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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忠来看我

2015-10-21成风

文学港 2015年11期

成风

阿忠来看我

成风

1

快中午的时候,突然接到阿忠电话,说,哈哈,还真把你找到了!

我在半梦半醒里一惊,问,你是谁,阿忠?

电话里立即说,是啊,忘了我吧?

我从床上坐起来,边说,是……是……是有点忘了……

阿忠是我六年前的朋友。那些时候我们的交往非常密切。说密切有两层意思,一是因为我是他的客户,我负责我们单位的采购,他供货;一是我们从业务关系开始渐渐地成了生活上的朋友,我儿子叫他叔叔,他女儿也叫我叔叔。后来忽然停住了,彼此再无音讯。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当时我们的友情会戛然而止,但从时间上推断,极有可能因为我发生的那件事。不过我又好几次想过,即使我被单位处理了也用不着断绝我们之间的友情吧,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我从那时以后就不再是他的客户了吗?我以为阿忠不是那样的商人。

没等我想起更多的旧事,阿忠又说,好了好了,我来看你。中午老地方喝酒!就把电话摁了。

老地方?老地方是哪儿呀?我纳闷起来。

我跟阿忠已经六年没有见面了,还有老地方吗?再说,在我的记忆中,阿忠好像没来过几次宁波,而我,则无数次到过他居住的湛江。有一次,就是我的记忆往前追溯的最后一次吧,他在宁波待的那几天,我陪着他形影不离,喝酒,还有什么什么的,我们俩都在一起,以及几个晚上的睡觉,我们也在酒店的同一个房间里。

对了,他说的老地方莫不是那家酒家?我起床,一边洗漱一边使劲转动着脑子。月湖边上,一条街的民国建筑,一栋挨着一栋,每一栋都是深宅大院。其中有一栋被辟为酒家的。那家酒家并不怎么显眼,内饰也并不怎么豪华当然更谈不上格调,只是二楼有一个面湖的窗子很大,站着观湖景相当享受。那时候我跟很多家各种规格的酒店相熟,那一家仅仅是之一而已,我时常独自去那家酒家,那家酒家藏有我的一些秘密。阿忠那时候是我交情最铁的朋友,所以,他在宁波的几乎所有的酒,我们都是在那儿喝的。

我已经两天没出家门了。倒并不仅仅是前天在下雪,昨天又是阴沉沉的并且寒风刺骨,主要的是我并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离开家的,再说了,在家里我要做的事情都做不完呢。现在,阳光不但明晃晃的,而且有些刺眼,那是路两边的积雪有反光的原因吧。阳光照射下,雪已经开始融化,路边的屋檐到处在滴水,躲不胜躲,滴到头顶,一阵冷便直灌而下。几次哆嗦之后,我忽然发觉这条街上有些异常。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所有的院门都紧闭着,除了有些已经被蒙上塑料布的。我不禁停住脚步,将目光朝四周扫视。果然,这里已经成了一条因为要拆迁刚刚搬空了的街了。

我想着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又想,来都来了,没差这几步。就又朝前走。

一拐弯,我朝远处望去。果然,有一个身影正站在那家院门的大门前。一袭黑色的大氅,撑着一顶黑色的雨伞,他硕长的身影投射在宽阔的石阶上,石阶的一侧有一堆残雪。

2

没料到已经搬迁成这副样子的小巷中这家酒店还开张着,并且一进门感觉似乎跟往常并没有什么有别。老板娘一抬头看到我便是一惊,她的嘴巴张着想要跟我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而我的惊诧是在一迈进包厢的那瞬间。当时,我熟门熟路地走在阿忠的前头,拐了两个弯,上了楼梯之后,便顺手推开了那道老式的木门,随着门的吱呀一声,我看到正前面坐在圆桌前面的姜南。当时我并没认出姜南,只是一副嘴巴张着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姜南坐着,身子一动不动,只是一脸的诡笑,朝着我。我慢慢地回过神来,并且把姜南确认为姜南了。

姜南是我以前单位的我的下属,只是下属部门的下属,所以一直并没有什么接触。但由于她的美貌,在整个局里还是人人皆知。正想着,我忽然记起那件旧事,那年阿忠到这儿来的时候我曾经叫她来陪酒。

姜南站起身来,颇有些恭敬的样子,我看出来了,她嘴上想要称呼我什么又一时想不出该称呼什么。

我便向她摆摆手说,没料到你在这呢。

姜南又是一笑说,好久没见了,张局。

我说,不叫张局了。叫我张老师好了。

姜南很快说,啊,你当老师了?

