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痕
2015-11-03刘迅
刘迅
疤痕
刘迅
福贵一边把砖码在摞子里,一边心里数着数,把两头摞子都装够了,地上还有五块。他仰起头望了望房子的三楼,又低下头看了看那五块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在摞子的一头加了两块,另一头加了三块。这是最后一趟,把两千块建房用的砂砖搬上三楼的活就干完了。
虽说已接近年底,南方的阳光仍很猛烈,福贵只穿了一件挂膀背心,背心已被汗水湿透,紧紧地粘贴在身上。
福贵弯下腰,把担棒放在肩膀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使劲挺直了身子,摞子离开了地面。他迈开了沉重的第一步,然后颤抖着双腿,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但走得不稳,像醉汉一样,往前冲两步又停一下。担子太重了,他弓起背,让背部承担重量,这种挑东西的模样显得很古怪,像一只虾子一样。
不久,福贵脖子上的血管一条条鼓胀起来,胀胀的好似一根秋季的豆角。他从未挑过这么重的东西,这是平生头一回。
福贵的老家在贵州的高山密林里,一家人就依赖山上的东西生活和生存。福贵天天都要上山,上山干活时,阿宝就伴随在左右。阿宝是一条杂交狼狗,对福贵忠心耿耿,有时,它会突然窜向前,眨眼工夫叼着一只肥大的竹鼠回来,站在福贵面前得意地摇着尾巴,竹鼠仍在拼命地挣扎。生活虽然清苦,但悠然自得,充满了乐趣。福贵对这种生活不抱任何奢望,只是日复一日地默默劳作。
来到楼梯前,福贵停了下来,积蓄了一下力量,然后抬起脚踏上第一级,站定了,再把另一只脚提上去。他每登一级都用力 “嗨”一声,歪着嘴紧咬牙关,汗水哗啦啦地从头顶往下流。
好艰难才登上二楼,福贵迫不及待地卸掉担棒,瘫坐在地上,靠着墙根大口大口地喘气。背上承压担棒的地方通红通红,红得好像一块餐桌上的 “东坡肉”,这块东坡肉似乎被一把钢针扎着,火辣辣地疼,痛得头皮发麻。
福贵已经五十出头,离乡背井跑来珠三角打工快三年,只是为了供小女儿上大学。他个子矮小、身板单薄,由于长年劳累,身背开始微驼,白发疯长。福贵没有固定的职业,每天早上去镇文化公园的大门口候工,苦等雇主。他什么活儿都抢着干,诸如挖路、拆房子、清理污泥……甚至给躺在医院太平间的死人净身、穿寿衣。为了多赚点工钱,福贵拼尽了老命。
休息了一会,福贵觉得呼吸平顺多了,力气也似乎回来了,他从地上撑起身,挑起担子,强忍着背部的疼痛,又开始了爬楼梯……一级、两级,汗水掉在梯级上,留下一个个水印。眼看差两级就到三楼了,这时力气似乎用尽了,前头的摞子提不高,碰撞了梯级,担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砖块从摞子里全掉下来,有些顺着梯级翻滚,一直滚到楼梯的转台,其中几块重重地砸在他的脚面上。
福贵霎时感到剧烈的疼痛,这痛撕心裂肺,眼冒金星。他跌坐在梯级上,捧起受伤的脚,呲牙咧嘴地倒吸寒气,泪水涌了出来,在眼眶里打滚。他双眼紧闭,苍老的脸孔扭曲得好像一条风干的地瓜,很久很久才缓过气来。
坐了小半天,福贵用衣袖擦去脑门的汗水,开始捡拾散落在梯级上的砖块,他不再用摞子了,瘸拐着脚,来来回回几个几个地用手把砖块捧上三楼。
两千块砂砖终于全部搬上了三楼,福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虚弱地靠着墙壁,慢慢地滑落瘫坐在楼面上。他突然感觉自己近来干一些粗重活时有点力不从心,这力气似乎随着岁月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内心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干不了重活,就赚不了工钱,他双眼无助地望着天空,眼神暗淡无光,惆怅迷惘。
