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江湖
2015-10-22向迅/著
向 迅/著
1
尽管我对父亲的不满之处显而易见,但我无法拒绝,更准确一点说,是无法阻止他对我的影响。这种影响,既有基因上的遗传,也有来自日常生活的耳濡目染。
我曾经告诫自己,坚决不做父亲那样古板、暴躁、没有一点生活情调的人。我觉得像他那样固执己见、比牛还倔的人,很难从根本上获得家人的认同,也难得在社会上交到真正的朋友。可实际情况是,你越是拒绝的东西,对你的影响就越是深刻。我很不幸地遗传了父亲绝大部分的性格与脾性,以至于在我们那个屁股大的小镇上,只要是认识父亲的人,看见了我,都会这样问:你是向北阶的儿子吧!我猜测他们之所以问得如此肯定的理由,绝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外貌上遗传了父亲某些较为显著的特征。
这无疑会让一个一心想摆脱父亲影响的人痛苦,甚至会感觉到某种无奈的绝望,但我对此也并非完全否定,譬如说他的固执己见,此种性格固然不好,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它也算得上是一种优秀品质。很多事情,非得有这种钻牛角尖的精神,才能圆满完成。
当然,父亲身上也有许多闪光点,这是我尤为欣赏的地方。譬如说带点鲁莽色彩的个人英雄主义,还有现代社会稀缺难得的理想主义。
这让我认识到,解读自己的父亲,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2
记得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去看望祖母的事。她坐在桌子后面,望着我们呵呵地笑。她知道我们都是她的后人,但已经不能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不能分辨出我们是她第几个儿子的孩子,一早就对不上号啦,那么多孙子孙女,重孙都有好几个了。我们问东,她回答西。她沉浸在几十年前的往事中,无限夸大自己的功劳与苦劳,几乎要把我们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贬得一文不值。
偶尔提起她的几个儿子,她说道,他们现在一个个都搞得很好嘛,哪怕北阶书读得最少,但是他聪明,现在也搞得很好嘛。
八十多岁的祖母没有说错,在她的七个儿子中,唯独父亲念书最少。
曾经问父亲,伯伯和几个叔叔都读了那么多书,三叔还是个高中生,为什么唯独你只念了个二年级?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告诉我们:你叔叔们相继出生了,没有人带他们,也没有人在家里做饭,只有我不读了。
为什么不是让伯父带他们呢?
他再次陷入了沉默,吐着烟圈,神情闪烁。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刺激到了他,让他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父亲的童年注定了是不幸福的。对于他的成长经历,我这个儿子知之甚少。我仅仅在他与叔父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捕捉到一些蛛丝马迹,不过那仅仅只是触碰到他漫长的青少年时代的冰山一角。那些我所不知道的事情,被保存在一代人的集体记忆里。我尚不清楚,他们究竟有多少时候,会顺着时间这条河流溯流而上,梳理自己贫瘠而丰满的一言难尽的往昔。
父亲出生于1954年的一个荒月,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十年动乱、拨乱反正、分田到户、改革开放等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父亲和他的兄弟,和他同时代的人们,和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的后来者,都是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他们,或者说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推动了历史车轮的人。
如果此种说法成立的话,我们是否还可以这样说,父亲,我们的父辈,每一个生命个体,都是一部鲜活而沉重的中国当代史呢?他们既是历史本身,又是那个详尽记录历史的执笔人,还是那个可以对其评判是非功过的读者。
不得不承认,父亲出生和成长的年代,这个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人民,正经历一场场前所未遇的足以永久警醒后世的浩劫。
这些浩劫,既有天灾,也有人祸,它们勾连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每一个人都卷入其中,牵扯其中,捆绑其中,任你怎么挣扎,都不得摆脱,让你充分体会到自己渺小得如同沧海之一粟,还让你深刻地认识到,命运并不是被紧紧地握在你自己的手中,它被一只看不见的黑手操控着。不计其数的人因此被逼入绝境,要么是死于饥饿,要么是死于“文革”,很多人为了不再遭受肉体上的摧残和人格上的侮辱,为了保持作为一个人的尊严,更是选择了自杀这样一种极端的方式。
