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 人(三题)
2015-10-22梁重懋
梁重懋/著
石匠木拐李
清嘉庆三年(1798年),举人公玉天海告老还乡,石匠木拐李邀请本地乡绅陈仁栋及富商田志斌一同前往拜见。
木拐李小时候拜师学艺时,一不小心被石块砸断了腿,靠一根木拐杖一蹦一跳着走路,出了师,人称石匠木拐李。瘸了的木拐李非但没有荒废打石这个行当,反而更加勤奋,且精于神,不但老百姓常用的石磨石碾石墩石槛石臼石柱打磨得精细,就连偶尔为之的石人石桌石椅也是栩栩如生,甚至雕刻出来的石狮更是威风凛凛咆哮山林。
玉天海是外放文官,仕途不是很顺利,虽说得了个“恩进士”的头衔充了个四品才还乡,实则一个五品文官,无权无势,加上日常清廉节俭有度,所带安家费用无几,还住在出仕前的几间老屋里,且已破落得不像样子。
听说师弟打算出面集资建一座书院,出钱请几个先生教教本地的学童,不知传言真否?木拐李道出所问。
玉天海眼帘低垂,说,为了不忘列祖列宗对他的恩赐,不忘皇恩浩荡,也为了安度晚年,更是为后人留点念想,他回乡后确实有先做几年石匠,用周边山岭上的芝麻石建一座书院的想法。
玉天海小时候家里穷,跟过石匠当学徒,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并且一个石匠半工半读能够考取功名,也一度成为佳话流传甚广,但,现时的玉天海说想先做几年石匠,还是让陈仁栋他们一愣,毕竟,玉天海虽说是恩准四品,那也还是曾经官居四品啊!
师兄当年的神来之笔,师弟也曾听说,师兄此次前来,不知对建书院有何高见?玉天海问木拐李。
当年,首富劳作连请木拐李设计并指导开工的那座豪宅,只说第三进门前的那两根顶梁柱,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等到工期完毕,他叫人拿一根长头发在顶梁柱下面用双手一刮,头发竟从一个看不出的裂缝中一刮而过。看似顶梁柱竟然没有贴着地面!这是何等的神功?
极少人知道,木拐李是玉天海小时候的师兄。
更少人会知道,木拐李和玉天海从小就是一对小冤家。
玉天海和木拐李虽然同在一个石匠师傅门下,然而资质相差太远,同一件活,师父一点木拐李就会,而玉天海呢?师父教了好几次也仅能领略一点皮毛。这也没什么,学得慢一点出师迟一点,顶多讨生活迟一点,可是师父却像是老早就知道玉天海不是当石匠的料而是考功名的人才似的,老是说木拐李的不是而处处护着玉天海。这不,有一次,木拐李没有按照师父的意图,在打磨一只石磨时,在原先玉天海打磨过的凹槽里多打了几条,磨得也比之前细了许多,以为能得到师父的褒奖,却不想迎来的是师父的一顿臭骂,说他样样出风头,不懂得给师弟留点空间,说什么师弟怎么说也是一个读书人。这一说,竟给木拐李心里对玉天海等读书人留下了怨恨之根。
木拐李把对玉天海的怨恨之根全部种植在那些或大或小的芝麻石上,种着种着,满院子竟都是芝麻石结出来的“果”。这些“果”中,有挑着书的书童,有拿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先生,当然,最多还是那些看起来矮了半截的拿着犁头仰望的农民,其中,最突出的有那么两件:玉天海考取秀才,木拐李雕了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石桌上垒着一叠厚厚的石书,酷似玉天海的一个石人歪着脑袋在旁边哼哼哈哈;玉天海高中举人,木拐李打磨了一顶官帽摆在一块五楞六角的石块上,旁边还放着一副石枷锁。
玉天海和陈仁栋他们转到木拐李的院子里揣摩了大半天,不得不惊诧于木拐李的执著和技艺,在沉默了大半晌后,两人会意一笑。
几个人说开了去,竟然很投缘,最终决定了要集资建造一座书院的大事来。
几个人的影子在工人们中间穿梭了两年,书院的基本工程就在龙贡岭边上建好了。青砖灰瓦,芝麻石条做顶梁柱,二十年的杉树做横梁格子,就差装修了。
书院不算大,占地也就三五亩。
玉天海说,他的装修要求不算很高,安静、典雅,不容易受外界干扰就行。
富商田志斌却说,天海兄是当今难得一见的好官,更是好人,众乡亲对您是敬佩有加,一个曾经的四品官亲自筹划的书院怎能让它显出寒酸样?钱不是问题,不足部分我出,众乡亲出力,用百十棵几十年的樟树做做花窗,雕一些龙画一些凤是必要的!除了将木拐李的那些石雕搬来摆放之外,再请人画三两百幅壁画也是必要的!
书院如期开学,万众欢腾!
礼毕,木拐李偷偷把玉天海拉到一旁问:“那石枷锁要不要摆进书院里?”
