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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诗人吴嘉纪“胸中积块垒,笔底含风骚”新说

2015-11-03王正兵

经济研究导刊 2015年21期
关键词:遗民诗人诗歌

程 程,王正兵

(盐城师范学院,江苏 盐城 224000)

吴嘉纪字宾贤,别号野人。“幼负异姿,成童时习举子业。操斛立就,见地迥出人意表。无何,辄弃去,曰‘:男儿自有成名事,奚必青紫为!’自是遂专工为诗,至今将三十年,绝口不谈仕进,蓬门蒿径,乐以忘饥。”[1]出身海滨灶户,以盐业为生的吴嘉纪自幼家贫,少年时便满怀抱负专心取仕,曾获“州试第一”[2]。他本有机会借助科举平步青云,却因为坚守忠君爱国之志而选择隐居乡野,过着清贫困窘的生活,以诗歌倾诉其满腔悲愤。施峻《云樵诗 ·读陋轩诗》评曰“:胸中积块垒,笔底含风骚。”[3]

一、“蒿目怆心,孤吟而永叹”[3](陆廷抡《陋轩诗序》)

作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遗民,吴嘉纪对国家破灭、生活悲苦的社会现实有着深刻认识和体会。他抨击统治者的暴虐无情,对百姓则倾注着同情与怜悯,比如《过兵行》:

扬州城外遗民哭,遗民一半无手足。贪延残息过十年,蔽寒始有数椽屋……白发夫妻地上坐,夜深同羡有巢鸟。

顺治九年(1652年),坚持抗清的大西军在衡阳设伏,歼灭了清敬谨王尼堪的十余万南征部队,阵斩尼堪。抗清力量在这一胜利鼓舞下,出现联合趋势。清政府为了控制局面,抽调了满汉大军充实前线,战争疮痍未复的扬州,再次受到洗劫。扬州城外的遗民苟延残喘了数十年,始有几椽小屋得以避寒,却因这一次的“过兵”而妻离子散,无家无室。扬州城一半遗民已无手足,哀号之声蔽天。白日里大兵烧杀抢掠,蛮横凶残,连官吏也不寒而栗,“阿谁为诉管兵人?”的凄惨和无奈让人痛心!作者朴素的白描使遗民的生存现实得到还原,而遗民面对强暴的痛苦、哀怨、战战兢兢和无可奈何也让诗人感同身受。除了展现统治者的暴虐和遗民的惨状,作者还写了深夜独坐的一对白发夫妻,“昨日有家今又无。”或许他们的儿女也如其他遗民一般被掳走,仅剩下心灰意冷而羡慕有巢之鸟。这种大场景之后的小聚焦,让读者在众多痛苦的遗民里找到了最具悲剧性的形象。如果说惨烈的场景能直击人心,那么,安静凄凉的悲怆则更容易使人陷入沉思和反省。这样的悲剧是绵长而永恒的,百姓的苦难和悲痛已化为吴嘉纪眼中的血泪,让他内心哀恸不已。其《风潮行》《翁履冰行》《凄风行》《江边行》《海潮叹》等诗也是这样的沥血之作,“堤旁几人魂乍醒,只愁征课促残生。”(《海潮叹》)“主人有儿卖不暇,供给焉能厌其欲!”(《风潮行》)等等,均可看出诗人的切肤之痛。

与吴嘉纪同时的遗民诗人钱澄之也有这方面的揭示,但他更多地关注历史事件的始末,着重表现明清鼎革带来的战乱、人民的苦难以及抗清志士的勇猛。他的《虔州行》即反映顺治三年(1646年)十月清兵攻破虔州,大肆杀戮的情形;《哀江南》又以组诗形式刻画了许多声名卓著的烈士,反映抗清战争紧张激烈的场面。钱澄之既是诗人又是史学家,曾参加过抗清活动,故其诗多以史入诗,与吴嘉纪平民化视角和凄冷哀怨的诗歌风格明显迥异。

二、“老辣严畏,有姜桂之气”[4]

吴嘉纪诗歌的“姜桂之气”人所共知,他对社会黑暗的批判尤显其“辣”:

朝雨下,田中水深没禾稼,饥禽聒聒啼桑柘……雨益大,贫家未夕关门卧,前日昨日三日饿,至今门外无人过。(《朝雨下》)

富家暑天雨中披裘,有酒有食,寻欢作乐;贫家却因雨涝颗粒无收,连饿数日。诗人巧用对比手法,一喜一愁,反衬出社会贫富差距之大,令人咋舌。

他的《打鲥鱼》讽刺腐败的统治者,为背负沉重负担的底层人民而鸣不平。

打鲥鱼,供上用,船头密网犹未下,官长已备驿马送……民力谁知夜益穷?驿亭灯火接重重。山头食藿杖藜叟,愁看燕吴一烛龙。

此记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供鲥鱼事。皇帝以为鲥鱼味美,向下征收,然而江南至京师千里之遥,为确保鱼肉新鲜,渔网还未下江,官长便已备驿马催逼。三千里路,日以继夜,竟形成“燕吴一烛龙”的“盛况”!百姓的悲欢完全取决于统治者,他们的一句号令就能让百姓“疏忽颜色欢”,亦足以令其“搔白“”旧黑头”。全诗以百姓的畏惧反衬统治者的威势之盛,尤其“山头食藿杖藜叟,愁看燕吴一烛龙”这一点睛之笔,将焦点集中于一位落魄无助的老者观赏声势浩大的烛龙的场景上,鲜明的对比留给读者意味深长的悲剧感,极具“辣”味。

《溪头》诗讥讽官吏之贪之恶,作者深恶痛绝之情可谓淋漓尽致:

