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子换面
2015-10-20周聪
周聪
陈忠存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陪孙子逛动物园。由于手机信号不好,听不清楚,我和他说,我听不清,信号不好,回去我给你打。当时孙子要骑马,我急忙交了三十元,工作人员刚把孙子扶上马,手机又响了。陈忠存说的话我还是没能听全,倒是他提到“驴子换面”,突然勾起我对这个迷失多年的词的回忆。
二十多年前,陈忠存是个赶驴车下乡换面的小贩。用加工好的面条换麦子。那时钱紧,在乡下,用粮食直接交换其他食物,很方便,很常见。当时我也做点小生意,挑担子走乡串户,换或卖点家常日用品。
我和陈忠存是在油林村认识的。具体说,是在红梅家认识的。
叫红梅的女人三十多岁,丈夫不幸病逝后,为拉扯孩子,在家开了一个小饭馆。严格说,算不上饭馆,没执照,没幌子,更没名字。来吃饭的,大多是村里的好人为了照顾她和孩子,介绍来村里办事的外乡人,到她家里吃饭。有时村里来了不是太重要的客人,村长也会把客人领到红梅家,借此给红梅几个钱。
我和陈忠存也是由村民介绍去的,说,你们晌午要吃饭,就到红梅家吧,村长的客人都去。干净,便宜。顺便把红梅的家境说了。同情,但不敢去。孤儿寡母的,尤其是个年轻的寡妇,别被诈进去。一次,碰见村长,村长说,就算帮帮她了,要不帮,我就不让大家换你们的面,信不信,把你们赶出去。当然,是个玩笑。这说明,村里人很善良,对红梅好。
那天,我们去了红梅家。饭菜很简单,干净可口。陈忠存离开时,给她留下了一筒油面作为饭钱,她不收,说饭菜不值一桶油面。陈忠存说,下次再吃,就不收了总可以吧。她收了,说一言为定。我看陈忠存挺大方,就递给红梅一个顶针和一个粉红的发卡,价钱应该正好抵顶饭菜钱。她没要,说自己不会女红,也不喜欢打扮,说第一次来吃饭,就免了吧。我过意不去,硬给她留下五块钱。我不亏,她多少能赚点。因为食材大多出自自家的地里。
后来,听说陈忠存每隔半月必去油林村一次,将驴子系在红梅家门口的杨树上。我偶尔也会碰到他,不是在油林村,就是在临近的村。他赶着驴子,慢慢悠悠在村子里转。有时,我们也会约一下,某个日子去油林村,意思就是去红梅家吃午饭。大家都熟悉了,红梅为人大方,不斤斤计较,是我们愿意去的理由。
再后来,我随儿子进了城,与走村进巷卖小百货的日子告别了。和陈忠存也就失去了联系。前不久,偶尔在城里意外碰见他,他也进城了,也住在儿子家。他要了我的手机号,说以后常联系。平时他会坐车过来找我聊聊天,也许是寂寞了吧。
带孙子回到家,我立马给陈忠存打电话,问他究竟有什么事,说刚才动物园里信号不好,我没听清楚。陈忠存说,我打算下个月去趟油林村,还去做驴子换面的生意,你去不去?我笑了,说,现在还哪有换面的生意呀!他说,老了,没事干了,想找找当年的感觉。我随口说,你肯定是想见见红梅。他矢口否认,说,就是想找感觉。他还在电话里和我说起当年换面的情景,说那时村民们都盼他去,他的油面好看又好吃。让人盼,是一件挺幸福的事。还说,油林村的小李还欠他的钱呢。我笑着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好意思找他要钱呀。他说不是,小李前年就没了,这个人不错,当年进村换面,有人不让进,还是小李帮他出的头,可惜,这小子走得太早。
陈忠存说起这些非常感慨,对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比我记得清楚。对他的邀请,我以给儿子看管孙子没空儿为由推辞了。心里说,扯淡,现在乡下还哪有换面换小百货的!他是脑子被驴踢了。
放下电话,我忽然想起,陈忠存上个月和我见面时,试探性问我,能不能把红梅请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我说,你怎么不自己打电话?他说红梅不想见他。
今天这个邀请我回油林村的电话,应该和红梅有关。这么多年了,关于他和红梅的关系,我听了许多传言,真假难辨,我也不喜欢刨根问底儿。咱没那个心事,也不想替人家操那份心。
到了九月,我突然接到红梅的电话。
红梅张口就说,陈忠存脑袋进水了。
我说,别咒他了,他是个好人。他怎么得罪你啦?