福贵无意间发现右手背又被划破了,虽然伤得不深,但伤口仍往外渗着丝丝鲜血。他用舌头在伤痕上毫不在乎地舔了舔,把血水吐到地面上,然后把伤口在后背的衣服上擦了擦。收拾好挑砖的工具,他一瘸一拐地下到地面,满心欢喜地去找房主结算工钱。
回到出租屋,福贵整个人好像散了架一样,什么也不想做,也不想吃,上了床倒头大睡。半夜,福贵乍醒过来,感到全身发烫,浑身骨头酸痛,疲乏无力。他爬起身,头重脚轻地在小板桌旁坐下,找出一盒“感冒通片”,为了增强疗效,他拍了四片药片入口,用凉水冲进胃里。吃了药,福贵又昏头昏脑地爬上床蒙头大睡。
这是一间只有十平方米左右的出租屋,是户主把老屋改建而成的,一间连着一间,好像上世纪七十年代农村生产队公栏私养的猪舍,狭窄简陋。虽然如此,房间却供不应求,住满了外来工,有些还住了一家大小。
天亮了,福贵想要起床,却睁不开眼,眼皮很沉很沉,沉得好像挂了一块砖。他用力地瞪,但眼皮却不听使唤,抬高了一点点又马上掉下来……好不容易张开双眼,他艰难地翻起身,坐在床沿,双脚在地上探找鞋子。这是一双八块钱的胶底布面懒佬鞋,鞋面沾满了油污和泥巴,如果在路边的垃圾箱翻翻,这样残破的鞋经常可以找到。
热竟然退了,福贵觉得精神好了点,但肚子饿了,于是摇晃着走到大街上,在一处卖早点的摊档买了两块钱小馒头,两块钱能买到二十多个,一口可以吃三四个。
刚吃完小馒头,手机响了。这是一部样式古老、残旧不堪的直板手机,这种手机只能在那些藏身于旧城区的陋街窄巷的手机维修档才可以买到,价值不超过五十元。福贵就是靠它维系着家庭亲情。
“爸。”
手机传来小女儿亲切的声音,福贵神情一振,高兴地应答。
“你在干吗?”小女儿关心地问。
“我……我在仓库里,正闲着呢。整天没多少事干,都快要闷出病来了。”
“听你的声音有点怪怪的,是生病了吗?”
“没有没有,我身体好好的。可能是昨晚睡觉时吹空调,着了点凉,有些小感冒,不打紧。”
“哎呀,那你就赶快吃药。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身体。”
“我知道……”福贵用手捂着手机的送话孔,转过身强忍着咳了几声,“有什么事吗?上两天我给你汇了生活费了。”
“爸,你汇给家里吧,我找了个兼职,节约点就够用了,你太辛苦了。”
“我不辛苦,只要你读书读得好,爸多苦多累都高兴。”
“爸,你放心,我会努力的。明年毕业我就工作了,一定要让全家过上好生活。”
“好、好,”福贵感到有股热流在胸间翻滚,哽咽着说,“爸就是没文化,跟竹鼠一样,一辈子只能在山里钻。你读好了书,将来才能过好日子。”
“爸,你两年没回家过年了,我们都很挂念你。”
“我没空,过年也要加班。”
“爸,少了你,家里过年怎样也热闹不起来。”
“我要多干活,家里需要钱。”
“奶奶整天惦着你,妈妈偷着抹眼泪……”
福贵猛然感到心一下子被揪住,隐隐发痛,眼眶也有点潮湿。
“我也想你们,”福贵颤抖着声音说,“但没办法呀,家里穷,你都知道,我们太缺钱了。”
“年夜饭,爷爷都会摆上你那份碗筷,给你倒上酒。但是,你不在,他只好一个人自斟自喝,整晚唉声叹气,闷闷不乐。”
福贵很理解家里人的心情,自己也都是这样,吃年夜饭,是拌着孤清、凄苦、思念咽进肚子去的。但春节期间,大部分的外来工都走了,容易找到活干,而且工钱也高。
“你就多陪陪爷爷吧,想法子逗他高兴,老人像小孩一样。”
“爷爷衰老了很多,常常同阿宝坐在门前,呆呆地看着村口的那条路,一坐就是大半天……”
福贵心头一颤,上牙紧咬着下唇。
“爸,快到春节了,今年你就回家过年吧。”
福贵百感交集,内心陷入了痛苦的煎熬。
“爸,要不我过来陪你过年。”
“不不,千万不要来,很花钱。”福贵慌忙阻止。
“又不想我来,你又不回,不成,两样你选一样。”小女儿口气强硬,咄咄逼人。
