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2015-10-21刘学刚
刘学刚
人间草木
刘学刚
苍耳
打开古老的《诗经》,每一页都是绿草萋萋,美好的植物犹如绿翡翠红玛瑙一样,散发着清辉。有一柔媚女子,背了一只斜口筐,在路边采摘苍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周南·卷耳》),采呀采呀,浅浅的小筐忽然被她丢弃在大路旁,她一个人就那么久久地站着,痴痴地眺望远方的风烟,眼睛里蓄满深深的思念:那远在天之涯的心上人,是否也被离思和忧伤所困扰,攀上那高高的山岗,回望他渐行渐远的故园和等在季节里的容颜?那一时刻,她的思念一如苍耳,沾着他布满征尘与酒痕的衣襟,天涯海角,如影随形。
诗经里的女子,采撷的是苍耳的嫩叶。苍耳的嫩苗,在古代是一种可食用的菜蔬,三国人陆玑说它“可煮为茹,滑而少味”,《千金·食治》就有些直言不讳了:“味苦辛,微寒涩,有小毒。”小毒是什么,就是玫瑰的小针刺,女人的小蛮横,要你小心谨慎地伺候她,细心周到地体贴她。总是古人有办法,把苍耳的嫩叶请到清水盆里洗洗尘,然后浸入热水锅里泡泡澡,还要淋一次冷水浴的,这叫醒醒神,如此软磨硬泡,那些嫩叶叶啊,变成了一条条滑溜溜温顺顺的小鱼儿。想吃鲜嫩嫩热乎乎的苍耳羮,不可或缺的配方是古人按部就班的处事态度和慢悠悠从容容的生活理念。作为农耕时代的伟大诗人,人类美质的发言人,杜甫以诗歌的方式思考和生活,他的诗句就像温热的光,一道一道地射过来,裹挟着恒久的暖意,“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驱竖子摘苍耳诗》),只这两句诗,就让好味道覆盖了生活的寒酸:加一些瓜茬吧,瓜茬祛毒,滑而少味的苍耳游走在口齿之间,依稀就是一瓣瓣柑橘,口齿生津啊,生出一条香的河,再流出一泓甜的溪。
在我的故乡,苍耳生在干硬的土路边,也长在贫瘠的野地里。生在土路边的,叶子灰呛呛的,就是一只只竖着的鼠耳,探听着远远近近的声响。野地里的苍耳,植株有一米多高,在矮草丛里伸着卵状三角形的大叶,得风又得露,叶面青白色,被糙伏毛,有些艾叶的模样,缺刻比艾叶要小得多,艾叶芳香通窍,苍耳其味涩苦难闻。苍耳春天开绿花,花很小,碎碎的,看上去就是缺刻造就的小绿叶,一点儿也不打眼。似乎一抽枝,苍耳就苍老了,人们远远避着它,即使路边打个照面,亦是熟视无睹。故乡没有采采卷耳的姑娘。如诗经里那般多情的女子,才是苍耳的精气神。采了它的嫩叶叶,伊人美目盼兮,苍耳又会长出新的嫩叶叶。被这样的皓腕柔荑宠爱着,苍耳的叶子只要绿着,每一天都是春天。苍耳的叶柄有一乍多长,犹如一根根手臂,支配着叶子的大手,把春天推向繁茂丰盛。夏天的大太阳深情瞩目着绿色的大野,金黄的光线在植株内部涌动着,蓬勃着,当苍耳结出的果实由绿转黄时,秋天来到了。苍耳用它的果实创造了秋天,也实现着一个植物家族的大繁荣大发展。
苍耳的果实纺锤形,其上钩刺密布,唐人孔颖达和陆玑一唱一和,说这球果很像妇人的耳中珰。它的果实也叫苍耳。一身病痛的老人告诉我们,苍耳是一味中药,祛风散热,通窍止痛,其药力上通脑顶,下行足膝,外达皮肤。我们这群孩子却有着别样的植物体验。在我们看来,那刺儿头就是一枚枚神奇暗器,让我们个个练就弹指神功的绝招。从衣兜里取出一颗苍耳,置于手心,吹一口仙气,右手食指弯成一张弓,大拇指紧紧抵住食指,迅疾把其间的苍耳弹射出去,准确命中某个女孩的麻花辫。弹射苍耳,有儿童顽劣的成分,有聪慧和机敏,也有对麻花辫女孩莫名的喜欢。一个人若是从童年伊始,就对大自然有着强烈的好奇心,那活泼单纯的天性,就会成为他一生的叶绿素,让他童心不泯,等他苍老了,依旧生活在快乐清澈的童年时代。
