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子

周玉洁

小时候住的那条街叫三关台。三关台所在地，是“城乡结合部”，过了三关台这个小地方，才算进了城里。

城内三关，城乡结合部地带有很多小地名，比如“八斗丘”“四棵树”“三座庵”“十回首”……但它们都没三关台出名，因为三关台拥有一个得天独厚的清水泉。人们亲切、亲昵地把三关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泉”称为“泉子”。

泉子里的水终年不断，汩汩地从地底下冒出来，清亮得很。夏天，水沁凉沁凉;冬天，泉水温热，冒出袅袅的暖烟。无从查证它是从哪年开始冒泉水的，好像它从来都在，也永远不会断流消失。

人们用大石块在泉眼处砌了一个四四方方的“井”，泉水积满了就从一侧的井眼里漫出来，流到“河”里。那所谓的河，其实就是清泉水无数年流淌冲刷出的一条小溪流。三关台的人都在泉子的河里洗衣裳，吃水都在泉子的“井”上拎。那“井”就在小路边上，来往过路的口渴了，蹲下身，伸手就能捧一捧泉水，转身离井远一点洗罢手，将手上的水甩干，再捧一捧就甜滋滋地喝上了。

在三关台，泉子是人们每天必去的地方。大点的娃子帮家里拎水，一天几趟地去。青壮的男人要帮邻家老人和自家挑水，也一天好几趟地去。小孩子们去玩，泉边有稻田、藕塘和菜地，有蚂蚱、蝴蝶、蜻蜓、青蛙、鸟、鱼虾……于是小孩子们也是一天好几趟地去。女人们去洗衣裳，几天去一趟就行了，但还是禁不住天天都想到泉子里去上一会儿。泉子里实在太热闹了，洗着衣裳，拉着家常，唱歌子的，讲故事的，甚至于吵架逗趣的都有，热闹得很。那些没脏衣裳洗的妇人们，在屋里闲得慌了，就拾掇几块抹布，也凑半盆子，端到泉边洗。抹布洗得发白，还在石头凳上坐着不愿回家。时而爱唱歌的妇人们一齐唱着山歌小调，木棒槌此起彼伏地溅起水花打起节拍伴奏……

泉边河里洗衣裳的座位都是大石头组合而成。平展的椭圆形石头稳当当地用来坐，长形的光溜溜的用来当搓衣板洗衣裳。河里的座位搭配得很协调，那是三关台妇人们智慧的结晶。经年累月挑选出的从大西河里搬运而来的诸多石块，被精明的妇人们不断选择着、扬弃着，由诸多双巧手，择了最为合适的那些，安放在泉边，由无数个小卵石垫着。每一块用来洗衣和落座的大石头的底下，均严严实实地塞了无数小石块支得它们稳若磐石。久而久之，那些大石头被天长日久的搓衣裳的手和流水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似镜。

在清亮的泉水中，这些如玉的光润石头被水底的小卵石簇拥着，抬举着，围绕着……半露出水面来。褐红的、淡青的、浅灰的、明黄的、黝黑的、洁白的，大自然赐予石头们好看的五彩斑斓。这一组组大小石头若是画、若是拍摄、若是描摹，肯定也美，但肯定怎样的丹青妙手也描不出它们被泉水濡湿的细腻光泽，被阳光打上的丰润光影，以及被和缓的流水和漫长的时光细细磨出来的微和妙。那一种美，美得无言，美得可以让人视而不见，却随意地一瞥一想，心都要颤一颤。

泉子里的那些石头座位是有限的，上水座位也就三四个，而中游下游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个。所以就得早点去，抢坐上水。上水挨泉眼近，人们免不了总存有近水楼台的心情。有精明的妇人天不亮就准备一块破布啥的，放置在泉子上水搓衣服的大石头上。有了这布当标记，就算这个座位抢定了，于是安然回家接着睡。睡到自然醒，拎上篮子，泉子里一站，指着自家的那块破布说，这个处儿是我早占下的。于是坐那座位的人慌忙收拾了肥皂、衣裳，赶紧挪开。那块布是人家搁在那儿的呢，来的时候布就在那儿，不消得说任何话，站起来移到下水继续洗。在下水洗完了，和上水的妇人说句好话，可以暂借上水的座位，就着泉子里冒出的干净水，把衣裳再清一遍。

泉子里也不光是女人，也去男人。大夏天挑完粪桶的男人光着脊梁肩上搭条烂毛巾，噗嗵一声往河里跃，站在了水中央，旁若无人地撩水洗腿杆子。这时，妇人们会停一会儿，将衣裳从水中捞起来，等洗腿杆子的人走了才继续洗。也有不爱洗澡的半大小子被父母押送到泉子里，一众人嬉笑着，帮着按头，蘸着肥皂水，洗脖子，洗耳后根，大小子被羞得脸通红，哇哇乱叫，河里的妇人们便一齐大笑。

偶尔，也有男人端着盆子或是拎个篮子下河，他也不管上水下水，蹲在河下游，胡乱揉几把衣裳，倒上一大撮洗衣粉泡沫四溅地揉。女人们就小声嘀咕，男人真是不会洗衣裳，费好多洗衣粉哎;又有的说，这男的德行好，还下河洗衣裳;还有的说，他女人病了呢。于是坐上水的妇人就会喊住那三下五除二洗罢衣裳要走的男人，说，嗨，拎过来我帮你清一遍，下水咋洗得净衣裳呐……

泉子简直算得一个集劳动、娱乐和交流于一体的人间乐园，它充满了脉脉不语的小城人情和生活之趣。因为它的存在，附近的人们多年来依旧保持着淳朴不变的某些生活习惯，比如，人们习惯了泉水泡的茶，做的饭，所以挑水拎水的仍络绎不绝;比如，生豆芽、酿米酒这些相对需要保持良好口感的日常饮食绝对不采用拧开龙头就用的自来水;比如夏天，周边的居民用麻绳系着小吊桶，在泉子里冰镇西瓜;比如，手洗衣物的风气，多年来仍旧受到尊敬和推崇;再比如，周边的菜农们仍旧保持着用粪桶朝着菜地里挑粪施肥，用水桶挑泉水给菜地灌溉的勤劳朴实的作风。更为重要的是，在飞速发展、日新月异的现代化建设大潮中，泉子的存在，为小城营造出一种和谐悠然而稳定的不骄不躁，安详、缓慢、温和、滋润，地久天长、岁月静好……人们总愿意到那儿去，哪怕没住在泉子附近，哪怕不去洗衣裳，不能和三关台的居民那样吃泉水，但下班后散步时路过一回，站一站，看一看，好像给焦灼的脑里眼里，洒着一抹清泉，就能将身体的累和精神的疲惫消解掉。在这座小城中，小小的泉子，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天赐于这一方水土的宝。

就是这会儿，我和你说起泉子的这会儿，我不用去看，都能想见，泉子里有多静美，有多热闹。多少年来，它就是这样，让我感到美而好;多少年后，它仍将会是这样吧，让无数见过它，感受过它的气息的人们，仍旧感到，美，而好。

插图/王笑笑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