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明白一件事
2015-10-20成喆
成喆
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小学,一位很亲近的老师逝去。老师姓赵,教的科目是美术。赵老师为人谦和,上课风趣诙谐,在我们当中大受欢迎。我总是一节美术课一节美术课地盼望。可是有一天,美术课突然换了老师,班主任解释说:“赵老师因为脑癌住院了。”
再次见到赵老师是在一年之后,听说他回校了,我和同学跑去看望,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趴在美术教室里画画,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单薄的阳光,赵老师就在这些不明亮的光线里,手上用铅笔勾勒着线条。他的侧影生动而恒远——后来再想起这场景的时候,我只觉得那个瞬间就像一滴水,饱胀得可以随时无声无息地坠落,而脆弱得又会即刻蒸发、消逝在尘埃里——因为这就是我见赵老师的最后一面。没过多久,赵老师的病情起了反复,很快就走了。
残酷的死亡头一次离我如此之近。我很惊骇,但没哭。那个下午,七八岁的我,趴在学校窗台的栏杆上,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思考死亡这件事:我将一天天长大,但同时也一天天接近死亡吗?
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恐惧,我觉得生活不再鲜花烂漫,在人们所忽略的角落里,还有那灰扑扑的叫做死亡的东西,它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我越是躲,它们就越是紧逼,几乎快要把我的世界全部占满。那个时候,我很怕,几乎想往妈妈的怀里钻,好像那样就能够逃开一切似的。妈妈说,世上所有的人都会面对死亡,从平民到总统,无一例外。我听懂妈妈的意思,但是这并不能阻止我走向死亡,我总有一天会从这世界上消逝,无知无觉,去往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于是我开始求助书籍,希望借此排遣恐慌。我发现,关于死亡,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迷惑,也有无数先哲在寻找解答。“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庄子对于死亡的回答很超脱,却没有办法停止我心中的恐惧。纪伯伦的说法带有诗意:“死亡不过是生命的另一个奥秘。生和死是勇敢的两种最高贵的表现。”《哈利·波特》里面邓布利多教授则是这样谈论死亡的:“对于头脑十分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是啊,如果死亡只是一场冒险的话,它就变得容易接受许多,甚至变得有些有趣了。不过我更喜欢卡夫卡这句朴素而浅近的话:“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在于它有一天会停止。”断断续续的阅读中,我慢慢知道,也许正是因为有消极的死亡,人类才不甘于碌碌无为,才有了不断向前的紧迫感。
然而对于死亡的恐惧并未因此完全消除,某种恐惧还是一直如影随形。仅有阅读是不够的,也许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哲学家。
去年暑假,我到一家养老院里做义工。在那里,我看见了很多垂垂老矣的人,他们满头银丝,牙齿稀疏,机体衰退,整日昏睡,我此前从未见过如此衰老如此靠近死亡的人类。我替他们感到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可是,有一个黄昏,匆忙的我快要下班时,看到有两位老人静静地坐在洒满余晖的窗下,他们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身上散发出一种宁静的从容,我被这样的宁静所吸引,不由自主慢下步子,几乎是敬畏地向他们远远注目,他们难道不惧怕即将来到的死亡吗?在我困惑之际,纪伯伦、卡夫卡的话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突然明白,对这里的老人们来说,死亡其实是一种幸福,就像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终于能够躺在床上休息。他们都有着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他们于青春时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中年拼搏奋斗,也有晚年时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他们的人生已经迸射出美好的色彩,他们已经体会到人生的五味杂陈,当死亡来临,他们会舒展地张开双臂,去拥抱那个每个人都会到达的终点与归宿。就在这个暑假,在这个养老院里,面对黄昏里的两位老人,16岁的我终于有了一种释然与旷达的感觉。
——此时,距赵老师去世,正好已是十年,想想也真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对死亡这把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从恐惧到敬畏,从尊重到超越,我整整花了十年,好像才一步步体味到死生大限,接受了生命的脆弱与终结,而这一切,可能才是人生滋味的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