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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有把刀

2015-10-21包倬

文学港 2015年11期
关键词:老张桂花阿姨

包倬

心里有把刀

包倬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真的像冬天了。

如意小区门前的巷子里,梧桐树叶落光了。树们光秃秃的,瘦骨嶙峋,看上去像鬼一样。风一阵阵吹来,让人想缩成一团,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号称天天是春天的城市,四季越来越分明,晴天尘土飞扬,阴天一雨成冬。如意小区的红砖房,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如今看来,就像人老珠黄的怨妇,令人心生哀怜。这里连物管都没有。小区里的治安、停车、清洁等事务归社区居委会管。居委会图省事,把这些事务承包给了巫老板。巫老板也图省事,请了老张来负责一切事务,自己做甩手掌柜。

可是,一个星期前,老张不干了。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他要去看看。当老张背着他那卷油渣一样的被子,离开如意小区时,他说,“巫老板,你的心比锅底还黑啊。你给我那点工资,跟打发乞丐一样。”老张说完这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巫老板骂了一句脏话,很快被风吹走了。

老张走后,如意小区里的垃圾越堆越多,快连脚都下不去了。住户们告到居委会,巫老板心急如焚,四处托人,最终以高于老张两百元的工资找到了花阿姨。

可是,三天以后,花阿姨也不干了。她说,“我都六十五岁的人了,赚再多钱我也带不进棺材。为了这点钱,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不划算。”她说这话的时候撇着嘴,把头摇得像钟摆。巫老板一口一声阿姨地叫,终于把花阿姨留了下来,但条件是:她只上夜班。巫老板一咬牙,答应了。他心知肚明,花阿姨选择上夜班,其实是因为晚上来临时停车的人多,可以从中截留停车费。

如此一来,巫老板只好亲自来上白班。他坐在如意小区值班室门口的破沙发上,穿着绿色军大衣,面前放着烤火器。可是,前面烤糊了,后面还是像背着一块冰。这时,巫老板又想起了老张。他给老张打了个电话。巫老板开门见山,说想让老张重新回来,可老张只在电话那端默默地听着。“我们都是好几年的交情啊,你对小区里的环境也熟悉,你走了,好多人问起你,他们都说你工作认真负责,舍不得你呢。”巫老板还想继续给老张灌迷魂汤,却听老张在电话里说,“你记得我走的时候是怎么说的吗?”巫老板被噎住了,他大张着嘴,吸了一口冷气,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工资啊,呃……”巫老板犹豫了半天,才说,“工资,我会考虑的。不过,你也知道,我有难处啊。”

巫老板确实有难处,别人叫他“老板”,有时候感觉像个笑话。他全家人都靠如意小区的业主养着,克扣老张们多一点,自己碗里就多一点。像如意小区这样的地方,住的几乎是贫民,收点清洁费比要奶吃还难,有住户甚至十年不交费了。巫老板去收费,别人说,“我家门前不用你们来扫。”至于停车费,人们的理由更充分,“我把车停在自己窗下,关你什么事?”巫老板经常被人戗得哑口无言,可是,一想到一家人的生活,他又只能忍气吞声。就像现在,连看门人老张也要在他面前翘尾巴。那通电话打到最后,老张也没有松口,巫老板只好说,那就我们都再考虑一下吧。

可是,巫老板没有想到的是,老张第二天一早却主动给他打电话来了。巫老板一看来电,脸上便露出了笑容。他以一种恶作剧心理,让电话响到断线。老张的电话第二遍打来,巫老板才接了电话。

“我仔细考虑了一个晚上,答应你重新回来上班,”老张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但是,我有个小小的条件。”巫老板一听,顿时明白了几分,他说,“除了加工资,其他都好说。”老张马上说,“巫老板,你小看我啊,我老张也是有情有意的人,小区里那么多人惦记着我,我能不回来吗?”巫老板说,“那你赶快回来吧。”

老张重新回到如意小区的时候,身边多了个女人。那个女人长得牛高马大,一看就知是干活的好手。她讲话总是高声大气,像只嚣张的鹅。老张跟巫老板说,他想借用如意小区门口的空地,让这个叫刘桂花的女人在这里摆个小摊卖烧烤。这事,巫老板满口答应了。

老张带着刘桂花回到了小区角落里那间小屋子。那间屋子的十米开外是垃圾房,垃圾房一直是他的卫生间。那天晚上,老张在垃圾的臭味中把他那张同样泛着酸腐味的嘴凑近刘桂花时,硬是被刘桂花给挡开了。老张在黑暗中心里一颤,他消停了不到一分钟,又将手伸了过去,刘桂花再次将他的手推开了。

“你咋啦?”老张问。他没有听到刘桂花的答复,却听到她在抽泣。老张伸手拉亮了电灯,见刘桂花蜷缩在床上,紧闭着眼睛,不断地流泪。老张伸手去帮她揩泪,刘桂花却哭得更伤心了。

“原来你和我以前的男人一样,是个蠢货,”刘桂花抹了一把鼻涕,握在手里,却不知揩在哪里,“我还指望能够跟你过点好日子呢,没想到你只会吹牛。”

老张不太明白刘桂花的意思,但他觉得,能够让她哭泣的事情,一定不是小事。

“我跟你说过的,我只是帮人守大门的,我住的环境之前也跟你说过的。”老张跳下床来扯纸巾,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你不是说,巫老板求着你回来吗?”刘桂花把一团被泪水打湿的纸攥在手里,一时不知道该扔在哪里,“既然他如此需要你,那为什么还要另外安排人上夜班?油水让别人捞了,你还能干什么?”

老张听了这话,满心欢喜。这真是个聪明的女人,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巫老板请老张回来,又安排了花阿姨上夜班这事,老张心里又岂能没有意见?

“不出三天,她就会乖乖地离开这里。”老张拍着胸脯说。

刘桂花半信半疑地看着老张,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什么。老张关了灯,他闻着垃圾的臭味,进一步靠近了刘桂花。他得逞了。“明天我去买点花露水,睡觉的时候喷一下。”老张说完,没有得到刘桂花的回应,她已经睡着了。

其实这段时间,老张的生物钟一直没有调过来。他已经习惯了那种把时间切成碎片的生活。他断断续续地醒来,将刘桂花抱在怀里,心里升起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自从五年前死了老伴,老张就离开了家乡,来昆明投奔孩子。可是,他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城市就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工地上干苦力,一个在菜市场卖菜。老张以为自己是来昆明享福的,哪知来了才知道自己是来添乱的。自从他来到昆明,两个儿子家里,就没有平静过。儿媳妇们丧着脸,像是他上辈子欠了她们的债一样。老张在大儿子家住了一个星期,又去二儿子家住一个星期,然后,他再也没有勇气再回大儿子家了。老张沿着一条街道朝前走,便走到了劳务市场。老张站在劳务市场门口看热闹,正巧遇上了来招人的巫老板。于是,老张来到了如意小区看门。

五年来,老张把如意小区当作是自己的家。虽然吃的可能还不如潲水桶里的东西好,住的地方像个狗窝,可老张心里舒坦啊。巫老板每月给他六百元看门费,但夜里十二点后,老张就把小区大门给锁了,进出的人,每次每人交一元,一个晚上不低于三十元;夜里有临时车停进来,收的钱有一部分落入了他的口袋;天亮的时候,上班的人们顺手把垃圾丢在小区门口,他也能从里面翻到一些可以卖的东西;遇上年节,一些好心的业主还会送他一些月饼、粽子之类的东西。就是靠着这种敢吃不敢拉的节俭,老张攒到了十万块钱。

有了钱,这些年压抑在心里的想法像开春后的冰雪,在阳光下融化,汩汩流淌。前段时间,当有人说要给老张介绍个女人的时候,他完全是心花怒放了。经过几个夜晚的思考之后,老张觉得,他该离开了。如意小区不是生养他的地方,也不会是埋他的地方。如果能够带个老伴回家,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老张辞了职,在介绍人的带领下,见到了刘桂花。

“我来昆明五年了,给人家看门。”老张说。

“我也差不多,帮人卖烧烤。你属啥的?”刘桂花说。

“属鸡。你们那里出产好不?”

“我属龙,比你小7岁。你还有负担没?”

老张自豪地摇了摇头。

“可是我有负担哦,两个孩子都在上学,一个大学,一个高中。”刘桂花说这话的时候,认真观察着老张的脸色。直到她看到老张的脸上并无惊异之色,她才放心了。之后,两人请介绍人出去吃了顿饭,算是把关系定了下来。老张暂住在刘桂花处,作进一步的了解。这期间,恰逢巫老板打电话来。老张本来是想带着刘桂花回老家,可是刘桂花说,“我要把娃娃供出来,才会真正考虑自己的事。”这才有了老张重新回到如意小区来看门一事。

那夜,刘桂花睡着了,老张把未来规划了一遍。他想,过段时间,他要回去把地里种上核桃,顺便把房子翻修一下。等刘桂花的孩子毕业了,他便带着她回家,到那时,地里的核桃也该挂果了。更何况,他的卡上还有十万块钱。他没有告诉刘桂花他有钱。据说,刘桂花的男人前些年患癌症死了。老张和刘桂花在一起时,便很少提起双方那两个已经死去的伴侣。如果经常想起那个睡过身边人的死人,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老张决定,今后时不时地给他和刘桂花死去的对象烧点纸吧,特别是刘桂花的男人,他睡了他的女人,不能让他再在阴间缺吃少穿。

老张想着想着也睡了过去。天刚蒙蒙亮,刘桂花就起床了。她坐在老张床边的塑料盆里撒尿,那流水潺潺的尿声,让老张心里有些异样。小屋有个小窗,被老张用报纸糊上了。刘桂花拿出一个红镜子,对着小窗,开始梳头。她的头发白了五分之一,梳头的时候,总能梳下一小绺。以前在家的时候,她会把梳下的头发塞进墙缝里,待货郎进山时用乱头发换火柴。但是在城里,梳下来的乱头发都进了垃圾桶。

刘桂花把乱头发攥在手里,打开了门,她一脚踩出去,“妈哟”一声叫了出来。刘桂花踩到了他们门前的一泡屎上。老张闻声而起,臭味扑面而至。刘桂花还站在门口,她的鞋子沾满了屎,仿佛是踩到了地雷一般不敢动弹。

老张率先骂了起来,“是哪个畜牲婊子养的干的缺德事?你妈的有种就站出来!干了这种事,今天出门就被车撞死!过不了大年三十,全家死绝!”老张的家乡,是敬畏朝阳的,觉得它充满了神性,朝着太阳诅咒是会灵验的。老张边骂边去端了水来给刘桂花洗鞋子,但鞋子洗干净了,臭味仍在。刘桂花把那双踩过屎的鞋子扔在花台上,换了双鞋穿着,跟着老张一起骂。

“狗杂种!”