他们的死,都属于非正常死亡。
每每观看反映十年动乱时期的电影,或者是阅读与此相关的反思小说,我都会感觉到莫名的紧张、压抑、恐慌,紧接着就是莫名的悲哀。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根本想象不出那个时代到底有多么荒诞,有多么灰暗,有多么扭曲。
我的父亲就是在这样一个饥饿与动乱并存的年代成长起来的。“文革”结束时,他已经二十来岁了。
根据大量史实的陈述,我们可以做出一个最基本的判断:作为有着社会属性的人,必然会受到各自时代的影响。即使一辈子深居简出,也不可能屏蔽声势浩大的足以影响到每一个村落每一寸土地的政治运动。
我不曾考证,我们那个相对闭塞的地方在十年动乱时期是怎样的一幅乱象,但它一定受到过不小的冲击。这是毫无疑问的。我认识的父亲的几个朋友,当年就是狂热的红小兵,区上有名的造反派,个别人还不远千里地跑到了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躁动的人群里仰望到了接见他们的领袖。
可我至今尚没有听到任何一个人提起过,在那个人人自危,连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直系血亲都不敢讲真话的年代,我的父亲写过一张大字报,检举甚至是打过或者是伤害过一个人。没有。
他告诉记者,随着肥料市场以及农民种植需求的变化,新型肥料逐渐成为市场青睐的对象。特别是从适应当地种植结构所需的合适肥料来看,只有自己能够灵活配方,合理添加作物需要的营养物质,才是产品制胜市场的最佳选择。同时,在市场营销过程中,只有在短时间内通过手中掌握的实物来迅速调节市场,实现资源合理配置,才能达到自身更加贴近市场的目的,从而对市场把控做到胸中有数。
仅凭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向他致敬。在那样一个价值观念极度混乱、人性泯灭的年代,他还保有难得的清白之身。
他不曾亏欠于这个国家,倒是这个国家亏欠他太多。令人恐慌的饥饿以及贫穷,给父亲以及他们那一代人留下了刺骨锥心般的记忆。
他曾经给我们讲述过那一段我们不曾经历的“饥饿史”:那个时候粮食都吃完了,不得不把地里的嫩草扯回来煮着吃,把枇杷树的树皮剥下来,磨细了做成粑粑蒸着吃,那味道涩得要死。每个人都是想尽办法地吃,能吃的东西不能吃的东西,都去吃。不吃怎么办呢,不吃就只有饿肚子。我四五岁时就跟着你伯父到十几里外的山崖下挖观音土,吃了就是不拉。要不是你爷爷那时在粮管所工作,要不是他时不时偷偷地给我们带回来几把豌豆,我们早就饿死了。
他还讲:小时候为了挣几个钱,好买几尺布,不知遭了多少罪。我和你二叔,每天摸着黑到小堰塘和大堰塘那底下的沟边上去捡桐子,晚上将桐子米砸出来,第二天天不亮就把它们背到田下口去坐船,然后爬到关口的代收点去卖。下坪街上本来是有代收点的,但那个时候计工分,桐子也属于集体财产,不敢卖到那里。一斤桐子,多少钱?四分。反正是下行十里路,上行十里路,一个来回就是四十里路。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常闻时人因为当下恶劣的生存环境而慨叹:活着就是一个奇迹!照此推论,能够熬出那个特别年代的人,简直就是个英雄了。
3
诚如祖母所言,父亲是个天赋极高的人。在我们那个村子里,估计谁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我偶然会为他过早地辍学而深感惋惜,要是他能多认识一些字,他的人生轨迹就不应该是现在这样潦草。成为一个哲学家或者是一个作家,也很难说。但他就是这样一个命,前世就注定了的,无力更改,空留叹息。不只是他,人人皆是如此。
我们那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老天爷既然造了你这个人,就会给你一条活路,赐你一碗饭吃。老天爷造了父亲,却没有给他一个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让他读多少书,识多少字,但为了显示自己的公平,为了让他有一碗饭吃,于是额外给了他一点天赋,好让他在乡村修得自己的福分,积得自己的德行。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难以理解,譬如说父亲的一身好手艺,就跟与生俱来似的。他在身体拔节的青少年时期不曾拜过一位乡村名匠为师,却难以置信地掌握了多门在乡村吃得起饭、混得开、摆得起臭架子的看家功夫。难道这真是一个人的命么?父亲虽然不曾承传师教,更非科班出身,但他的一身手艺绝不是花拳绣腿般的雕虫小技,而是门门精湛,难挑破绽的。我见过他砌的石墙,那个美呀,怎么说呢,真没给他们的祖师爷鲁班丢脸。
我曾经讨教过父亲,那些牛皮哄哄的手艺,你到底是怎么学会的?一时得意忘形的他,泄露了他匪夷所思的“习武”经历:就拿篾匠这门手艺说吧,只要看见走村串户卖背篓的货郎,我就趴在人家的背篓上,看人家是怎么编织的,这匹篾往哪里走,那匹篾又往哪里走,都记得一清二楚。货郎做完了生意往别的村子去,我仍跟在人家屁股后面……
原来,他的一身功夫,都是偷学来的。悟性如此之高,令我辈汗颜!
