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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到

2015-10-28陈四益黄永厚

同舟共进 2015年8期
关键词:侠义清官侠客

陈四益 黄永厚

中国的正史,作为官方记录,大多是君贤臣良的叙事,而作为民间写作的野史与小说、戏曲,则多的是清官、侠客的颂歌。

一个十分有趣的对照——但很少引人注意,也很少有人细加探究。

幼时,上海街头有租书摊,可以花点小钱坐在摊旁小凳子上租书看,也可以多花一点钱,租几本回家看。儿时父母给的压岁钱及些许零花钱,大都花在了租书。所租图书,起初是连环画,后来就是些公案、侠义小说,如《三侠五义》《小五义》《彭公案》《施公案》之属,里面的清官、侠客,令我十分佩服。那时,少不更事,读不懂正史,看不明当今,以为社会的公正,就是靠这些清官与侠客来除暴安良。

及至长大,能读一些史书,两相比较,才觉得这里有个怪圈:如果从记述的真实性来考察,正史中多的是君贤臣良,那社会自然应当海晏河清。海晏河清,理所当然是官闲民乐。

但是,似乎不然。因为民间记述中,多的却是百姓的苦难与清官、侠客的善行。对清官的“热捧”,多是以贪官充斥为前提;而侠客的“热销”,则以盗匪横行为背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却让人企足而望清官与侠客,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马齿再长,阅历加增,这才知道,史书都是史官修的。史官是拿皇家俸禄的。修成的史书是要经皇上御览,合于圣心,才能算数的。而皇帝之所以需要史,一是要给臣下树榜样;二是要为统治的合理性找证据;三是要为治道吸取鉴戒。如果忤违了圣意,那么正如刘知几在《史通》中所言,难免要“身膏斧钺”“书填坑窖”。

吃哪家的饭,帮哪家说话,不能吃着皇家的饭,又砸皇家的锅。这好像是古今通识。史官们当然“宁顺从以保吉,不违忤以受害”,所以官修的史书,总是颂圣多于实情,遮掩替代直书。能够“真话不能全说,假话一句不说”已是所谓“良史”了。

涂饰一厚,那些“君贤臣良”的叙事,便难免令人起疑。

民间流传的小说、戏剧,作者谙于世情,嘹于民意,虽没有太多的话语权,也未必知道宫廷、宦海隐秘的内情,却拐弯抹角地说了一些官腐民苦的实情。不过,囿于眼界,也囿于环境,他们的愿望也只是期待出个明君和一些清官、侠客,来为民纾困。

那些清官、侠客抑强扶弱,杀富济贫,平冤雪枉的叙事,事或有些影子,但多半也只是一种愿望的表达。过去说,文学艺术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但要较起真儿来,这些公案、侠义小说,更多的倒只是现实需求或愿望的折射。

清官侠客梦,一做就做了数千年,始终未醒。

在因袭的政治体制下,皇权是最高权力。官员们则一级一级向上负责。官员中想为百姓做点事情的,不是没有,但绝不能也绝不敢违拗上头的意愿。为了百姓、不听命于上级、拼命硬干的强项令有没有?当然会有,只是稀有罢了——因为一朝违拗,官就做不成了,甚至还可能枉送了身家性命。

因为稀有,所以会有“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的感叹。一级一级的官员,只要把上头糊弄好了,就能好官我自为之。在这样的政治制度下,官场的腐败就无法避免,而“清官”也始终只如“影儿里的情郎,画儿里的爱宠”,可望而难得。即便出几个“凤毛麟角”,也改变不了官场的大局。

侠客如何?也如清官。以皇权为核心的政制,是靠庞大的军事力量与政权力量来维系的。些许几个侠客,在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有如蚂蚁之于大象。即便武艺高强,有飞檐走壁之能,百步穿杨之技,万夫莫当之勇,杀一二贪官恶霸或可,改变整个国家体制则绝无可能。何况在没有法制规范的社会,凭一己之好恶,名为锄奸,也难免滥杀无辜或沦为奸徒的打手。所以在各种侠义小说中,侠客最终只有成为清官的鹰犬,才获得了维持“正义与王法”的合法性。否则哪怕你杀富济贫,哪怕你占山为王,“侠以武犯禁”,也早被打入盗匪一流,到头来要么归顺官府,要么被官府剿灭。