福贵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说:“好吧,今年我回家过年。”
“真的?”小女儿欣喜万分,“家里肯定高兴死啦……”
跟小女儿通完了电话,福贵立下心,今年春节回家去。他知道火车票很难买,自己根本就不懂电脑订票,坐高铁又消费不起,乘飞机更是一种奢望,唯有多花点钱从 “黄牛”那里弄张站票,想到又要多花钱,福贵感到有点心痛。
福贵走出了出租屋,急匆匆地到镇文化公园去。
这里是镇的劳动力市场,自发形成,打散工的人都在这里聚集,等候雇主。有时只要一辆农民车开到打工仔面前,车还未停稳,“呼”的一下子,这些劳动力就争先恐后地爬上车厢,那情势就好像春运回乡的乘客扒火车,一眨眼,车厢就挤满了人。车主跑过来大声呼喝,“只要两个……只要两个!”但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情愿退下来。车主发火了,骂骂咧咧地爬上车,手忙脚乱地把人狠狠地往车下推。有个潺弱的小老头落地站不稳,踉跄了几步,双膝跪地,两手撑直,差点弄了个 “狗吃屎”。但小老头不敢发作,只是揉了揉两个膝盖,便一拐一拐地躲进人群去。他十分清楚地知道,雇主是衣食父母,万万不能得罪。车主直到推剩两个身强力壮的,才跳下车关上挡板,跑去开车。车子渐开渐远,留在车厢里的两个幸运儿望着车下的人群咧开嘴偷着乐,因为他们今天的生活费有着落了。
这些打工者文化低下、缺少手艺,只能靠出卖体力。于是,镇里所有粗重脏危的活,全由这些外来工去做。他们毎月都要向头人交纳几十块烟钱,否则就不能安稳地坐在文化公园门口。
但福贵从不敢对家人说自己打散工,冒认在一家大型的工厂里当仓库管理员,工作很悠闲,福利待遇也不错。他是怕小女儿知道实情后怜惜老爸,不肯去读书。他暗下决心,不管多艰辛、多劳苦,也要扶持小女儿大学毕业,使她有个美好的前景。
来到文化公园门口,候工者有些在玩三子棋,有些在斗地主,更有几个躲在角落玩四张的宝宝扑克牌,来个小赌怡情。
福贵向几个熟悉的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下,靠着闭目养神。
不久,来了一辆大卡车,从驾驶室跳下一个板寸头,对着人群高声大嚷:“干活的上车!”话音刚落,候工者全爬上了车厢。板寸头清点了一下人数,给每个人都塞了一支短木棍。有人问板寸头,干什么活?板寸头恶狠狠地盯了他一眼,“到了地方就知道,反正工钱不会少给。”人们不再吭声了,只要有钱收,什么活不去干?
大卡车载着二十多个候工者来到一个建筑楼盘,车还未停稳,板寸头就跳下来吆喝人们下车,这时众人才知道他们成了雇佣军,是被招募来打架的。
然而,对方似乎早有防备,只听得几声呼喊,从四面八方涌出了几十个人,手里握着铁棒、钢管、大泥铲。
持短木棍的似乎从未看到过这种场面,这班乌合之众大惊失色,一下子就乱了阵脚。但却有两个莽汉跟着板寸头奋力迎战,可是刚一交手,就糊里糊涂挨了几铁棒,板寸头的脑袋开了花,血流满面。
这血腥打斗把持短木棍的吓得胆战心惊,双腿发软,有个胆小的马上屁滚尿流,两眼一闭,栽倒在地上。
然而对方仍不罢休,气势汹汹地抡着手中的武器死劲打,好像在打阴沟老鼠。持短木棍的军心大乱,纷纷夺路狂奔,各自逃命。
福贵不但要不到工钱,反而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五天,说是聚众斗殴,关在又黑又脏的隔离室里喂饿蚊。
这天傍晚,福贵从派出所回到出租屋。他浑身上下发痒发臭,手脚布满了小红包,好像刚从垃圾填埋场里爬上来。
他弄了一大盆热水,从头到脚一遍一遍地洗个不停,差不多用了半瓶沐浴露。洗着洗着,福贵注意到自己两只手的手背满是疤痕,这些疤痕有长有短,横七竖八,都是劳作时的创伤。福贵平时对这些疤痕不在意,也不在乎,哪个干苦活的人双手不受伤?但这时福贵却犯难了,快要回家了,家人看见他满手疤痕,当仓库管理员的谎言就会被无情地戳穿,世上哪有仓管员的两只手伤痕累累?