我可以列举N多事例证明,我的父亲确乎是乡村社会自学成才的代表。尽管没有任何机构给他做过“自学成才”能力的鉴定,也没有人给他颁发过一纸证书。
我们兄妹都很认同一个观点:我们的父亲是一个全能型人才。在那个驳杂而多元、事事以实用为准则的乡村世界里,几乎没有他做不了的活,没有他不知道的事。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来形容他渊博的生活经验也不为过。我不是替他吹牛,他确实可以根据天象的变化,或者是根据自己身体的反应,推测未来数天的天气。他也熟知村子里的各种野史掌故,各个家族的血液脉络,知道那一条条羊肠子似的小路最终是止步于山前,还是拐着弯儿跑到了另外的村子。知道那一道道默默无闻的溪水先是汇合于哪一条深沟,然后又是在哪个地方一个猛子扎入了八百里清江……
这些本事并不见得有多神奇,毕竟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即使是闭着眼睛、蒙着耳朵、捏着鼻子也可以遨游世界。他已经打通了存在于自身和这个世界之间的所有通道,耳清目明,能明心见性了。但我确实难以想象,父亲是怎样把那些令我讳莫如深、避而远之的电器把玩于股掌之中的。仅仅读过两年书的他,压根儿就不知道物理课本上说的并联与串联,更不懂得这原理、那原理。
在乡村,课本上的知识大都无用武之地,是失效的,是虚妄的,甚至可以说是失败的。这些夸夸其谈的东西,确实不能让它们在泥土里生根发芽。一个把脑子读迂了而最终又没能走出大山的读书人,戴副眼镜,不辨五谷,不识春秋,不知节令,最终都过得落魄不堪。
在这个温情脉脉却又极其自私狭隘的乡村社会,丰富的生活经验和血的教训,才是生存最高的行为准则和永恒不变的王道。
4
父亲早年的江湖,是清江峡谷里巴掌大的一块地皮。麻雀虽小,却也是五脏俱全;江湖虽然不大,却也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江湖。
一把锤子,一根水平尺,一把斧头,一只墨斗,两三把锯子,几把凿子,几页刨子,就是父亲行走江湖的全部行头。只要身怀这么几样贴身“利刃”,他的身份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都晓得他是一个已经出师的手艺人。
这个年轻人出道很早,几年下来,他就凭借一身本事,在小镇上落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俨然成了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向北阶”三个字,随便扔在景阳盆地的哪一个角落,都是掷地有声的。哪个人不知道向北阶向师傅的大名呢?
