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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儿

2015-10-21余静如

文学港 2015年11期
关键词:拐子矮子徐家

余静如

青儿

余静如

冬天到了,西门镇里,街上跑的狗少了,菜市上狗肉卖得多了。

清晨五点,矮子刘家的铁门被拍得嗙嗙响,刘家女人下楼开门,雾气中看见青儿妈的一张脸。青儿妈几年不敲邻居家的门,刘家女人揉揉眼,仔细一看,确实是青儿妈的脸。

“收破烂哪有大清早来收的,我家老刘都被你吵醒了。”刘家女人后退着要关门。

“奉兰你等一等。”青儿妈把一只手伸进门缝,手里是两只土鸡蛋。

铁门又开了一条缝。刘家女人说:“青儿妈客气什么,我家里的蛋都吃不完,下个月我家里摆酒,瓶子都给你收,好不好?”刘家女人接过土鸡蛋,两个蛋在手里还温热。

“奉兰……”青儿妈顺势挤进了铁门里,“我是想问你,看见我家青儿没有?”

刘家女人对青儿妈挤进铁门的行为很不满,她把手里两个土鸡蛋往桌上一放,抱着胳膊说:“你找青儿怎么问我?我怎么会知道青儿在哪里?”

青儿妈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庆福庆生?青儿昨天夜里就不见了,到今天早上还没回。”

刘家女人彻底醒了,她把青儿妈推到门外,突然发现青儿妈黑着两个眼圈,披散着头发,简直像鬼。青儿妈也打量了一番刘家女人,刘家女人光着腿,披着件水红色的绸子睡衣,两个奶子若隐若现,简直像鸡。

青儿妈后退两步,刘家女人也向后退,铁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清晨五点一刻,青儿妈敲了拐子李家的门,拐子李正好在门边的枣树下晨尿,听见敲门声,抖一抖,提了裤子开门。青儿妈看见他的时候,他正系着裤腰带。

“拐子叔。”青儿妈说:“你看见我家青儿没有,昨天夜里就不见了,今天早上还没回来。”

拐子李摸摸头,问青儿妈:“有烟没有?”青儿妈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拐子李接过烟,夹在耳朵上,说:“昨天晚上好像是看见了,在西街那边跑。”青儿妈还要再问,拐子李挑了粪桶出来了,他问青儿妈:“你家还有粪没有?”

青儿妈一个人住,能有多少粪,她摇摇头,从拐子李家走出去。走了几步,碰上了老徐家的女人,老徐家的看见青儿妈,说:“青儿妈这么早起来了?往这边去哪里?”青儿妈走过去,眼睛里泪水在打转。老徐家的问:“怎么了?”青儿妈说:“青儿不见了。”老徐家的问:“多久了?”青儿妈说:“昨夜里到现在。青儿晚上从来不会不回家的。”老徐家的听了,皱皱眉,还是说:“再找找。”青儿妈说:“你说,会不会是矮子刘家?”老徐家的听了,不说话。青儿妈说:“那年你家里的阿丽,不就是庆福庆生偷了去?”老徐家的叹口气,说:“阿丽真是好狗,我真是舍不得,我再也没养过那么好的狗了。”青儿妈也叹了口气,她也记得阿丽,阿丽真是十里八乡再挑不出的好狗了,她还养过阿丽生下的一只小狗,叫小宝。小宝也曾经是青儿妈的心头肉。“再找找吧!”徐家的又说,“我去卖菜了。”徐家的挑起菜筐往前走。青儿妈看着徐家女人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又叫住了她。青儿妈说:“徐家的,菜场上也帮我留意点,要是青儿……”徐家女人点点头,青儿妈两行眼泪水已经掉下来。

