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旅舍
2015-11-03叶辛
叶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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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旅舍
叶辛
镇子叫一棵树。
不是这个镇上只有一棵树,镇子上、镇周围树木多着呢。
镇子叫一棵树,说的是这个镇上有一棵3000多年的古树。古银杏树。树阴浓密,枝桠虬曲,光是深入泥巴底下、裸露在泥土之上的树根,绵延都有几百米。当地人说有里把长的根根。
于天成开着摩托车,驶进挨着一棵树浓阴下的古镇旅馆院坝,抬头望了望树桠,竟是密密簇簇的一片,正月间,树上没叶子,光是纵横交错粗粗细细的枝枝桠桠,就把天际遮没大半,使得院坝里比外头更加幽黑。
在县城里工作的老同学林开林对他说,一棵树镇上,只有挨着一棵树的旅馆还将就着能下榻入住。其他的客栈住得进去只怕躺不下。
挨着一棵树,只有一家旅馆。于天成没费劲儿就找着了。旅馆名字就叫一棵树旅舍。
办入住手续的时候,两眼眯成一条缝的店主边把钥匙丢给他,边对他说:“稀客呀!正月十五没到,你是新年里一棵树旅店的头牌客人。”
于天成要付入住一晚的费用,店主笑眯眯摆着手道:“不用不用,明天离店时你再交吧!”
服务台上写着,住一晚上90元,于天成心想,可能是见他掏出张一百元的票子,店主没零钱退。
转身走向楼梯时,不知为什么,于天成觉得店主的双眼瞪得大大的,一直盯着他的背脊。
恐怖的感觉也许就是从产生这一想法的时候开始的。他身上带着钱,还不少。
上了二楼,面对长长的走廊,于天成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偌长的走廊,鬼火似的只亮着一盏灯,阴森森的。
于天成看了看手中的钥匙号头,219,得走到二楼尽头,才是19号房吧。
果然,到了走廊尽头,把钥匙插进锁孔开门的时候,于天成侧转脸瞅了一眼,妈耶,鬼火般幽幽闪着的灯影里,长长的走廊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洞。
进了客房,于天成开了灯,昏黄的灯光下,床、桌椅、床头柜,像林开林说的那样,收拾得还算干净。他把双肩包往桌面上一放,简单进卫生间梳洗了一下,一头往床上倒下去。这个春节,他过得太累了。大过年的操办妈的后事,他忙得几乎没好好地喘一口气。
于天成这次过大年时回乡,始终沉浸在懊悔的心态中。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一年多之前父亲去世了,他赶回来奔丧,已经产生过悔恨,他还没在省城里混成器,具体地说还没成家立业,还没报答过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父母,像那些混出个人样儿的乡亲们一样,至少把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的父母接进省城,享上几天福,见识见识省城的繁华,见识见识省城夜晚璀璨的灯光,他们能习惯就住下去,愿住多久就住多久。他们不能习惯住一阵再回老家,这样他的心也可以安然一些。哪晓得还没等他尽这份孝,父亲就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意外。走之前的几天于天成和他通话,他还乐呵呵的,哈哈笑着在电话里对他说,你忙吧,我和你妈都挺好,用你寄给我们的钱,翻盖了二上二下的砖瓦房,寒冬腊月间都暖和多了,比原先那板房强多了。你忙,惦记着我们打个电话就成,你妈她想你,空了你就多拨拨电话……多识大体的父亲,于天成一直想攒下钱,多给父母寄点儿,把家乡那屋基地上的老房子,翻盖成三上三下气气派派的传统样式。乡下盖房子不贵,比省城黄金地段万把块钱一平方米便宜多了,可父母亲硬不让,说两个老人,二上二下都有四间房了,哪住得下这么多地方。
给二老说着了,处理完父亲的后事,于天成硬逼着母亲随他去省城里住。是的,他还没成家,是的,他目前只是租住着一室户的单元房,可那房里有卫生间,有小厨房,况且他还需要母亲照顾,洗洗涮涮,煮饭洗衣。
母亲很快适应了陪伴儿子的省城生活,她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菜市场买回的菜,往往比于天成双休日买回家的便宜。除了催促他快娶个媳妇有些唠叨,母子俩相处得其乐融融,于天成已经习惯了享受母亲的悉心照料。
清明节前几天,母亲闹着要回老家,她说要在清明给父亲上坟,她说出了嫁的姐姐和姐夫要回娘家来,她说得赶回家乡接应亲戚朋友和四乡八寨的拜祭者,她说父亲太孤单了,她不能离他那么远……啰嗦得于天成没有办法,只得把母亲送回老家,陪伴母亲接待亲友,祭拜父亲。清明忙过后,说什么母亲也不愿随他去省城了。她说省城里那福她已经享受过了,她得呆在村寨上陪伴父亲,老家二上二下四间房屋总关着不吉利,每天得有人守着这四间房开窗透气。再说她吃惯了自家园子里的新鲜蔬菜,省城菜市场的菜贵不说,西红柿没西红柿的味,豆荚没豆荚的味,只长成了蔬菜的模样……
于天成无奈,只得孤身一人回到省城,继续他的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继续他的加班加点的拼搏。好在他这一年进步比以往都快,钱也赚得更多了,他也攒够了在省城并不太偏的地段购买一套两房两厅的首付款。更为喜人的是他谈了一个对象,女孩儿叫尹晓娟,白净,微胖,脾气好。父母都是省城里的职工,人家没嫌弃出身在偏远山乡的于天成,还表示小两口真谈成了准备结婚买房,他们可以补贴女儿一点。于天成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未婚妻啊,他沉浸在恋爱的欢悦之中。转眼又要过年了,他不想回老家去,于是他给母亲打电话,劝母亲到省城来过年,看看他新找的对象,她未来的儿媳妇。他以为母亲一定会来的,她不是总唠叨着要他赶紧找么。哪晓得母亲说不想来,住在省城里她嫌吵,夜里总是睡不着,做梦,尽梦见他父亲。醒来之后睁着眼睛等天亮。
于天成这才晓得母亲到省城来并不是在享福,而是在受罪。唉,妈住在这里的时候怎么不说呢,他还以为她挺适应的呢!于是他决定回老家陪伴母亲过年。可决定下得晚了,已经买不到长途客车的票。咬了咬牙,他在大年夜前一天,腊月二十八骑着天天上下班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回到了村寨上。到了家中,到了那二上二下的砖瓦房里,母亲见着他,那个欢乐啊,那个笑容啊,让于天成感到自己顶着凛冽的寒风赶这一天半的路值了。
“天成,你咋个像从天上飞来的,说来就来了呀?”母亲双眼淌着泪,满脸笑着问。
“我想妈了!”于天成响亮地回答。
“想妈你像往常一样,打电话啊!”母亲指着家里那架老旧的电话机说,张着嘴笑得合不拢。
于天成凑到母亲跟前,眼睛睁得大大地说:“我就想像现在这样,看看妈。”
“你就骑着那突突突……”
“骑着摩托车来了,好快的。妈。”
“骑了几天啊?”