本来是随口一说而已,而且我们在一起工作的单位里大家还不都以老师相呼相称的嘛。但是姜南这么当真一问,我倒有些为难。这几年我一直独自守在家中,并且断绝了许多旧日的联系,姜南想要点什么新闻,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便继续随口说下去。

是呀!当老师真不错,我以前一直没有感觉这么好。

在哪里?宁波大学?

算是吧。

什么专业?

追踪学。我说完自己都觉得自己激灵。

姜南盯着我看,嘴张着,想问却问不下去的样子。

阿忠问,追踪学,是什么东东?

我笑着跟他们解释,就是美国佬发射了一个宇宙探测器,它飞呀飞呀,都快要飞出太阳系了,这是我们人类迄今飞得离地球最远的一个家伙了。太阳光快要照不到的地方,它还在飞,还会发回图片来……我的研究,就是追踪那个伟大的精灵。

这么说我倒并没编谎,实在的,近一年多我每天在电脑前就是在干这个。

哦——姜南长长吐出一口气,她听懂了。

阿忠却拿犹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的话明显似信非信。

并没有其他人了。我们三人呈三足鼎立之势分坐在桌子边缘。服务员上菜的时候我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桌上,等一切停当,服务员退下,阿忠招呼吃吃吃之后,我们并没有怎么说话。似乎每人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还是阿忠的一个开头好,他说起了天气,下的雪,说他们那儿从没见过雪,这次真是好运,一下飞机就踩到了雪。

于是我顺着问他,你来两天了?

他看着我笑,不语。

我又问,来做什么,还是老生意?

他说,没有,没有生意。就看你!

我一笑,我有什么好看的?恐怕……

阿忠打断我,真的,就是来看你的。说着转头看姜南。姜南也随着他的话点了两下头。我心想,嘿,不像呀,他来看我现在还要这位小女子佐证了?

我倏地想起了那件旧事的更详尽的一些经过。那次阿忠到宁波,我曾经叫过姜南的。是这样,我想着阿忠偶尔离家,又是第一次来宁波,我也要好好招待他。所谓好好招待就是要拖他下水,即使唐僧也好让他尝尝鲜肉。第一天,我给他找了一个小姐,他没动。他嘻嘻一笑说,这就算了吧,不认识,没感情。那好,第二天,我找了一对,我们四人开着车去海边的一个景点玩,一个白天过去,到了晚上,我留了一个白天看上去跟他还玩得比较可以的给她,但是又没配成鸳鸯。第三天,我就想到了姜南。当时的姜南我并不熟悉,只是在局里人人皆知罢了,我自己从来不吃窝边草,为了好朋友算是豁出去一次吧。我打电话叫来姜南,我们三人中午开始喝酒,喝到午后,看着情形,姜南似乎也已经懂我的意思了,我就先一步离开,对他们俩说,我有事先走。姜南,你好好陪陪我的兄弟。阿忠脸上的肌肉忽地一颤,有些紧张。姜南虽有些扭捏,倒也爽快地说了声好呢。出酒店,我踱步走进附近的天一阁,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歇息,没坐下两支烟的功夫,就看到他们俩也从大门那边走过来了。阿忠真是一具泥塑一般的金刚之身。其实也正是如此这般,阿忠才让我内心一直对他存有敬佩的。

姜南站起来说,两位慢慢喝,我先走了。

我们两个都一起看着她。

姜南又说,还要上班呢,失陪了。她顺手摘下衣架上的外套,穿上,又顺手拿过阿忠背后的那把伞,就朝门口走去。我看着,发现她从阿忠背后过去的时候,她的手在阿忠的后背轻抚了一下。这一不经意的动作让我有些思忖,没想刚跨出门口,她又转了回来。她朝阿忠一伸手说,房卡给我,我去拿一下东西。阿忠随口问,什么东西呀?姜南撒娇地说,别问嘛,不告诉你。随手接过钥匙卡,闪身就走了。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下。