“狗娘养的。”

“拉屎在我们门前,你生儿子没屁眼。”

“你休想有个儿子烧汤喝,你家世世代代代都生一窝婊子。”

……

老张和刘桂花一唱一和地骂着,像两个相声演员。如意小区的人一大早就被吵醒了,他们推开窗,看见老张和刘桂花边骂边朝门口走去。在门口,花阿姨坐在值班室里打着毛线。她听到骂声越来越近,一唱一和,突突突,像两把机关枪在扫射。她抬起头,正好撞见刘桂花的满腔怒火。花阿姨问:出啥子事了?老张抢先一步回答:不知是哪个千刀万剐下地狱的,拉屎在我们门前。花阿姨先是一惊,然后脸上迅速恢复了平静,她说,哦。她继续低头打毛线,老张和刘桂花就一直在大门的不远处骂,骂尽了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话。他们对每一个围观者复述一遍这件恶劣的事,然后,一直骂到早上九点钟。

老张该上班了。他和花阿姨交班的时候,花阿姨说,“这是昨晚的临时停车费,55元。你交给巫老板。”老张愣了一下,问:“你为啥不自己交给他?”花阿姨说,“这是巫老板的规定,你收到的临时停车费,由我交给他,我收到的由你交给他。”

老张接过钱数了一遍,塞进兜里,问花阿姨,“你有没有看见是谁在我门前拉屎?”花阿姨正在将她的毛线装进一个包里,头都没有抬一下,“我怎么知道?我是给巫老板看门,又不是给你看门的。”花阿姨说完这话,扭头走了。她的儿子和儿媳就住在不远处的民房里,她年纪大了,睡眠越来越少,白天带孙子,晚上来如意小区上班,偶尔打个盹,也就不觉得困了。

这是老张和刘桂花在如意小区新生活的开始。太阳挂在天上,但只是个摆设,风裹挟着寒意,吹得落叶哗哗。老张坐在值班室里,很快就感觉脚被冻僵了,他站起来跺了跺脚,朝自己的小屋里走去。他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看到刘桂花了。当他走近小屋时,他闻到了肉香。锅里煮着肉,刘桂花正在洗蒜苗。“今天中午吃回锅肉。”她说。老张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问,“你不生气了?”刘桂花把洗好的蒜苗放在一旁,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这才刚刚开始呢。”

刘桂花觉得自己是在进城之后才开始懂事的。当她躺在城市的角落里思考过去几十年的光阴,她终于明白,自己前三十年最大的收获是生下了两个儿子,并把他们养大成人;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但她知道,应该把剩余的生命继续奉献给两个儿子。两个孩子都是优等生,只可惜,家里已经穷得只剩下几只破坛烂罐了。

刘桂花进城的这几年,一直在帮人卖烧烤。她不敢轻易换工作,她无法承受花时间找工作所带来的经济损失。每次发了工资,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邮局寄钱,只给自己留下买卫生巾的钱。对于如何经营一个烧烤摊,她早已烂熟于心。她梦想拥有一个自己的烧烤摊,但这基本上只是个梦。然而,当她遇到老张后,她忍不住又说起自己的梦想。她没有想到,老张不但帮她出谋划策,还答应帮她去借钱作启动资金。

“如果亏了咋办?”她说,“我可没钱还。”

“不是还有你嘛,”他说,“人比钱重要。”

刘桂花到如意小区的第三天晚上,她果然在大门口开了个烧烤摊。摊位不足一米长,只卖些羊肉串、鸡翅、韭菜、豆腐、火腿肠、鸡腿、脆骨……她占据着路边的人行道,从门卫室里牵了电灯过来,用一根竹竿撑着,在风中摇摇晃晃。老张坐在一只小凳子上,双手抱着水烟筒,歪着头,咕噜咕噜地吸着,而刘桂花,则在升腾的油烟后面,乐滋滋地忙碌着。老张想,这个女人还真有点本事,嘴甜、谦和、并且还懂得推销。这个时候,倒显得老张愚笨了。他除了抽烟,偶尔会帮刘桂花打打下手,但像个笨手笨脚的学徒。

在他们的烧烤摊不远的地方,花阿姨坐在门卫室前的烂沙发上,对那些拿着烧烤进小区的人嗤之以鼻。刘桂花的炭火生起之时,花阿姨心里的怒火也随之而生。门外面越热闹,花阿姨的心情越低落,仿佛别人用的是她的钱一样。“那些蔫巴屁臭的烧烤有什么好吃的?”花阿姨嘀咕着,时不时看一下刘桂花摊前的顾客,在心里盘算着刘桂花的收入。不算还好,越算心里越难过。花阿姨站起身,去小区里转了一圈,但除了遇到几只发情的流浪猫以外,没有一点点收获。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只有3辆临时停车。花阿姨收了30块钱,她决定,把10块钱装进自己兜里。但是,这仍然难以抚平她心中的失落。

花阿姨回到值班室门前坐着,有一个跟她还算熟悉的住户走进了小区。对方的手上提着烧烤。花阿姨假装巡逻,跟了上去。小区里的路灯坏了,没人修。某户人家的灯光透出来,照到地上。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那业主发现有人走在后面,下意识地回过头来。

“吃烧烤不?”对方礼貌性地问了花阿姨一句。

“不吃!”她压低了声音,“那些疯牛死马瘟鸡肉,吃了是会得病的。”

对方注视着手里的牛肉串,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这种带着几分愤怒的怀疑,令花阿姨有点怕了,“我跟你开玩笑的。”她说。此话一出,对方也就如释重负,说,“就在这小区门口,我想她也不敢。”但是,等对方一走,花阿姨又后悔了,“我应该说出来,”她想,“说出来,她也不敢把我屁股啃掉。”终究是错过了机会,花阿姨耿耿于怀。

凌晨两点,老张和刘桂花收了摊。他们把那个安装了四只小轮子的烧烤摊推进小区时,小区里的流浪狗一起叫了起来。花阿姨裹着军大衣,像只瘦猫一样地蜷缩在值班室前的沙发上。昏黄的灯光下,风吹起她的几丝白发,让人想到山间枯弱的野草。待老张和刘桂花走远,花阿姨一骨碌从沙发上爬起来,“呸!”她转头朝花台里吐了一泡口水,声音响亮,她恨不得自己的嘴里能够吐出刀子。

花阿姨感觉自己坐不住了,她开始发抖。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头脑越发清醒了。她去值班室里的床上躺着,可她浑身上下像是爬满了虱子。她穿衣起床,无所事事地开始了巡逻。她越往小区深处走,脚步轻得像两片夜风中的树叶。快接近老张和刘桂花住的小屋子时,花阿姨已经快窒息了。小屋里的灯熄了,但人声未息。花阿姨听到屋里像飞虫嗡嗡。她垫着脚跟,走得更近一些,笑声便从混沌中剥离了出来。

“还是做生意好,”刘桂花说,“一晚上,赚到了你五天的工资。”

“生意应该会越来越好的,”老张说,“我在这里这些年,这点信誉度还是有的。”

“哎,刚才你有没有看到她的表情?难过得像是死了父母。”

“谁?”

“还有谁?那个老母狗嘛。”

“等着吧,再过几天,她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声音渐渐小了,听起来像蚕吃桑叶。花阿姨的腿站麻了,她打了个趔趄,一只猫被吓得蹿进了花台。她没有转身,而是踩着小碎步倒退着离开了老张的小房子。回到值班室,她的牙齿不停地打颤,也不知道是恨的还是冷的。下半夜的如意小区,静得只有两只流浪猫在叫春。花阿姨关了值班室的门,风声在外面嘶吼,拍打着小窗,玻璃噌噌响。她合衣而卧,但被子冰得像块石头;她的脚僵了,相互在被子里搓揉着;一只蛾子扑向电灯,花阿姨一眼就认出了它,一只陪伴了她很久的白蛾子。在这个冬天,没有飞出去的蛾子是幸运的。她看着蛾子围着电灯飞,那盏五瓦的灯泡不会灼伤它。她突然觉得,那灯泡是个不错的取暖工具。她钻出冰窟一样的被窝,拧下了灯泡,屋子暗了下来,但她觉得更暖和了一点。她睡不着,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小区里没动静,她就听更远的地方,外面的街道上,一辆三轮摩托加大马力,噪音顺地而来;一列火车即将进站,拉长了汽笛……一辆渣土车开了过去,地动山摇;又一列火车离站,没有汽笛声,但震动比渣土车要大得多。

花阿姨闭上眼睛,脑海里是家乡。她离开老家好几年了,孩子们不回故乡,也无法在城里安身立命,花阿姨本想一个人守着故土,但她更放心不下外出的孩子们。她来城里带孙子,她希望城里的保姆费用再涨一些,也好让她觉得自己的价值更大。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把老骨头有天还能换来真金白银。当有人受巫老板之托找到她时,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但上了几天班后,发现儿媳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只好辞了白班,利用夜晚的时间出来挣点钱。