青儿妈离了徐家女人,就开始往西街走。李拐子说了,昨天夜里在西街见过青儿。虽然拐子李的话大多不可信,但青儿妈还是想找一找。哪怕他有一句是真的,哪怕这一句真话就让青儿妈碰上了呢?青儿妈抱着一线希望,急匆匆往西街走,她一边走一边看,街上大一点的狗真的不多了,青儿妈看见的大多是哈巴狗,或是土狗跟哈巴儿生下的杂种狗。这种狗不是体型太小,就是奇形怪状。拔了毛剥干净放在架子上,没谁愿意买。费一剂麻醉针或是狗药,兴许还不划算。青儿妈看着它们,它们也看着青儿妈,有几只胆大的,跑过来冲着青儿妈叫。青儿妈突然想起来,今天出门忘记带火钳,忘记带麻袋。一天的生意还做不做了?青儿妈想,罢了,找不到青儿,做生意又有什么用。路边的早餐店有人叫:“青儿妈,要牛骨头不要?”青儿妈走过去看,一桶又白又大的牛骨头。早餐店里的伙计问:“拿回去吧,熬汤剩下的,上边还有不少肉呢,老样子,您看着给几块钱。这骨头也就您家的狗咬得动。”青儿妈说:“什么狗不狗的,他叫青儿。”伙计一听笑了,“这狗怎么跟您儿子同名呢!”青儿妈说:“什么儿子,我没有儿子,青儿就是青儿,我就是青儿妈。”伙计笑了一下,又大声喊了一句“青儿妈!”语气有些夸张,有些调侃的味道。青儿妈却笑了,说:“你这骨头,也就我家青儿啃得动,青儿啃起来,咔吱咔吱响,就跟吃饼干似的。”她说着,丢下几个硬币,提起桶子就走。伙计在后面喊:“青儿妈,记得把桶子还回来。”青儿妈突然愣住,她想起来自己是出来找青儿的,又提着桶子回到早餐店。她问伙计:“你看见我青儿没有?”伙计摇摇头,说“没看见。”青儿妈苦着脸说:“青儿昨天晚上出去的,现在还没回来,你说它会不会给人打了?”伙计看看青儿妈,又看看地上那一桶牛骨头,说:“不会不会,你们家狗那么大,人见了都怕,怎么敢打。”青儿妈听了,眉头松了些,说:“是啊,有人说我家青儿是西藏的狗,放羊的狗,叫‘藏獒’,很凶猛,很忠心。”伙计一听,露出怀疑的样子,却说:“你家的狗是藏獒啊?那很值钱的!”青儿妈笑了笑,突然又露出害怕的样子:“那我家青儿会不会被人抓去卖了?”伙计又看一眼桶子里的牛骨头,说:“不会不会,你再找找去吧。”说着,他把桶子提起来,交到青儿妈手中,说:“您慢走,这骨头好啊,只有您家的青儿咬得动。”

青儿妈提着桶子,牛骨头很重。青儿妈不知道该提回家里还是提去西街,她试着走了几步,手臂酸得不行。青儿妈想,还是提回家去,说不定青儿已经回来了,青儿昨天就只吃了两个馒头,没见过荤腥。这样想着,青儿妈就往家里走。正走着,眼前突然一辆摩托车过去,车后面拖着一只狗,叫声惨绝。青儿妈猛地抬起头,她放下桶子追了过去,摩托车嗖的一声加快了速度,青儿妈只看见一只大黄狗脖子被根绳子套着,瞬间就被拖行了几百米,它的爪子摩擦着水泥路面,哀叫已经停止,舌头长长地吊在嘴边。

摩托车上是两个大约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抓着绳子提起狗脖子。青儿妈已经冲到他们面前,指着他们骂:“这谁家的狗?你们这些畜生!”两小伙子吓了一跳,不过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眼前并不是狗主人。他们的态度立刻变得嚣张:“老婆子!多管闲事!滚开!”他们尚且稚嫩的脸上露出凶狠的表情,那表情在历经沧桑的青儿妈眼里显得做作。青儿妈笑了,说:“兔崽子,小流氓,你们认不认识刘家的庆福庆生?”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两个男孩的脸上露出了忌惮的表情,他们把手中的狗往地上一丢。一个说“倒霉!”一个说“疯婆子!”两个人坐稳了摩托,发动机轰的一声,整条街就剩下一道白烟。

青儿妈看见眼前这只死狗,并不忍心把它丢在街上,就用胳膊夹着它往前走,走到原来的地点,又提起那桶牛骨头。青儿妈的身上一下多了三十多斤重量,走起路来很困难。她弯着腰,走两步就歇一歇,突然想起刚刚两个小伙子骂她,一口一个“老婆子”、“疯婆子”。青儿妈的丈夫死了六年,她当时不过三十六七岁,现在也只是四十出头,他们竟叫她老婆子。青儿妈想着,心里愤恨,又骂道:“兔崽子!短命鬼!”