阿忠似乎看出我在想什么了。他嘿嘿一笑说,我是想找你,才去找她的。

说实在的,阿忠爱找谁找谁,不关我的事。姜南也不是我的人,过去现在都不是,将来也不会是,所以阿忠找姜南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对阿忠有些想法。阿忠原先并不是这样的呀。记得以前我在湛江的时候,我的活动都是单个的,阿忠从来不和我参与在一起。我俩一起去洗浴中心,大池里泡完,他就先张罗,帮我找小姐。每次等我按摩结束出来,就看见他坐在大厅里边抽烟边喝茶。后来我知道了,他在洗浴中心从来没有来过“全套”的。在别的场合也一样。每次我一住下,他就不断地打电话给我物色,而我总是来者不拒,在阿忠那儿,我还能有什么事呢,除了喝酒,再就是干这个了,最后,痛痛快快之后,便拎一包阿忠给我准备好的钱回来。而他自己却总是守身如玉。有一次我问他,你怎么回事?他自嘲似的说,我能力差,干不动。我说,得了吧你,是怕你老婆吧!他立即说,也是,也是。我听出他说的,与其说是在说假话,不如说是在让我释然。其实我那时哪有什么心理压力呀。我用不着好好工作,用不着拼命挣钱,我的幸福生活是我没什么事情想做,也没什么事情好做,除了时不时地跑到阿忠那里释放释放。

3

姜南一走,阿忠又举起满满的大杯跟我干。然后,语气郑重地问我,还好吧?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我轻松地说,好的,诸事皆好。

他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不相信。家里呢,现在?阿忠继续问。

我想我还是叙述一下吧,就说,出了事情以后,离了婚,我独自一人出了家门,儿子自然也留在她身边。她是对的。她说,什么事都可以容忍,就是这种事不能。我使她颜面丢尽。

什么事?

嫖娼呀。

嫖娼?

是的。你不相信我会栽在那上面吧?

阿忠慢慢地摇着头,这种事,你会摆不平?

也真是摆不平呢!其实真正的出事是在一笔款子上,那笔款子证据确凿,可以让我坐八年牢。我不知道有人早就盯上我了,你也清楚我这人,从来没有得罪过谁。

阿忠说,我清楚你的为人,不光不会得罪人,而且总是做好事,帮人。

主要是我没有利益的要求,你知道我从小就不会争名夺利,甚至对争名夺利毫无意识。我最多也只是个纨绔子弟,或者浪荡公子而已。

阿忠点点头。

当时我感觉八年牢役已经逃不脱了。心想,认了吧,反正这些年捞来的钱给我八十年也不为多。没想到我认了,上头反倒动了恻隐之心。最后他们说,我必须得处理,但是看在我老革命的父亲的面子,可以由我自己选一个罪责轻一点,体面一些的案子。

于是,你就选了一个嫖娼?

是呢。想想也真是冤了那个小姐。我一笑,继续说,被抓走的路上,我对她说,你就交了罚款走人,过几天我会补偿你的。

阿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白了,这事我也没有对不起人民吧?

阿忠无语。

也没有对不起自己吧?

阿忠还是无语。

我说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她,还有儿子。

离开后,你们一直没有见面?阿忠问。

没有,电话也从没一个。

她又成家了吧?

我不知道。按她的原则,估计不会。

是啊,她可是个……

她最烦的就是男女鸡狗之事。

阿忠默默地点头。少顷,又问,那你自己呢?

我说,还好了,没进班房,没有班可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抱怨,对谁都没抱怨,要是有人暗算了我,我也不抱怨他,这世界暗算不已经是一种生存方法了嘛。对我,无非是生活的一次大变动,虽然被迫,但也不见得就是坏事。这几年过来之后,我倒觉得这也可能正是我想要的那种呢。

那你每天干吗?坐在电脑前追踪航天器?

我笑了起来。倒也不是每天,不过那架小机器我已经花了很长时间了。

阿忠也笑了,旋即又问,身边没有女人吗?

没有。

任何形式的?