当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嘈杂,花阿姨知道,天快亮了。她起了个早,去翻垃圾房。对她来说,这就是一个捡钱的过程,所有能够卖成钱的东西,她全部装进一个绿色大袋里,当她和老张交班以后,她便拖着那个大袋子直接去废品收购站。时间长了,收购站的人都叫她“拖绿袋子的老奶”。但是,自从老张带着刘桂花回到如意小区以后,花阿姨明显地发现可捡的东西没以前多了。花阿姨一边认真地翻垃圾,一边恶狠狠地诅咒。她从垃圾堆里的最深处,极不甘心地翻出两个矿泉水瓶,一转身,便看到了老张。

老张心情愉悦。他穿着一件旧军装,皮鞋擦得像一面镜子,他低头看皮鞋,昂头看天空。在低头和抬头之间,他也看到了花阿姨。老张走了过来,说,“该换班了。”花阿姨没说话,她拖着大袋子朝前走,老张在后面跟着。到了值班室里,花阿姨打开抽屉锁,拿了20元钱出来,递给老张。老张说,“还有10元,昨晚进来的是3辆临时车。”他说这话的时候,朝旁边的一辆临时车看了看。花阿姨红着脸,放弃了争辩,从最里一层衣兜里,拿了一小卷钱出来,挑了一张破旧的,扔在了地上,拖着她的垃圾袋子走了。

花阿姨没有看到老张咧开嘴的笑,老张也没有看到花阿姨眼里的泪水。

那一天,人们看到老张坐在值班室门口的沙发上,把手边的一个小收音机的音量开到最大,见人就主动打招呼。巫老板来收头天晚上的临时停车费,“我帮你多赚了10元回来。”老张在巫老板疑惑的目光中兴致勃勃地讲述了一遍如何盯牢了进来的临时车,才让花阿姨无奈吐出了已经藏起来的停车费。巫老板听完后,发了一支香烟给老张。“我们是几年的交情了,你要帮我盯着点。”他说着,拍了拍老张的肩膀走了。老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跟着收音机里哼哼唱唱,只差没有找个开阔地舞起来了。刘桂花也是心情大好,她给自己的脸上铺了一层劣质粉底,很白,很香,这让老张激动不已。中午吃完饭,老张把她按在床沿要了一次。

这个中午,风一直刮着,如意小区里树叶四处逃蹿。明天,老张又该去打扫楼道了。整个小区29个单元的楼道,他需要两天才能扫完。这个额外的工作,巫老板会给他三百元。但是现在,老张跟刘桂花商量,让她也一起去扫楼。

“我不去,”刘桂花说,“灰头土脸的,干一天才一百五。”

老张有点尴尬,他被刘桂花的话刺痛了。他低垂着脑袋,把一支香烟放在嘴里又拿出来,如此反复几次,却一直没有点火。刘桂花正在洗碗,灶台是张桌子,离床不到二尺。她转过身来,看见老张嘴上还叼着烟,便说:“要我去也可以,但这扫楼的钱得给我。”不待老张说话,她又说,“我家老大又打电话来了,这大学啊,就是个烧钱的地方。”刘桂花说前半句话时,是用的开玩笑的语气,后半句里是抱怨。老张同意了,但他从此对刘桂花又有了新的认识。

下午的收音机里,一个女主播用糯得像糍粑一样的声音,想要将一种慵懒的情绪推向更深处。老张不关心女主播,他在等接下来的音乐。他当然听不懂电台的音乐,但只有音乐才能吻合他的心情。从早上开始,他便在各个频道之间选择音乐。最后,他意犹未尽地想,回头应该去买个播放器了。他见过那种东西,可以放碟,也可以从网上下载歌曲。如意小区旁边的吉祥小区的看门人,就有一个,一整天都在放山歌。

到了下班高峰期,收音机里开始播报各路段的交通情况。老张决定去小区里转一圈,检查一下车位。可是,他刚站起来,就看到一辆奥迪A6从小区里开出来,在他面前停了下来。老张以为对方要给他交停车费,哪知车主打开车门,走过来一把就抓住他的衣领。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家伙,绝对有一米八以上。他抓住老张的衣领,用力往上提,老张就感觉整个人飘到了空中,他挣扎了几下,被对方重重地搡倒在地。

“你他妈是怎么看的车?”那车主开口说话,凶神恶煞。老张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人都懵了。上了几年的班,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车主。“你凭什么要打人?”老张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样的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但他的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那人并不放过他,一步跨到他面前,将他拽到车的另一侧,指着车身上的刮痕,问,“你告诉我,这他妈的是谁干的?我刚买了一个星期的新车!”

老张彻底傻眼了。好大一条刮痕,横跨了两道车门。喜欢看热闹的人们开始围过来,纷纷察看刮痕,然后火上浇油地说,“可惜了,新车啊。”这一说,车主更是火冒三丈,朝老张吼,“叫你们老板来!你守个屁的车。”

这种事情以前也发生过的,但不是奥迪车,而且车主也没这么凶。老张畏畏缩缩地掏出手机给巫老板打电话,他吞吞吐吐地讲了半天,才讲清楚了事情。进进出出的车辆被堵住了,司机们见按喇叭没效果,也都下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桂花也来了,她向人打听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老张看到了她,但没有说话。

巫老板来了,他给奥迪车主递了一支烟,对方没接。“赶紧说吧,怎么办?”那人看了看两边堵起来的车队,不耐烦地重申,“我这是新车,刚买一个星期的。”

巫老板凑到那人身边,低声说,“对不起啊,老板,这老小区里也没有监控,我们也查不出是谁刮了你的车。”

“一句没有监控就想了事?没有监控,不是还有你们吗?收了我的钱,难道不该负责?”对方诘问。

围观的人纷纷加入到这起事件中来,有人劝奥迪车主算了,有人劝巫老板赔点钱了事。巫老板又岂能不懂对方的意思,但他继续装傻,一个劲地跟对方说好话,可对方就是不松口。

“这是咋回事?你怎么看的车?”巫老板将老张拉到一旁,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严厉和不满。

“我觉得是有人在害我,”老张说,“这车停在角落里,不会被车蹭到的。”

“先不说这些,现在怎么办?”巫老板说,“很明显,这人想要咱赔钱,虽然他可以报保险的。”

“我没钱,”老张说,“大不了,我不干了,我赔不起。”

“好啦,”巫老板缓和了一下口气,“他要不了几个钱,我去跟他商量,然后,我们一人承担一半,我先垫着,这总可以了吧?”

一说到钱,老张便浑身疼。古时候的凌迟处死也不过如此吧?可是,巫老板又说,“别想耍赖,这责任完全在你,我比你更冤。”巫老板说完,不再征求老张的意见,直接去跟奥迪车主商量去了。最终,两人达成协议,巫老板赔了五百元,奥迪车主才忿忿开车离去。巫老板丧着脸走时,不忘提醒老张,“别再出这种事了,否则,就你自己赔了。”老张忙着指挥车辆,他没有回巫老板的话,可他却在心里悄悄问候了对方的家人。

“我怀疑是有人在陷害我。”待老张将那些拥堵的车辆全部指挥妥当,回到住处时,他一直跟刘桂花重复这句话。刘桂花盛了饭递给老张,然后略加思考就得出了跟老张一样的结论,“你说是姓花的?”老张突然愤怒起来,停下手中的筷子,“除了她,还会有谁?”但是,刘桂花很快又推翻了这一结论,“你不是一直守在门口的吗?你看到她下班后又回来过?”老张被她这么一问,又有些懵了,他想了想,说,“我只有中午吃饭那会儿没在门口。”于是,两人都不敢断定就是花阿姨所为,但她嫌疑最大。

吃完了饭,老张长叹一声,坐在床沿抽起了闷烟。这一天对他来说,像幕电影,起伏跌宕。但他想着想着,又活泛起来了。他吐出一口烟,说,“算了,不想这事了,准备一下晚上的烧烤。”他确实需要一些高兴的事情来冲淡一下心里的不快了。“今晚的生意,应该会比昨晚更好一些吧,”老张说这句话,像是祈祷,又像是肯定,但刘桂花却说,“等一下交班的时候,别和她吵,别影响了我的生意。”

老张的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噎住了一样。他本来是想跟花阿姨大吵一架的,不管是不是她干的,找人吵一架,也比这样吃了哑巴亏要好。刘桂花的这种阻拦,对他来说,就像要把一个屁活活给憋回去一样难受。更难过的是,她居然说“别影响了我的生意”。“我的生意”?你的生意?老张在心里嘀咕着,出去跟花阿姨交班了。

花阿姨已经来了。她坐在值班室门口的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面无表情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但老张却从她的脸上读出了故作镇定的得意。想到刘桂花的话,他强行摁住了心里噌噌燃起的火苗。

过了一会儿,刘桂花推着烧烤摊出来。轮子压过水泥路面的声音传来,老张看到花阿姨的表情还是无动于衷。他走过去帮着刘桂花把烧烤摊推到离大门不远的地方,回头去值班室里牵电灯的时候,发现花阿姨已经去小区里巡逻去了。

刘桂花刚把东西摆好,就来了四个年轻人。他们点了很多东西,坐在简陋的塑料桌凳前,畅快地聊天。这是两对情侣,他们刚从大学里放假回来。他们聊的内容是各自大学里的趣闻以及高中时代的趣事。这幕场景让人感叹青春的美好。但是,这个美好场景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被搅散了。

那时候,刘桂花刚把十串烤熟的羊肉送到这四个年轻人面前,老张去街口帮他们买啤酒还未回来。印着“城管”字样的面包车开过来时,他们根本就没发现。直到车停到刘桂花的摊位前,刘桂花才有些慌了。

她没想到城管会管到小区门口来,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人投诉你们占道摆摊,”三个城管围了过来,其中的一个像是领导,说话还算客气,“把东西收一下,跟我们回去接受处罚。”

“同志,我们这里是小区门口,应该不算占道吧?”老张将一箱啤酒放在地上,忙去兜里掏烟,但他掏着掏着又停了下来。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想贴上去,又害怕贴得更近。刚才那个说话的城管回过头来,瞪了老张一眼,他立马就退了一步。

“不算占道?”那城管问,“这里难道是摆摊的市场?”