“昨天一早出的省城。”
“那你昨晚,宿在哪儿啊?”
“县城老同学林开林那儿,他住信访办宿舍。”
于天城回到家中,才知道妈不愿意到省城来的真正原因。妈的两条腿瘫了,走不成路了。在家里,妈得双手撑着板凳、撑着桌面扶着床栏勉强挪动。二上二下的房子,楼上那两间屋,她足有半年没上去过了。于天城上楼去一看,楼上的灰尘,都厚厚一层了。
于天成那个揪心啊,过年这几天,他把所有的家务活全包下来了。他打扫干净二上二下的四间屋子,擦干净玻璃窗子,他把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的,足够他娘俩过完这个年了。最主要的是,他到场街上去买来了肉,买来了鸡和鸭,还有鱼。母亲说豆腐香,他买来老豆腐,又买嫩豆腐,还买了香豆干。煮饭之前他一遍一遍地问妈,想吃什么菜,汤里面盐放得少一些还是多些?他全顺着妈的心意做,他要补课,他要补偿一年到头对二老双亲的亏欠、对良心的亏欠。妈一天到晚都朝着他笑,望着他笑,让他顺着自己喜欢做饭做菜,不要顾及她,她老了,再好的东西吃上去都尝不出多少味,说完仍是笑。
于天成看到母亲的笑容心里涌上了一阵阵辛酸,妈脸上是在笑,可妈的双眼里分明噙着泪。妈说这是欢喜的泪,高兴的泪。于天成却觉得妈笑得那么可怜,那么令他这个做儿子的揪着心。
他下定决心,过完这个年,哪怕是背,也要把妈背到省城去,给妈看病,他觉得妈的双腿是瘫了,妈却说不是瘫,只不过是乏力,依靠双手撑着两只小板凳,撑着桌面、扶着床栏,妈还能挪动,还能应付日常起居,还能摸索着干些家务……于天成不和妈争,他要让妈高高兴兴地过个年,过完了年,就由不得妈了。反正他已经拿定了主意。
可是妈没等过完年,就……
妈走了,走得毫无征兆,走得安安静静。是接财神的鞭炮响得震天动地的时候,于天成手里拿着杯茶,给妈端过去,刚才妈说口渴,想喝一口茶,是那种味儿浓浓的野茶,罐儿里有。于天成照着妈的意思,找出山崖上采来的野茶叶,煮开滚烫的水,泡上了,又稍凉一些,才给妈端去。
手里捧着茶杯时,于天成叫了一声:“妈,茶泡好了,我端来给你。”
没听到妈的回答,于天成端着茶走到端坐着的妈跟前,妈没反应,他定睛一看,妈的脸仰起来,脸庞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挂着晶莹的泪花儿,几乎和往常的神情没啥两样。于天成刚想说什么,茶杯从他的手里掉落在地上,茶水、茶叶、玻璃碎片溅了一地。
妈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是僵滞的。
于天成扑向前去,双手紧紧抓着妈的肩膀,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他摇着、晃着,妈再也没有应答。
妈死在他的眼前,他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有一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接下来的几天,出嫁了的姐姐一家子赶了回来,操办后事,把妈葬在一年多之前离世的父亲旁边。老家二上二下的房子变卖了,这个决定于天成做得十分果断。父母不在了,老家的根没了,他不可能再回来居住,房子留着干什么?以后回来给父母亲上坟,尽可以住旅馆,一棵树镇上的旅馆,县城里的旅馆。远嫁的姐姐赞同他把祖屋卖了,多点钱让兄弟在省城买婚房。
二上二下的房子,照乡村里现今的实价,值个十五六万。于天成表示要拿现金,最多只能得个十一二万。居中帮忙传话的村长来来回回跑了多次,最终敲定了实实在在的价格,现金十二万。由于天成作东,欢欢喜喜喝过一顿酒,整了很多菜,荤荤素素摆满了桌子,腊肉、血豆腐、盐酸排骨……都是家乡味的农家菜,姐姐、姐夫心痛还剩下那么多,太浪费了。于天成让村长全打包带回家,还送给他两包烟,两条腊肉火腿,两箱酒,乡间的那种土酒。姐说于天成送多了,谈定的价格中,村长肯定已经算上了他该得的那份。于天成心中明白,面子上还得这么做。他拿出其中的两万块钱,给姐姐姐夫,姐姐只肯收一万。姐说天成,爸妈常说这二上二下的砖瓦房是用你寄回的钱翻盖的,我当女儿的没贴补过爸妈,再说……再说你需要钱在省城发展壮大 ,省城里那房多贵啊,你拿着,买了房,姐一家子上省城来,早点有个落脚处。姐说的虽是实在话,于天成还是把两万块钱塞到姐夫手里,说:这已经很少了!我要富裕点,真想多……姐截住了他的话,一把从姐夫手里把装着钱的信封夺了过来,厉声说:“不能给他,一晚上在牌桌上给你输个精光。这钱是我娘家的,得由我管着。”