估计父亲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他一定不知道与他息息相关的一件事的真相。
多年以前,我听见母亲给我的一个远房表姐讲过一桩公案:在她待字闺中的时候,前去提亲的媒婆虽说没有踏破门槛那么夸张,但也不是没有,仅那一月同时去我外婆家提亲的就有两户人家。结果,我外婆相中父亲是一个手艺人,觉得她的女儿嫁了一个手艺人,至少不会饿肚子,又觉得父亲住在清江河谷的坝子里,那里地势平坦,物产丰富,是一个好地方。加之父亲身材高大,仪表堂堂,几相权衡之下,眼光挑剔的外婆也不征求母亲的意见,就私自拍了板……
要不是父亲有那么一身本领,他那本已迟到的婚姻或许并没有那么顺利呢。
由于名震江湖,父亲做了多年的包工头。他经常被人客客气气地请去主持建房大局,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四月甚至大半年,做了石匠再做木工,很难得在家落脚。现在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见到他当年一手主持修建起来的房子。他有时会将房子的设计稿用墨签画在纸上,有时干脆就画在我们家尚没有油过漆的门背上,我们在开门关门间都望得见那房子的雏形。过不了多少日子,这门上的房子就在某一处坡地上堂堂皇皇地立起来了。
那些房子,多是两明一暗的瓦房,是鄂西地区传统的吊脚楼的改良版,大方得体,坚实可靠,流露着浓郁的地域风情。二三十年过去了,那一栋栋房子,一座座宅院还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任人间春秋自门前列队而过,任鸟雀凤凰在窗外鸣个不停。
这些要被世代居住的房子,都是父亲的得意之作。
更让父亲得意的,是他的一手毛笔字。
在我的记忆里,他就不止在一个场合,用指点江山的口气神采奕奕地对我们吹嘘,哪家哪家的房子在上房梁的时候,虽然有好几个读书人在场,主家把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那么有水平的人,都不敢拿笔,好一番推却。可祖宗立下了规矩,字还是得写呀,最终——都是他这个只读过两年书的人,斗胆挥毫泼墨,一笔定了乾坤。至今,那些经由父亲亲笔撰写的龙飞凤舞的浓墨大字,都还在那几户人家的房梁上熠熠生辉呢!
我没有去那几户有名有姓的人家考证这件事的真伪,但想必是不会错的,毕竟生活在一个村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支烟的工夫,你刚刚吹出的牛皮,就已不是屋檐下的秘密。
父亲经常对我们讲,树要皮,人要脸。脸,不是用来丢的,而是用来长的。
不过,话往回说一句,父亲的一手字确实写得不差。我念中学时,在家装模作样地练习书法,父亲瞅见了,挽起袖子,拿着蘸好墨汁的狼毫,很郑重地在旧报纸上写了几个字。那些字,固然不能与书法家的相媲美,但跟他一样,都是有头有脸、有棱有角、有章有法的,也确实不俗气。
我和大哥还惊讶地发现,我们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父亲,竟然像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藏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对他而言,或许根本算不了什么,只不过是一段过往的经历罢了,所以未曾向外人道过。到底是跑江湖的人。
那个日子,我和大哥闲得发慌,偷来父亲专门放置木匠工具的屉子的钥匙,打开他的百宝箱在里面翻箱倒柜,企图找出一件价值连城的好东西来,结果大失所望,什么也没有找着,就在我们决定放弃时,屉子底部压着的一大张油腻腻的纸让我们眼前一亮,是一幅画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们展开了那张折叠着的纸,是一张保存完好的建筑图纸,图纸上描着一座桥,角落里还标着一些我们看不懂的符号。
这是哪里来的神物呢?晚上借故打听,原来是父亲在县里参加国家气管道建设时带回来的一张大桥设计稿。我后来按图索骥,终于了解到,他参与修建的那座大桥,就是闻名于世的野三河大桥。
十年前,因为汽车抛锚,我曾在野三河大桥的桥头逗留多时。
当我徜徉于这座竣工于1977年,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着亚洲第一高桥纪录的桥上,当我凭栏俯视那道深陷于地表、令人头晕目眩的河谷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父亲以及他天不怕地不怕的青春。
5
早年闯荡江湖,父亲虽没有闯出一番足以光耀门楣和荫庇后人的事业,却练就了过人的胆略。在我们孩子眼里,父亲的曲折经历写满了传奇色彩,他的人生故事,闪耀着某种令人激动不已的光辉。
或许,每一个父亲,都是孩子最早崇拜的英雄。
固然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那就是随着我们的成长,随着我们世界观的变化,我们在心底仰慕的那个英雄,势必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在不同时期,他们将是不同的对象。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将自己的父亲排除出局。因为我们的父亲,实在是太过于平凡了。你看他整天为生活操劳,甚至像母亲一样唠唠叨叨,哪里像个英雄呢?