小女儿原本就不想去读书,说是家里穷,不想再给父亲增加负累,经福贵苦苦相劝,才勉强顺从。如果看到父亲满手伤疤,知道父亲为了她做牛做马,肯定会心疼得落泪,打死也不肯再去上学。小女儿还有一年就毕业了,绝不能半途而废,毁了她的前途。
福贵觉得一定要想办法在回家前消除手上的疤痕,让家里人相信他在外面很悠闲地赚钱,这样,小女儿才会安心读书。
刚冲洗完,屋主来了,要福贵退房,明天就离开。他说不能容留有违纪犯法的人住宿,害怕日后会出事。他担心如果发生了案件,派出所会对他进行处罚,甚至吊销他的房屋出租牌。
福贵连忙向屋主解释,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说自己是蒙冤受过。但屋主仍坚持己见,说是如果一个人在派出所留有案底,总不是一件好事,他不想招惹是非。
第二天早上,福贵离开了出租屋,拖着大包小包到处找住房,但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是房租太贵无法承受。他奔跑了大半天,都找不到合意的地方,又累又饿,蹲在路边愁眉苦脸。
马路两旁高楼林立,路上车水马龙,一派城市的繁华景象。福贵对面前的景物很熟悉,因为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年,也曾在一些楼房基建时干过杂活,洒过不少汗水。但他在心理上却对这个地方感到很生疏,没有亲切感,总有种异乡人的情结。
福贵突然看到远处的天桥底,那是个露宿者的居住地,有些人还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福贵的心动了一下,虽说这些人像野狗一样露宿街头,但不用办居住证,也不用交治安、卫生之类的各式费用,虽然缴交的金额不是很高,但合起来就不少了,单是从这方面来说,天桥底对福贵已产生极大的吸引力。
想来想去,福贵终于站起来,毅然往天桥底走去。
刚走了几步,迎面碰上一位打工时相识的熟人。熟人得知福贵的情况后,说天桥底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可以带他去一处住宿,不用交任何费用,他也是在那里安身。
福贵半信半疑地跟着熟人来到镇边一条废弃的小涌旁。
小涌旁有一长排棚屋,是一个湖南佬用木料和油毡搭建的,夫妻俩用来养猪。但每当猪长到膘满肉肥的时候,就不时有人来偷盗,甚至强抢。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气焰极之疯狂嚣张,就连看场的那只凶猛的藏獒也招架不住,躲在湖南佬的床底瑟瑟发抖,呜呜地哀嚎。势单力薄的湖南佬夫妇被搞得焦头烂额、损失惨重。于是,湖南佬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是请几个外来工来居住,不收住宿费,但蟊贼光临,就要挺身而出,力图表示人多势众,显露声威。
不花分文便有了安身之地,虽然棚屋夏天闷热得像蒸笼,冬天寒冷得像冰柜,而且蚊蝇乱飞、蛇鼠横行、恶臭扑鼻,但福贵却感到很满意,这环境跟家里没多大区别,他已生活了几十年。
在棚屋安顿好之后,福贵拍着胸脯向湖南佬表示,今后就与老板合力护场,危急关头决不退缩,人在猪在。湖南佬十分高兴,拍着福贵的后背不住地说:“好兄弟。”
晚上,福贵收工回来,草草地弄了点吃的,就急匆匆地往外走。他跑了镇内四五间药房,经过反复对照,最终确定买一种叫 “疤痕灵”的软膏,这药价钱不贵,但功效奇特。据销售小姐介绍,这是一款最新出品的特效药,涂在疤痕上,疤痕会软化,然后慢慢消失,皮肤恢复光亮润滑,简直就跟青春少女的皮肤没有两样。福贵抬头看了看贴在墙上的广告海报,海报上一个娇俏艳丽的女明星显露着一双圆润光滑的玉手,好像在亲切地说你今天涂了没有?福贵大喜过望,毫不犹豫地买了两支,乐颠颠地离开了药房。
回到棚屋,福贵马上弄了一大桶热水,把一双手浸在水里,不停地反复搓洗,把多年的老垢都洗得一干二净,直到双手泛白发皱才罢休。