玉天海哈哈一笑:“摆!怎么不摆!”
墨斗秦
两广交界横灵一带地面上有一木匠,人称墨斗秦。墨斗秦五短身材,却踏地有声,双臂如牛腿,目如火炬,被他瞄过了几眼的板材,椅是椅,桌是桌,就连那茶几上也分明摆上了香扑扑的热茶了。墨斗秦做家具,裁出没用的筷子般粗的木条已叫浪费了,刨出纱纸般薄的木屑他自己就对主家说:“败家了!败家了!”墨斗秦还有另一绝活,处理起木眼来,就如同高明的医生一样,治好了伤疤却不留半点疤痕。
墨斗秦凭着一手绝活几乎走遍了横灵地面上每一处村寨。
墨斗秦养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童叟无欺,且先预约,哪家哪人要做什么家具统统记在一本小册子上,就是小孩要他做一个玩具,那也得先看小册子。往往,墨斗秦从这个人家里干完了一套活,刚出院子,就有大姑娘小媳妇立在院外粉红着脸羞答答地等他,问什么时候可以给她们做嫁妆或者别的活,墨斗秦就拿出一本小册子翻看,问好了姓名,说哪天哪天才轮到呢!自然,没轮到的,只能哎的一声失望而去,还三步一回头地看着他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听错了会遗憾终生。
太多人热衷于墨斗秦做出来的家具,他实在是忙不过来。自然,能放下架子的,预约了,安排到了,得了墨斗秦的手艺皆大欢喜。放不下架子的,心里痒痒,嘴上却说:“他墨斗秦做出来的家具又不是天星屎,有什么稀罕的!”说是这样说,许多人心里都不痛快。
墨斗秦得罪了多少人,不知道。
比如肥耳泰。肥耳泰的儿子准备迎娶新娘,以为财大气粗,不怕墨斗秦不来,于是定了日子,算准了墨斗秦做一套家具需要的时间便出比平常高了好几倍的工钱去请墨斗秦。墨斗秦翻出小册子,淡淡地说,那时间早就有人定了,另请高人吧!
比如县太爷眼镜谭娶小妾那年,小妾嗲声嗲气不想等时间,派了十几个兵痞把墨斗秦押到衙门后院,他硬是把自己饿了两天一夜,连动也动不了,哪来力气干活?
比如举人公玉天海想叫他为即将建造的书院刻一些木雕花窗,他居然也翻出那本“牛肉簿”看了大半天,说要排在一年后才能答应。
且说有一人,本姓莫名有。莫有五岁没爹,六岁死娘,七岁吃了一年的百家饭,后由一名无儿无女的寡妇收养。莫有长大,来不及娶妻生子,养母却耳聋眼瞎,加上得了瘫痪。莫有既要干活养命,又要照顾养母,只能背着养母东一家西一家打零工度日。莫有的孝道传到县太爷那里,县太爷大笔一挥:全孝!莫有从此有了另一个称呼。
一日,墨斗秦刚为一个农家小院的儿子做好婚床,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还在门槛上悬空着,只听扑通一声,随着一个影子倒地。大名鼎鼎的全孝声泪俱下,说家里八十岁的养母一生最敬仰墨斗秦,可是家里穷,几十年没做过一件像样的家具,现在病得不轻眼看快入土了,口里还是念叨不能坐一次墨斗秦为她做的椅子死不瞑目,刚好前几年他去山里砍了几棵杂树回来,虽然没事先预约,只为了却养母的心愿,他还是斗胆前来让墨斗秦破一次例。
墨斗秦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的墨斗秦还是跟着那个全孝走了。
墨斗秦到了全孝他家,见了躺在床上不停地呻吟的老太婆和放在地上的几块木料,愣了一下。
墨斗秦为全孝干到差不多接近尾声的时候突然回家休息了。墨斗秦每个月有休息几天的习惯,这个大家都懂,可是还没完工就走,这可是第一次。
墨斗秦当了大半辈子木匠,也算是有点资产的人,可那并不是他看重的,他最惬意的是,自己为自己找了好些名贵的树木,做了好些得意的家具。他之所以每月给自己放几天假,一是欣赏,二是思考如何出新。
时间过了,全孝却没等到墨斗秦的再次登门,他等得不耐烦了,只有战战兢兢地登门打探,却被墨斗秦的家人告知墨斗秦已到另一处人家去干活了。
全孝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墨斗秦让全孝进了家门。
扑通一声,全孝跪下。
墨斗秦绕着自己得意的收藏慢慢欣赏着,不言不语。
满院子寂静,只有那竹枝婆娑的影音还让人感觉得出空气的流动,刚才在屋檐上几只唧唧啾啾的鸟儿也咻地离去了。
知错了?终于,墨斗秦发话。
全孝没出声,两行泪水汩汩而下。
说吧,你骗我说那几根梨花木是山上的杂树,是你从大山里砍回来的吗?怎么回事?那几棵几百年的梨花木,我们这地方有得砍吗?把你当金子卖了你也不值,知道吗?