青儿妈把牛骨头和死狗拖到屋子里,已经是傍晚六点。家家户户的炊烟都散了,青儿妈才想起自己一天没有吃东西。她走到厨房的柜子里,翻出两个昨天早上买的馒头,那本来是留给青儿昨天晚上吃的。现在已经发干发硬,青儿妈咬了一口,眼泪就着馒头一起咽进肚子里。院子里那只死去的黄狗瞪着眼睛看着她。青儿在哪里呢?现在还没有回来,一定是让人关了,让人打了。青儿妈吃下两个馒头,拿出一个麻布袋子,把死狗装了进去,拉到河沿上埋了。埋下之后,青儿妈双手合十,念声“阿弥陀佛”,觉得自己做了善事。青儿妈想着善有善报,又推开竹篱笆门走出去,继续寻找青儿。

青儿妈在西街走了一圈,又在东街走了一圈,她逢人就问:“你们看见我家青儿没有,一只大黑狗,镇上再没有这么大的狗了。”青儿妈用手比划着。“它嘴有这么长,尾巴像鸡毛掸子那么松,那么大。”青儿妈絮絮叨叨。只有几个孩子回答她,“见过”或是“没见过”,说了“见过”的孩子,也说不清楚它到哪里去。青儿妈把几条主街都走遍了,又走进条条小巷子。巷子里面幽暗,有的地方深不见底,青儿妈一边走,一边喊:“青儿!青儿!”夜色越来越重,四周也越来越静,青儿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长巷里回响,不像是在找狗,像是在为死去的亲人招魂。青儿妈走得并不顺利,旮旯里躲着的老鼠时不时在她脚边穿梭,有些人家的窗户也会啪一声推开,传出叫骂。青儿妈这样在夜晚幽幽地叫青儿的名字,确实有些瘆人。青儿妈也明白自己不对,她走出巷子,重新回到马路的灯光里,她漫无目的地走,最终走到了西门镇的最东边,靠近高速路的地方。三年前,青儿妈就是在这里捡到奄奄一息的大黑狗。也是那个时候,她的儿子青儿死在了东门镇的平安街。

青儿妈的儿子是被庆福庆生抬回家的,当他们把浑身是血的青儿抬回家的时候,惊慌满面。“不关我们的事,都是刀疤。”他们说,“青儿哥是好样的!”他们把青儿放下就逃出了西门镇,庆福给青儿妈留下话说:“告诉我爸妈,我们先去躲躲,东门的疤子要追来了!”青儿妈转头看自己的青儿,青儿身上全是刀伤,青儿妈伸手摸青儿的脸,青儿的头一歪,从床沿上掉下来,荡了两荡,脖子上只连着一块皮。

青儿妈那天晚上坐了一夜,她给大黑狗包扎、喂食、喂水。到了黎明时分,狗活过来,它扫动尾巴,半睁着眼,对着青儿妈叫唤一声。自那天起,青儿妈就给它起名叫青儿。

青儿真是一条好狗,青儿妈走到哪,它都跟着。青儿妈从前不敢去工厂、荒滩,有了青儿就敢去了。青儿妈从前不敢独自在夜里走,现在想走多远就走多远,青儿从不离开她半步。她和青儿走在路上,人人看见都有些慌张。她去买菜,菜场上的人老远看见,慌忙把鸡鸭鱼肉抬到高处的架子上。牛肉摊子上的老板,一见青儿就双目圆瞪、两只手牢牢握住扫把,看得青儿妈只想笑。路上的狗也怕青儿,离着几十米远就开始叫,一边叫一边往家门里躲。青儿只是昂着头走,根本不屑一顾。还有些狗,试探着走近青儿,摇摇尾巴,低眉顺眼地凑上来碰青儿的鼻子。青儿只是懒得搭理。青儿妈搂着青儿的脖子,梳它颈上的毛发,柔声细语地说:“青儿真是能干呀!青儿真是妈的骄傲!”