老张哑口无言。他看了一眼刘桂花,发现她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悄悄把目光转移开,又在嗓子里轻咳一声,再次走近了那个像领导一样的城管。

“同志,能不能放我们一马,”他说,“我们昨天刚开始摆的,我们今后一定改正。”

三个城管,其中两个已经在主动将烧烤摊上的东西往面包车上搬了。刘桂花哭了起来,但不敢去阻拦。她跟在城管身后,像个影子。老张还在跟那个城管求情,但毫无效果。眼看东西就要全部搬上去了,刘桂花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她终于哭着说了第一句话,“求你了,这是我的命根子啊。”老张走过去将她拉了起来,说,“不怕,我跟他们去,你回去等着。”这个时候的刘桂花,除了点头,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她哭着进了小区,经过花阿姨的身边,花阿姨正在值班室里低头打毛衣。刘桂花回到小屋里,没开灯,直接躺下,浑身瑟瑟发抖。老张和那个烧烤摊,一起被城管带走了。那几个年轻的顾客,见到城管来,乘乱走了,连钱都没付。炭火倒在了街边。

刘桂花的手里握着手机,但她不知道该不该给老张打。她大口呼吸着,空气成块地进入她的嘴里。她的脑海里开始想象城管队里的情形:一间明亮的屋子,老张像个犯人一样被带进去,一顿暴打以后,丢进了铁笼里。她之前是看到过城管打人的,惊恐让她缩成了一团,像个随时准备滚开的肉球。狭窄的空间里,没有窗,关了门,空气越来越浑浊,刘桂花感到头有些晕,她往被子更深处钻了进去。但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了敲门声。

老张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他剧烈跳动的心脏上面,是按捺不住的好消息。刘桂花战战兢兢地打开门,一把将老张拉进了小屋。“他们没打你吧?”刘桂花边说,边开灯查看,却看到老张的脸上挂着笑容。“他妈的,我还以为是多大的事。”他喘了一口气,伸手掏了香烟出来,点燃,轻吐一口,“让我们去交五百的罚款,就可以把东西领回来了。而且,今后每个月给他们三百块钱,他们就不会再管我们。”

两人立即清点随身的现金,凑足了五百元,去城管局交了罚款。

“哎,你说,是谁向城管打电话投诉我们的?”刘桂花在后面推着烧烤摊说。

“肯定是那个老母狗。”老张说,“除了她,没人有这么歹毒。”

“看来不收拾她是不行了。”

……

那天晚上,老张和刘桂花将烧烤摊拉回如意小区门口,重新摆上东西,但再也没人光顾。到了凌晨两点,两人哈欠连天地收摊。花阿姨已经在值班室里睡下了。老张经过一辆停在黑暗中的汽车时,他掏出家伙对着车滋了一泡尿。他听人说过,把尿撒在车轮上,这车就会出事故。撒完了尿,他还不解恨,朝那车的轮子上踢了几脚。刘桂花沉默地跟在老张后面,她又累又闷,回到住处,倒头便睡。大约是下半夜的时候,老张掀开被子,套上棉拖鞋出去了。刘桂花感觉到了,但没有过问。

有人在吵架。刘桂花在梦中隐约听到。她起初以为是个梦。后来她又发觉自己和吵架声之间就像一个溺水者和岸上隔着一层冰一样。渐渐地,她听清了,那确实是有人在吵架。她醒了过来,天已大亮。侧耳倾听,吵架声越来越明晰。“你听。”刘桂花摇了摇睡在身边的老张。她没有想到老张的声音完全不是刚醒的样子,“我一直在听,”他说,“是她在跟人吵架。”

花阿姨遇上麻烦了。一辆帕萨特的车身被刮,车窗玻璃也被敲碎了。车主气得半死,可花阿姨只有三个字:“不知道。”巫老板又被叫来了,可是这一次,他坚决不赔了。他像棵墙头草,一会儿和车主一起,骂花阿姨看车不尽职尽责;一会儿又和花阿姨一起,对她的失职百般狡辩。早起上班的人们,对这一起争吵投来好奇的目光,站着看一会儿,见分不出胜负,也就无趣地走了。

听着外面的争吵声,老张将手伸到了刘桂花的胸前。那是一对还配叫乳房的皮囊,虽然软沓沓地贴在胸前,但总算没有缩成两个手指头般的肉椎。老张捏着乳头,刘桂花在他面前像条蛇一样抖动起来。当他心满意足地重新躺在刘桂花的身边时,他听到了花阿姨的哭声。风将那个苍老的声音送到老张和刘桂花的耳畔,像一块布被撕裂了一样。哭声小一些的时候,又像寒风吹动电线发出的呜呜声。

“你想吃什么?”老张柔声问,“我去买菜做饭了,你再睡一会儿。”

老张去买菜时经过大门口,见花阿姨红肿着双眼,坐在值班室门口。她响亮地擤了一把鼻涕,擦到了鞋子上。老张从她面前走过,她一泡浓痰就朝老张啐了过来。老张回头瞅了她一眼,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断子绝孙的杂种,”她骂道,“你出门会被车撞死的!”

老张在骂声中扬长而去,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注意着来往的车辆。虽然被骂,但他心里依然很畅快,一如这晨风,细丝丝吹来,神清气爽。老张买了排骨和山药,还给自己买了一瓶二锅头。刘桂花喜欢吃的凉拌猪耳朵,他也买了。提着菜往回走,他一路哼着小曲。老张走回到小区门口时,花阿姨又呸了一口。这一次,老张连看都懒得看一眼。他努力控制自己,才没有笑出来。他抬头看天,阴霾已去,这个城市,就要迎来难得的暖冬了。

换班的时候,花阿姨仍然在骂。“我不回你话,不是我怕你,而是你不值得我跟你吵架。”他的手里端着饭碗,排骨散发着香味,他扒了一口在嘴里,边嚼边说,“你做在初一,就别怪我做在十五。”花阿姨将几张旧钞票甩在老张面前的沙发上,气冲冲地走了。

巫老板过来收头天晚上的临时停车费,老张趁机打听早上发生的事情。

“赔了人家五百块,”巫老板余怒未消,“还想让我跟她一起分担,门儿都没有。我再说一次,今后谁再出这种事,自己负责。”

老张心中窃喜,仿佛前日的他不是赔了钱,而是赚了五百元一样。他嘻笑着,给巫老板递了一支烟,低声说,“其实,她每晚都能捞到不少好处,只是我不好说而已。”老张如愿地看到巫老板的脸色由愤怒变成了疑惑,又变成了愤怒。

“我是搞不懂你们俩的了,”巫老板说,“她也跟我说你私自将一些临时停车费装自己兜里了。”

老张赌咒发誓,说谁私自把钱装起来谁全家死,他每收一分钱都是交出来的。

“而且,她还跟我说,让我把门口这块空地租给她,”巫老板打量着老张,“她给我每月五百块的租金。”

这话听得老张心里发抖。他不敢再看巫老板的眼睛。但巫老板到走时也没有说自己是否打算把场地租给花阿姨。老张跟刘桂花说了这事,两人都有些慌了。

“要不,我们给老板交点租金?”老张跟刘桂花商量。

哪知刘桂花却有不同的看法。在关键时刻,她又展示了一个女性对事物的敏锐。“我觉得吧,他是想要我们给他点钱,所以才这样说了吓我们。”可是,这只是刘桂花自己的猜测,她其实心里非常没底。两人最后的决定是先等等看,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肯出钱的。只是从此以后,老张见到巫老板,开始点头哈腰了。有时候,刘桂花甚至会安排他将一些烤好的东西送去给巫老板家做夜宵。

刘桂花的生意越来越红火,花阿姨的眼睛也就越来越红。上夜班成了她最难熬的时间,但她又像吸了毒一样的欲罢不能。刘桂花摊前的桌子越排越长,有时候桌子已经摆到了小区大门里面,离花阿姨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花阿姨看着那些吃东西的顾客,恨不得他们噎死。可是,他们不光不噎死,还一个个吃得五饱六足后,客客气气地付钱走了。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老张和刘桂花把钱赚进了兜里,等他们收摊后,自己躺在值班室辗转反侧地想办法。

花阿姨想,她不能输了。她一定要让老张和刘桂花从如意小区里滚出去。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好事都是他们俩给占尽了?她不服气。她明白,老张和刘桂花最得意的,其实是那个烧烤摊,只要毁掉它,就是拔掉了老虎嘴里的牙。这颗“牙”像是长在她肉中的刺,让她寝食难安。

有一天,花阿姨对巫老板说,“巫老板,我们做个生意吧,你把那块空地给我,我免费给你打工。”巫老板眼里放光,其实他比她想得更早,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而已。他转动着那两颗黑豆般的眼珠,抽了几口烟后,将烟头用脚踩灭了。

“人家一晚上收入好几百呢,”他说,“你想想,这块地的价值有多大?”