念你也是一片孝心,我都调查过了,是那狗杂种吴友亮想假借你的孝心坏了我的规矩吧,这样,我知道这些天吴友亮晚上没少去你家,你回去就当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就行,我会给你圆满答案的。
没多久,全孝的养母仙逝,墨斗秦当众宣布,一套刻有“义士吴友亮捐赠梨花木,木匠墨斗秦献艺”的绝世家具“慈母泪”捐赠给由举人公集资即将建成的书院。
瓦 四
现如今,农村的砖瓦窑大多已坍塌,甚而夷为平地,不见影踪,砖瓦匠这个行当也算是消失了。
砖瓦匠的影子还在。
能够存进我们这一代人脑子里的砖瓦匠很多,瓦四,连同他的荔映砖瓦窑,算是最能刻在人们心里的一个。
举人公玉天海要回乡建一座书院的消息一传开,在荔映砖瓦窑干了二十几年的瓦四突然辞工了,不知去向。这些话语像进了对上了嘴的喷火筒一样,把周边好几家砖瓦窑场的上空烧成了红彤彤的一片,于是,关于瓦四的各种猜测又随着那滚滚的热浪向四周散去,竟让瓦四这名字在人们的嘴上灼热地挂了好些日子。
在荔映砖瓦窑停产的那些时间里,挂在人们嘴上的关于瓦四的话语有许多,让人们反复咀嚼的有那么两条。一条是说瓦四拐跑了窑主半边绿的小老婆。这一条不攻自破,没过多久,半边绿的小老婆在窑场外把肥硕的奶子塞进一个婴儿嘴里的时候,就让人恍然大悟了。另一条是说瓦四怕举人公玉天海回乡来会剥了他一层皮,以报瓦四小时候咬的一齿之印,只能逃之夭夭。这一个说法刚开始也有一些人信,但咀嚼来咀嚼去,猛然回想到瓦四二十几年前只是一个流浪儿,一个小孩子偶尔咬一口某一个大人,哪有记恨一辈子的道理?
胆大且脸皮厚的去问半边绿有关瓦四的情况,只得到半边绿嘿嘿的两声不露痕迹的干咳,算是答案。
这可是好事,平日里,半边绿的窑场占去了大半的营销,这一下,瓦四不在,窑场停产,对别的窑场来说,哪家不是加班加点要把生意抢到自己的窑场上来?哪家不是盼望着举人公建书院的砖瓦会从自己的场子里拉去?
也并非只有瓦四的存在才能让窑场正常生产,只是,大家都知道,人们之所以喜爱荔映砖瓦窑烧制出来的砖瓦,大多是冲着瓦四的名号及手艺,瓦四不在,半边绿烧出来的砖瓦还不是和别家一个货色?
当年,半边绿由马弁牵着高头大马,和瓦四雄赳赳气昂昂地骑在马上经过樟木林往南乡去采购河鲜置办酒席的景象还在人们的心里忽闪忽现。那一年由官府举办的砖瓦烧制大赛让瓦四出尽了风头,据说那个头名的牌匾还没到瓦四手上之前有人拿去给举人公看过,还得到过他啧啧的几声称赞。
瓦四烧制出来的瓦圆浑大方,且能站上一个人!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自然,伴随那些经久不息的颂语,给半边绿带来的,是络绎不绝的装砖运瓦的人,还有那黄灿灿的铜板和银两。
人们很是奇怪,眼见书院很快就要开工了,瓦四依然无影无踪,半边绿怎么没有一丝的惊恐神态?
终于,瓦四的影子又在荔映砖瓦窑出现了,和瓦四的影子一同出现的,还有举人公玉天海及陈仁栋他们。只见他们,一边对窑场指指点点一边谈笑风生,窑主半边绿在一旁点头哈腰唯唯诺诺,拂尘端茶忙得十足一副仆人相。
瓦四这家伙什么时候攀上举人公他们的?各个窑场的探子回去一汇报,都傻了眼,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瓦四改变了以往的一贯穿着,竟然在窑场里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还踱着方步,俨然一副大东家的模样。以往在窑场里,瓦四是一个看起来最邋遢最不起眼的人,穿的几乎就是那两套黑不溜秋的棉布衣在场子里穿来走去笑眯眯地指点着工人们,偶尔,也来一些示范动作,泥浆灰尘在衣服上再来一些星星点点,怎么看顶多也是一个工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有今天这副大富大贵的样子。
瓦四竟然掏钱买了一头羊回来,还叫人去街上拉了半边猪肉在窑场内搭起了露天灶。
瓦四请的人不多,除了举人公他们几个,还请了周边几个砖瓦窑主,当然,在一起开怀痛饮的人还有窑场里的工人们。
开席,瓦四举杯,宣布:“书院的砖瓦,即日起由荔映砖瓦场免费提供!”
瓦四什么时候成了东家了?众人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