洗完澡,福贵坐到床上,郑重其事地开始为手上的疤痕上药。他把 “疤痕灵”挤出一点点在一条又长又大的疤痕上,然后用手指轻轻地涂抹,把疤痕都封盖起来。
福贵很清楚地记得这条疤痕是怎样产生的。那年他刚出来打工,开工的第一天是为砌一条臭水沟的石坝搬石料,那些石料很大很重,福贵抱起一块,艰难地移动脚步,就在即将走到石墙前,淌着臭水的脚打滑了,整个人向前一扑,跌倒在沟底里。手背在石料上擦过,被锋利的石边刮出一条伤口,鲜血直流。从此以后,福贵干活都十分小心注意安全,但终日都是干粗重活,又怎能避免受伤呢,双手渐渐地越来越多伤疤。福贵也慢慢地麻木了,对受点小伤若无其事……
所有的疤痕都涂了一遍,福贵把食品胶袋套在手上,在手腕处扎住袋口,用牙签在袋子上刺了几个小洞,作透气孔。处理完毕,福贵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乐不可支地躺下睡觉。他似乎看到疤痕消失得无影无踪,两只手皮细肉嫩,是一双仓库管理员应有的手。
天刚亮,福贵挺起身,急忙解开两个手套,手背上的疤痕一点都没有变化,仍赫然在目。福贵有点失望,思忖了一会,安慰自己,不会这么快就有功效,“疤痕灵”不是神仙的灵丹妙药,要有疗程。
这段时间,福贵白天出外打工,晚上回来涂 “疤痕灵”。
然而,半个月过去了,两支 “疤痕灵”怎么挤也挤不出一星半点了,但手上的疤痕一如旧况,丝毫没有改变,最粗大的那条好像吸饱血的金边蚂蟥。
福贵似乎从云层掉到地上,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这天晚上,福贵拿着两个 “疤痕灵”的空膏管,气鼓鼓地跑去药房质问那位销售小姐。销售小姐耐心地向他解释,这些除疤药膏需长时间使用,十天半月根本不会见效,要有耐性。她还热心地对福贵说,去除疤痕最彻底和快捷的方法是做手术,但要到美容院去。
从药房出来,福贵垂头丧气地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边走一边抚摸着手上的疤痕。他搞不清楚是那位售货小姐在糊弄他,抑或是那些什么 “疤痕灵”根本就是伪劣产品。但他已经没有时间耐心等待了,年底将至,就要回去见家人,这些疤痕怎么办……在左思右想、彷徨焦虑之际,福贵突然眼睛一亮,他看到一间店铺的玻璃门上贴着 “美发美容”四个大红字。原来这地方可以美容,福贵心中一阵狂喜,想也没想,推开玻璃门直闯了进去。
铺子只装修了天花,墙壁扫了一层白灰,墙边摆了一排黑色的皮革沙发。沙发上坐着几个百无聊赖的女孩,有的在看电视,有的在捧着手机聚精会神。这些青春无敌的女孩衣着单薄短小,全都露着雪白的手臂、胸脯和大腿。福贵用眼睛扫了一圈,满眼白花花一片。他慌忙垂下眼睛,局促不安地呆立着,手足无措。
“老板,找小姐吗?”一个猥琐男子凑上前来跟福贵挺亲热地打招呼,好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这些女孩刚从家里出来,新鲜货,你随便挑,看谁合眼缘。”
“我、我是来做美容的。”福贵向猥琐男子平伸双手,磕磕巴巴地说道。
“要做什么都成,一条龙服务,包你满意。”
“我只是做美容,清除疤痕。”福贵晃动那双布满疤痕的手。
“没问题,这里的小姐什么都会做,功夫一流。”猥琐男人搂着福贵的肩膀,“老板,我帮你挑一个……八号,送客人到房间去。”
一个胖女孩走过来,拉起福贵的手,拖着往里间走去。
里间用木板隔了几个房间,胖女孩拧开一间房门,房间很小,地上放着一张双人床垫,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酸臭气味。
“就在这里做?”福贵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
“不在这里,难道去总统套房?”胖女孩揶揄了一句,一边说一边脱衣服。
福贵看到胖女孩已裸露上身,大惊失色:“你要干什么?”