日子长了,见过青儿的人多了,青儿妈也有烦恼。公安局巡逻站岗的人就问过青儿妈,“这狗是哪来的,是不是你家的?是就要拴好,不要影响治安。”青儿妈连声说是,又问:“不是会怎样?”那人回答:“要是野狗,可以击毙。”青儿妈听了,失魂落魄,带着青儿往家走。走在路上,有人问她:“大妈,这狗是什么品种,养得这么大?”青儿妈白他一眼。又有人追着问:“这是你捡来的狗吧,我出五百块,卖给我。”青儿妈心里一跳,原来青儿的价钱这么高,肯定还不止五百。青儿妈更加担心,怕有人要偷走青儿。如今打狗的人多,家家户户的狗都养不长久。青儿妈回家之后,用皮圈子把青儿栓在板栗树下。

栓了青儿,青儿妈的生活又回到从前。不敢去人少的地方,不敢去人多的地方。路边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青儿妈不敢过去。骑着三轮车的人去收垃圾,青儿妈也不敢跟他们抢。青儿妈回到家也不高兴,因为青儿总是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她。青儿烦躁地绕着板栗树转圈,时不时用力挣一挣,脖子上的一圈毛被皮绳紧紧勒着。青儿妈走过去松一松皮绳,那一圈毛里蹦出许多跳蚤,再伸手一拨弄,青儿的肉里长着蜱虫。青儿妈不想再锁着青儿,她把皮绳脱下来,用手拍拍青儿的头,说:“青儿,去吧。”青儿的脑袋直往青儿妈怀里蹭。青儿妈站起来,跑几步。青儿追过去,发现自己不再受绳索的束缚,跳起来满院子疯跑。青儿妈想,以后再不拴着青儿啦,它怎么高兴怎么好。

如今青儿妈却后悔了。青儿消失了一天一夜,青儿怕是再也回不来了。青儿妈不得不担忧青儿此刻的命运。青儿还活着吗?如果青儿活着,她希望捉它的人能善待它,毕竟青儿是值钱的,看在钱的份上,他们也该照顾青儿。青儿如果活着,大概会被装上车,送进城市里去卖。青儿妈希望能有一户好人家买走青儿,那样青儿至少不用挨饿受冻。青儿不久就会忘记青儿妈了吧?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青儿也可能死了。青儿会被那些骑着摩托车的人用绳索套住,在大马路上拖行。青儿的块头那样大,他们可能不会成功,但他们还有别的办法。他们会下药,他们会打麻醉枪,他们可以用两倍的剂量毒倒青儿。甚至,他们可以用铁棍、用扳手、用刀直接杀死青儿。对于懂行的人来说,打死再大的狗也不是问题。他们懂得狗的弱点,总能一击毙命。况且,青儿是那样好脾气,青儿是不会轻易咬人的啊。就是在青儿妈给它喂肉的时候,它也懂得轻轻咬在肉边上,牙齿绝不触及她的手,青儿是那样乖。青儿妈的脑子里浮现青儿被残忍杀死的画面,突然意识到,不管青儿的命运如何,她与青儿再也不会相见。她剩下的半辈子,只有她一个人度过。她再也没有一个亲人,再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甚至连一个可以埋怨的人,可以吵架的人也没有。剩下的日子只是孤单,无穷无尽的孤单。青儿妈靠在石灰墙上。冬天来了,风呼呼地往屋子里灌。青儿妈一天没有生火,一天没有吃过热东西。她喝下一口凉水,胃里火烧一样痛。没有青儿的屋子这样冷清,就像是荒废已久的空宅子。

青儿妈又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大约四五点,青儿妈走出门去。凌晨的景色就像黄昏,只不过黄昏过去天愈来愈暗,凌晨过去天愈来愈亮。青儿妈走到矮子刘家门前,停了下来。矮子刘家的三层小楼是新盖的,门前还高高拢着一个沙堆。青儿妈就在那沙堆上坐下,她想了整整一夜,青儿的事必定和矮子刘家有关。街上的人都怕青儿,只有庆福庆生不怕。青儿养在家里,庆福庆生都来看过。庆福还摸了摸青儿的头,他用一种轻蔑的目光看着青儿,说:“不过就是个杂种狗,长这么大,一点用也没有,又不凶,又不好吃。”庆生也说:“我哥哥,什么狗没有见过。”青儿多单纯老实,两兄弟这样盘算它,它只跟他们摇尾巴。青儿妈想,必定是这兄弟俩!他们成日里就是偷鸡摸狗,结帮打架。他们是什么好东西,赚的钱都是脏钱,拿脏钱盖了这三层小楼,刘家女人还觉得扬眉吐气。“呸!”青儿妈对着那扇红漆铁门吐出一口唾沫。