苍耳总苞外钩刺众多,细看,其上长有两个大的角状刺,一左一右,很像河蟹张开的一对铁钳般的螯足,让人敬畏得很。苍耳用它的钩刺和行人以及飞禽走兽建立关系,让后者来承担播撒种子的任务,从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种子的第一个最凶恶的敌人便是将它生出来的枝干”(梅特林克《花的智慧》),苍耳等在路边,等着它心仪的人或者动物,一旦遇见,怎会两忘于江湖,就粘附着他的衣物,它的皮毛,相跟着行走天涯,在不知名的异乡扎根,抽绿。“洛中有人驱羊入蜀,胡枲子着羊毛,蜀人种之,曰羊负来”(《博物志》),羊负来就是苍耳。从《博物志》这部人间奇书里,我们可以看见这个江湖游侠的传奇人生。它敞开故乡的概念,把异乡变为故乡,让它的故乡走向更为辽阔的生存空间。苍耳落地生根,而苍耳二世又会借助它的钩刺,继续探索新的领域,在远离故乡的地方,实现运动而又活跃的家族理想。苍耳的别名还有许多。如常思菜、粘粘葵、刺儿颗、假矮瓜、野落苏、野茄子,放慢语速地读,这一个个名字都有一段植物的传奇。
在故乡的小路上,我曾经试图掰开一颗苍耳,无奈其外壳坚硬如铁,只好借助于刀具,竖着锯开一道缝,再横着划出一个小口:小小的枣核形的刺儿头,竟然有东厢西房两个居室,各住着一个瘦果,瘦果有些葵花籽的样子,其果皮很薄,犹如一件松松垮垮的黑色真丝衫。如此硬而韧的外壳,走兽强大的胃也奈何不了它,不管走多远,它最终被归还大地。我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人真的是万物之灵吗?人真的比植物更有智慧吗?苍耳先用毒蛋白、毒甙两种化学武器实行自卫,当钩刺助它千里远行之时,它的果实就是一座流动的坚城,果实干燥,不蒸腾水分,处于休眠状态,比经由落叶以减少水分蒸发的阔叶植物更能适用恶劣的外部环境,它可以等上几年乃至几十年,等遥远的春风,等迟来的秋雨,等来的是征服新大陆的绿色的奇迹。
许多年轻人远离故土,追随着一阵风、一声汽笛、一个念想,漂泊他乡,去探求生存的无限可能性。在异地的阳光下,远望故园,是否望见乡路上的植物苍耳。美丽的城市花园,容不下一株苍耳,辛勤的园丁视它为肉中刺,连根拔掉。废弃的瓦砾,苍耳最后的栖身之处,它站直身子,用绿叶的手捧出一串绿球球,构筑着它绿色的大厦。异乡的夜晚,我亲近着《诗经》里的植物,由此迷恋着一切书写植物美好的文字。“黄姜收土芋,苍耳斫霜丛”(苏轼《用过韵冬至与诸生饮酒》),“君不见诗人跌宕例如此,苍耳林中留太白”(陆游《山园草间菊数枝开席地独酌》),这些与苍耳有关的好文字,是今夜空气里的氧,温润的呼吸。若是没有植物,不止我,整个人类都会窒息而死。
慈姑
青翠。灵秀。如乳燕剪水,慈姑们在洪沟河宽阔的水面上颉颃,燕尾一般的绿叶翔舞着流水的轻盈。慈姑是流水的足迹和最初的居民,洪沟河以南的沟渠河汊池塘,甚至民宅的水缸,都有慈姑在生长。