花阿姨也真不知道这块空地具体价值几何。对于她的“交易”,巫老板也不明确表态,只说“我回去商量一下”。这话花阿姨听得懂,巫老板事事都要跟媳妇商量的。只是,她不知道,这商量的周期会有多长。她像是等待上帝的判决一般,等待着巫老板的回答。在这期间,她分文未贪,并且严厉监督好了老张。可是,这几天的老张不光分文未贪,还每晚给巫老板家送去烧烤。巫老板也不客气,伸手接过,便关上了门,仿佛老张就是个送外卖的一样。对于巫老板的这种态度,老张心里却心存感激,他害怕某天巫老板突然叫住他,要跟他说事。可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像鬼一样,你越是害怕,它越是要出现。当巫老板叫老张“进来喝酒”的时候,他的双腿有点发软。他想转身跑,但他知道不能跑。

那晚老张又去送烧烤,巫老板已经打开啤酒等着他了。“来,喝一个,”巫老板象征性地和老张碰了一下,拿了一串羊肉塞在嘴里,“今晚的肉串,辣椒和花椒都放太多了。”老张点着头,却知对方的心思其实不在肉串上。他轻轻端起酒杯,想说点什么,但又忍住了,只抿了一小口啤酒。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巫老板递了一只鸡腿给他的老婆,她正在熟练地打着一件黑色毛衣。

“还是那样,”老张说,“时好时坏的,但不会亏本。”

“我听人家说,你们的生意好得很。”巫老板的老婆冷冷说了一句,意在揭穿老张的谎言。

老张尴尬地笑着,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们摆摊的那个地盘,其实是大家的公共空间,属于社区居委会管,”巫老板说,“当时答应给你,是想着他们可能不会管,没想到,现在他们要来把这块空地收回去了。”

巫老板说完这话,和老婆一起看向老张,却见老张一直低头看着地板。他们不知道,此时的老张觉得天旋地转,像是置身于漩涡的中心。夫妻俩相互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刚才的这番话里是否有不妥之处。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了,总应该得到回应才是。

“按居委会的意思,是直接要把你们的摊位取缔掉,”巫老板接着说,“我替你向他们求情,他们这才答应让你们继续摆摊,但需要交租金。”

“要交多少钱?”老张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这个要等他们开完会决定,”巫老板递了一支烟给老张,低声说,“而且我要告诉你,花阿姨也想租这个地盘。”

老张坐立不安了。他赶紧向巫老板夫妇告别,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带到了刘桂花身边。刘桂花正在忙着烤肉串,顾客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赶紧帮忙,”她说,“把那两只鸡腿刷上油。”老张掌握不了火候,也不知道该放多少作料,他只能干些粗笨的活。

“这个地盘,居委会要来收租金了。”老张有些迫不及待地说,“而且,她也要来竞争。”他指了指大门,门后面,昏暗的灯光下,花阿姨也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刘桂花狠狠瞪了一眼老张,他立马闭嘴了。但老张的话显然影响到了刘桂花,她突然沉默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甚至将盐和味精搞混淆了,引得顾客一阵抱怨。这个烧烤摊,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机遇,她不想失去。她把花阿姨看作命中的小鬼,在她最有可能赚到钱的时候,专门来作祟的。她想,她必须要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否则,她将永无宁日。

收摊的时候,刘桂花特意看了一眼值班室,却见里面黑灯瞎火。刘桂花想,要是明天一早起来,这个老奶死了,那该多好。这个冬天,如意小区里有好几个老人没有捱过去,在某个时刻静悄悄的走了。刘桂花有时候会看到救护车进来,看到那些老人被抬上救护车就再也没有回来。每当这个时候,她总希望被救护车拉走的那个人是花阿姨。

刘桂花和老张推着烧烤摊往回走,却见花阿姨像个幽灵似的站在黑暗中。老张的心里颤抖了一下。回到住处,老张烧水给刘桂花洗脚。刘桂花坐在床上整理这个晚上的收入。她数好了钱,装进兜里,见老张的一件脏衣服扔在床上,便起身将那件衣服丢进了盆里,准备帮他洗衣服。哪知,老张突然将那件衣服从盆里捡了起来,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不用洗,”他说,“你别动我的这件衣服。”刘桂花愣了一下,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她没有说什么。老张把这件衣服穿在了身上。刘桂花看见他胸前的兜里鼓鼓的。是钱?她想。但她还是没有问。

“这个老猪狗,故意跟我们抢。”老张倒了热水在盆里,调试好水温,端到了床边。刘桂花脱了鞋,把水伸进盆里,水温刚好,但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愉悦。

“如果是我们付租金,付多少呢?”老张站在一旁,他看着刘桂花的一双脚在盆里像两条鱼在嬉戏,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

“你的兜里是什么?”刘桂花突然抬起头来,眼睛盯着老张的胸前。他捂紧了胸前的兜,下意识地后退,却无路可退。“没……没,”他说。如果有路,他想夺路而逃;如果有地缝,他会钻下去。可是,啥也没有,他只能用一种既无奈又害怕的眼神,看着刘桂花。刘桂花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老张,她一把摸到他胸前的兜,他整个身子躬了下去,那样子,让人联想到一个女孩被初恋男友摸到了乳房。

刘桂花猜得不错,老张的兜里是钱。她将他兜里那一沓钞票硬掏了出来,放在床上,仿佛那是一个罪证。

“我借来的,”他说,“借来回去翻新房子。”

“哦,”她说,“睡吧。”

那一沓钱,后来被很随意地丢在枕头下面。老张靠在枕头上,他感觉自己的身上有无数只虱子在爬过。那一夜,他无数次在黑夜中想将手伸向刘桂花,但他始终不敢。

天气持续阴了几天,风呼呼刮着。傍晚的时候,天边的云红彤彤,像是太阳一直没有坠下去。

老张恨不得将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穿上。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冷。他发现值班里的那个电炉不见了。那个2000瓦的电炉,是他在冬天最忠诚的伴侣。早上的时候,他有用过。中午的时候,巫老板来收过停车费。老张猜测,电炉应该是被巫老板拿走了。

这冷的天,老张只好在小区里小跑着。他跑着去指挥别人停车,跑着去收费,没人时候也在跑,跟人聊天的时候,就在原地跑动。他把整个小区当成了运动场。这样跑到天快黑的时候,老张已经跑不动了。

刘桂花熬的排骨汤在小区里飘荡开来。这香味像根线一样,牵引着老张回到了他们的小屋里。

“孩子又打电话来要生活费了。”刘桂花先给老张盛了一碗汤。

“这大学,读了意义也不大,那么多人找不到工作,这简直是浪费钱。”

老张这么一说,刘桂花的脸色明显不悦了。她将饭勺扔在了电饭煲里,没有给老张盛饭。

“我又不给你借钱,”她说,“你的钱,宁愿塞进老鼠洞,也不会花在我们母子身上的。”

老张沉默地喝着汤,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今晚别去摆摊了吧,天这么冷,”老张说,“巫老板那边,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刘桂花打了个寒噤,无助地看着老张。

“现在,对于我俩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保住这个摊位,”她说,“我们的未来,都指望它了。”

“我知道,”他说,“我一直在想办法。”

即使吃着热乎的饭,老张也在抖。他不知道这种颤抖,是因为害怕,还是寒冷。他坐在床上,感觉颤抖让整个床都摇晃了起来。颤抖令他羞愧,他站起来,看着忙着刷碗的刘桂花,心里有一丝愧疚。

老张朝外面走去。天已经完全黑了。风一阵比一阵紧。凭老张的经验,明天可能要下雪了。他紧了紧衣服,把自己裹得更严实了。人们窝在家里,围着取暖器,看着电视。老张从小区里走过去,他没有遇到人,只听到窗口传来不同的电视节目声。

风像绳子一般,绊住老张前行的脚步。那并不长的一段路,他走得尤其艰难,如登高山。他看到屋里亮着灯,但门紧闭着。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茫然四顾,但到处都是一团漆黑。他轻咳了一声,又侧耳倾听,屋里没有动静。他举手敲了门。

老张静静伫立着,像一棵树。他坚信屋里有人。并且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好半天,屋里终于传来一阵悉嗦声,像一阵风,吹过一张纸。门锁响动,门打开,花阿姨看到站在门口的是老张,“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经病。”

这话穿过门窗,抵达了老张的耳朵里,他突然有了尿意。但他使劲憋着,又举手敲响了门。

“阿姨。”老张轻声说,“请你打开门,我跟你说点事。”

“说个屁!”花阿姨高声道,“好事都让你们占尽了,有什么好说?”

老张被噎住了,他进退维谷。他的手还举在空中,但没有勇气再敲下去了。

这时候,一辆车的灯光射了过来。老张悄悄退到了一旁。司机按了一声喇叭,花阿姨忙不迭地开门出来了。她走在车前,倒退着朝司机招手,脸上挂着笑。当然,她也知道,也许司机根本就不会注意她的笑容。趁着花阿姨离开的时机,老张赶紧钻进了值班室里。

屋里确实暖和一些,但不足以抵御寒冷。老张摸了一把床上的被子,又冰又硬。他心里掠过一丝怜悯,但很快被自己的尿意掩盖了。门侧就是花台,种满了冬青。老张掏出家伙朝花台里滋尿,尿液被叶子挡回来,溅了他一身。他的尿撒了约三分之二,花阿姨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老张抢先一步进了值班室。他坐在床上,对着花阿姨挤出了一个笑。

“出去!”她说,“滚出去!”