但是,我们终将改变自己的看法,等我们明白世事之后,我们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英雄只有两个,一个是我们的父亲,一个是我们的母亲。
在我们村子里,父亲确实算得上是一个胆量极大的人。他的一腔热血,曾在他的黄金岁月里沸腾不已。
这不仅体现在他敢单枪匹马走一个晚上的夜路,而这夜路又多半身处孤山野村,走上半天也遇不见一盏灯火,而他有时连一支松皮火把也不打,在月黑风高、寂静无比的夜晚,全凭潜意识判断方向;也不仅体现在他和母亲在一无所有一穷二白的情况下,顶着祖父祖母粗暴干涉的压力,硬是在一片荒野之上亲手盖起了向家院子最高大最显著的几间房子……
说到房子的事,我不得不停下来,再啰嗦几句。
我和大哥多次“郑重”地谈到,等有了积蓄,就将那几间房子翻修成别墅,以便“解甲归田”时有个好住处——我们嫌那几间房子老旧落后了,无论是从整体的设计风格看,还是从局部处理上看,觉得它们都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形势,村子里已经盖了好几栋设计新颖的洋式房子了。
然而,直到落下这一笔,我才有所警觉,当我们在私底下相当轻浮地打算未来时,竟丝毫没有顾及父亲和母亲的感受,况且,我们的打算都还是不着边际的,毕竟我们现在手头都不宽裕,甚至都顾不上这个家,用母亲的话说:你们现在把自己的生活糊过去就算不错了。
在乡村,在有生之年盖一个体面一点的院子,确实是一件大事。这件事,丝毫不亚于我那件把父母的心都操碎了的隆重而庄严的终身大事。
一个准备成家立业的人,即使你人长得再不错,人品再好,要是连几间像样一点的房子也没有,终身大事能否顺利解决,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玄乎的事情。鸟雀们都懂得筑巢引凤的道理呢。然而,纵使是几间再不打眼的瓦房,要将之在荒野之上赫然立起来,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对很多人来讲,这一桩心愿成了他们一辈子未竟的事业,成了永久的遗憾——他们念叨了一辈子,最终还是没能挪出那几间盛着他们第一声啼哭的几间破败房子。
所以有人总结,终身大事,其实只是一时之事,而盖一个院子,才是一辈子的大事。
我听闻一位叔父对他的小哥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我父亲的很多所作所为多是他们不敢想象的,仅举债修建房子这一项就令他们佩服不已。
这么多年来,我不曾询问父亲当年建房子时究竟举了多少债务,但我理解他和母亲的心情。在一无所有的前提下,从那低矮、潮湿而拥挤的老房子里搬出来自立门户,非得有背水一战的决心和勇气不可。
关于1983年那年二十九岁的父亲和二十一岁的母亲在向家院子最西边的荒地上着手开辟新屋场的细节,我几乎一无所知——我固然可以根据他们的回忆,还原他们当年开天辟地时的豪迈心情和在此期间所遭遇到的种种想不到的难处,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天生就具备消化苦难的能力,他们现在所讲述的,未必就是当年滚着汗珠噙着泪珠的亲身经历,也未必比我看见的和想象的更真实。
我倒是听说过,修建房子的木材都是父亲带着他的弟弟们从外婆家打夜工扛回来的。必然是家中的田地和山林里没有多少树木,他们才下此苦力。要知道,即使是一身轻装,从我们家走到外婆家,一般都得花上四五个小时。五六十里崎岖颠簸的山路呢!我以前走过那条路,路途远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何况他们每个人的肩上还扛着一根沉重的木头,更何况还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晚上。
想一想这样的场景吧,月明星稀的夜晚,几个年轻人每人扛着一根木材,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时而吹着响亮的口哨,时而喊着悠远的号子,一走就是五十里山路,那是怎样的寂寞而又激越的往事!