慈姑,这名字温柔似水,和暖如春。《本草纲目》上说:“慈姑,一根岁生十二子,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如此温情的多年生挺水植物,它仁慈的故事发生在乡村,水边的乡村。传说,古代有一个叫四姑的女子,她的母爱就像大地一样宽阔。烧茨菰汤喂她的幼子,以珍稀的母乳乳邻家的遗孤,也许这是最早的圣母形象,她推倒狭隘利己的围墙,让博爱的阳光无遮无碍。感化如流水,爱抚着每一棵水草的茎叶,人们尊四姑为“慈姑”,水草茨菰易名慈姑。这是一个关于仁爱的乡村童话,慈姑是乡村用它的土地和美德栽培的一种具引领意义的植物,显现着人类的整体精神。姑,是母性的缩影;慈,是宽厚的抚慰,绵长的体恤。姑,是大地上的植物;慈,是美德的光辉,照耀感化着我们。所有的乡村女子都叫慈姑。慈姑在麦地里锄草,慈姑在灶台边煮饭,慈姑在油灯下刺绣。
慈姑这个词所对应的草本植物,南北各地皆有,其扁圆形肉质球茎含丰富淀粉,可食,但传说里的茨菰汤绝非美味。慈姑味苦,和素菜同煮,它把素菜之苦也给释放出来,譬如汪曾祺在故乡苦雪天喝的咸菜茨菰汤就异常苦涩,难以下咽,汪老先生说:“我十九岁离乡,辗转漂流,三四十年没有吃到茨菰,并不想。”(汪曾祺《故乡的食物》)慈姑球茎外被黄白色的薄膜质表皮,根部生有嫩白的长长的顶芽,叫茨菰嘴子,外皮顶芽皆吸收铅金属,除去外皮掐掉顶芽的慈姑粉嫩洁白润滑,可爆炒,可红烧,亦可煮汤。想必那位四姑生活一定很清苦,只能给亲子喂茨菰汤,估计也不会有肉香覆盖慈姑之苦涩。但也无妨,古今医家均认为,慈姑性味甘平,生津润肺,补中益气,不仅营养价值丰富,还能消炎降压清热解毒呢。让我们愤慨的是,如今的一些为人父母者,让自己的宝宝只喝奶牛的鲜乳,给别人的子女抛售的却是三聚氰胺。
苏童的短篇小说《茨菰》苦味甚重。小说开篇那个穿桃红色衬衣的姑娘,那个坐在天井里用瓷片刮茨菰的姑娘,最后喝了半桶农药,自杀身亡。内心悲苦的她为逃婚而出走,却像茨菰尾巴一样被人不断地扔出去。把艳丽的桃红从人间永远抹掉的不是农药,而是冷漠无情的世道。慈姑作为水生菜蔬,江南多有栽培,江南才子苏童自然懂得它的性情和味道。慈姑自古入诗,而且它层层叠叠的燕尾叶铺陈的多是江南风光。“岸蓼疏红水荇青,茨菰花白小如萍”(明·杨士奇《发淮安》),盈盈地捧着红蓼青荇的是太湖,涟涟地漾着碎碎白花的是碧水,江南之魅,缤纷如梦。慈姑夏季开花,四瓣银白簇拥着黄的蕊,看上去很美,至秋末花枯叶烂,“茨菰叶烂别西湾,莲子花开不见还”,唐人张潮的《江南行》有寒意,也有情意,慈姑叶烂了,而球茎不会烂,江南女子枯草季的痴情尤为动人。“掘得慈姑炊正熟,一杯苦劝护寒归”(陆游《东村》),寒霜枯了叶,冰冻贮了根,深冬掘出,煮食,其味清香,是下酒菜,也是饭食,热腾腾的一锅慈姑,暖融融的无限情意,乡村的粗茶淡饭已是人间盛宴。
江南人喜欢吃慈姑,慈姑的根在水中,亲人音容、旧日习俗均在水中有着清晰的倒影,清炒或者做汤,均滋润爽滑,有水乡江南的独特风味。罕见北方人食慈姑。洪沟河的浅水里有一些野生慈姑,故乡人觉得它叶形奇特,长长的叶柄举着绿绿的剪刀,其根散生,一出水就是十余茎,那些绿叶又如群燕低飞,一河碧水都闪烁着吉祥的光芒。据传,清宫御膳有一名菜曰慈姑烧肉,不知其味如何,北京皇宫的城墙太高,饶是美味无法无天,也无法飘到民间。倒是在国粹京剧里,常有慈姑出没风波里。试看京剧《李逵探母》中李逵的出场:戴鬃帽,插慈姑叶,左鬓戴红花,挂黑扎髯、黑耳毛。李逵是山东沂水人,他冲天一怒杀四虎的沂山,距离我也不远,他头插慈姑叶的装扮,我看着很顺眼,有草莽气,大地狂刮黑旋风,三尖慈姑闯江湖。北方在慈姑上别有寄托。评剧大师单田芳也是北方人,听其评书,如闻平地春雷,展开一个新崭崭的世界:头上戴着软底六棱抽口软壮巾,顶梁门倒拉三尖慈姑叶,鬓插青绒球,突突乱颤、颤颤巍巍,周身穿青,遍体挂皂。这叶的剑一出现,就代理着上天的权力,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以戈止武,规范着世界的秩序。