“你说,在这里还能干什么!”胖女孩没好气地顶了福贵一句,又开始脱裤子,似乎在赶着完结这桩交易。
福贵这时终于明白,误入了 “鸡窝”。他气急败坏,噔噔地走出了这间“美容屋”。
垂头丧气地回到棚屋,福贵倒头便睡……
福贵走进家门口,家里刚好摆开了年夜饭,家人看到福贵突然出现,惊喜万分,纷纷走过来围着他。阿宝跑过来起劲地嗅他的腿,嗅了一会把主人认出来,激动地猛摇尾巴。福贵坐到老爸身旁,恭恭敬敬地给老爸敬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小女儿捧起他的双手,看见手背上布满伤疤,放声大哭……
“福贵,快起来!”
福贵在梦中被人叫醒,看见同住的几个人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的物品,他急忙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快起来收拾东西,”熟人慌里慌张地说,“迟了就来不及了。”
福贵于是稀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忙起来,不一会,几个人都把自己的物品搬到棚屋外的空地上。
福贵看见远处的棚屋四周聚满了人,在一台钩机前面的地上躺着一个人。钩机轰鸣着,似乎想从地上躺着的人身上碾过。
熟人说,这块地两年前已被一地产商投中,现在要动工了,地产商来清理场地。
有两个人走近躺在地上的人身边,蹲下跟他说话,大约说了几分钟,站起身离开,马上有四个彪形大汉走过去,抓住躺者的手脚吊离地面。躺者挣扎着拚命呼喊,好似挨刀的猪那样凄厉嘶叫,但徒劳无功,那四个壮汉像抓住一头小猪一样,走到涌边把他高高抛起。躺者从空中落下,咚的一声掉下水里,激起了很高的水花。四个作恶者满不在乎地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哈哈大笑。
“湖南佬!”福贵认出跌下水的是湖南佬,失声惊叫起来。
钩机开始显露它的暴力,它高举起铲斗,毫不留情地把那四只锋利的钢齿插入棚屋的脊部,然后一用力,棚屋好似幼儿园小朋友搭的积木,哗啦一声就倒塌了。不久,涌边所有的棚屋都消失了,地上一片狼藉。
清理队完成了任务,簇拥着钩机趾高气扬地走了。
几十头大大小小的猪浸在涌水中,瞪着一对傻乎乎的眼睛看着湖南佬。湖南佬目光呆滞地站在涌边,全身湿透,好似一只落汤鸡,而他老婆瘫坐在岸边,正在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
几个在棚屋住宿的人一齐帮湖南佬处理猪只,一直弄到日落西斜,才分手各自散走。
福贵拿着自己的行头,径直往天桥底走去。来到天桥底,好位置已被人占去了,他沿着桥墩转了两个圈,最后找了个地方,放下了东西,算是有了栖身之地。
这天晚上,福贵躺在天桥底久久不能入睡,阵阵汽车喇叭声、刺耳的急刹声,特别是重型集装车在桥面驶过时那种震击神经的轰隆声,稍一合眼又被惊醒。
夜深了,露宿者陆续归窝,有干苦力的、有沿街乞讨的、有捡破烂的……也有蓬头垢面、胡乱穿着衣服的精神病患者。
一个人突然蹲在福贵面前,默默地注视着福贵的脸。在路灯的照射下,这个人身材清瘦,面长下巴尖,脸色白里泛黄,很像一只还在地里吊着、已开始发黄的苦瓜,看样子超过六十岁。
“新来的?”苦瓜咧开嘴笑了一下,露出焦黄发黑的牙齿。
“新来又怎样?”福贵壮着胆高声大嚷。
“你的面相很特别,要我给你看看吗?”
原以为遇上了打劫勒索的不屑之徒,原来是一个行走江湖的看相术士,想骗点钱财。
“去去去,我从不看相。”福贵厌烦地赶他离开。
“共住天桥底,同是沦落人,大家交个朋友。我说得不对,分文不收,说对了,你随便给包烟钱。”
福贵被苦瓜胡搅蛮缠,无奈只好应允。
苦瓜托起福贵的脸,转来转去地察看一番。
“老弟,你这是个苦命相,不会飞黄腾达,也不会大富大贵,一生只是在混日子。”
“混日子?我天天都在拼死拼活,恨不得晚上不用睡觉,比一头黄牛还要劳累,从不敢偷懒片刻。”
“人一生只有两天正经日子,”苦瓜眯着眼,显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神态,“一天是出生,所以有生日;一天是死亡,因此有忌日。其余都是在混日子。”苦瓜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冰冷得好像从密林深处飘来的鸮音,使人心弦颤抖。
福贵对苦瓜的话产生了同感,“师傅,你说得一点没错,我这几十年都是在混日子。但为什么有些人混得风生水起,我却混得一塌糊涂,连一只竹鼠都不如?”