于天成看得出,姐夫虽然不满意,却也不敢再吱声,使劲儿转过脸去猛抽着烟,乜斜着眼不说话。过大年,外出深圳、武汉、上海打工的汉子们回来了,凑在一起好赌,于天城是风闻一二的。从姐抱怨的话语中,他听出姐夫在牌桌上的战绩肯定不佳,心中愈加认定,给姐两万块钱是对的。
客房里弥漫着一股烟与酒的陈气,还夹杂着一股潮潮的腊肉发霉的味儿。
于天成倒在床上歇过一阵,堵得嗓子眼里难受。
他缓过一股劲来,起身打开窗户,让客房外头清冷的新鲜空气吹进来。俯首探脸往楼下院坝里瞅了一眼,他看见停放在根深须方的银杏树下的豪爵摩托,在夜色里闪着幽光。于天成心里忖度着,车停的位置不错,一眼就能看到。
他转身回进房里,找着热水壶,煮了壶开水。热水壶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又端详了一下整间客房,决定不脱衣裳,就在床上对付着睡过在家乡的这个晚上。
他庆幸自己是穿着一条休闲裤和一件工装马夹来的。十万元的现金,休闲裤膝盖旁的两只兜中,分别放了两万元。还有六万,分开塞进了工装马夹的口袋里,重是重一点,贴身穿着,感觉得到钱都在,踏实。骑着豪爵摩托回故乡来的时候,他背着双肩包,包内满装着省城里买的糕点酥饼,那是他孝敬妈的,鼓鼓囊囊塞得满满的。办了妈的后事,姐也把他的双肩包塞满了,那是姐带给他的袜垫,特意给他织的一件毛线衣,还有两块花甜粑。姐说记得他小时候爱吃花甜粑,让他带上两块,吃的时候有个念想。至于二上二下四间屋子里的那些日常用具、家什,于天成一样没要。姐夫表示,改天他会找两辆车,请寨邻乡亲帮忙,一家伙全拖去。
和姐姐、姐夫分手,骑上摩托离开寨子的时候,于天成的心头陡地显得空落落的。这一走,他和寨子的关系就割断了,他再也不会回来在寨子上住了,以后即使回故乡来给父母上坟,只可能住在一棵树镇上,或是县城里。他和故乡和土地和自小长大的山水田坝的关系,就此像被一把刀砍断了。
尽管离别故土的感觉使他的情绪沮丧,但他仍保持着十分的警惕和戒备。他带着钱,十万元之巨的现金,妈去世了,他卖了祖屋,得到了一大笔现钞,寨子上男女老少几乎都知道。
走上二楼的时候,于天成感觉到人家盯着他的双肩包,这是一种下意识吧。
水煮开了,于天成刷了杯子,斟了大半杯白开水,晾在床头柜上,等水稍凉些,就关窗睡觉。睡过这一晚,明天骑上摩托,路再远也要回到省城去,回到他的窝里去。
一棵树镇上的夜,真安静啊。静得让人不敢相信这是正月的夜晚,怎么一点儿也没有过年的气氛。
一阵脚步声响到了他房门前,于天成正在警觉地倾听,敲门声响了起来:嘭嘭嘭,嘭嘭嘭……
急促而慌乱。
于天成快步走到门口,他轻轻拨拉了一下从里面盖住的猫眼,往门外望去。
敲门声仍在继续,还传来一个女人的哀求声:“开门呀,快开门!”
于天成凑近猫眼,幽暗的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她边敲门边惊慌地侧转脸往楼梯口那儿张望。她的身边没其他人。
隔着门,于天成听这声音似曾相识,是寨子上的什么人呢?她的声音带着哭音。
“天成,快开门!”女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于天成的脑子里 “轰”的一声响,他听出来了。石淑女,他曾经的同学,他曾经的……
他开了门,石淑女扑了进来,转过身子,她举起颤抖的手就挂门后的防盗链,太紧张了,挂了几次,都没挂上。于天成伸手过去,帮她挂上了。
他们的手触碰了一下,于天成感觉到她的颤抖,她的手粗糙而灼热,但手背依然纤细。
他刚要把自己的手收回,突然被她一把紧紧抓住,她双眼噙着泪道:
“天成,救救我!”
于天成往后退了一步,她挨得他太近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女人才有的那股味儿,夹杂着她紧张的神情,慌乱无措的举止,忐忑不宁的眼神。还有她那两片不住抖动的嘴唇。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于天成警觉地问。
“我……我看见你进来的。”
“我上楼时没见有人啊?”
