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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人都是祖先的使者
——诗歌阅读札记

2015-10-27

星星·散文诗 2015年2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傅 菲

每一个人都是祖先的使者
——诗歌阅读札记

傅 菲

近日,我在看已故诗人东荡子的诗集《杜若之歌》,读到他的《致诗人》:多少人在今夜都会自行灭亡/我在城市看到他们把粪筐戴在头上/他们说:看,这是桂冠/乡下人的粪筐,乡下人一声不响/带上它在阳光下放牧牛羊/我断定他们今夜并非一声不响死去/那群写诗的家伙,噢,好家伙/我看见受伤的月亮/最后还透映出你们委琐的脸庞。想来,东荡子诗人是个刻薄之人,对诗人冷嘲热讽,极力地挖苦——这种刻薄,是源于他对诗歌本身的真诚和炽热——他道出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真相:假诗人太多,高高在上的诗人太多,自称诗人的诗人太多,戴粪筐的诗人太多。

同时在读的,是夜鱼的诗歌。恕我孤陋寡闻,在去年初秋之前,我没关注过这个人,甚至一无所知。我读到她的第一首诗歌(可能之前也读过,但没印象,相当于没读)是《误入歧途》:

被砍削旁枝的樟树又高了一截

光线从顶端披洒下来

浅淡的光晕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们相谈甚欢,却深藏真正的心事

所谓交集,不过是绕着一片荒湖兜圈子

而水中停放的游船从未动过

就像让人进一步深陷幻觉的道具

时光摆出倒流的架势,闷热的香气里

一些人盲目地自信

仿佛不知道,这之后风雨大雪

都将一一来临

我不是说,这首诗歌有多好,可以成为经典名诗,但我一下子记住了这位诗人——这首诗歌给我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性格缓慢之人写的,是一个从容恬静之人写的,是一个透彻事物真相之人写的,是一个不怨不忿之人写的。这首诗给我呈现了这样的特质:由外而内,有恬淡气,细致,有素描的光线感,气质充盈,文字有雪融后溪流的潺潺声。

之后,我知道,夜鱼写作十分执著,写诗歌也写散文、小说,在《诗刊》、《钟山》等重要刊物,推出过许多重要作品,也曾“混迹”于网络诗歌界,出版诗集《碎词》(二零一三年,长江文艺出版社)。

我曾固执地认为,就当代诗歌而言,没有痛感的诗歌,是可耻的诗歌。自朦胧诗以来,痛感、辽阔、细致、赤诚,具有揭示性、象征性,给人锤击感,是经典诗歌的必要元素,这三十年来,涌现出来的优秀诗人,他们(她们)的作品也基本上呈现了这些元素。且这三十年来,诗歌界流派纷呈,花样百出或花样翻新,而一脉相承或主轴不变的,还是这些元素,只不过,表现手法、视角、切入方式、语境、语言主张、描述对象不同而已。

从二零一三年初春以来,我的阅读对象发生了一些变化,从耶胡达·阿米亥转向约翰·巴勒斯,从《史记》返回到《圣经》,从杜甫投向李商隐,事实上,这是我在美学认知上,发生了转变。“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首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唐·杜甫《春望》)。是一种写法。“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唐白居易《大理寺桃花》)。也是一种写法。“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南宋·陆游《示儿》)。是一种写法。“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南宋·叶绍翁《游园不值》)。是另一种写法。

“一种写法”和“另一种写法”,我以为是我们古典留下的两根主轴,一个是写实批判,一个是造境抒怀。当然,当代诗人写诗,和“很久以前”的诗歌没多大关系(有很大一部分诗人这样认为),诗歌营养直接来源于欧美诗歌,提出的主义和口号,也和欧美的一脉相承。这样写出来的诗歌,也确实有一批好诗歌,也出了一批好诗人。而根植于“很久以前”的诗歌写作者,成了一种缺失,在某些场合,甚至成了缺席。这几年,我特别喜欢的诗人是杨键(安徽)、胡弦(江苏)、陈先发(安徽)、颜梅玖(辽宁)、李小洛(陕西)。杨键有一首短诗《冬日》,每次读,我都有一种莫名的感动,像一行泪水,涤荡我的心扉:

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

孤单、稚嫩地叫着

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

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

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

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

在这浮世上。

诗歌对他而言,可能是一种修行。对很多写诗的人而言,如东荡子奚落嘲讽的那样,把“粪筐戴在头上”,“今夜都会自行灭亡”。读胡弦的《寻墨记》也是如此,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管在慢慢地张开,像春天的草根慢慢渗入雨水浇过的墙缝。

读夜鱼的《蝴蝶斑》和《槐花落》,我的视线会慢慢收拢,平缓下来,把自己重新打量一次:舒缓的节奏(像雨水从树身慢慢滑下来),私房话似的叙述(读者是一个无意间在隔窗聆听的人),有儿歌中顽童的纯真(对美好年代的复述是唱起逝去时光的挽歌),有祷告时的虔诚和寞然(像一个老人放弃了回忆)。此后,我看到她的《竹乡》、《湖畔》、《茅针草》、《雪夜》,都有一种古典静谧的气息,她的诗歌并没有多少给我带来“地震感”,恰恰相反,她让我安静坐下来,一边饮茶一边读——我知道,每一个诗人的心里,都是有剧痛感的,有的甚至有戾气,所谓忧愤出诗人,但有一部分诗人,化为无形,像把巨石沉入水中,而不是突兀在河面,让巨石成为水底下形成漩涡的部分。这是我读夜鱼诗歌的总体印象。在《雪夜》这首诗里,有印证:

失眠的人在雪夜,如打翻的墨水瓶

嘀嗒逶迤。黑白纠缠。体内的雪越积越多

刷疼脸颊的风,是你在提醒我吗

风吹散我,吹散最后一根牵系的线

风吹来长路,一路上雪滚烫哭声滚烫

隔着白,你轻飘飘的眼神飘过来

又掠过我飘向空荡荡的世外

(也许那里并不空,他们都在等)

我被擭住了,竭力辨认碎落在雪地里的足痕

看不见了,雪不停扬撒,一层又一层

我又急又愧,为没兑现和不在场

跌跌撞撞在前追,惶然间

从江苏到湖北,已盖上了一世的白

江苏是夜鱼胞衣之地,其父举家迁往荆楚,武汉成了她生活之地。胞衣之地早已翻天覆地,物是人非,血脉渊源和故园屐痕已被时间的淤泥,覆盖了,在生活之地,已删除了根系的蔓延和枝杈纵横。在她的意识里,悬空感是非常强烈的,所以,她需要着落,获得一种平衡,免得有飘忽的生命感。她要如河流般淌过大地,而不是风筝招摇。这或许是她选择写作的重要内动力源,甚至在她青少年时期(初中阶段)竟然摸摸索索地写了起来。她的诗歌,也格外有古风之意,但又不纤瘦,成熟的草籽一般,饱满,质朴,有飞鸟入山林的气韵。

当他重新戴上帽子,遮住花白头发

恢复生疏和距离

由湖水、花树,断桥构建的古典美意

即被消解

远处,漫涌的人群,踏乱的山水

在夜色里渐渐冷下去

……

——引自夜鱼《湖畔》

我曾好奇,“夜鱼”的来历是什么。答:夜鱼即业余的谐音。“yeyu”的音转汉,可以是业余、夜语、夜雨、揶揄。在我细细阅读夜鱼大部分篇什时,发现“yeyu”是一个对她神赐的注脚。业余是她的身份,她对诗歌界有游离感,她默默地写,不喧哗,不追逐,她曾流连于网络诗歌,但很快抽身而出,全身而出,返回到书本,返回到田野,返回到山水,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才是诗歌的源头。夜语是她的言说,是她对她世界的表达,独自的,甚至幽暗的,如寂寞的烛花。夜雨是她诗歌的一种表现方式,娓娓而来,曼声曼调叙述,细细地把自己的美学和对世界的认知,湿润到文字里,营造出清馨而不空灵、寂静而不枯涩、意深而不繁复的境界。揶揄是她对自己的警示,要慎重地对待自己写的每一行诗句,让自己的诗歌尽可能地“活”得长久些,一完成就“死”了的诗歌,会遭受自己和他人嘲笑、讽刺,因为她领悟,诗歌有附加值,即如何与光阴抗衡。夜鱼是对诗人的指认,夜里出来游动觅食的鱼,天生胆怯又无畏,自在性和自由性,是诗人的主旨,强调诗歌的风骨,把自己从人群中区隔出来。

我料想,夜鱼在生活中,可能是一个漫不经心的人。至少在她的诗歌中,给我“曲径通幽处豁然开朗”的美学。如《星空下》。夜鱼也是一个十分注重把日常生活入诗的人,诗歌中,有很多生活细节的铺排,有烟火气,有柴火味,也是我喜爱的部分。如《湖畔春城》、《旧衣》、《楚雄一夜》等诸多篇什。

事实上,我对夜鱼近乎一无所知。在我对她诗歌阅读的过程中,没有阻塞感,同时,也是对自己在美学上进行的一次梳理和反思。她还是一个正处于诗学发育的诗人,还没完全走到诗歌界的前台,成长的空间是可以料见的。与夜鱼商榷的是,她诗歌词语的张力还不能完全表现出来,对词语的陌生化处理还有待修炼,有些部分略显拖泥带水,不能一步到位直抵人心,以至于诗歌篇幅略显长了一些,对物象的选择和处理可以更具能指性,空间感可以更大一些。与夜鱼进一步商榷的是,如何把自己的气质、自己的命运人的命运(也可以泛指时间、生存状态等)、自己的美学元素,融入到自己的文字,是她面临的艰难课程。

在夜鱼的札记《与文学的缘和幸》中,她说,诗歌是她的精神信仰。这是她对诗歌的皈依感。东荡子写了一首《硬币》:对于诗歌,这是一个流氓的时代/对于心灵,这是一个流氓的时代/对于诗人,这是时代多么有力/它是一把刀子在空中飞舞、旋转、并不落下/它是一匹野马,跑过沙漠、草原/然后停在坚硬的家。喧哗/又成叹嘘/这个时代,使诗人关在蜗牛壳里乱窜/或爬在树上自残/这个时代需要一秒钟的爱把硬币打开。这是东荡子对我们的警醒。

每一个人都来自大地,也都行走在大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血统(血脉的,地域的,文化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文学史和阅读史),每一个人都是无可替代的(独一性),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祖先(文明史,美学史),我们不是孤身上路,我们是祖先的使者,接受了秘密的派遣,去往秘密之地,他人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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