“各人的命不同。有人混日子等考公务员,考上公务员了就混日子。”
“唉,这就是说人各安天命,一生难以改变。但我想知道,下半世有转机吗?”
“我只会推断过去,不能预测未来。不过,如果你有什么苦恼之事,不妨直言,或许我会帮你拆解缘由,指点迷津。”
福贵想了想,人生最苦恼的事,就是无论如何艰辛劳累,总赚不了钱。但钱这事谁都有苦恼,又何必对人说呢。他摇了摇头,顺下双眼,深深地叹息一声,轻轻说道:“没有。”
这时,不知哪里播放起音乐,音乐声在夜风中飘荡,在天桥底缠绕聚汇。
苦瓜骂了起来,你这鬼喇叭,每到半夜就吵个不停,看哪天叫城管把你拆了。骂完喇叭,苦瓜又劝解福贵:“老弟,你右边鼻翼线若隐若现,是否女儿有什么操心事?”
福贵霎时对苦瓜肃然起敬,他急急地问:“师傅,你真的看得出来?”
苦瓜淡淡地说:“我精通 《周易》。”
福贵把女儿读书和手上疤痕的事全盘托出,恳切地请教苦瓜如何消除手上的疤痕。
“小事、小事,”苦瓜不以为然地说,“你只要把双手的疤痕对着摩擦,疤痕就能去掉。”
福贵疑惑地问: “可以吗?”
“可以。不过,你心中的疤痕……”
“多谢师傅指教。”
苦瓜知道要收场了,向福贵伸出手板。福贵掏出五元钱放在干瘦的手板上,苦瓜没有把手收回,仍然伸直在福贵面前,福贵极不情愿地又放上五元钱。苦瓜说了声多谢,一瘸一拐地走开,原来是个天生的跛子,一摇一摆地消失在夜色里。
这时,随风飘来的音乐是一首萨克斯吹奏的 《回家》。
福贵稍微懂点音乐,他在村里就是一名吹手,每逢送死者上山下葬,他就同几个人跟在送殡队伍的后面吹奏哭丧曲,给凄楚的葬礼再增添点悲凉的气氛,好让亲属们触动情感放声大哭,以示对逝者的缅怀和尊敬。
但福贵不认识音乐里吹奏的是什么乐器,也不知音乐的曲名,只是被这种乐器高亢、苍劲、凄婉的音色吸引住。这曲子听着听着使人在内心深处击起思乡之火,这火在胸腔里蹿动,蹿着蹿着蓬地一下子燃起炽热的激情。福贵突然想起了家里的双亲、妻子、儿女,还有阿宝……悲凉、凄苦之情猛烈地冲击他的心扉,他感到心在隐隐作痛,似乎被人一刀一刀地剜着,泪水悄悄地从眼角的两边流了出来,于是赶紧闭上双眼。
萨克斯开始吹奏起世界名曲 《天堂的眼泪》。
福贵猛然坐起,把两只手背相互飞快地摩擦起来,手背上的疤痕已结了茧,硬硬的,相互一摩,疼痛钻入心底、直冲脑顶……他似乎疯了一样,不停地摩,为了忍着喊叫,牙关紧咬。他的嘴角不住地抽搐,脸上挂满了汗珠。实在疼痛难忍,他就歇一会,又继续摩。不久,疤痕的结茧竟然被摩去,但血却冒了出来,不一会,双手鲜血淋漓。
福贵用布把血抹去,举起双手仔细观看,疤痕的结茧除去了,露出鲜红的嫩肉。看着看着,他好似中了邪一样不住地狂笑,笑声有时像密林中鸮鸟的啼叫,有时像旷野上母狼的嚎叫,有时像荒漠边大象的嘶叫……笑着笑着,福贵头一歪,昏死了过去。
这时,萨克斯吹奏着 《好日子》,欢快的音乐在天桥底回荡,使这一带笼罩着喜庆祥和的气氛……
责任编辑杨希
刘迅Liu Xun
广东省佛山市戏剧家协会理事,佛山市作家协会会员,“沥城笔会”副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