“我隐在暗处,老板转进屋里去时,我跑上来的。”
“你知道我住在这一间?”
“就你这一间门缝里有光。”
“大过年的,你不在家里呆着,怎……”于天成疑虑重重。
“天成,”这回轮到石淑女用惊讶的语气反问他了:“你……你真没听说?”
定睛瞅着石淑女惊惧的双眼,于天成镇定了一些。
他退回到床沿边,推出一把椅子,示意石淑女坐下。随后他坐在床沿上,他还有疑问,但他不能没礼貌地盘问下去了,他得冷静下来好好忖度一番。他端起刚才晾着的白开水,试探着抿了一口,开水不烫了。他喝了一口,望了一眼桌子上的杯子,问石淑女:
“你要喝水吗?”
不料石淑女倾身向前,双手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一仰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一会儿就喝光了。一抹水渍从她嘴角淌了下来,她用手指抹了两下,又把空杯子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道:“渴死了!”
看着她一系列失态的粗鲁的动作,记忆回到了于天成的脑海里。
母亲的葬礼上,有过石淑女的身影,于天成没和她搭话,远远认出是她的时候,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当时他没往细处想,她为什么会出现。他以为她嫁给了附近村寨子的汉子,听说了妈离开人世的消息,她就来了。
山乡里的风俗,人死饭甑开。她和妈熟识,她该来。现在想来,她那时候就留神他的行踪了吧。
哦,对了,年前骑着豪爵赶回家来,在县城里的同学林开林那儿住了一宿,熄了灯,林开林睡前曾对他提过一句石淑女,他们都曾经是县中的同学。林开林问他听说过石淑女的婚姻吗,他说没有,这是真话。自从他上了省城里的大学,他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感觉到了相互之间的不合适,便不再保持联系,高中阶段那种蒙蒙胧胧的好感,那种愿意接近的愿望,也便随着距离的遥远而淡薄了。后来听说她在乡下嫁了人,于天成连想都不再想她了。
林开林是怎么说的?他说石淑女惨了,她那男人把她押在赌桌上,当赌注输了!
在弯弯拐拐的盘山路上骑了整整一天的摩托,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又多喝了几口酒,回到林开林的住处躺下来,于天成的倦意就上来了,他一点没有谈话的兴致,只对这荒唐的消息哈哈干笑了两声,一转身就睡着了。
这会儿和石淑女面对面坐着,于天成把一切都想起来了。瞧这女人,他和林开林当年共同的县中同学,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含着幽怨,粗声地喘着气,瘦削的脸颊上泛着一层暗黑的油光,身上的衣裳东歪西斜,一只钮扣,明显扣在不对称的钮洞里,一眼看去,整个人就是个叫化子。
“你……”于天成站起身来,手指了一下卫生间,“要不要洗洗?”
说着他快步走向客房的卫生间。只想着对付一晚上,他自个儿都还没细细地看一下卫生间的设施呢!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了灯,还好,卫生间里有简陋的沐浴设施,是那种电热的淋浴器。他转过身,石淑女已经无声地站在卫生间门口,眨巴着眼睛盯住他。
他指了一下水龙头:“洗一下?”
石淑女惶惑地点了一下头,一步走进卫生间,一把拉起他的手:“我洗的时候,你要仄起耳朵,仔细听着。”
于天成疑惑地望着她。
她舔了舔嘴唇,说:“危险!你有钱,他们要来抢你。”说完呼呼地直喘粗气。
于天成只觉得自己的脑壳胀大了,头发从根根里直竖起来。啥子?妈的,这大过年的,光天化日之下,就要抢人?什么年头了!可看石淑女的神情,又不像是骗他。他吸了一口气,道:
“这是在镇上啊……”
“镇上咋个了?”石淑女显得振振有词,她顺手把台盆里的水龙头拧开,水流得哗哗响,“跟你说,那些赌输了血红眼的汉子,连婆娘都押上去卖,啥事儿干不出来?”
于天成瞪直了眼,这么说林开林听到的传言是真的,这么说石淑女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那她今晚上……
“你想想,这些在外头,一年干到头的打工仔,把辛辛苦苦的血汗钱输个精光的时候,是个啥绝望的心情?他们啥做不出来?”
说完她把脸凑近台盆,使劲地搓了搓手,掬起水往自己的脸庞上泼了几下,从晾杆上抽下一条毛巾,抹拭着脸,水龙头的水响得嘈杂。
于天成的心 “怦怦”直跳,所有的疲惫和困倦都被恐惧赶跑了,他把祖屋卖掉得了十多万块钱,满寨子的人都晓得,他是一个大目标,这当儿他只有孤身一个人,遭抢之后他找什么人去追讨?他……他该怎么办?
“你……”他茫然地瞪着石淑女,却不知朝她问什么,她能帮上什么呢?
“我是从柴房逃出来的,”石淑女把毛巾往晾杆上胡乱一塞说,“被那些赌鬼卖几回了!赢了我的畜牲,连姓啥都不晓得,就要我陪着睡,你说我这过的是什么日子?我洗洗,你仄着耳朵细细听着。”
说着她扳住于天成的胳膊,把他往盥洗间外一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于天成站在门口愣怔了片刻,他听见她把热水器打开了,里面的水声淌得更响了,“哗啦哗啦”的,分不清是台盆的水龙头还是沐浴器的水声,反正响得有些刺耳。
于天成几大步走到窗户边,隐住身子,小心翼翼地朝外望去。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3000多年的古银杏树像一尊顶天立地的大佛般耸立在那里,偌大的树冠笼罩下一片阴影,有一根虬曲的枝干有力地伸到窗户前来,纵横交错的枝桠之间还能看到幽黑的鸟窝。他的那辆豪爵摩托车仍闪着暗光停在那里,早知道一棵树镇上这么乱,他再累都会骑车直接赶到县城去。
于天成从兜里摸出手机,给林开林打电话,把自己所处的险境告诉他,让他务必设法救救自己。他该有办法的,他不是在县政府信访办么?