“阿姨,伸手不打笑脸人。”

“我看到你,就像看见一坨臭狗屎。”她站在他面前,左手掐腰,右手指着门外,“我跟你没话可说。”

“阿姨,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生活得不容易。以前,是我们做得不好,还请你多谅解。”

“谅解?”花阿姨冷笑了一声,“你走吧,我不知道你为啥要跟我说这些。”

老张伸手去兜里掏,掏出了两百块钱。他把钱递过去,她盯着钱,一脸的迷惑。

“天冷了,你买件衣服。”老张轻声说,“别嫌少,我们也不宽裕。”

“我为什么要拿你的钱?”花阿姨说,“我又不是乞丐。”

老张愣了一下,伸手进兜里,又摸出一百块钱来。

“我只有这么多了,”他说,“这算是我们向你道歉。”

花阿姨坐了下来,老张还站着。他递钱的手,微微发抖,他感觉自己的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狠狠扇了两个耳光。

“我不会要你的钱,”她说,“这不明不白的钱,我怕自己吃了吐不出来。”

老张把钱塞进了花阿姨的手里,她的手一动不动。两人沉默着推来挡去,像是在演一幕哑剧。几个来回以后,花阿姨把钱接了过来,放在了床边的写字桌上。

“我们想请你帮个忙,”老张见她收了钱,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放弃对那个烧烤摊位的竞争。”

花阿姨的身上像安了弹簧,一下子跳了起来。

“你开什么玩笑?”花阿姨高声说,“把钱拿走,出去!”

“你死了这条心吧,”她又说,“你们能做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你们比我高级?”

“阿姨,她要供孩子上学,不能失去这个机会。”老张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鼻音,“求你了,阿姨。”

“我身体不好,心脏病,孩子又不管我,我比她更可怜,”她说,“我也需要这个机会,我如果拿下了这个位置,让我的儿子和儿媳来经营,他们也许会对我好一些。”

花阿姨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但却像是给老张的心里投下了一枚炸弹。他站起来的时候,感到有些眩晕。他扶着床,看了看眼前的花阿姨,伸手,将桌上的钱收起来了。

“那就走着瞧吧。”他说。

老张摔门而去,门被关上的那一瞬,他听到花阿姨又送了他一句:神经病。

冬夜的如意小区里,老张低着头走路。一片雪花落下来,老张打了个冷颤。他仰起脸,无数的雪花落下来,融化。他的脸湿了,眼泪流了出来,他撩起衣服擦了脸,快步回到了小屋里。

“妈的,给脸不要脸。”老张钻进了被窝里,冷风灌进去,刘桂花醒了。

“你骂谁。”她问。

“没骂你,”他说,“下雪了。”

刘桂花翻过身去,将老张扔在了这漫长的黑夜里。窗外风呼呼刮着,老张能够想象,那是雪花乱舞的景象。一想到下雪,他的心里就安宁了一些。至少,雪天不会有事。他想。

可是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张根本没有见到一点雪的痕迹。风凛冽,云低沉,老张恍然觉得是梦里下了一场雪。如同梦境的还有花阿姨。交班的时候,老张看到她面无表情,仿佛头天晚上啥事也没有发生。报纸的发行员送来了巫老板订的报纸,老张这才看到头版头条是下雪的新闻。他有些怅然若失。随手翻了几页报纸,全是医疗广告和各种活动。老张曾经很爱看这张报纸,但现在,他随手将它扔在了一旁。

老张坐在值班室里,出神地望着门外。花阿姨的身影走入他的视线,将他从思绪的神游中拽了回来。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她从他面前经过,只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她朝小区深处走,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但是很快,他发现这种跟踪毫无意义。花阿姨像是在小区里散步一样,她慢慢走着,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老张。令老张不解的是,花阿姨的眼神里充满了得意。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在小区里绕了一圈。

有几个人站在小区值班室门口,正在跟巫老板说话。

老张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转身跑向小屋,将刘桂花叫了起来。

“这是居委会的李主任,”巫老板指着身边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说。

老张、花阿姨、刘桂花这三人对着李主任点了点头,对方却一脸的严肃。

“今天,我们是来解决你们这个摊位的事情的,”巫老板说,“你们都想要这个位置,那么,就公平竞争吧。”

“咋个竞争?”刘桂花抢先问。

“拍卖,”李主任说,“我来给你们做公证人。所有人都可以参加这个拍卖。”李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望了望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

“这个位置,地处小区门口,人气旺,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李主任点一支香烟在手,“这是居委员的公共资源,而不是属于某一个人。所以,三百块起价,每次加价不能低于五十块。”

“三百五。”刘桂花率先说。

“四百。”花阿姨说。

老张站在这两个女人中间,头不停地左右转动。他从她们的脸上,都看到了必胜的信心。

“五百,”刘桂花高声说,“谁也别想和我争!”

小区门口围了越来越多的人。进出的车辆拍着喇叭,人们不情愿地让开了一条道。车辆开过去,像一条拉链被拉上,人们又围拢来了。老张看了看刘桂花,不敢多言。他又看了看花阿姨,却见她在沉思。

“五百五,”花阿姨说,“谁赢还不一定呢。”

老张心里有点犹豫了,他在心里盘算着。如果再加价,他觉得承受不了了;如果放弃,他觉得丢的不仅仅是面子。

“六百。”刘桂花果断地说。

老张捏了把汗。他可怜巴巴地看着巫老板,但巫老板装不看见他。巫老板正热情高涨地看着刘桂花和花阿姨出价。同时,那些围观的小区居民,也不时发出一阵起哄声。

“巫老板,你当初答应过我的,”老张拉了拉巫老板的衣角,“你怎么能这样?”

“我给你们这么长时间免费赚钱的机会,已经不错了,”巫老板低声说,“做人不能这么不知好歹。”

“六百五,”花阿姨说,“每天二十几块,我也能承受。”

“你能承受,我也能承受,七百。”刘桂花铁青着脸,对老张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这一次,没有人起哄了。人们安静地看着花阿姨,她眼里的希望之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七百块一次,”李主任说,“七百块两次。”

“八百块。”一个围观的男子突然高声叫道。

老张像遭到雷击般地循着声音看过去,那是一个矮胖子,四十岁左右,留着平头,像个杀猪匠。老张搅尽脑汁,仍然对此人毫无印象。

“八百块,我可以一次付三个月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刘桂花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这男子,却见他一脸得意地表情。

“还有人加价么?”巫老板说,“一次付两千四百元,还有人加价么?没人加就成交了!”

花阿姨垂下了头。她坐在花台上,手指在地上划着什么。她听到人们渐渐离去,她听到刘桂花和老张忿然骂巫老板黑心肠,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

突然出现的烧烤摊,突然消失了。嘴馋的顾客失望而归。以前烧烤摊的位置上,依旧油渍斑斑。有时候,那里会被车辆占为停车位,有时候空着,堆着一泡狗屎。

刘桂花的世界坍塌了。她大病了一场,发烧,说胡话。夜晚的时候,她会突然起床,来到小区门外,看一眼,又默默走开。老张像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他睡在刘桂花身边时,如同睡在针毡之上。有一天夜里,他鼓足勇气将手伸向刘桂花,她任由他弄着。但刘桂花越不反抗,老张越紧张,最后,他草草收场。

“对不起。”他说。

刘桂花默不做声。老张猜不透她是否睡着了。他摸了一支烟出来点上,烟雾很快弥漫了小屋。刘桂花咳嗽起来,但她还是不说话。老张愧疚地打开了小屋的门。外面漆黑一片,大地轻微震动,老张知道,不远处的铁路上,一列火车站在驶过。他站在黑夜中抽了一口烟,走到花台边,掏出家伙滋尿。突然,一团黑影从他面前的冬青丛里蹿了出来。

老张哎哟一声,差点没吓晕过去。待他看清那是一个人影,他拔腿追了上去。他追了不到五米,就认出了前面那个人。

“抓小偷啊!”老张边喊边追,“大家快来抓小偷。”

真的有人提着棍棒,赶来帮助老张。老张得意极了,但他并不急着将前面的人抓到,而是追着在小区里四处乱跑,边跑边喊。

“这不是看门的花阿姨吗?”有人在前面堵住了她,然后迅速形成了包围之势。

“你们这是闹的哪一出?”这话是问老张的。

“你们问她吧,”老张说,“你让她告诉大家,她刚才都干了什么。”

花阿姨低着头。她无处可逃。人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我啥子都没干。”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没干,你跑啥?”老张问。

花阿姨憋得说不出话来。如此一来,大家就觉得她更可疑了。

“这个院子里经常丢东西,原来是监守自盗。搜,看她身上有没有什么东西!”出这主意的人说,“老张,搜她的身。”

老张犹豫了一下。他看向花阿姨,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整个人在发抖。其实他也在抖。黑夜吞噬了他们的眼神。比如此刻,老张看向别人的眼神中其中是带有一丝乞求的。

“动手啊,”有人说,“这大半夜的把我们喊醒,冷死了。”

老张一步步走向花阿姨。他在心里想着,应该从哪里开始搜。同时,他也明白了,一旦走出了第一步,他就不能再停下来。

“你敢!”花阿姨低声说。

这话彻底激怒了老张。他将手伸进了花阿姨的兜里,摸到了一串冰冷的钥匙和一小卷卫生纸。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边的衣兜,兜里空空如也。

老张愣了一下。他希望有人让他停下来,但是没有。花阿姨想离开,让围着他的人像堵墙似的挡在她前面。

“继续搜,”有人说,“搜了衣兜,还有裤兜。”

花阿姨突然伸手捂住了裤兜。老张的手从她裤兜里伸进去,她整个人弯成了一张弓。她从裤子外面按住老张的手,他的手指顿时变得像泥土里艰难爬行的几只蚯蚓。他触到了兜底,但空无一物。他从另一边的裤兜摸到了一部老年手机,并把它掏了出来。花阿姨一把抢过手机,重新放回兜里。

“她身上没有东西,”老张说,“放她走吧。”

人们悻悻离去。只剩下老张,站在原地,在风中瑟瑟发抖。他这才想起刘桂花还躺在床上,门也没关,风一定灌满了她的屋子。

“妈的,居然敢来偷听我们。”老张再次钻进被窝里,听到了刘桂花在抽泣。

“我该咋整?”她说,“烧烤摊没了,今后日子咋过?”