红梅说,他说要买头驴子,还找了辆板车,准备回乡下搞驴子换面。你说说,现在都什么时代了,镇上商店开了不知道多少家,别人骑摩托车一根烟的工夫就去了,还用得着他。再说他也不看看,现在村里还有几户人家种田,就算种田,也不一定有麦子。
我说,老陈大概没事做,闲不下来,就随他去吧。再说,和你也没关系,管那么多干什么。
红梅说,关键是他打电话跟我说,要来我们村,我没同意,他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他上哪个村我都不管,就是不许来油林村!
我想,他俩有戏。就说,他肯定会去油林村的,他跟我打电话,说过。还让我也去呢!
红梅说,你千万要阻止他,都六十岁的人了,还这么折腾,不怕别人看笑话。
折腾?我好奇问。他折腾你什么啦?
红梅马上说,我不和你说了,他肯定是脑袋进水了,要不就是老年痴呆……我求你了,你就劝劝他。
我说,好好,我试试。老陈现在像个孩子,谁的话他都不听。
红梅挂了电话,我立马给陈忠存打电话。停机。
国庆节过后,落村的五哥不在了。方嫂子打电话给我,让我务必回去一趟。五哥是我的堂哥,比我大十多岁,一直在落村种地,他的几个儿子人到中年了也没有跳出农门,四处做小工。
我自然要回去,给这个老哥送送行。
一大早,我从汉口坐班车,直达落村村口。见到老友张直方,听到的第一个消息,不是说五哥走了的事,而是像发现了稀奇的古董,说,前两天看见陈忠存了,赶着驴子换面,我还开玩笑问他,你怎么不把建安也带来一起换呀!
建安就是我。张直方显然是嘲笑陈忠存。
张直方说,他老多了,赶着车子都晃晃悠悠的,一不小心要是驴子发狂他都招架不了。
我说,他也是一头犟驴。
张直方说,可不是,那天家里正好没面条,拿钱给他让他卖给我一筒,他偏不卖,非要我用麦子换,日他先人,现在村里谁还种麦子。
我问,那后来他卖给你没?
张直方说,卖个毬,他跟驴子似的,一根筋。再说了,都什么年月了,有人拿钱买,就不错了。
张直方一边和我唠嗑一边往五哥家走。
五哥家大门口,一个厨子在门口烧菜,其他的人都散开来坐着,聊着天,还有一两桌麻将。方嫂子见到我,连忙给我倒茶,问在汉口过得怎么样。我和她坐下来聊了一会儿五哥,她便去忙别的去了。送一个人走,杂七杂八的事,肯定焦头烂额。就连想陪陪我的张直方,也被使唤了。
我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院子一角,人来人往的院子里,几个小孩子四处追赶一个手拿玩具的小男孩,再看看比这些孩子大一些的后生,都不认识啦。一种陌生感油然而生。
终于熬到了中午,抬着五哥去后山的八个人,没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乡亲,原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追悼会也搞得很简单,像是应付。司仪念五哥生平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他让我骑在牛背上的情景,眼角不知不觉湿润了。五哥下土后,亲戚邻居都回来吃酒席,吃完酒席就开始打麻将。
我不喜欢打牌,一听见麻将声就犯困,强忍着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出了门,我想去村里走走。到了村口的棉花塘,那里竖起了两排房子,都是养鸡场,一股刺鼻的臭味迎面扑来。再往前,村里的小学已经改建成党员活动室,大老远就能听见麻将声。我只好绕着去了落河边,河里的采沙船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打雷。宽阔的河面上有一些捕鱼船,他们正在河里下网,见我盯着他们看,船上的人问,你不会是想搞我们的网吧?
