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的心事
2015-10-26李国锋
李国锋
生长在魏国的范雎,最初渴望效力于父母之邦,满心想的都是如何辅佐魏王,重振国风,“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却最终因家贫而无法打通关节,只好先侍奉中大夫须贾。
跟随须贾出使齐国几个月,虽无实质进展,但范雎凭滔滔雄辩之才,竟获得齐襄王的青睐。对方派人送来重金以及牛肉和酒,诚聘之意不言自明。齐国绕开须贾,与其门客私相授受,这原本就是犯忌讳的事。从须贾让范雎留下牛肉和酒,归还金子来看,当时范雎虽然推辞,但东西还是留下了。须贾认为范雎一定是把魏国的机密透露给齐国,才获此馈赠。而自己身肩王命,结果有负所托,恰在这个当口,门客又惹来嫌疑,须贾未必是出于嫉妒,更有可能是出于自保,才在回国后,主动向丞相魏齐检举。
范雎无法自证清白,更不能公开面对审讯。魏齐则选择动用私刑,让门客打断其肋骨,拉掉其牙齿。范雎装死,被人用竹席卷起来,丢进厕所。宾客喝醉酒,轮流在他身上撒尿。如此羞辱,除了表达他们对背主者的愤慨之外,也有惩戒效仿者的意思。
鲁迅先生说:“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同样是勇士,比起受胯下之辱的韩信,范雎此时此刻所直面与正视的要复杂得多。在众人肆虐的狂笑中,在污浊气流的裹挟下,范雎并没有做困兽之斗。苏东坡在《留侯论》中说:“古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这段名文,本是针对张良说的,不过,用来解说范雎,更为合适。淋溺之辱,磨炼了他的意志,使他能在忍受的极点冷静行事。
打落牙和血还和尿一起吞下,范雎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竹席中,利诱看守把他救出。酒醉中的魏齐,一时大意——也许是一时心慈,听凭看守将席子中的范雎从厕所扔了出去,当然一同扔出去的还有彼此的命运。
当魏齐反悔缉拿范雎的时候,一个叫郑安平的魏国人,适时地找到范雎,带着他逃走。这是一场浪掷宝贵的生命的豪赌。从此范雎改名换姓叫张禄。就在这个时候,秦昭王派谒者王稽来到魏国。郑安平装成客馆的侍役,面见王稽推荐范雎。当晚,范雎顺利通过面试,跟王稽约定好出发的地点。
从大梁到咸阳,一千多里地,最惊心的事却发生在秦境。秦国丞相穰侯东巡来到湖县。范雎藏身车里,知道穰侯不喜欢诸侯国来的说客,趁对方犹疑时,果断下车步行,躲过骑兵的搜查。穰侯的一次疏忽,让自己乃至整个家族都走上了下坡路。
最初,秦昭王并不相信范雎所说“秦王之国危于累卵”这样的耸人之言,因而就没有把王稽的推荐当回事,仅是安排范雎住进客馆,用粗茶淡饭,供养了他一年多。既然无法面见,就只好书信传达,范雎以敢死之言,最终打动秦昭王。
第一次入宫,范雎故意不知禁地而擅入,又当着秦昭王的面,假装糊涂,说:“秦国哪里有王,只有太后、穰侯罢了。”秦昭王在位将近四十年,对于太后听政、穰侯专权的局面,或许都习以为常,甚至麻木了。听到范雎的直言,秦昭王屏退左右,长跪着向他请教。范雎“嗯嗯”了三次,秦昭王再次长跪。在确切感知到对方的诚意之后,范雎这才敞开心扉,说秦王对上慑于太后的威严,对下迷惑于奸臣的媚态,句句如针,针针见血。秦昭王更是谦卑地说:“我能得到先生教诲,是上天怜爱我的先王,而不抛弃他们的子孙后代。” 那一刻,君臣相遇;那一刻,君臣相得。