溪头有芳树,茂叶秋尚碧……叶尽族类死,贪戾成狼藉。悔不身微时,留叶迟迟食。

诗人以恶虫比官吏,指斥他们世代以蚕食百姓为生,躯体渐肥仍不能罢,直到与树同色,树死方休。然树死虫亦不可活,贪戾成性的恶虫悔悟的却是当初应“留叶迟迟食”,贪鄙的本性死不悔改,从而将污吏以食树虫之形象摹写足称尖刻,直击贪鄙者之本质,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

众所周知,《伐檀》《硕鼠》是《诗经》中极为典型的讽刺之作——“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 兮?”(《魏风·伐檀》),诗中对无功受禄者进行质问,揭露其剥削、寄生的本质。《魏风·硕鼠》则把统治者比作大老鼠,其贪残本性在“逝将去女,适彼乐土”的呼号中得以展示。汉乐府也见犀利之笔锋——百姓“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东门行》)的生活窘况,最终使其选择“出东门,不顾归”的反抗道路。到了中唐,白居易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红线毯》)诗句,使新乐府诗歌“为时为事”的讽刺特征再次呈现。因此,吴嘉纪诗歌中的“姜桂之气”无疑是对中国古典诗歌讽刺艺术的继承和发展。

三、“只此须眉古,聊存天地真”[3](汪楫《宿陋轩留别野人》)

吴嘉纪批判“义皇不再至,真淳无常时”(《独酌》)的现实,渴望回到“言诗称礼”(《望君来》)时代。虽然这种愿望在政治上无法实现,但他天性笃于淳良,“崇孝弟,敦伦纪”[2],写下了不少怀亲忆友的诗作。这些作品表现出的崇尚礼义的道德品质,以及“缠绵沉痛”[3](陆廷抡《陋轩诗序》)的情感同样有补于世道人心。

自身困顿的诗人时常给予朋友关怀。如《怀吴雨臣》中言“:乡心生月下,客泪落尘中。松菊荒芜久,年年怨转蓬。”吴嘉纪以己之心度友之心,对其客居他乡的孤苦感同身受。他寄意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吴后庄——“念子冰霜骨,依人邗水涯……羁穷吾亦惯,且学弱男儿。”吴嘉纪挂念形影相吊、卑贫一身的朋友,劝慰他要习惯羁旅穷愁的生活,做一个“弱男儿”。这样的劝慰貌似反映吴嘉纪的软弱与颓废,但仍可看出他是想嘱托朋友做一个有气节的遗民,因为“从来高蹈士,不厌寒与饥”(《送吴眷西归长林四首》)。当朋友真正落难,吴嘉纪更是不辞劳苦。“歙邑程琳,客死扬州;东淘王衷丹, 死虎墩;二人皆无后,嘉纪不惮跋涉,为经理其丧葬。其生平高谊多类此。”[1]

吴嘉纪与朋友交“,不以死生易虑。”[1]对待亲人却不得已充满了歉疚。因为弃举,生活难以维系,家人便得不到好的照顾。所写《七歌》即是如此。诗人哀怜亲友处境艰难,对自己无法施以援手而郁郁寡欢。一句“世人贱老更羞贫,寸草有心向谁道?”流露出因生活艰辛而对父母手足遭难无能为力的苦衷。诗末“呜呼七歌兮终惆怅,志士颜衰心益壮”,表明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却坚决不违忠君爱国之初衷,实在可敬!吴嘉纪和妻子是患难与共的知己,一生困窘的吴嘉纪甚至无法给妻子温饱的生活,时常奔波营生,无法照顾家庭。可是“岁除贫未除,儿女不嗔我。”(《庚寅除夕》)“妻儿守饥困,定不怨迟归。”(《偶成》)吴嘉纪对妻子的感激和愧疚难以言表。

清初“性灵说”主将袁枚也是如此重情重义,但两者以情示人的出发点有所不同。“袁枚重‘情’,目的是冲破儒家传统诗教的藩篱,不把道德标准作为诗歌的首要表现原则,而是以其灵心妙口直接道出普通人的真情真性。”[5]吴嘉纪的真情恰是建立在“风励纲常,宣扬郅治”[6]的儒家传统道德价值观上。与袁枚有师友渊源的洪亮吉在《北江诗话》[7]中旗帜鲜明地反对“袁枚以情为诗”,指出“诗文之可传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气,四曰趣,五曰格。”以“性”居于“诗之可传者”之先。而此“性”指诗人的高尚品性以及在诗歌创作中所体现的高节大义。吴嘉纪即是洪亮吉眼中的“性”情中人——怀揣儒家仁德之心箴世劝世。洪亮吉还在《更生斋诗·论诗截句》[8]中称颂吴“:偶然落笔并天真,前有宁人后野人;金石气同姜桂气,始知天壤两遗民。”

吴嘉纪因坚守遗民之节而无法入仕,却仍担当起儒家教化百姓、惩劝治世、道济天下的重任。“自得风骚古性情”[3(]费文彪《读吴陋轩诗书后》)的吴嘉纪以“红炉点雪”[4]的诗家境界影响着社会,以风骚之笔抒胸中块垒,他的诗曾因讽咏太过而遭统治者删削,足可见其诗歌用世之深。

[1]杨大经.重修中十场志[M].康熙影印本.

[2]袁承业.王心斋弟子师承表[M].东台袁氏排印本.

[3]杨积庆.吴嘉纪诗笺校[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林昌彝.海天琴思录、海天琴思录续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5]王正兵.袁枚诗歌真情论[J].盐城师范学院学报,2010,(6).

[6]袁承业辑.东台文征:稿本[Z].

[7]洪亮吉.北江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8]洪亮吉.洪亮吉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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