江南的慈姑有母性,是一种体贴的菜,炒食酥脆爽口,红烧清香嫩滑,生煎外脆内嫩,补气血,厚肠胃。北方的慈姑有野性,如剑戟的叶,烘托着快意英雄的江湖气质。江南温婉,慈姑有仁心;北方豪爽,一叶啸江湖。阳刚与阴柔,行侠与乐善,这既互补又相生的一组事物融洽在同一种植物上,这是否意味着天南海北一家人,仁爱无地域之分,人类共一个家园。
如今,在我生活的城市,慈姑作为绿化植物来栽培,河边的那一片尤为繁盛,慈姑多子,密密匝匝的绿叶显现着植物家族的兴旺。插一枚三尖慈姑叶,有些荒唐;我独期盼冬至,一位叫“冬”的客人来了,我就去掘慈姑,给他做米饭焖慈姑吃,饭熟,菜也熟,一个懒惰的厨人,很想尝一尝慈姑的滋味。
食之菜,诗之蓬
蓬子菜的叶子像什么?像猪肉丝,而且是精肉丝,让芹菜小炒、韭菜小炒、茶树菇小炒活色生香的精肉丝,看上去纤细雅致,嚼起来腴嫩可口。
草上长出来像精肉丝一样的叶,一定非同凡响。那些叶,宛若女子柔顺光亮的三千青丝,临风摇翠,清丽可人,秀色可餐。如此纤纤秀色,却多挺秀在干旱的地方,如故乡坚硬的林缘路边。蓬子菜遍布东北华北西北西南各地,干焦焦的戈壁滩,硬邦邦的盐碱地,都有蓬子菜在生长,丝状圆柱形的叶,就像细细的面条,喂养着饥饿的大地。蓬子菜高者可达一米,矮的不足一尺,它旁边的三棱草和毛谷英,犹如灌篮高手,茎秆一伸,就傲视众草。蓬子菜叶细无柄,似金针,耐心缝制着一件华贵的宽襦大裳。蓬子菜茎直立,基部分枝,分枝互生小枝,外向开展,小枝上密缀细细的丝状叶,看上去枝枝叶叶蓬乱乱的,形成的草棵却如合抱之木,让人惊叹。
蓬子菜的叶肉质,田边沟沿的尤为肥嫩,它的嫩梢头不怕掐,越掐越旺相,春秋均可采食嫩茎嫩叶。茎嫩叶鲜的蓬子菜犹如体态轻盈的豆蔻少女,若是对它不理不睬,不消半个月,它的针叶就开始发柴,老的叶坚硬如针,东北那疙瘩的人叫它札蓬棵。“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乐府《古相思曲》),在蓬子菜鲜嫩润腴的时候,遇见它,带走它的青丝,它的思念就开始疯长,以接连的新绿期待君的再回顾。这真是一种多情的菜。
蓬子菜可凉拌热炒,亦可做汤调馅,怎么吃,都不失清鲜腴嫩之本味。我小时候常吃凉拌蓬子菜,口感甚为爽嫩鲜美。蓬子菜的嫩茎叶干头净脸的,母亲用热水一焯,然后把它们在清水里养一会,像小鱼一样吐一吐土腥气,捞起,沥干。捣蒜泥是我的活。精盐做底子,润如白玉的蒜瓣,一瓣一瓣地投入,相跟着一声一声的脆响,有时蒜瓣会像蚂蚱那样往外蹦,我只好用左手半掩着钵口。捣好蒜泥,加一勺陈醋,用筷子搅匀,浇在蓬子菜上,撒几粒味精,装盘,吃时筷子再没头没脑地在盘子上走两圈,一箸入口,酸甜辣咸裹挟着无边的鲜爽蜂拥而至,让人胃口大开。蒸蓬子菜吃,味道香鲜,有点甜,是菜,也是饭。将蓬子菜和三两棵香葱切碎,放入玉米面,加水、盐拌匀,如果奢侈一回,可掺和一枚鸡蛋,想精致也行,撒几枚红枣,一并倒入笼屉上,大火蒸熟即可。蓬子菜玉米面相杂糅,青的菜融入圆圆的黄澄澄,黄的面染着碎碎的青绿绿,其间跳跃着三五枚红的枣,如叫叽叽的小鸡,让人只是看着,就有清新鲜活的乡村气息喜气洋洋地塞满这小小的灶屋,热的锅叫咕嘟的时候,整个小院都是满满当当的清香。蓬子菜性凉味甘,滋肝补肾,败火降压。早些年,随父母去农田里干活,带一壶热水,母亲半路上掐一小把蓬子菜搁在里面,歇气的时候喝上几口,凉丝丝甜津津的,内里有一种贴心贴意的亲切关怀。