还真没有。其实也不是没有,是真不想有。真情实感的不想有,上上床的也不想有,是没有那种精神,提不起精神。

我正说着,阿忠的手机突然冒出一段激昂的乐曲来。阿忠慢慢地抓起来,瞄了一眼屏幕,转头对我说,短消息已经发来很多了,我听一个。

阿忠耳朵贴着手机,一直在听,并没有说话。来电的话音不轻,显然是一个女声,语速很快,咿咿呀呀不停,而且很有起伏和顿挫。我以为是我在阿忠不好意思说话吧,于是我起身去洗手间。

我回来,正好阿忠听完电话。阿忠朝我拍了一下手机说,没办法,漂亮女人都得有人陪。说完发出一阵大笑。

我说,谁?姜南?

阿忠得意地点了点头。又自言自语般地说,真不错。

我说,你这是情窦初开。

阿忠笑呵呵地转身从衣架上摘下大衣。他从一边的口袋里掏出两沓万元现钞,又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掏出一沓,双手一合,抛在我的面前。

我一看,说,怎么?我不缺钱。

阿忠说,我没说你缺钱。

我说,我真的有钱。

阿忠说,我知道你有钱。

我说,按照我现在的生活水平,我的钱,恐怕还可以过好几辈子。

阿忠说,我是来看你的,你好,就好。

我举起杯子跟他干了最后一杯。

阿忠说,这样吧,晚上我们再喝,喝了,出去活动活动。

我说,你不是有漂亮女人吗?

阿忠身子一晃说,她要相夫教子。

4

我回家睡了一觉。醒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也正好是和阿忠约好的时间。

阿忠打的来接我,他对司机说,找一家高档一点的洗浴中心。

旋转的玻璃门,就像魔术师设计的那种,它分割了两个世界。我们顺着它轻挪几步就完成了两种意味的转换。门之外是一个空旷的停车场地,静寂;只有几个工作着的木偶似的人影在晃动;寒风凛冽;灯光缤纷而又热烈;门之里是一个大厅,乐声迷漫;灯光暧昧;暖气逼人;浓妆的女郎们的身影穿梭着。夜在这里总是来临得迟缓一些,现在,就是一台大戏即将开演前的剧场。

阿忠快步前去总台那边张罗时,我独自站在大厅的中央。虽然我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也不厌恶,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不自在。我的目光可以穿透眼前的一切,我敢打赌,那些晃来晃去的女郎,这个寒冬季节穿着的就是外衣和内衣,肯定没有外衣和内衣之间的过度的衣服。

我仿佛置身在舞台中心,被灯光照亮,仿佛我在瞬间就被剥光,正被周围的目光扫视。一个女郎从我面前经过,忽然停住,她上下打量了我一遍,说,先生,先把外套存起来吧。说着她朝一边的一个入口指了指,我便乖乖地跟着她走了。然后,她帮我脱了羽绒外套,挂在一个柜子里。她抽下钥匙塞在我手上时随手捏了我一把,并把脸贴近我,轻柔地对我说,记得一会儿找我哦,86号。我闻到了一种浓烈的香水,但却涌上了一股泡澡水的气息。

这时候阿忠迎面走来,见我们就说,呵呵,这么快就找上了!

86号立即推上满脸假笑,对他说,大哥,你也先找一个吧,要不,我叫一个小姐妹来,包你满意。

阿忠说,不急不急,我先去泡泡热水。

86号说,那你一会儿找我呵,我给你介绍。

我一把抓住86号的手,对阿忠说,先给我一个包间。

阿忠一边递给我一块牌子,一边笑着说,急什么嘛,慢才有情调。

86号一把挽住我的手,说,好,先去,我带你。

又窄又长的走廊,灯光幽暗,还不断地拐弯,拐了两个弯之后,我就像进入了迷宫,失去方向了。

包间的门似乎装有机关,86号不知哪里一碰,门就自动朝一边缩进去了。随着灯光打开,我朝四周扫了一眼,的确,装修考究,设施齐全。86号亲昵地贴着我,显得认真地问我,大哥,你是要哪种服务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全套好了,全套就可以免洗浴的钱,合算的。

我说,就是全套。

86号立即又浮上笑脸,说,好,好。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我说,你去吧,去了,不用来了。

86号一怔,没听懂似的,身体僵在原地,脸也拉了下来。

我说,放心,你的全套的钱不会少你的。

86号说,那你……是不想要全套的了?