梦想中的房子,终于从一块荒地上冒出来了。像他们亲手种下的一粒种子,终于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擎天大树;更像一个“人”字,终于在天地间立起来了。
我原本就贫瘠的想象力在此时短路,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麻烦。当第一缕炊烟从这几间房子里飘荡而出的时候,当第一盏灯火在窗户里摇曳的时候,当在清晨打开房门迎来第一缕阳光的时候,当年恰好与现在的我同岁的父亲,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我那年轻的母亲,又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一个尚没有独自盖过房子的儿子,断然体会不到盖房子时无以言说的艰辛,也体会不到房子落成时沉浸在心里、绽放在脸上的喜悦。我们不能完全理解父母对房子的那种异常复杂的感情,半世心血呀。
在听说我和大哥的计划后,年过半百的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是怕搞修建了!
父亲呢,什么也没有说,像个被夺了兵权的老将,迷惘地望着那几间尚未显出老态的房子,默默地抽烟。
6
再讲讲江湖上其他的故事吧。
但凡和父亲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不仅是个倔脾气,还是个直性子。他生性耿直,心里包不住火,嘴里憋不住话,又喜欢意气用事,把什么事都要摆到台面上,跟你讲不清楚,就动火,还是讲不明白呢……在山野之地成长起来的人,大都有一副烈性子,似乎连史书上都说过,鄂西山野自古民风剽悍,多性格刚烈、行事勇猛之蛮子。烈性子对上了烈性子,一场恶仗在所难免。
不过话又说回来,父亲的脾气固然刚烈难驯,但他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寸的人,他的反击,多半是出于“是可忍,孰不可忍”!
在我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一次次目睹势单力薄的父亲,为了捍卫家庭利益挺身而出,与蛮横无理的邻人进行惊心动魄的角斗。即使现在年届六旬,他仍然积习难改,估计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接受年老体衰这一残酷的事实吧。跟老年的赵子龙一样。
也就是在那些往往落得个两败俱伤的角斗里,我看见了人性的恶,也看清了那些邻人的嘴脸。他们生起事端的缘由,追究起来,无非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一次,就因为不懂事的我光明正大地摘了一棵位于两家地界上而所有权应当归属我们家的五倍子树上的果实,那户人家的男主人就将挑水的父亲拦在了路上。那人扬言,要么给他们家赔礼道歉,要么从他胯下钻过去。面对如此无礼之人的挑衅,血气方刚的父亲不还以颜色才怪,他当即就操起了手中的扁担……老虎不发威,你还真以为是病猫呀!
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枪杆子里出政权”这句至理名言。在野蛮落后的乡村,大家都认同拳头才是硬道理。肯定有人会义正词严地反驳,你不是说乡村是传统文化的载体,是其得以生存的土壤,是其最后的堡垒和防线吗?我告诉你,在山高皇帝远的僻野之地,道德约束和乡规民约,固然可以解决一些纷争,固然人心朴素美德尚存,但在涉及实际利益问题的时候,这些作为法律补充的形式而存在形而上的东西,已套不住人性这匹失控的野马。
当你的尊严受到挑衅或者是利益受到侵害时,你是选择沉默、抗议或者控诉,还是选择反抗,还以颜色?选择前者,会被认为是弱者的表现,你将从此被人踩在脚下,你将从此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来,你将失去永久的话语权,甚至,你将失去成为一个人的资格。但没有人会同情你的遭遇,即使有,那也是建立在嘲笑基础上的同情。
这种真实的乡村的势利,从古至今,不曾改变。它也像一条潜规则,不仅适用于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也适用于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亲兄弟。
而对一个讲义气的男人而言,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父子反目,兄弟形同陌路。这是谁也不想遭遇的事情,是谁也不想提起的前尘往事,就如同美国人民一直将他们历史上的南北战争视为耻辱一样。可生活的残酷性和戏剧性正体现在这里,它容不得你逃避半步,甚至容不得你有任何思考的余地。
父亲就遭遇了这等狗血事件,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我想,父亲在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下选择了以牙还牙的回击,他的内心一定是极其痛苦的,也一定是极度矛盾的吧,因为自从伯父到另外一个村子做了上门女婿后,排行老二的父亲就自动升格为长兄了,都说长兄如父啊,但他又必须有所回应——他的亲弟弟,也就是我那毫不讲理、气焰嚣张的被他一手带大的叔父,已经闹到我们家里来了,摔坏了我们家的椅子,砸碎了我们家的杯子,打坏了我们家的灯盏,甚至还抄着一把锋利的镐头躲在门后,扬言等父亲出来时取其性命呢!