蓬子菜可食,我觉得它的叶子像精肉丝,很多人看它乱糟糟的,像猪毛,叫它猪毛菜,这名字很有喜剧色彩,你吃一嘴猪毛试试,可满口的猪毛菜就是清鲜美味。东北二人转有两句唱词:“从小看你像猪毛菜,长大变成札蓬棵。”变成札蓬棵就是刺儿头吗?以我偏狭的阅读经验,罕见古人食用此菜,他们看重的是超实用的精神层面的札蓬棵。尤其是高歌狂饮的唐朝诗人,以蓬子菜喻意四处飘零的生活,“飞蓬”“飘蓬”“征蓬”“转蓬”“孤蓬”蔚为大观,呈现着唐人诗意的丰沛和精神的饱满。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诗经·卫风》),夫君出征去了东方,诗经里的女子头发乱蓬蓬的,心亦如飞蓬枯草乱糟糟,以致忧思成病。到了唐朝,这难言的况味移植于男人的内心:“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温庭筠《过陈琳墓》)读来满纸悲凉气。又如:“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李商隐《无题》)让人慨叹诗人的宿命就像蓬草一样飘转不定,孤苦无助。
很多人考证,蓬是飞蓬,菊科飞蓬属多年生草本植物。上海出版社出版的《诗经植物图鉴》和《唐诗植物图鉴》两书均持此种观点,书中精美摄影亦是菊科飞蓬。对此,我有异议:唐诗里的飞蓬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词组,“飞转的蓬”。首先,从科属上看,一个是菊科飞蓬属,一个在藜科猪毛菜属,二者根本不搭界;且菊科的飞蓬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十月中旬出苗,幼苗像小麦一样越冬繁殖,你让它飘飞什么。“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白居易),蓬子菜自深秋始就飘东飘西,直至来年初春,仍居无定所;飞蓬开菊样的小花,黄蕊白瓣,种子八月成熟后即随风飘散。其次,以飘飞的部位而言,飞蓬飘的是种子,蓬子菜却是全株。札蓬棵犹如一个草球,风吹草滚,此为“转蓬”;菊科的飞蓬身材苗条,舞姿一定很美,若是如圆球滚动,则需增肥臀部。最后,蓬子菜是断根之草。秋后,蓬子菜的植株干枯,根茎结合部遇风易折,断根之草随风飘泊,恰恰吻合诗人天涯羁旅飘泊无定的身世;菊科飞蓬的飘飞是在播种,是落地生根。
作为诗歌开阔苍凉的意象,蓬子菜枝叶葳蕤,岁岁繁盛,“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北宋·徐昌图《临江仙》),长恨飘蓬,却又无法终结漂泊的宿命,但一个“长”字,就道尽人生的大无奈。我的故乡,初春多风,卷起阵阵黄尘,如同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所描绘的“灰色的春季”,而飞转的蓬子菜迎面而来,让一个乡村少年满脸忧伤,他那时还不懂得,他的命运已与这种植物血脉相连——母亲去世以后,他如断根之草,在异乡漂泊,在纸上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