早晨八九点,日光透亮。矮子刘家二楼的小窗拉开了,刘家女人往一边扯着窗帘,突然看见门口沙堆上躺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样子就像是坟头上趴着一个女鬼。刘家女人立刻尖叫起来。刘家女人的叫声把左邻右舍都招惹,趴在沙堆上的青儿妈也醒了,她揉揉眼睛,摇摇晃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矮子刘走到窗前,他看清沙堆上的女人是青儿妈,便带着自己的老婆走到楼下。开了铁门,冲出来的首先是刘家女人,她指着青儿妈骂:“我家的好房子,都被你冲晦气了!”

青儿妈不理她,问矮子刘:“庆福庆生在哪里?你叫他们出来,我有话要问。”

矮子刘劝道:“青儿妈,你又找他们干什么呀!他们不在家,你回去吧。”

青儿妈说:“我不回去,你叫他们出来见我,我要他们亲口告诉我,青儿到哪里去了?”

矮子刘面有难色,说:“过去这么久的事情,当初都说清楚了,怎么又要说呢?”刘家女人一把推开矮子刘,骂:“窝囊废!”接着对青儿妈说:“青儿妈,凭良心讲,这几年我家亏待你没有,庆福庆生,逢年过年都去你家里,送的东西,加起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从来没给过我们什么好脸色,心里咒我们死。我知道,当年庆福庆生回来了,青儿死了,你怪他们俩头上去了!想把这账往他们头上算!你也不想想,刀都砍到脖子上,两兄弟还想着给青儿收尸。够义气了!杀人的疤子老早就枪毙了,你还拿我们撒气!你以为我林奉兰是没骨头的,随便你拿捏!”

青儿妈气血全冲到头顶,对着刘家女人却讲不出一句话。她转头看着矮子刘,两行眼泪挂下来,说:“矮子刘,你找的好媳妇啊!当年我家老范和你,多好的兄弟呀!”

矮子刘听青儿妈这样说,鼻子也一酸,走上前想说话,又被女人拦住。刘家女人挡在他和青儿妈中间,继续说:“今天谁也别拦,我要把话说个够!”她说着,抬眼往四处一扫,家家户户的窗子都开了。她扯开嗓子说:“死人挡在活人前面,日子还要不要过?仗着死了儿子,你欺负我们邻居街坊,夜夜在我家楼下扮鬼!我今天就要说出实话来,你家青儿,生来就是短命鬼!他从小就不老实,哪家不知道?不三不四的人全往家里带。他要是不死,我家庆福庆生还在跟他混,还在躲刀子!他死得好,死得应该!”

青儿妈一下子瘫倒在地,几家原本是看热闹的邻居,陆陆续续出来了。他们扶起青儿妈,对刘家女人指指点点。老徐家的女人也出来了,她坐到青儿妈身边,扶着她,拍她的背。对刘家女人说:“奉兰你也太不懂事,人死为大。青儿也是你看长大……”刘家女人叉着腰,说:“就是因为我看着他长大,我才说!”这“说”字刚落,女人脸上挨了矮子刘一巴掌,她愣在原地,红漆铁门又开了,走出来的是庆福庆生。

庆福说:“青儿妈,你是怎么了?青儿哥的事情,我们不是早说清楚了?”

青儿妈哑着声说:“我说的是青儿。青儿,我家的狗!”

庆福突然笑了一下。刘家女人捂着半边脸,说:“疯婆子!神经病!”

庆福说:“青儿妈,你要狗还不容易,我去乡下给你找条好狗!那只杂种狗没什么好。”

青儿妈说:“我只问你,青儿是不是你打的,你把它弄到哪里去了?”