曾经平静安详的落村已经不存在了。
我灰溜溜地走了。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当年也是一个捕鱼的好手。当年船头的四只鹭鸶,那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不知道为何,我突然想起,如今陈忠存赶着驴车,走在这个已经让我目瞪口呆的村子,该会招来多少人的冷眼和嘲笑呀!说句心里话,我都有点佩服他了。想着想着,我打消了马上回汉口的念头,去仓镇,看看陈忠存是如何换面的。
仓镇,是陈忠存的老家。我年轻时去过多次,那会儿还有船走水路直通汉口。后来修堤筑坝,河流改道了,只能走旱路去武汉了。他家在仓镇东头,和落村只隔一条河。过了河,就到了他们村的地界。
陈忠存的家,上的锁。村里也没见着什么人。我在湾子转悠了一圈儿才找到一个年轻的后生,问,你知道陈忠存去哪里了吗?
后生说,他一大早赶着驴子出去换面了,估计要晚上才回来。
我问,他往哪个方向走的?
后生用手一指。
是油林村。
我犹豫了半天。去还是不去?当年我和陈忠存,好像都给油林村留下了话柄。油林村的村民们一见我们去,就故意拉长声音说,红梅做好饭了,就等你们来呀。我知道他们的话里有话,但天地良心,红梅和陈忠存好上了应该是事实,我跟红梅可是一清二白的。后来我怕闲话,就不去油林村卖东西了。这下更像是心里有鬼了,在镇上碰到了油林村的人,他们笑得更加放肆,建安啊,红梅等你去吃中饭,你怎么不去了?
这就有些说不清了。不过,我最终决定去。想象村子里没有多少人,认识我的就更少了。
人老了步子也慢了,年轻时从仓镇去油林村半个多小时,这回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四周光景都差不多,田地被撂荒了,有的种上了桂树,那些都是好田好地,可惜了。刚进村,我就听到了争执声,循声走去,竟走到了红梅家。
院子门口,围了一圈人。我听见红梅说,我这才走了几天,你们就来砍掉我家的杨树,凭什么?要是我不在家,是不是还要拆掉我家的房子?
一个男人说,是你家的树遮挡了我家的光。
我认识这个男人,是红梅家的邻居老李。
老李见了我,突然添油加醋,瞧瞧瞧,又来了一个帮手哇。
红梅见了我,很意外,瞪了我一眼,你怎么也来了?
我说,我来找陈忠存的。
老李笑了笑,看来都是来会老情人的,今儿还真凑巧,都往我们村里赶。
我急了,说,老李,说话可得有证据,别在那瞎捏捏。你说我什么无所谓,别扯上红梅。
老李说,瞧,心疼了。
红梅冲着我吼道,你给我走,这儿不欢迎你。
我看也帮不上忙,灰溜溜退出人群。老李开心地大喊,建安啊,别走啊,等下去我家,我请你吃饭。
他的话引来一阵哄笑。从他的话里,我听出来了,陈忠存刚刚来过这里。
我在村子里溜了一圈,没发现陈忠存。出村的时候,一只狗冲着我汪汪大叫,我拾起一块石头将它吓走了。后来多亏碰上了一个熟人,他告诉我,陈忠存去了林家湾。
到了林家湾,就听见陈忠存的声音,驴子换面,驴子换面……他的声音没有以前洪亮了,透露出一丝沙哑。
我终于看到了陈忠存。他两手押着板车的扶手,驴子在前面拖着板车,板车的后面依旧安了一个汽车轮胎,车上面放了四个筐子,里面必定都是面条了。有一两个老人上前询问,但都摇摇头走了。
我上前和陈忠存打了个招呼,他喜上眉梢,建安,你怎么来了?
我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看你换了多少。
陈忠存略带沮丧,说,一斤也没换。他们都没麦子,我也懒得卖给他们,现在的人太懒了,宁愿田地荒着也不种。瞧瞧,我这多好的油面啊!
我转移了话题,老陈,你刚才是不是去了油林村?
陈忠存说,是呀。我想给红梅送面条,被红梅骂了一顿。她好像正在生气,说老李砍了她家那棵杨树。
我说,我刚去那儿找你,也被她骂了。他正在和老李吵架呢。
陈忠存说,建安啊,我们丢脸啊!要不我们回油林村去,不能眼睁睁地看老李一伙人欺负红梅。
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们的事,觉得不好插手。
走!陈忠存扯了我一把。看来,他听说老李正和红梅吵架,真的急眼了。
那就去吧。我无奈地说。心想,这个老东西,算个男人!