人家都骑到你的脖子上拉屎拉尿了,都不认你这个兄长了,都把你躲在楼上的孩子们吓得全身瑟瑟发抖了,都把你的妻子打倒在地了,你能不反击吗?你还能退到哪里去呢?
父辈们的斗争经历,就像《三国演义》第一回中说的那样: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7
十多年前的一天,四十多岁的父亲一个人经过一道小小的河湾,恰好撞见了他的仇家。父亲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在这狭路相逢的时刻,与人家干一架,毕竟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哪怕心里记着仇。光明磊落的父亲,以为他的仇家也与他一样,是个爷们呢。结果,就在他们于那条狭窄的小路上错开的那一刻,毫无防备的父亲,遭到了阴险的偷袭。
这一仗,父亲吃了大亏。现在,我在向家院子里串门,或者是在村子里游荡,不时能碰见当年偷袭过父亲的仇家。每次见到这个卑鄙之人,我的心中都会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我想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暴揍一顿。但是,当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才看清这个当年狂傲不已、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人,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据说他的妻子,那个恶毒的女人,如今整天神经兮兮的,生活不能自理。他们甚至合起伙来,将娶自外省的儿媳妇赶出了家门,为此与儿子闹得沸沸扬扬。尽管在他深陷于眼眶的眼睛里,我都能清晰地看见他对我的敌意,尽管乡村流传着父之仇子来报的古训,但是又有一个声音制止着我的愤怒,还有我颤抖着的两个拳头。
一次,刚刚角斗完、怒气未消的父亲,在饭桌上问我们两兄弟:人家现在欺负我们,你们长大了会不会给我报仇?
我们心里虽然捏着两只拳头,却没有痛快淋漓地表态,我们确实太不善于在父母面前表现自己了,我们已经习惯了和父亲一样,打落了牙齿和着血往肚里咽,哪怕那是应该积极回应的时刻——这也是脾气暴躁的父亲长期对我们进行高压管控所形成的负面后果。
刚刚受过内伤的父亲,自然是对我们两兄弟失望了,气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筷子。
这些往事,固然令父亲难堪丢脸,但都不足以把他击倒。
一位叔父盖房子,缺少很多用来做梁柱的木材,更缺少现钱去购买木材。父亲二话没说,就将那位叔父领到了我们家地里,把我们蓄了十多年的椿树全部砍了,不仅如此,他还帮着把那些椿树一棵一棵地抬回去了。
可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没跟母亲通一口气,就擅自做了主,也没有让那位叔父写一张字据。母亲提醒过他,可他颇不以为然,亲兄弟嘛,还需要写一张字据么,多见外呀!正是他此时的刚愎自用,给日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
数月之后的一个晚上,祖父突然跑到我们家院子里,也不进门,站在阶檐前莫名其妙地喊父亲到叔父家里去结账。
母亲不准。因为父亲和叔父在此前已经结算过一次,闹得并不愉快,差点动起手来。而这一天,母亲心神不宁,右眼皮跳了一天,总感觉会出什么事。她料定父亲此行凶多吉少。可一意孤行的父亲不听劝阻,一个人忐忑不安地去了,像单刀赴会的关羽。
事实证明了母亲的第六感是准确的,两位年轻力壮的叔父合谋为父亲设了一个局。
父亲赴的,正是一个鸿门宴。
当父亲一脚踏进那几间他举数月之功帮叔父盖起来的房子时,整个夜晚就被呛人的火药味灌满了。还没有讲几句话,空气里就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摔东西的声音、打斗声。
我那时还只有十来岁,仅敢站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远远地揪心地听着叔父家的动静,但还是在某种情绪的驱使下,斗着胆子跑到那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瞄过那一间灯光剧烈晃动的屋子,还没有看明白,就被急急赶来的母亲一把拉回去了——透过那道门缝,我仅仅看见愤怒的父亲,正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手中提着的一把椅子不知被谁的手使劲按着,身体也被一个人抱着。他的对面,是叔父凶巴巴的叫声。他的影子在地上疯狂地挥舞着。