庆福说:“你老人家别青儿青儿的行不行?叫得吓人。你家的狗不见了,跟我没关系。”庆福说着,点了根烟。

青儿妈把目光转向了庆生,庆生把眼睛看向别处。青儿妈说:“庆生,你说,青儿到哪里去了?”

庆生目光闪烁。庆福说:“说了跟我们没关系。改天我们给你找只狗去!”

青儿妈只看庆生,说:“你们两个什么事情不做?你们打狗,以为我不知道?但是你们再打,也不能打到我家。庆生,青儿妈对你不好吗?”

庆生终于开口说:“青儿妈,这事情是我们不对,这事实在是人家催着要。入冬了,狗肉生意急。我跟庆福哥把钱赔给你。再多加两百,行不?”庆生说着,就往兜里掏钱。庆福恶狠狠瞪庆生一眼,按住他的手,从自己兜里掏出五百块钱丢过去,对青儿妈说:“走!多的钱就当赔给你!精神损失费!”他把烟头摔在地上,一脚踩灭。说了声“晦气!”推开周围的人走出去。刘家女人心疼地看着地上的钱,跺着脚说:“真会弄!”

刘家的铁门再一次关上,街坊四邻也慢慢散了,留下几个妇女,她们跟在青儿妈身边,有的叫她宽心,有的跟她骂刘家女人、庆福庆生。青儿妈全都听不见,在青儿丢了以后,她一直不敢去一个地方,现在她就朝那个地方走过去。

青儿妈走到西门镇菜市场,找到狗肉摊子。她站在摊子前,那些被拔了毛、掏了内脏,剁成两半的狗挂在黑色的铁钩子上。她看着它们,神情恍惚。摊主挥舞着切肉刀,劈开一根根狗骨头,碎肉飞溅起来,溅到青儿妈脸上。摊主抬起头,看见一个疯癫的老妇女站在他面前。“买不买?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他举起刀挥了挥。

“我问你。”青儿妈说,“一只八十来斤的黑狗,你收过没有?”

摊主警惕地看她一眼,说:“要买就买,不买就走。”

青儿妈说:“我买。”一边从兜里掏出五百块钱。

摊主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随后就笑了。他接过五百块钱放在边上,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手,拿起钱数了数,说:“也不用这些钱,别看那狗大,不好卖,我都混在小狗里头卖。这样吧,我也不找你钱,送半只小奶狗给你,绝对好吃!”说着,他从摊子底下的竹筐里掏了掏,掐着一只小尾巴往上提。

“不要!”青儿妈说,“你就把那只黑狗全给我。”

摊主笑了笑,说:“那是好,不过已经卖了一点了,我是混着卖的。”

青儿妈说:“剩下多少,都给我。”

摊主叫了一声:“好嘞!”提出一只筐子,拿出一个大麻皮袋子,将筐子里的骨头和肉全抖落进去。青儿妈抖着手,伸出来接,又问:“头呢?皮呢?毛呢?”

摊主怪异地看了青儿妈一眼,青儿妈的整个身子都在抖动,就像触了电。

摊主说:“毛早就扫了,水冲掉了。皮有人买了。头倒是还没丢,这么大一个头,丢出去吓人。”

青儿妈伸出另一只手:“给我。”

摊主端起另一个筐子递给青儿妈。青儿妈看了一眼,打了个趔趄,把手中的袋子放下,双手捧出筐子里的头。青儿妈用手掌拂了一下狗的眼睛,把头抱在怀里,蹲下身子哭了。她一开始只是哭,后来就开始大声嚎叫。她似乎叫着什么人的名字,但是没人听得清楚。

这天夜里,徐家的大儿子强民在院子里的枣树下面撒尿,隐约看见篱笆墙边有一个人影。他揉揉眼睛,那人影晃动起来,他正要叫喊,人影从黑暗中走出来,立在月光下。

“青儿妈?”强民说。“你晚上站在这里干什么?”

青儿妈对他笑,说:“强民,青儿妈想请你喝酒。”

强民说:“现在?”