“还有我呢。”老张翻过身来,从后面抱住刘桂花。

“呵呵。”

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像两粒冰渣子。老张感觉脊背发凉,睡意全无。刘桂花也醒着,老张甚至听到了她眨眼睛的声音,但她一言不发,只偶尔叹气。

这是混沌之夜,迷迷糊糊,如梦似幻,老张感觉自己身在冰冷的小屋里,魂却在空中飘着。他看到了这个城市的夜晚,灯火辉煌,他回望自己居住的如意小区,觉得那像一片坟茔。有寒风吹来,老张像风筝一样地飞得更高。城市更小了,灯光越来越模糊,世界一片黑暗。老张努力挣扎,终于醒了过来。

“天亮了。”刘桂花说。过去的这个夜晚,让她气消了。她像早晨的植物一般,吸收着阳光和雨露,恢复了生机。

“昨晚,老子狠狠收拾了她一下。”老张边说边穿衣起床。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刘桂花说,“我们都是可怜人。”

老张朝刘桂花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拉开小屋的门,“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下雪了,”老张兴奋得像个孩子,“真的下雪了。”

“下雪有什么好高兴的?”刘桂花问了一句,但她似乎对答案没有太多兴趣。她翻过身去,继续睡觉。

老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盼望一场雪。仿佛一场雪就可以掩盖一切,让世界变得纯洁无瑕。但真下雪了,他又觉得无所事事。这样的雪天,连进出的车辆都很少。老张坐在值班室里,看着欢呼雀跃的人们从门里进进出出,他突然感觉悲从中来。

“也许我真的该回去了。”他想。像他这个年龄,没有负担,一双手养一张嘴,日子也不会太差。

如意小区大门口的雪被人们滚成了一个大雪人,供人们照相。很多人站在同一个雪人前努力笑着,老张觉得这事其实挺滑稽的。所以,当刘桂花拿着手机来让他给她拍照的时候,他简直是愤怒了。

“有什么好照的?”他说,“你没见过雪?”

刘桂花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气呼呼地回了小屋里。老张回来看了两次,但她根本不理他。她面朝墙壁,感觉心里像有个气球越吹越大。天快黑的时候,刘桂花突然翻身起床。她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迅速收起自己的洗漱用品,并将随身衣物装进了床边的一个牛仔包里。

她刚背上包,老张突然推开了门。

“不好了,不好了,”他说,“你知道那天最后拿下那个摊位的人是谁吗?”

刘桂花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那个人是她儿子!”老张高声说完,这才发现刘桂花背上的包。

“你要去哪里?”老张问。

“哪里也不去。”刘桂花放下包,坐回了床上,“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她儿子?”

“人家现在正布置摊位呢,”老张绝望地坐在床上,“我们彻底输了。”

刘桂花突然站起身,朝外面走去。她走得气势汹汹,老张心惊肉跳地跟在后面。“哎,你冷静点。”他说。刘桂花昂着头,疾步向前,根本不理老张。但她离门越近,脚步越慢了。

花阿姨带领着她的儿子和儿媳,正在摆放桌子、凳子、烧烤架等东西。几个人都看到了刘桂花走过来,但没人多看她一眼。她越朝前,越觉得自己像只受伤的野狗,脚步沉重。当她走到门口时,已经浑身无力,她颓然坐在了值班室门前的破沙发上。

“走,回屋吧。”老张在刘桂花身边站了一会儿,轻声提醒她。

“我不走,”刘桂花有气无力地说,“我这心里有把刀,想杀人。”

心里有刀的岂止刘桂花,老张也有。当不远处的炭火越来越旺,老张感觉自己快被两种意念撕裂了。杀人是一念,忍让是一念。这闪电一样的意念,就要将他剪成两半。

“走吧,”他说,“回屋。”

刘桂花仍然坐着不动。

“妈的,老子提刀来把他们杀了。”

老张光说不动。

烧烤摊旁,已经坐了四桌人。顾客们喝着酒,划着拳,欢声阵阵。当然,他们不会注意到数米之外的值班室门口,老张和刘桂花那愤怒、悲伤、绝望的眼神。但花阿姨却时不时在朝值班室门口瞟。她现在的心情,老张和刘桂花都曾经体会过。原来,喜悦也是有杀伤力的。

等忙得差不多了,花阿姨就朝值班室走了过来。老张紧紧抓住了刘桂花的手,两人的身体贴在一起,像两只羊面对一只狼。“走了,求你了。”老张悄声说。刘桂花愤怒地回过头来,“要走自己走,窝囊废。”

“谢谢你们帮我守门,”花阿姨走到两人面前,“要不要吃点啥?我请客。”

昏黄的灯光下,老张看到花阿姨咧嘴笑时露出了满口的黄牙。他甚至闻到了她的口臭。他怒不可遏地站起来。

“走啊,你在守丧啊?走!”老张将刘桂花拦腰抱了起来。他想把她扛在肩上,但试了一下,没有成功。刘桂花双腿乱踢,双手捶打着老张。这样的场景,被门口吃烧烤的人看见了,他们一齐大笑。

寒风将笑声送至老张的耳朵里,他抱着刘桂花拼命跑,但那些笑声一直在回荡。他将她放在小屋里的床上,重重关上了门,那些笑声才变小了,小到可以忽略。气温很低,没人在乎这个。老张双手拿在嘴边哈着气,原本沉默着的刘桂花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很伤心,像是体内有一台打夯机在不停地运转。

老张点燃了一支烟,叼在嘴上,香烟在颤抖。他六神无主看着刘桂花,侧耳听外面的动静,他又听到了划拳声和笑声。

“别哭了,”他紧紧抱住刘桂花,“我拼了老命,也要帮你把这地儿夺回来。”

刘桂花双肩耸动着,伸手从床边扯了一卷纸来,呼噜呼噜擤鼻涕。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默默地坐着,眼前的任何东西都能勾住她的眼神。

“我还是离开这里吧,”刘桂花幽幽地说,“我待在这里,比待在地狱还难过。”

“我们一起来想办法。”老张停顿了半晌,“惹急了我,我敢杀人。”

“我们连一个快入土的老奶都对付不了。”

刘桂花拉过被子来蒙住了头。老张就这样看着那团包裹着刘桂花的被子。“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待的。”他说。刘桂花没有反应。老张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天亮。

一场雪过后,这个城市迎来了冬日暖阳。气温上升,如春天般温暖。被寒冷困于家里的人们,像蛰伏已久的冬眠动物,舒展开了心情。郊外的农家乐里,生意爆满;公园里,游人如织。

老张好几次叫刘桂花去公园里走走,都遭到了拒绝。她去找了几天工作,但都是保姆、洗碗工之类的。她再也对这些工作提不起兴趣。她的两个孩子放假了,打电话来要她寄钱。她愁得夜不能寐。

“你借我一点钱吧,”刘桂花小心翼翼地说,“你帮了他们,我会永远感激你。”

“你这话见外了,我们是一家人,”老张顿了顿,“但是,我的收入和开支,你是清楚的。”

刘桂花沉默了。她的嘴上挂着一丝苦笑。两个人相对无语,枯坐着。小屋外面,烧烤摊上的划拳声和笑声,又传了过来。两人都在倾听外面的动静。

“我快闷死了,”刘桂花说,“我觉得这里像地狱。”

她站起来朝外走。老张也跟着她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经过烧烤摊的时候,刘桂花放慢了脚步。她的眼睛盯着烧烤摊,像是无形中有一根线牵引着。她的脚步沉重,大地产生了无穷的磁力,就要让她陷进去。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但这味道令刘桂花差点窒息。老张离刘桂花越来越近,“走吧,”他说,“我们去广场上逛一圈。”刘桂花如梦初醒,机械地朝前走着,不时回头看。

走了没多远,刘桂花又折了回来。她根本没有心情去广场上看别人热闹。那种痛苦像是有瘾,折磨着她,她却不想摆脱。两人原路返回时,花阿姨的烧烤摊上坐满了人。那些顾客喝着酒,吃着烧烤,划着拳。两只小蜜蜂、棒棒拳、石头剪刀布……每一个声音,都敲打在了刘桂花的心上。但是,这还不算。

就在刘桂花再次经过花阿姨面前的时候,花阿姨突然抬起了头。刘桂花看到一张笑脸。那种笑,像一把刀,插在了刘桂花的心上。

“刘桂花,你想吃点啥?”花阿姨说,“别绕来绕去了,过来吧,我请客。”

刘桂花朝烧烤摊走了过去。花阿姨一边笑着,一边拿扇子扇着炭火。红艳艳的炭火上,肉串翻来覆去。

“你把眼睛看穿,这个烧烤摊也不会变成你的了,”花阿姨正色道,“所以,请你死了这条心。”

刘桂花突然将花阿姨面前的烧烤架推翻在地。炭火撒了一地。肉串还在花阿姨手上。划拳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刘桂花身上。花阿姨愣了一下,手中的肉串顿时化作了武器,劈头盖脸地朝刘桂花甩了过去。两个女人扭打在了一起。老张跑了过来,花阿姨的儿子和儿媳迎着他跑了过来。花阿姨哪里是刘桂花的对手?她被刘桂花压在了身下,喘不过气来,她大呼救命,刘桂花像疯了一样地抽打她的脸。老张抢先一步赶到,他见此情景,一把抓起刘桂花的头发,以同样的方式给了刘桂花无数个耳光。刘桂花终于放开了花阿姨。但此时,大家发现花阿姨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了。刘桂花被老张一顿耳光,扇得晕头转向,她坐在地上,哭着对老张破口大骂。花阿姨的儿子走过来,朝着刘桂花的背上踹了一脚。刘桂花大叫起来,但老张装作啥也没看到。