没想到林开林一接电话,比他还要紧张慌乱:“天哪……你了,天成,你没听说吗,去年春节,一棵树镇上出了个大案,赌钱的山洞发生了爆炸,死了好几个人,现在都没结案呢,我能有什么办法救你?”
于天成有一种往悬崖下坠落的绝望感,不由道:“那你就看着老同学被抢、遭难?”
“光是被抢算你命大了,”林开林的回话更残酷:“我是怕你活不过今晚上去。”
“你是在咒我?”
“我是在把你的险境讲给你听。”
“那咋办?”
“我要你尽量想办法拖,保住自家性命要紧,其他啥子都可以舍弃。”
“你……”
于天成话没讲完,林开林已经把手机挂断了,这家伙,是逃避责任,还是急着要去设法找人?没得到他一句准确的回话,于天成忿忿地把手机放进兜里。
他拉过客房里的桌子,对准了客房的门,把它推过去死死地顶住了房门,顺手还将两把椅子也拖了过去,抵住了门板。万一有人砸门,多少也好抵挡一下。
219客房里又静下来。除了卫生间里传出的 “哗啦哗啦”的水声,客房里外都没啥异样的声响。
于天成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刚才打开的窗户边朝窗外望去。银杏树笼罩下的阴影似乎更幽暗了。他的那一辆从省城骑来的豪爵,仍停放在那里,附近没什么动静。
夜在渐渐深沉。
于天成目测着窗口和横生过来的那一根银杏树粗壮的枝桠的距离,真是触手可及,跃上窗台,跳到枝桠上去,看来是可行的。只是,真来了强盗抢钱,他能从枝桠上逃走,石淑女怎么办呢……
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于天成的身子被一双手猛地紧紧地抱住了。
他惊惧地转过脸,慌张得几乎喊出声来,石淑女沾水的发梢贴近了他:
“在想咋个逃走?”
于天成认准了是她,这才镇静下来。可他仍不习惯一个女人这么紧紧地悍然不顾地抱着自己。他本能地想挣扎,可石淑女的力气十分大,两条手臂牢牢地箍紧了他。
真是的,在省城里正和他谈恋爱的对象,那个微胖的、见了面总爱笑眯眯的女孩尹晓娟,都还没和他这么亲近过哩。他们之间,至多只是拉个手,连亲吻都得找个幽暗得有诗意的地方,匆忙地局促地亲一下。更亲密的行为,诸如拥抱、相互更近的抚慰,都还不曾有过呢。这会儿,你看,什么预兆也没有,女人就紧紧地亲昵地把他抱住了。
他没使出更大的劲儿挣脱,只是对她点头:“我能跳出去顺着树枝逃,你行吗?”
说着,他指了指树阴下浓重阴影里的豪爵摩托车。
“不要爬树跑,”石淑女摇晃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梢上沾着的水珠拂到了于天成脸上,有点儿香波的味儿,“那样太危险!人家把树一围住,你到了地上,就给逮住了。”
“那怎么跑?”
石淑女的一只手在于天成身上摸了一下。摸着了他工装小褂的口袋,她晃了一下问:“这是你卖祖屋的钱,对吗?”
“是的。”于天成承认。他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这一别多年的老同学,别也是为了他的钱而来的!
她叹了一口气:“钱钱钱,命相连哪!人家冲着你这钱,要你的命来了。”
“我又没招他们、惹他们,”于天成委屈地说,“他们竟敢公然来抢?”
“你有钱哪!”
“才10万!”
“10万,你晓得,我那男人把我输了去,作价多少?”
“8万。睡过我之后,又拿我去押,只够5万了。”说着,石淑女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如雨般淌下来。
于天成仰起脸来,不晓得说啥才好。他大学毕业之后在省城里打拼,干的是一份为省市电视台做节目的活儿,固定收入每月4000元上下,再有一些津贴、奖金之类,平时社会上好好坏坏的事儿,啥没听说过?可是在他的故乡,在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偏远山乡,竟然出了这等咄咄怪事,让他瞠目结舌,不知所以。
石淑女挂满泪水的脸朝于天成面颊上贴了一下,扯了扯他的工装小褂,耳语般说:“随我来。”
说着,她朝着客房的一面墙走去。
漆成板栗色的这一面墙上,开着一扇门,同样漆成板色,不细看还极易忽略。于天成进屋之后就没细细地打量这间客房,他走近石淑女身边,轻声问:“门外通哪里?”
石淑女道:“原先也是一间客房,一上一下两个套间,220和120,本是为出得起钱的客人备的,可住进套房的客人,半夜总是吓得惊叫着跑出来,说是房间里闹鬼……”
“闹鬼?”于天成越听越玄乎。
“是啊,”石淑女破涕为笑,笑了一声之后道,“请来魔公鬼师跳神,又请来风水先生,说出的是一个底细。”
“一个原因?”
“对头。都说一棵树旅舍这最边上的屋基,建在了3000年古银杏树的树根上,伤着了神树的血脉,冲撞着圣灵,神树恼火了。”
“后来呢?”