我说,我不要你任何服务。

86号问,为什么,我不好?

我说,是我不好,我有病,你怕吗?

86号怯怯地后退着,边说,那随你,你休息吧,等会儿我叫人送水果来,喏,看电视。说着她转身随手打开了电视。

我站在原地没动。

已经退到门外的86号,又把身子探进来,在电视里演唱会的歌声中,她提高了分贝跟我说,结账时别搞错了,我是86号。

我还是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一抬手把电视关了。

我听到门在我身后慢慢合上的咔哒一声。

我和衣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我想,我这是在干吗,我是在等阿忠吗?我想到以前,阿忠似乎也应该是这样,漫漫长夜似的,等我的吧?一边睡意有些上来,一边我却清楚地记起来那天下午,我最后一次离开湛江时,我和阿忠说话的情景。他说,我是个军人。我说,我也是个军人。他说,你不是了,曾经是。我说,那你也不是了。你不过是一个披着军装的商人。他说,我父亲是个军人。我说,我父亲也是个军人。他说,我是炮兵,打过真正的大炮。我一听,急了,问,你什么意思?他一时不说话了。我说,你是在贬低我?他说,没这个意思,人各有志趣嘛。我说,那你就是在贬低我。阿忠说,那就由你理解吧。我说,贬低我,是我低俗,我堕落,我是败类一个。我说着有些忿然,其实也不全是对阿忠的忿然,也是对我自己的忿然。我不再说话,阿忠也不再说话。我们一路上静默着。

也真是一语成谶,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刚从洗浴中心出来,在去机场的路上,阿忠开车送我。然后,那一次成了我们俩的最后一次,我飞回宁波以后就再也没和他见面过。

迷迷糊糊之中,阿忠打来电话,喊,这么慢啊,还不出来!

5

从里面出来,我辨了一下方位,原来跟阿忠住的宾馆离得并不远。我说走回去吧?阿忠说好的,走走。

夜半或者说是凌晨的大街,看上去只有路灯才有些呼吸。风停了,但是冷还是依旧,甚至更冷了,刚走几步时,我们还打着哆嗦,走出一阵以后倒不觉得了。

我们默默地走。阿忠说,路上再喝点。

我说,哪有喝的!连个小摊都没有。

我们又默默地走。我说阿忠,你还记得我们那天说的话吗,就是你把我送到机场去的路上,在车上。

阿忠想着,忽然说,哦——那天,当然记得。哎,那时候我也真是傻B,像个小年轻,一点不懂事。

我说,那时候我也真是傻B,像个小年轻,一点不懂事。

阿忠一笑,说,看看,我们又抬杠了。

我也笑了起来。

阿忠说,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老了,就是说已经看透彻了,但现在,我觉得随着年龄的增大,我们依然会长大。

我说,会长大的感觉真是很好。说实在的,我也觉得自己在长大。

还在长。

还在长。

随后,我们默默地走。路上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一个很静的冬夜。

我像是顺着惯性,像是应该把阿忠送到酒店,我们一起就像六年前那样的自然,回到酒店的房间。

阿忠说,再喝!就去柜子里取拉罐啤酒。

正说着,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

阿忠和我对视了一下。我说,找你的!

阿忠说,找你的!你接。

我说,怎么可能嘛。

阿忠过去接了起来。

一个女郎的声音非常清楚,嗲嗲的,先生,要按摩服务吗?

阿忠说,啊!好好,这么晚了,还有。

女郎的声音说,晚了,才好呢。

阿忠说,两个,一起来。

那边说,两个?那……能不能等一会儿,我再叫上一个?

阿忠说,快快快,五分钟。过了就别来了。说完,就把电话一挂。

我拉开啤酒,举着跟阿忠说,来!

阿忠也赶紧拉开手上的啤酒,举起,跟我一碰,说,干!

我们站着,咕咕咕地干了各自的一罐。

我抹抹嘴巴,感觉有些上头,就说,阿忠,今夜就不陪你了,我回去。

阿忠说,别回去,一会儿,还有小姐上门呢。

我说,我不行,你享受吧。就闷着头朝门外走。

阿忠说,别别别。

出门的时候,我说,阿忠你会不会透支啊!

