离主权国家行为。
[加]威尔·金里卡:《少数的权利:民族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公民》,邓红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40页;杨恕:《世界分裂主义论》,北京:时事出版社,2008年,第5页。 在国内层面,它与国家努力建构的民族认同相抵触,成为国家民族主义首当其冲的靶子,而被反动地激发出来并培育出了持久的生命力;
[加]威尔·金里卡:《少数的权利:民族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和公民》,邓红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年,第249页。 在国际层面,它受到经济全球化加深利益关切、欧洲一体化进程复杂化身份认同这些外部因素的影响,因此也成为了备受瞩目的国际议题。本文主要探寻一体化的外部因素催生的分离主义的内部反动,认为分离主义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相生相克,构成了两种民族结构在新语境中的再次冲突。
如前所述,作为后民族结构行动的欧洲一体化倾向于建立以欧盟为核心的制度框架,而作为传统民族结构之极端化的分离主义则难以占据欧洲政治经济现实的显要位置。但值得注意的是,当前欧洲一体化的成果只是指向欧洲身份的“欧洲观念”的“外壳”,
陈乐民:《“欧洲观念”的历史哲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412页。以欧洲公民身份为基础的“欧洲认同”尚未真正建立起来,故传统与后民族结构的时间差所形成的“认同真空”亦将继续存在,分离主义也不会瞬息消亡。因此,需要充分认识民族主义团体在认同转移过程中由阵痛而制造的分离危机。在此前提下,需要敦促民族国家在内部协调好利益分配,在国际层面则将民族利益同“欧洲认同”结合起来,通过寻找“内在一致性”把冲突引向“趋同”,
同上书,第313页。如此方能化解分离主义所制造的威胁,并渐进地达至一个团结的欧洲。
参考文献:
[1]房乐宪.欧洲政治一体化:理论与实践[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
[2]翟金秀.解读西欧后民族主义:传统与后现代语境下的多维视角[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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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崔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