花阿姨的儿子抱着她拼命喊,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大张着嘴,呼吸困难。老张被吓傻了。刘桂花停止了哭,看了看花阿姨,也跟着倒地不起了。救护车和警车一前一后赶到。花阿姨被抬上了救护车,刘桂花和老张被警察带走了。

如意小区的大门口一片狼藉,桌子四脚朝天,顾客欢天喜地散去,吃白食的机会千载难逢。围观者兴趣盎然,纷纷打探事情的经过,但没人知道真实原因。人们渐渐散去,只留下横七竖八的桌椅,以及那些撒在地上的东西。一只流浪狗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很快将那些肉串吃掉了。

此时,老张和刘桂花正在派出所里瑟瑟发抖。关于事情的前因后果,两人全招了。签字、按手印后,心惊肉跳地等候警方的处理意见。

“但愿被你打的人没事,”警察说,“一旦她抢救过来,就可以回家了。”

“那我可以回去了吗?”老张颤声说,“人不是我打的,我还去劝架了。”

警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看了看刘桂花,又看了看老张,脸上有了一丝嘲讽。

“你不等她了?”那警察问。

尚不待老张回答,刘桂花的眼神便像两道利箭般地射了过来。老张低下了头。

“我还在上班呢。”老张说。

“好吧,你先回去吧。”警察说,“这里确实没你什么事。”

刘桂花被带走了,她回头看老张,却只看到了一个急匆匆离开的背影。

老张走在街上,拖着长长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像只又饥又乏的流浪狗。所以,当老张看到那几只流浪狗和流浪猫依然在瓜分着烧烤摊上的骨头时,他飞身一脚将其中一只踢得满地打滚。他还觉得不过瘾,将那几张桌子直接扔到了路边的花台里。即便如此,他仍然觉得无法排解内心的忿懑。他想找一个方式发泄一下,但又一时没想好。

巫老板被人叫来了,正替老张守着大门。他一看到老张,便暴跳如雷。可老张,像个泄气的皮球,坐在值班室门口的破沙发上,任由巫老板骂了。

“有人给我打电话,说你们快闹出人命,”巫老板高声说,“你他妈一个快入土的糟老头,还搞一个女人来惹是生非。”

老张沉默不语,他把头缩在沙发的一角,神情呆滞地看着巫老板。

“我告诉你,如果姓花的死了,刘桂花会被枪毙,”巫老板说,“即使她不死,你们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老张浑身一个激灵,像有一道闪电从他身体里划过。他直了直身子,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整个人呈球状。他真的想就地滚开。他的眼前浮现出刘桂花打花阿姨时的情景,那种歇斯底里的凶狠,让他后怕。

骂了一阵,巫老板累了,他坐在值班室里连抽了三支烟,走了。

巫老板一走,老张也走了。他回到了小屋里,顿觉拥挤的小屋里空空荡荡。他想了一下,那是因为没有了刘桂花。他没有开灯,摸黑坐在床上,在暗夜中点燃了香烟。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直到抽完了盒里的烟。嘴唇干裂,泛苦,胃的蠕动让他有些便意。外面刮着风,他一想到要将屁股暴露在寒风中,便夹紧了双腿。他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想让它更温暖一点,但是,他却感觉到下身硬了起来。

“我不能丢下人家不管。”老张在小黑屋里喃喃自语。

“可是,我去又能做什么呢?”他又说,“坐牢也是她自找的,关我屁事。”

老张坐了会儿,如梦呓般地说了几句话,又钻进了被窝里。被子硬得像块石头,贴在老张的皮肤上,让他浑身一个激灵。寒冷浇灭了他心中短暂的欲望,他万分羞愧地用手捂住下体,尽量不去想刘桂花的事。屋子里空气滞重,老张感觉自己呼吸的全是烟味。他开了灯,加了几件衣服在身上,打开了小屋的门。他哆嗦着,不停地跺脚,但身体并没有暖和起来。

“你在干什么?”黑暗中,他的背后响起一个声音。

老张吓了一跳。他转过身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黑影是刘桂花。

“你回来了?”老张抢先一步到了刘桂花面前,想伸手去拉她,却见刘桂花径直朝小屋走了过去。

“她没事了吧?”老张紧追着问,“醒过来了吗?”

刘桂花不说话,开始动手收自己的衣服。她的衣服,前几天已经装得差不多了,只把近日拿出来的重新放回去。她最后装进包里的东西,是牙膏和廉价的洗发露。老张站在刘桂花的身后,他默默地看着她收东西。他以为她会立刻挎着包走出去,没想她却转过了身来。她看着他:

“我们得谈谈。”她说。

“谈什么?”他往后退了一步。

“我看错了你,我不怪你,是我瞎了狗眼,”她坐在床上,直视着他,“但是,你为什么要打我?我的头现在还是晕的。”

“我怕你打伤别人,赔不起。”老张说的是心里话,但这话让刘桂花更加愤怒。

“我真是瞎了狗眼,”她说,“你不光窝囊,还歹毒。”

老张沉默。他像棵树一样堵在小屋门口,刘桂花根本出不去。刘桂花也没打算出去。

“你打伤了我,就这样算了?”刘桂花突然提高了声音。话语间的冷漠,让老张打颤。

“即使你打伤一只小猫小狗,别人也不会轻易放过。更何况,我是人,一个供你免费睡了这么久的女人。”

老张看着刘桂花,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想让这一席话成为一个玩笑。但是他错了。

“我们没有情意可讲了,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刘桂花从床前的桌上拿起来一个笔记本,并拿起了被丢弃在一旁的铅笔。

“我陪了你45天,每天算多少钱?”她在纸上写下“45x”,抬起头来看着老张。

“算什么?”老张完全懵了。

“你在街边,找个女人,一晚上也要一百元,对不?”刘桂花说,“但我比她们干净,只侍候你一人,我算你一百五,不贵吧?”

刘桂花低头在纸上列了一个算式。她快速算出了结果。

“6750元,零头不要了,6500元。”刘桂花直视着老张,但见老张低下了头。

“还有,这些天来,我给你做饭,洗衣,完全就是一保姆。这个,又该怎么算?”刘桂花又在纸上写下了“45x”,当她再次看向老张的时候,却看到了一张愤怒的脸。

“每天算你50元,不多吧?一共2200元。200元,不要了,算2000元。”刘桂花又列了一个算式,她算完后,头也不抬,“一共8500元。再让你500元。给8000元,我立马抬腿走人。”

“算完了吗?”老张冷不丁地问了一句,“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跟你算算你的吃和住?还有我给你买菜的钱?”

“你去街边找个女人,你跟她算房钱吗?你找个保姆,跟她算买菜的钱?”

老张哑口无言。他开始明白,人其实无所谓好与坏的,只是看对谁而已。如果刘桂花这账是跟别人算,老张会觉得她精明能干,但当她跟自己算账时,老张恨得牙痒痒。

“你别觉得自己亏了,我还没跟你算伤害费,我这头有可能是脑震荡了。”刘桂花双手抱头,作痛苦状,但老张视若无睹。

“你想钱想疯了吧,”老张说,“我对你怎样,你摸着良心说。”

老张真的将手摸在了胸口上,作出一副就要还击的架势。但刘桂花毫无畏惧之色。

“我的孩子们,就要回来了,”她说,“如果他们知道我被你打了,你猜他们会怎样?”

老张愣住了。他是知道年轻人的厉害的。如意小区里的几个年轻人,经常不给他开门费,还扬言要揍他。他很容易就进行换位思考。这种思考让他害怕。他这把老骨头,是经不住年轻的愤怒拳头的。

“你在威胁我?我不怕。”老张说,“你有儿子,我也有儿子。”

“那就试一下谁的儿子厉害吧。”刘桂花底气十足地说。她仿佛没那么愤怒了,脸上有了几分自豪。

而刘桂花脸上的这份自豪,彻底激怒了老张。他伸手一把抓起了她胸前的衣服,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并用力往外拉。她用力一甩,身体失去了重心,跌回了床上。

“你还想打啊?来啊!有本事打死老娘!”这一次,刘桂花主动迎了上去。她的双手抱在胸前,手肘朝外挑,像斗牛的两只角一般逼得老张节节败退。老张退到了门口,他双手抓住门框,才没被刘桂花推出去。但是,如此一来,他完全丧失了抵御能力。他的胸前,被刘桂花打了好几下。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放弃门,才有可能重占主导地位。他松开门框的瞬间,直接被用力过猛的刘桂花撞飞出了门外。刘桂花紧追出来,将尚在地上挣扎不起的老张按住了。

刘桂花的拳头砸在老张的头上,他感觉自己脑袋里像是一桶浆糊被打翻了。晃荡着,却一片模糊;一拳打在了耳朵上,耳朵里像是吹响了喇叭;下巴上那拳,让他的上下颌,完全错开了。

老张想挣扎起来,但刘桂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她肥胖的身体,像块大石块似的。老张越是挣扎,越是恼怒。他双脚乱蹬,但找不到着力点。他用手挡了几次刘桂花的攻击,但她的拳头或者耳光,总会出其不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终于,老张有了一个机会。他一把扼住了刘桂花的脖子。他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了双手。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就是为她的脖子所长的,他刚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刘桂花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没有防备,她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老张脸上,但觉他手上劲越来越大。她像一个密封的油桶,就要爆炸开来。她突然放弃了拳头和耳光,改用了和老张一样的方式,她也扼住了老张的脖子。

老张手上的劲松了一点,刘桂花舒了一口气后,突然加紧了手上的劲。她马上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被他掐得更紧。

刘桂花松了松手,她不知道老张是否借机呼吸了一下。但是,她并没有感觉老张的手也跟着松了劲。于是,她使出了浑身的力。同时,她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力,大到可以将她的整个脑袋勒下来。

“一、二、三、一起放开。”两人都想说这一句。

谁也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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