阿忠说,我这没有透支,我是在收我的利息,哈哈哈。

电梯口,我跟一女郎差点撞一头。

6

三天过去,阿忠说他明天就回去,一早的飞机。我说,那晚上再陪你喝点酒吧。他说好,还是老地方,因为想不出新地方。我说是的。他说还是三人,不叫别人。我说好。

我和阿忠到酒店的时候,姜南还没到。阿忠和我便谈起了姜南。谈起姜南是从我的个人生活开始的。阿忠说,这几年,你不觉得你日子过得有些单调沉闷吗?

我说,没有呀,我好端端的。

阿忠笑着说,没有女人的日子能算好吗?

我笑着说,有女人的日子能不坏吗?

阿忠说,我觉得有女人就是有追求,有上进心。

我又笑出声来,我缺少的偏偏就是上进心。

阿忠说,跟你相比,这几年我算是才混出体会来。

我说,你说的是……性?

阿忠说,也是,也不全是,我也说不清……

突然,话题一转,阿忠说,哎,你觉得姜南怎样?

我说,怎么,你要给我拉皮条?

阿忠说,真的,我觉得很合适你的。她想要什么?无非是一些婚外情。

我说,可我并不需要。

阿忠说,她对你满怀崇敬。

我说,那不是你的菜吗?

阿忠说,这跟菜不菜没关系。

我说,那跟什么有关系?

阿忠说,跟我们的友情有关系。我是想你的状态应该有改变。

我说,阿忠,你真是不理解,又不相信。

阿忠不说话了。

彼此沉默了一阵。阿忠问我,要不,我打个电话,把你先前的,那位嫂子也叫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我的前妻,我说,还是免了吧。

阿忠说,试试吧,说不定……

我说,没什么说不定的,分了就是分了,彼此再有瓜葛反倒对不起自己了。

……还是试试吧?阿忠坚持着。

我开始犹豫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不过我觉得自己是真金就应该不怕火炼,给阿忠折腾一下也无妨,就说,那随你。

阿忠立即捧起手机说,号码,她的号码。

真有些惊奇,分手之后一直不曾使用过的那一串号码,此时我竟然仍能一下就顺口而出。阿忠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按,中间停顿了一下,他把手机开成了免提。

一段曼妙的乐声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谁呀?那声音平缓,又捎带着些警觉抑或厌烦。

阿忠立即说,我。你听听声音。并轻轻地笑了起来。

你打错了吧。那边说,声音有些迟疑,显然一边还在判断。

没有!就找你。

……

告诉你吧,我是湛江的。

啊,阿忠?那边的声音突然尖了起来,并随即一阵清爽的笑。呵呵,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你了,怎么会忘记呢?晓梅同志——阿忠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我心想,真有些奇怪了,他们怎么会老朋友一样的熟稔?而且彼此的称呼都是我以往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我的前妻提到阿忠时总是称他“那个湛江的”,阿忠在我面前提到我的前妻时,总是恭敬地称作“嫂子”的。这些年过去不说,即使在当年,算算,他们也就见过两次吧,一次是我们一家人到湛江,一次是阿忠到宁波。在湛江的那次时间长了点,是阿忠一直陪着我们玩,而到宁波的那次就大家在一起吃过一餐饭吧。

我在宁波——阿忠接着说。

啊,在宁波?那边的声音紧张起来。

是啊,来了好几天了,明天回去。

哦——,那你,不想见见我?那边的声音嗲起来。

正想见你呢。阿忠说,这样吧,晚上过来一起吃饭,好吧?

晚上……都有谁呢?那边怯怯地问。

有谁不重要吧,反正也不会有外人,过来吧。

那我……哦,真不好意思,忘记了,我晚上已经佳人有约了呢!