青儿妈说:“对,现在,就今天晚上。”

强民转头看看屋子里的灯光,说:“不行啊,我妈不会让。”

青儿妈说:“多大的人了,你就出来一会儿,你妈要问,就说到我家修电闸。”

强民又看一眼屋子,点点头。打开篱笆门,跟着青儿妈出去。

青儿妈和强民一路往外走,走到大马路,路灯照下来,地面上一长一短两个人影。

青儿妈抬头看着强民,说:“强民啊!你都这么高了!长得真快啊!”

强民说:“青儿妈,你真会开玩笑,我早就长这么高了,我都二十了!跑车都几年了!”

青儿妈笑,说:“瞧我这记性,我老啦!我总记得你是十四岁。”

强民笑了笑,他跟青儿妈一起走到车站边的一家夜宵摊子上坐下。青儿妈从兜儿里掏出一只塑料包打开,里面是花花绿绿的一叠零钱。

“老板,四只鸭头、一碟豆干、一盘炒粉、两个卤蛋、半箱啤酒!”青儿妈说。

“不要这么多!”强民说,拦住青儿妈付钱的手,“啤酒喝不掉的!”

青儿妈推开他的手,说:“哪里多,以前我和你范伯摆夜宵摊子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些?啤酒多了,就带回家喝吧!”

强民笑了,说:“青儿妈还记得这些。”他不再推辞,眼睛望着远处装卤味的铁盆子,铁盆子往外冒着白花花的热气。

青儿妈笑了,说:“我怎么不记得,你以前跟青儿最要好,你常到我家,你喜欢吃我腌的霉豆腐、酒糟鱼。那时候你老跟庆福庆生打架,青儿总是帮你出头。”

酒菜都上来了,青儿妈给强民倒酒夹菜,强民筷子夹个不停,嘴里一边吃,一边说:“那是,青儿哥对我是最好的,最讲义气!刘家的那两小子最坏,现在他们有钱了,看不起人了,要是青儿哥还在,哪里轮得到他们?”

青儿妈笑了,她看着强民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强民,你在外头还好啊?”

强民听了,停住筷子,好像在想些什么,自顾自笑了一下,说:“还好。”

青儿妈不再说话,她只在一边看着,不住地给强民倒酒。等到强民吃饱喝足,又去公厕撒了尿回来。青儿妈叫了一碟瓜子,倒了一壶茶,坐在那里。

强民说:“青儿妈,咱们回去吧!”

青儿妈说:“坐会儿,再坐会儿。”

强民摸摸头,又在青儿妈身边坐下。青儿妈望着他,只是不说话。强民坐了一会儿,突然觉得有些冷,他的身子不由自主抖动了几下。青儿妈看着他,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几下,端着水杯的手也有点抖。

“强民,你怎么了?”青儿妈问。

“我,青儿妈,我想抽支烟。”强民说。

青儿妈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了。强民接过烟,手只是不住地抖,脑袋在肩膀上一晃一晃。青儿妈笑了,说:“强民,你在外头染上了吧?”

强民一惊,慌忙把头低下。

青儿妈说:“你们不要以为,青儿妈什么事不过问,就什么事都不知道。”

强民不说话,站起来想走。

青儿妈说:“我有钱可以借你。”说着,从衣服里掏出一个纸包,厚厚一叠,放在桌子上,像块砖头。强民又坐了下来,盯着那个纸包不动,慢吞吞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

青儿妈手按在纸包上,往强民那边推了推,说:“你帮我办一件事情,钱我不要你还。”

强民的手朝纸包伸了过去,说:“什么事?”

青儿妈看着强民的眼睛,一个字一顿地说:“你、帮、我、杀、了、庆、福、庆、生。”

强民吓了一跳,伸出来的手又往回缩。青儿妈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他们俩害死你青儿哥,这是我和你范伯一生的积蓄。你办完事情就跑,要是查上了,我给你顶罪!”