“只得把楼上、楼下两间套房都拆了呀!”石淑女接着说,“你说稀奇不,房子拆了之后,一棵树旅舍就不再闹鬼了。”
于天成将信将疑地指着门:“那这门外……”
“就是一架梯子。”
“梯子?”
“是啊,一架窄窄的梯子。”
“那我们快下。”于天成说着,一个转身扑到床边,拿起双肩包就边背边说:“到了院坝里,骑上摩托就走。”
他觉得如释重负。
石淑女却并不打开门:“这梯子不通院坝。”石淑女指了一下窗户。
“那通往啥地方?”
“树洞。银杏树根底下的洞穴。”
“这洞……”于天成迟疑了,“通往哪里?”
石淑女困惑地摆着脑壳:“不晓得。我也没往洞里钻过。”
于天成皱紧了眉头:“那你又咋个晓得这客房里有门,这门又……”
石淑女又啜泣起来:“嫁了个赌鬼,我在这旅舍里打工,混口饭吃,就都晓得了。树洞通到哪里,连老板都不知晓。”
突然门上 “咚咚咚”响起了敲打声,很不客气。
于天成和石淑女对望了一眼,噤若寒蝉。
只有卫生间里的水声,仍在 “哗啦啦”响着。
石淑女往于天成身前凑凑,低声叮咛道:“说你在洗澡……”
于天成往客房门口走了两步,放声问道:“谁呀?”声音慌张又不自然。
门外响起了一棵树旅舍老板的声音:“于天成,你开开门。有人找!”
“等一会儿,我在洗澡,”于天成拉直了嗓门不耐烦道,“一会儿就好。”
“那我们在门口等着,你快点!”老板的声音又道,“跟你说,我手上有钥匙!”
话音落毕,可以听见门外杂沓的脚步声。卫生间里的水声持续不断地响着。
石淑女把墙壁上的门拉开,有一股阴冷的风吹进屋来。
于天成只迟疑了一刹那,就往门外走去。他刚踏上窄梯,石淑女也出了屋门,重新把门关上,从门外拧上了锁。
窄梯上下一片乌漆墨黑,什么都看不见。于天成站在梯子上,往自己的双肩包侧袋里掏摸。他记得,每次回老家乡下,他都带着一支手电筒。手电筒虽不大,但有点亮,总比啥也看不见强多了。
石淑女下了两步梯子,紧贴在他身后问:“不敢走了么?”她的气喘得粗粗的。
手电筒掏摸不着,照习惯他是放在双肩包侧袋里的,这次出门前他还瞅过一眼,姐姐给他整理双肩包时,是不是给他调换了位置?他找不着了。
石淑女的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催促着:“快走呀!你听。”
隔着门,于天成听到房门又被敲击得山响,还有人呼喊着。他摸索着往下走去,直怕自己一脚踏空了。
“快走,莫怕!”石淑女仍在催他。
好了,手电筒找着了,被挤压到了双肩包侧袋部的角落里,于天成颤抖着把小小的塑料壳手电筒掏出来,按亮了。一圈光照射下,窄梯直通一个洞子里,他放快了脚步,钻进洞里。
前头有了亮光,石淑女在他身后看得分明,钻进树洞,把他往旁边一推说:“你照着光,我走前头,你太磨蹭了!”
说着,她弓着腰,低下头,连走带爬地,直往树洞深处小跑而去。
嗬哟!于天成真没想到,3000年的古银杏树的树根底下,会有一个这么大的树洞。他晃动着手电筒的光,紧随在石淑女身后猫着腰走去。
“妈的,这龟儿子钻进树洞里去了!”一声斥骂清晰地传进于天成耳朵里。
几支手电筒的光,在身后的洞口边乱晃着,光影闪烁进洞子里来。
于天成惊愕地站停下来,熄灭了手上的电筒光。
“于天成,你乖乖地出来,没你的事儿!”一个嗓门声嘶力竭地吼着,“老子们只是借你两个钱花。”
于天成敛声屏息,大气都不敢出。这拨人盯上了他的钱,看来是算计好的。
“你要不出来,惹恼了老子,老子燃起烟把你熏死在里头!”又一个声音威胁道,“还是放乖点,出来吧!”
于天成犹豫了,是啊,充其量就是卖祖屋得到的10万元,钱被他们抢去了,还能赚回来,命没有了,留钱有什么用?他呆站着不动了。
“听清了没有?”洞外又喊起来。
石淑女一阵风般扑回他跟前,逮住他的双肩包,压低了嗓门道:“别听他们鬼扯!钱抢了去,命也保不住。你没听说,去年春节,为了抢钱,把个山洞炸塌了,压死一伙人。快走啊!”
“走哪儿去?”于天成惶惶不安,“这树洞口一堵死,我们俩都跑不出去!”
“憨包!”石淑女骂起他来,“这树洞还有个出口,我听人讲起过。快走!”说着,就势又拉了他一下。
于天成跟着石淑女走去,又把小手电筒按亮了。果然,电筒的光影里,这树洞曲里拐弯,又深又长。
石淑女边低头弓腰走得飞快,边不屑地说:“烧洞子,他们敢!真是狗胆包天了。”
于天成不解:“你不是说,为了钱,他们啥都做得出来嘛?”
“烧神树要遭报应!”石淑女头也不回地说,“一棵树旅舍那两间套房,为什么老闹鬼?是伤了神树的根根,砍着了神树的血脉。他们放火烧神树的根根,熏树洞,非要遭雷劈不可,看他们哪个敢动手?”