所以,清官、侠客梦,做来做去,都少不了两个“假定”:一是清官后面必以皇权为支撑;二是侠客所为必有清官做后盾。所有侠义小说似乎都离不开这个老谱。

譬如“关节不到,有阎罗包老”,据闻是对包拯的赞词,但那只说明他的刚正,不受贿赂。后来小说戏曲中,救皇后,斩驸马,倒国丈,锄奸佞,抑豪强,种种故事,虽然看得人血脉贲张,拍案称奇,但最后几乎都是得到了皇权的支撑。而所谓南侠、北侠、双侠及陷空岛“五鼠”的种种作为,也都离不开清官包拯的卵翼。

清官侠客梦,最终的寄寓,并非改变出现贪腐豪强的社会体制,而是希望在这个体制中实现上起皇帝下至清官、侠义的一个“好人政权”。

可惜,制度强于人。两千多年过去,王朝换了无数,这个梦一直未能实现。

自晚清以降,中国国门已不复封闭。欧风东渐和大批知识分子走出国门,眼界大开。知道西方诸国,除了坚甲利兵,还有一套与中国迥异的政治制度。国家并非一种一姓的国家,政权也并非一种一姓可以传诸万世的私产。权力若无制约,必然导致权力的滥用,而权力的滥用必然无法遏制地导致腐败。谋私利,废公法,结果就是《窦娥冤》里那两句唱词:“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因此,与其企盼好皇帝和清官、侠客的出现,不如改变造就腐败的政治制度。即便是清政府派出考察诸国政治的大臣,也都在盛赞民主政治的优长。

所以,到了推翻满清,建立民国,孙中山斟酌中西,提出了“三民主义”——即所谓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的纲领。孙先生说,他的“三民主义”来源于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他依据这一原则,设计了立法、司法、行政、考试、监督这五项权力相互监督制衡的体制架构——“五权宪法”。可惜孙先生去世太早,并未看到他政治理想的实现。

接下来的国民党政府,以孙中山“军政、训政、宪政”分阶段实施为由,将军政、训政阶段无限延长,此后二十多年间,把一个“民国”,变成了“一个国家、一个政党、一个领袖”的一党独裁,领袖专政的专制政权,同过去无限制的绝对王权并无二致,只不过是一个标榜民主的新王朝——“蒋家王朝”。

无限制的权力、无约束的权力,必然导致权力的滥用,而绝对权力必然产生绝对腐败。这种腐败,在抗战胜利后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待到国人普遍绝望的时候,再假惺惺地要实行宪政,要“打老虎”,已于事无补。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便土崩瓦解,归于覆灭,成为中国历史上曾经统治全中国的最短命的“王朝”。

清王朝也罢,国民政府也罢,执政者为了自身利益或集团利益,始终不肯迈出民主政治这一步,始终不能实现有监督有制约的权力架构。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存,逆之者亡。这两个王朝也就只能呜呼,尚飨了。

但从另一方面看,尽管先进的人们竭力呼唤民主政治,几千年专制政制形成的根深蒂固观念,却使相对更广大的人群,依旧在做着由好皇帝坐龙庭,率一班清官、侠客为民作主的大头梦。从我小时对清官侠客的崇拜,和公案小说、侠义小说的依旧风行,便可探知其中消息。

十一

集权确有集权的方便。一呼百应,咄嗟立办,不必因扯皮耗费精力。但实行的结果,许多事却因无充分的论证与诘难,铸成大错。而这些大错,又因权力的高度集中与无制约,便于遮掩。所以对于无监督、无制约的绝对权力可能造成的恶果,人们往往估计不足。

“清官侠客梦”已到梦醒时分。否则,旧梦重温,必然是噩梦再现。这不是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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