强民的手最终放在了那叠钱上。

凌晨两点,青儿妈敲了拐子李家的门,李家的狗叫起来,没过一会儿,拐子李弓着背、小步子迈着走到门边,拉开门栓。

“哟!怎么是青儿妈!”拐子李说着,眼里有喜事。

青儿妈身子一侧,挤进李家的门,说:“快让我进去,我找你有些事情。”拐子李连连后退,把青儿妈迎进屋子,又进厨房端水倒茶。青儿妈坐在李家厅里的板凳上,拐子李端着一杯凉水进来,说:“怠慢怠慢,我这个老鳏夫,晚上实在没有茶。”

青儿妈眼睛扫过李家女人的遗像,说:“拐子叔,实在对不住,我当年也是有眼无珠。”

拐子李笑了,说:“没什么,你那时候年轻,我也不好占你便宜。你现在来找我……”

青儿妈低下头,说:“我今天夜里实在想老范。”

拐子李笑得更厉害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他走过来,跟青儿妈坐在一条板凳上。

青儿妈往板凳边上挪了挪,说:“老范生前,最喜欢打鸟。刚刚他托梦给我,要我把家里的猎枪配好子弹,给他送山上去。只是家里猎枪还在,子弹却没了。”

拐子李说:“这有什么难,我女婿阿贵前天刚下山来,子弹还有几发,我借你就是。”

青儿妈连声道谢,她看着拐子李进屋,拿出几发子弹来,她把它们握在手里。说:“拐子叔,谢谢你了。”站起身便走,走到门口,拐子李突然叫了她一句:“青儿妈!”

青儿妈回头问:“什么事?”

拐子李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那事情,不勉强。”

青儿妈在黑暗中站了一站,转身走了。

青儿妈回到家里,握着老范当年留下的猎枪,静静坐在青儿生前睡过的床铺旁边。老范和青儿的遗像就挂在这间屋子里,青儿妈一直在上面盖着块白布,这一刻青儿妈把它掀开了。两张熟悉的脸一下子出现在她的面前。青儿妈看着他们,他们在笑,她也在笑。青儿妈就要去做一件大事,这件事情非做不可。青儿妈活着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青儿妈静静坐着,她在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等着即将出现的曙光,她会在那个时候看见仇人的尸体,如果强民做不到,她就要自己去做。如果猎枪还不管用,她就用刀、用手、用自己的牙。青儿妈想着,额头上冒汗,抓着猎枪的手也变得滑溜。青儿妈觉得全身疲累,她轻轻靠着床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青儿妈太累了,她两天两夜没有睡,闭上眼却入了一个梦。在那梦里,青儿妈走进自家的院子,院子里的毛栗熟了,一个接一个地往下掉。毛栗树下围着几个孩子,争着捡地上的毛栗,打打闹闹。青儿妈走过去,想呵斥他们几句,他们都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她。大的那个是青儿,小一点的是庆福、庆生,最小的那个是强民。他们举起手中的毛栗,统统塞到自己手里。他们争先恐后地叫:“青儿妈!”问她:“谁捡的毛栗最大?谁捡的毛栗最多?”青儿妈却从身后拿出一把菜刀来,说:“你们现在就死了吧!谁也别长大!”孩子们惊恐地叫着。青儿妈猛然醒了,她脸上泪渍一片,枕头也湿了半个。她慌忙拉开电灯,三点四十分,还来得及。她从床上跳起来,鞋子也没有穿,她一路跑向老徐家,她要对强民说:“留下庆生吧!”不,她要说:“庆福也留下吧!”她跑着,石子嵌进脚底板。她顾不上痛,一口气跑到老徐家,她重重撞在徐家的篱笆门上。篱笆门开了,她倒在地上,看见徐家门户大开,灯火通明。她起身朝里走去,徐家的女人正坐在地上哭。

“老徐家的,你怎么了?”她问。

“强民跑了!强民又去买毒了呀!”徐家的女人哭着,用手捶着地。

青儿妈在徐家女人身边坐下,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曙光出现,徐家的女人突然站起来,一把扶起她。

“你干什么?”青儿妈问。

“做饭。”徐家女人说,“青儿妈也在这吃吧!”

青儿妈摇摇头,她慢慢走出徐家院子,走回自己家里去,她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做什么,只能回家。当青儿妈快走到家门的时候,她突然看见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在篱笆墙外蠕动。她走近了看,那是一只黑色的小狗,胖乎乎的,大约刚刚断奶。青儿妈把它抱起来,放在怀里,它的鼻子在她掌心里拱,湿漉漉的。她笑了,对着它轻轻唤了一句:

“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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