那不行,先推掉,到我这边来。

那就……这样吧,你晚上喝了酒再过来嘛。那边的声音变得神秘起来。

那,恐怕喝了酒太晚了,不好吧。

没关系没关系,现在,我可是天天空守闺房呢,儿子也到学校寄宿去了。

嗯……轮到阿忠迟疑起来了。

过来啊,再晚也没关系。一会儿我把我家的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

啪——声音断了。

阿忠撂了手机,朝我看。

我没什么可说的,便把脸转向窗台。

窗外,天色已经黑透。树枝在寒风中摇晃得格外厉害。我走过去,探头朝外面张望。然后,喃喃地说,恐怕又要落雪了。

这时候姜南推门进来。

7

最后的晚餐进行得比较沉闷。因为姜南在,我和阿忠的一些话题就要避开;因为我在,阿忠和姜南的一些举动和说话都要躲我一下。当然更重要的是,阿忠坚持要喝了酒之后去。姜南很不高兴,家里请了假的,就为了这最后的欢聚。而我,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最后,我只好站起来,说,要不,我先走了。这几天喝多了,回去睡。

阿忠立即跟着站起来,说,不,你留着,陪陪姜南。我去去就回。

姜南和我都注视着他。他却转身找他的外衣了。

姜南和我都没有拦阿忠,都目送着有些踉跄的他离去。

阿忠一走,我和姜南一时间更没有话说了。

我说,外面很冷。

姜南低着头机械地点了点。

我说,天气预报说,今晚又要下雪。

姜南还是点点头。

沉默了一阵。我举起杯子,说,来,我们再喝一杯。

姜南抬起头,看着我,说,来!

我看到姜南的眼里有些泪光,她举着杯子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我们重重地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姜南说,走,我们也去。

我觉得有些突然,愣住了。

姜南缓缓而又坚决地说,去,去看着他。说着就站起身来。

姜南驱车,我指路。那个小区我太熟悉了。我指点着姜南,让她把车子停在一个僻暗的拐角。从我们停车的位置看出去,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我的旧家的入口,我的旧家的四楼的窗口。此时,窗口明亮的灯光正朝外投射着。

我和姜南坐在前排,一直无语,两双眼睛只是紧盯着前方。

不一会儿,我们忽然看到阿忠出现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抬头察看着门上的号牌。他停在那个单元的大门前。他推了推大门。接着,又按了按门铃。然后,他一把推开门,消失在门里了。

我和姜南对视了一下。姜南立即转过头去。

看着看着,姜南推开车门要出去。

我问,去干吗?

姜南说,喝酒,去要些酒来。一边往小区大门走去。

我在她的背后说,你不能喝了,小心警察抓走。

姜南甩下一句,抓走吧,正好。

于是我独自继续望着。望着望着,忽然,那个窗口的灯灭了。周遭瞬间漆黑。我的心一下吊了起来。忽然,灯又亮了。但亮起来的不是原来亮着的那盏,这我清楚。那是我亲手安装的灯。

我像遇见了外星人,我的心异常激烈地跳动起来。那盏灯是在新房装修的时候,我动手装上去的,它的功能非常单一,就是为了营造一种情调,就是进入那件事情之前的那种情调。它会变色,会跟着音乐的节奏将气氛调到你心旌荡漾,并且,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之中,暗下去,暗下去,直至……整个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

我被亮起来的那盏灯惊愕。那盏灯装上去以后,我从没使用过一次,我都已经忘记了我当年的那个美妙的构思,没料到在这个时候,这种情景,我望着它,它正发挥着自己的功能呢。

姜南回来了。她扔给我一个拉罐,自己也拉开一罐,举着,要和我碰。

我的动作慢了一些。姜南转头去看那个窗户。一下,她也发现了正在变色,并且正渐渐暗下去的灯光。

姜南猛地转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也在问自己呢。我的震惊并不亚于姜南。

我说,也许……恐怕他今晚不会出来了。

姜南骂,这个狗娘养的!又抬手将手上的拉罐朝窗外摔去。

我举着那罐刚拉开的啤酒,对准自己的嘴巴,哗哗哗地猛灌下去。

我们稍稍平静,我们不知道该干什么,又开始傻呆呆地坐着。车窗外,雪花零零星星地开始飘飞下来。

我突然想到了那颗我追踪的人造小星星。感觉我自己就是那颗飞行了六个光年,抑或六千六万个光年之后的鲁莽的小家伙,它又回到了地球。

灯光暗,暗,暗,最后,真正的黑夜笼罩。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姜南。她晶莹的泪花噙满双眸,一具完全打开的身体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