我早已忘记父亲是什么时候回家的了。只是深更半夜的,一个男人哽咽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黑夜的肺部传出来。
那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哭声,而是哽咽失声地哭,怄气伤心地哭,捶胸顿足地哭,把哭声阻挡在胸腔里的哭,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在抽噎的哭。
我知道,这是最难过最悲伤的哭泣。
是父亲在哭。
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父亲的唯一的一次恸哭。即使是脱离了把柄的大锤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膝盖上,即使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磨刀石把他的下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即使从高空坠落摔坏了脚而被一次次推上冰冷的手术台,他都没有哼过一声,没有流过一滴泪。而这一次,他没有忍住。
我和大哥睡在楼上,听着父亲近似干号的哭声,一夜辗转反侧。仿佛那哭声,不是从楼下传来,也不是自父亲身上传来,而是出自我们自己的胸腔。
第二天,祖父假惺惺地过来看望父亲。母亲对他说:哭了一夜呢,把床单都抓破了。祖父踱到屋里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父亲,很愧疚地走了。
据母亲说,叔父根本就不承认我们的父亲给他借了木材——拿不出一张字据的父亲,吃了个哑巴亏。都说亲兄弟明算账,父亲不仅没有结算到一分钱,还被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现在想来,父亲的哭,并非为了那些木材,也并非为了那些金钱,而是因为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暗算了自己。
他原以为,兄弟是比妻子更可靠的人,跟他一样,都是重情重义的人。
英雄终有一哭,却是那样的身不由己,肝肠寸断。
我曾经见过愤怒而绝望的父亲,在退而无路的时刻,找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子。他异常平静地蹲在阶檐上,就着一盆清水和雾气横溢的天光,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起刀来。
那些日子,至今回忆起来,都还是人心惶惶的,像极了兵荒马乱枕戈待旦的年月,空气中溢满了某种类似于哀戚的味道。
在这样的日子,我们都不敢跟父亲说话,怕激怒了他。
8
在这个春节期间,父亲亲口告诉过我们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
那一年,究竟是哪一年,父亲并没有说清楚。他们一伙人在某个遥远的外省打工。他们花了几个月的时间辛辛苦苦地把工程做完了,一脸横肉的包工头就是不给他们结那几个血汗钱,一直无故拖欠着。
有一天,工地上突然来了好几辆车,跳下来十几号五大三粗的人,包工头带来的。他们准备将工具搬运到另外的工地上去。父亲和他的伙计们跑出来讨工钱,包工头以老板到外地出差为借口进行推诿,还相当嚣张地对他们进行威胁:你们要么就待在这里枯等老板的消息,要么就乖乖地跟我到新的工地上去,把那里的活做完了,工钱一起结算,要么就卷铺盖儿走人!
眼看着他们装好了工具,就要上车绝尘而去而把这伙外省人扔在戈壁滩的时候,父亲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勇气,随手抄了一把铁锨,对乱作一团不知道该怎么办的伙计们说:今天不用任何人帮忙,我一个人把大家的工钱要回来!
说完,父亲几个箭步跑到卡车前,冲着正要上车的包工头喊:谁要是敢上车,就先过来拿走我手里的铁锨!
先前牛逼哄哄目空一切的包工头,没想到这伙外省人中居然还有如此剽悍的主,一时拿不定主意,观看了一下形势,只好掏出电话请示“出差在外”的老板。
富有戏剧性的是,不到一刻钟,那位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就火急火燎地赶来了,赔着笑脸给他们结算了工钱。
始知自己的父亲曾经像一位草莽英雄,在险恶的江湖里有过这样一段热血经历,瞬间觉得他的形象高大起来。那是怎样的一副场面呢?
讲罢故事,年近花甲的父亲,也像一个听众,陷入了遥远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