就在君臣私语的时候,仍然有许多双眼睛在暗处盯着,隔墙不知道有多少耳朵在竖着,范雎不敢言内政,先重点谈对外的策略,最后定下“远交近攻”的方针,并且收到了实效。
范雎声望日隆,与太后、穰侯的矛盾也逐渐加深。在一个极为私密的场合,范雎又开始对秦昭王进言。几年下来,他已深获宠信。这一次,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向太后、穰侯发起最后一击。尽管一个是秦王的母亲,一个是秦王的舅舅,但为了使秦国的江山不变色,也为了使自己的地位更稳固,就必须得把他们从权力的舞台上撵下去。斗争的复杂性,仅被太史公浓缩成六个字:“废太后,逐穰侯。”到底还是秦昭王顾念亲情,穰侯用一千多辆车,载着比王室还多的奇珍异宝,回到自己的封地。他的归程与当年范雎入秦的路没什么交集,湖县车马交错的那一次照面,除了让他在仆仆风尘中唏嘘之外,就只剩下怅然。回望咸阳,秦灭六国的格局,已见雏形,而属于穰侯的一页历史,就这样被范雎轻轻揭过。
取代对方,被封侯拜相,范雎仍以张禄之名行世。魏国并不知情,听说秦国即将开启战端,又派须贾去和谈。须贾也算是“奉命于危难之际”。范雎换上破旧的衣服,暗地里去馆舍面见他。是仇人也是故主,其实须贾跟范雎也谈不上有多深的私怨,当然更没什么交情。然而,看到范雎依然落魄,寄人篱下,须贾忽生一念之慈。据说当日恰好又是大雪纷飞,于是,须贾留下范雎吃饭,并且取出一件绸制的袍子相赠。同时,又向他打听是否认得秦国的丞相张禄,想要拜会,看能否消弭兵灾。范雎谎称自己的主人与张禄相熟,可为引见,还给须贾借来四马大车,替他驾驭,进入相府。
范雎微服,一来想测试一下须贾的人性,二来想获得一种“猫玩老鼠”的快感。幸而须贾闪出一念之慈,用一件不起眼的绸袍换来重生。连美国作家欧文·斯通都忍不住感叹说:“人生的命运是多么难以捉摸啊!它可以被纯粹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而毁灭,也可以由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而得到拯救。”
至于范雎让须贾当着各国使者的面,被两个受黥刑的囚徒夹住,像马一样吃铡碎的草,相比自己当日所受屈辱,已经算是菩萨心肠了。而罗曼·罗兰也会告诉我们说:“自身受不公正待遇的人,以不公正对待别人,自己会感到轻松些。”
魏齐就没有那么轻松和幸运了,范雎责令须贾通告魏王,赶快拿下魏齐的人头,不然将兴兵屠灭大梁。这绝不是什么大言相骇,而是血气昂扬的承诺。像当年那样,须贾又一次“检举”了范雎,这次轮到魏齐逃跑了。他没办法逃到秦国,只好躲进赵国平原君家里。最后,秦昭王再次拿出写信骗人的本领(上一次是写信邀请楚怀王到武关,然后把他扣留),邀请平原君到秦国来痛饮。平原君不敢不去,结果成为用来交换魏齐的人质。作为战国四公子之一,他确有几分硬气,不愿卖友,倒是他哥哥赵孝成王不忍心眼瞅着弟弟被撕票,开始抓捕魏齐,魏齐在无路可逃之后愤然自杀。人头被送入秦,平原君这才得以归赵。
范雎的心事终于完成。想起自己当年的岁月,不仅要经受来自魏齐与须贾的怀疑与冷眼,还要以卖国求荣者的身份受到地位跟自己一样卑贱的门客们的欺凌与羞辱。从范雎到张禄,这一过程,是对当年受挫经历的强力反弹,他通过血腥的报复,对自己进行心理治疗,同时也让卑贱感和屈辱感得以平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