于天成不吭气了,他的中学时代,是在一棵树镇上度过的,他还记得,年年春、夏、秋三季,3000年的古银杏树枝繁叶茂,像一尊顶天立地的金色大佛,耸立云霄。在阳光的辉映之下,满树的银杏叶片鲜艳夺目,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风吹来,树上雀鸟鸣啭,流波泛光,煞是好看。那个时候他听说过,一户离大树不远的农家,在挖园子土时,不小心伤着了宛如游龙般的树根须须,当天夜里吐血身亡的事。没有人深究过,这事儿是巧合还是真灵验?但是千百年来,类似的传说总是绵延不断。
石淑女这样的女子深信不疑,那也情有可原了。
走着走着,于天成感觉在上坡了,这么说,这树洞还通到山上去。他记得,读书的时候,他们9个男孩,手牵手围绕着大银杏树干才合围过来。而9个中学生,有的站得低,有的站得高。那站得高的男孩,还踢着脚尖喊:“嗨,我都站在你们头上啦!”
古银杏树的根根,往山坡里探伸生长,是顺理成章的事。
手电筒的光影摇曳着,于天成一边跟着石淑女走,一边仄耳倾听,果然,身后并没烟熏火燎的味儿传来,连嘈杂的喧嚷也听不见了。
随着一股冷风隐隐地吹来,走在前头的石淑女突然趴下身子,往前爬了几步,兴奋地叫了起来:“洞口,前头就是个洞口!”
说着,她双手有力地在树洞里扒拉着。
一股枯枝腐叶的泥土味钻进于天成的鼻子里,于天成也跟着石淑女趴下身子,为她打着电筒。
树洞口的腐殖土堆缠得很松很软,石淑女使劲地扒拉推搡了一阵,就推出了一个偌大的洞口。
石淑女钻出洞口,只顷刻工夫,就转脸对于天成道:
“你出来吧,啥动静也没有。”
于天成照着石淑女的姿势,四肢一齐使劲,爬出了幽黑的树洞。
洞外的空气清冷寒冽,没等他站起身来,石淑女发现了什么似的轻轻叫道:“你看!”
于天成顺着石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远的山坡下,一棵树旅舍旁的夜幕里,燃烧着两支火把,火把的光影里,有人影子在晃动,还有人打出手电筒的光,朝着四周照射。隐隐地,似有声音传来,但一句也听不清楚。
于天成不敢站起身来,就势坐在潮湿阴冷的坡地上,紧张地往四周环顾。
在树洞里仿佛走了很久,钻出洞来,他和石淑女却仍在古银杏树虬曲的枝桠下的半山坡上,和山脚燃着火把亮着电筒的那拨人,离得只有咫尺之遥。
那拨人显然还不甘心,在找抓到他的办法。
他呢,他该怎么办?他的豪爵摩托车仍停在一棵树旅舍的院坝里,他们肯定发现了他的车子,料到他会去找车。没车,他回不到省城去。
石淑女坐到他身旁来了,她把身子挨近他,下巴靠在他肩头,脸贴近他耳畔,低声问:“冷吗?”
终究是正月寒冬的下半夜,石淑女一问,于天成不由打了个寒噤。刚才是因为紧张、害怕,忙着逃跑,把严寒忘了。或者说是感觉不到冷。这会儿,当真是冷得彻骨。
石淑女张开双臂,环抱着他,抱得紧紧的。
他一动不动地凝坐着,经过了刚才那一番脱逃,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没有她来给他通风报信,没有她引着他逃跑,他不晓得这会儿是什么情况。也许已经被抢,已经被毒打,甚至、甚至命也难保。她救了他,救了他的难,救了他的命……
她的脸贴住了他的脸,她的脸冰凉冰凉的,唯有她的嘴里,呼出的气息热辣辣的,他感觉到了。
她亲了他一下。他转过了脸,她张开了双唇,吁出一口气,又咬住他,他们吻在了一起。
风飒飒地吹来,耳朵里嗡嗡响。夜很冷很长,古银杏树枝桠间的鸟窝里,有只小鸟叽叽咕咕像在梦呓。
“说你找了个对象?”她搂紧他的脖子,一字一顿喘息般问。
“刚开始……交朋友……”他用城里人的说法,讷讷地道。
她轻笑一声:“说你在省城工作几年,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
“条件……不成熟……”他觉得她不是在讪笑他,她说的,肯定是故乡村寨子那些人对他的议论。他只能用城里人的价值观,省城人的规矩来回答她。他读大学,大学毕业之后在省城里拼搏打工,哪怕是自由恋爱的男女双方,至少也得赚出一份房屋首付的钱,才有资格谈婚论嫁,这婚是要 “谈”的,“嫁”更是要 “论”的。谈什么?论什么?就是条件呀!他要力争在省城里生存下去,成家立业,就得照这规矩行事。他没有想过越出这规矩,他也超越不了。母亲离世之后,故乡的根断了,他更得在省城里牢牢地扎下根来。他和故乡的关系,以后只不过是年年有空时来给父母上个坟罢了。他还能怎么样?他只能按城里的习惯势力行事。
石淑女一把抓起他的手,他感觉得到她的手上还残留着刚才扒拉洞口腐殖土时的那股味,但她这时已全然不顾,把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压在乳房上,梦呓一般说:
“我没那么多条件,嗯……”
他像被火烫了似的想抽出手,可是她把他的手压得紧紧的。他敏锐地感觉得到,她的胸部一片松软,她隆起的乳房鼓鼓的,可他不敢挪动,不敢抚摸。成年以后,他从未接触过女性的乳房,他没想到是这么诱人,这么刺激,这么让他神魂激荡。
她又吻他了,吻得贪婪而又热烈,还摇晃着脑袋,哼哼出声。
他开始抚摸着她的乳房,鼓鼓的大大的乳房,她掀开了衣裳,让他把手伸进去,他触摸着她的肌肤……她一声粗一声细一声叹息地哼着,嘴里还不住地叫唤着:
“天成,天成,你别在乎,你……天成,噢,天成……”
她突然一下子坐直在他跟前,双手捧住他的脸,认真地询问道:
“天成,你想要么?要我么?”