红梅院子口的人都散去了。鸦雀无声。
门口的杨树没了,陈忠存只好将驴的绳子系在老李家的梧桐树上。进了红梅家,红梅还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一看见我们,她骂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陈忠存说,我们来给你帮忙,等下去找老李议论议论,怎么能招呼都不打就砍树呢?
我说,就是,凡事得讲道理。
红梅更火了,现在去议论,有个屁用!
陈忠存拿出很英勇的样子,拉我出门,起码也得赔两个钱!
红梅说,算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你们别惹气了。既然来了,我给你们做饭,让他们说去吧!我也豁上了!
那不行!陈忠存来了犟劲儿。不行我他妈就拉他去村里,我还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其实,我们都和老李挺熟的。赶上这码子事,说说似乎也没什么。老李是不占理的。
陈忠存在前,我在后,直接进了老李家。
老李的老婆在炒菜,看见我们,连忙大声喊,老李,老李,建安和老陈来了,你快出来啊!
老李迎了出来,表情似乎有些意外,又马上堆满笑容,说,我就知道你们能来。来,一起吃吧。
陈忠存一脸严肃,说,饭就不吃了,红梅那棵杨树,就想白砍了?
老李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哪里哪里,我是想陪她钱的,可她的态度……不让我说话。来,一边吃一边说。
陈忠存再次拒绝。
陈忠存的态度让我吃惊。看来,为了红梅,豁出去了。
陈忠存的态度同样也让老李吃惊。忙说,我再给她道个歉,总行了吧!
陈忠存好像在思考。老李说,你俩今天不上桌,就是不给我老李面子。
陈忠存望了望我,我不知如何是好。
老李说,放心,吃完饭,我就过去赔礼道歉。来来来,把酒满上。
陈忠存终于松口了,说,建安老李既然都答应了,喝吧。
喝酒的时候,陈忠存还在一个劲地训斥老李,老李,这乡里乡亲的,做事要和善些,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
那天的酒喝了很长时间,把我喝醉了。陈忠存酒量大,我躺倒在床上的时候,他还在讲些什么,我是听不到了。等我醒来,陈忠存已经没个踪影。等我回到红梅家,红梅只有一个人在家。我问,老陈呢?她说,有事先走了。
这时,儿子从汉口打电话来,让我赶紧回去。我没和红梅多说什么,就坐上了回城的大巴。上了车,我忽然感觉整个事情有点蹊跷,蹊跷在哪,又一时悟不出来。你看哈,二十多年不换面的陈忠存,突然又干起了“驴子换面”,为了哪般?老李怎么就敢不打招呼砍了红梅那棵杨树,老李平日不是那么刁蛮的人呀!
陈忠存是个躲事的人,怎么今天就那么英雄啦?老李怎么就点头哈腰给了他面子?
半个月后,陈忠存在汉口一家饭馆请我吃饭。我去了,才发现红梅也在。
红梅的脸微红,扭捏的样子。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陈忠存嘿嘿笑了,我就直说吧,建安,红梅和我一起过了。
这太让我吃惊了。我说,这也太快了吧!
红梅忍不住了,放开了她的率性,直接告诉我,这个老陈呀,老伴儿走了后,就惦记上我了,他重演“驴子换面”,就是为了让我勾起过去的记忆,都不要老脸了。我怎么办?他不要脸,我还要什么脸!
陈忠存为我倒上酒,谢谢你呀。我今天就实话实说吧。老李听说红梅要把房子卖了,去女儿家,他想买,红梅口头就应了。红梅前几日去一趟姑娘家,老李就把树给砍了。红梅想,我还没和你讨价呢,你怎么就下手了?一生气,就不想卖给他了。这时我不趁机表现一把,能把她拉到我身边吗?谢谢你哈,为我壮了胆儿,哈哈哈……
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简单化了。我想,这二十多年,他们俩的恩恩怨怨少不了。只是我不知道罢了。
我和陈忠存碰了一下杯,感叹道,你行呀老陈,这回,你不是为了换面,是旧情呀。佩服,佩服!我又和红梅碰杯,说,红梅,一句话,我为你高兴!
红梅瞬间流下两行泪,笑着说,这个老陈,挺有心的。
我竟然热了眼眶。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