于天成只看到她脸上一双眼睛野火般灼灼地放着光,惶惑得不知说啥好。他想要她,可又不是在古银杏树旁的野地里要,这不是他要的方式。
她又吻了他一下,说:“你是怕冷吗?来,我们钻进树洞里去,那是地底下,谁也看不见……”
话音刚落,“砰”的一声枪响,震耳欲聋地划破夜空。
那回声,在一棵树镇里镇外回荡了很久。
“咋个回事?”石淑女受惊地在于天成耳畔轻语。
于天成朝山坡下一棵树旅舍那边望去,只见燃起火把的地方更亮堂了一些,更多的手电筒光在摇来晃去,有几道光还往半山坡里晃了晃,似要辨清山坡上的动静。喧喧嚷嚷的声音更响地传开来。
继而,火把熄灭了,手电筒的光柱也不再来回晃动,喧哗声渐渐平息。
一切复归于夜深人静时的沉寂,连一棵树旅舍门前的那盏灯也关了。
下半夜的风却更大起来,呼啸着吹过银杏树密密匝匝的枝桠,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石淑女的脸往于天成跟前凑过来,悄声说:“你这祸,躲过去了。”
“嗯。”于天成哼了一声,刚要说一句啥,揣在兜里的手机,却出乎意料地响起来,声音响亮又清晰,惊得两人跳了起来。
于天成赶紧掏出手机滑动接听键,机屏显示是林开林打来的。于天成连忙放在耳旁:
“开林,你说。”
“天成,你那儿的危机过去了吗?”
“好像是……”于天成回答得不那么有把握。
“这么说奏效了,”林开林用肯定的语气十分有把握地说,“我用了假传圣旨的办法,给一棵树镇派出所打了个电话,说是县信访办接到报告,有人策划要在镇上旅舍抢劫,县领导十分重视,要镇派出所赶紧出动查一下,千万不能再出事。去年山洞炸死人还没结案呢,再出事就完了。你目前安全,就证明这法子奏效了!”
“亏得你……”
“亏我啥子唷!”于天成的道谢话还没说出口,就给林开林打断了,“你老兄向我求救,我能有啥办法。既指挥不了武装部,又不能让公安出动,更调不来武警。只能用这办法咋呼一下,看来还管点事儿。不过只管得了一时半刻,你老兄,天一亮赶紧动身吧,到县城我这里来吃早饭。”
“要得。”于天成的喉咙有点发紧,林开林哪里晓得,他今晚上遭遇的惊险一幕啊,看样子刚才的枪声和喧嚷嘈杂,都同镇派出所的出动有关系。他放下手机,才觉察到自己连一声道谢都没说。
“是林开林打来的?”石淑女问。
于天成点头,深夜的坡上十分安静,林开林说的话,想必石淑女都听见了。
“我说呢,”石淑女如梦初醒般说,“这伙子输红了眼的赌鬼,怎就歇手了呢!是林开林喊动了警察。走,我们下坡去。”
“去哪里?”于天成想不出这当儿能去什么地方。
石淑女笑了:“派出所啊!离天亮还早着哪,只有在派出所,才能安心眯一会儿。”
这是一个好办法,哪怕就是在派出所的长椅上歪一会儿,都是安全的。
于天成站起身子,拧亮电筒,随着石淑女,一脚重一脚轻地往一棵树镇派出所走去。
……
拂晓的薄明时分,于天成走进一棵树旅舍的院坝,打开了豪爵摩托的锁,跨上车座,发动了车子。那声音刺耳而闹心。
他看得分明,一棵树旅舍的大门紧闭,门厅里黑幽幽的,门口的灯也关着。
照他吩咐,石淑女从车后箱里,取出一只头盔,递给了他。
他把头盔戴上,石淑女坐在他身后,双手环抱过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腰。
豪爵发出一串 “突突突突”的响声,驶出了一棵树旅舍的院坝。门厅里的灯亮了,不过他俩都没看见。
于天成熟练地驾驶着他心爱的豪爵,驶出了故乡的一棵树镇。车后坐着石淑女,一个数次在赌桌上被卖的女子,曾经的他和林开林的同学,如今无家可归的可怜女人。他不晓得怎么对林开林说,他也不晓得石淑女只是想到县城还是想到省城,他更不晓得如何对自己刚谈不久的省城女朋友尹晓娟解释石淑女,他只是觉得不能丢下她,丢下了她,她这一辈子……
出了一棵树镇,有长长的一截下坡公路,直驱县城。公路上弥散着黎明时分的雾纱,豪爵摩托风驰电掣一般绝尘而去……
责任编辑朱继红
叶辛Ye Xin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著名作家。1949年10月出生于上海。1977年发表处女作 《高高的苗岭》,已出版近百部书。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 《蹉跎岁月》、《家教》、《孽债》、《恐怖的飓风》、《三年五载》、《华都》、《客过亭》等。曾担任第六届、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人大常委,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山花》、《海上文坛》等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