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祖坟
2015-10-20孙成文
孙成文
母亲曾经讲故事般地告诉我,自从她嫁到老孙家,我的曾祖父就跟她叨咕过,位于老家关屯大庙山东坡我们家的祖坟所在地,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那纯粹属于传统家族性质的墓地。
现在,老家大庙山东坡的祖坟所在地,早就被当地的村民所承包。2009年的秋天,老家的本家大叔英年早逝,要往祖坟地下葬的时候,承包者跟大叔家要两千元墓地钱,可大叔一家因为给他治病,几乎倾尽了所有。还是本家妹妹哭眼抹泪几近下跪地哀求,才以五百元价格让逝者入土为安。父亲生前不止一次地对我唠叨,说他死后是一定要回到关屯祖坟地的,他要跟爷爷奶奶以及其他亲人们葬在一起。父亲去世的早晨,想想大叔家的遭遇,我疼痛的心上又平添了一层愁绪——作为迁到异乡的父亲,要在祖坟地下葬,更不会那么容易了。
入土为安,下葬的问题迫在眉睫。三叔来到后,我马上同他商量解决父亲的墓地问题。三叔皱了皱眉头,想了想说他现在只好找老家的敬老院的院长协商了。三叔曾在本市的民政部门工作,自然跟许多的敬老院领导相熟了。
于是,三叔给老家敬老院的院长打了个电话。我买了三条玉溪烟,跟三叔打出租车赶到了敬老院。那个脸色黝黑且酒糟鼻子的院长,见到三叔这个退了休的老上级,笑容可掬。三叔就这样那样地跟酒糟鼻子谈了墓地的问题。酒糟鼻子听着,十分理解地不住地点头不住地叹息。我挺感动的,觉得他很给三叔面子。紧接着,酒糟鼻子又亲切地对我说:老侄子啊,你三叔是我的老朋友,这个忙我要帮。不过你们家的祖坟那片山地早就被承包出去了,这你知道吧?我点点头。所以啊,要找村民组长来商谈,他跟我关系还不错。我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
不一会儿,出现在我面前的人,有一张重新植皮而面孔扭曲了的脸。几处疤痕醒目,一个眼角似乎被一根线吊了起来,揪紧着朝上,给人的感觉,整张脸疑似在烤炉上烤过。
这是蒋组长,你们认识一下吧。酒糟鼻子热情地介绍着。我跟他握了握手,却还是不大敢正视这张扭曲的脸,总感觉只有在某个神话传说里才能看见如此惊悚的面孔。
这位蒋组长听完酒糟鼻子的一番说明后,侧身对我说:你父亲也算是关屯的老人儿了,埋在祖坟地理所当然,再说,你三叔跟院长也是老朋友,这墓地的费用是不该收取的。可是现在都承包给个人了,怎么着也得表示一下啊,你先拿一千元,我去帮你协商一下吧。
没想到蒋组长一张脸虽扭曲得厉害,说出来的话倒很直接,也挺爽快的。于是我赶紧从兜里掏出一千元递给他,说让您费心了,那我就等您电话了。
傍晚时分,跪着烧纸的时候,我接到了蒋组长的电话。他告诉我,他跟那些承包山地的村民反复协商,磨破了嘴皮子的结果是人家说不拿一万元钱,就坚决不让下葬,现在他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先不去考证“不给一万元,就不让下葬”到底是哪儿来的规定。但在我们这里这样的事儿还真是发生过多起。死者的棺材抬到了墓地,却因为没有给到墓地所在地的承包者索要的价钱,或者是承包者临时反悔多要钱,一大群人便挡住了下葬的路。最终的结果,都是死者家属忍气吞声无可奈何地乖乖递上钱,才让死者入土为安。更有甚者竟然把已葬的棺材再挖出来,以此要挟。
挂了电话,我跟三叔重复了电话的内容,却被姐姐和弟弟听到了。二姐气愤地说,这不是明摆着敲竹杠吗?死人的钱他们也挣啊?太缺德了吧!母亲听见了二姐的话,却没言语,看得出,她也很着急。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二姐说,咱要尊重爸的遗嘱,怎么也得把他葬在祖坟那儿啊。别着急,还是让我来想办法吧。
我虽是这样说,其实也没有什么底气。我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啊,这年头,人情似纸张张薄,我们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除了花钱,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不过在母亲和姐弟们面前,我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了。
还记得爷爷去世的时候,正赶上阴雨连绵的天气,可丧事却办得极其隆重而顺利,那时也没花几个钱儿。抬棺材的老家人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鞋上沾满了泥浆,趔趔趄趄,摇摇晃晃,非常艰难,也没有谁抱怨什么,依然咬着牙前行。挖墓穴的,顶着瓢泼的雨,浑身淋湿,艰难地一锹一锹地把土端出来,他们脸上淌着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也没有谁报辛苦的……乡亲们都尽心尽力地帮忙,缺点这个少点那个的,邻居们也都会从自己家里拿来给我们用。当然,更没有什么墓地费用之说了……
这些沉甸甸的温慰心灵的乡情人情,当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可是如今再渴想这些东西,就显得有些奢侈了。
无奈之下,我跟三叔又去了一趟老家的敬老院,再次见到了酒糟鼻子,酒糟鼻子又给蒋组长打电话,我又再次见到了那张扭曲变形的脸。丧父的哀痛,再加上这几天的忙碌,我觉得很累,甚至想逃避。我感到身心俱疲。
好在还有做过领导的三叔在,三叔很会说话,现在也只能寄希望于他的领导艺术了。
就在三叔跟他们两个人“谈判”的当口,我站在窗前,望着老家灰蒙天色里的屋舍、田野和路边影影绰绰的小树,感到是那样的陌生。早春二月,树木还没有半点生机,春寒料峭,我的心愈发的冷。这,就是我魂牵梦萦的老家吗?这,就是我多少次在文字里以亲切的口吻无比深情回忆过的老家吗?三叔跟他们商谈的结果出来了,让我再拿五千元钱,事情就定了。我看了看酒糟鼻子,再看看那个蒋组长扭曲变形的脸,我感到厌倦,我说,那好吧。既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夫复何言?
接下来的事儿就是找人挖墓穴了。我立刻想到了那个童年的伙伴小山子。听说小山子现在就是关屯的村民组长。找到了小山子的家,出来的不是小山子,是他的女人。说是小山子出去了,让我等一下,她打电话给叫回来。
这小山子小时候可是典型的调皮蛋儿。他父亲是个退役的军人,敢做敢当,当时担任着关屯的生产队长。小山子在伙伴堆里尽管黑瘦且矮小,却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连很多大孩子们都怕他。
没想到,几十年过后,这家伙竟“子承父业”也当上了村民组长,管理着四十几户人家,二百多口人。也算是个人物了。所以,在我的意识里,像挖掘墓穴这样的活儿,找小山子安排一下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小山子回来了,他现在的身材可比小时候壮实多了。见到我自然是一番热情拥抱,还不断恭维我。说我这些年混得不错,报纸上经常见到名字,电视上经常听到声音看到影子,还说我是老家人的骄傲等等。
看他把我还当成老家人,我身上热乎乎的,尽管是早春二月,但是那一份暖意还是从心底漫了上来。一阵寒暄过后,我切入了正题。小山子说:你看哈,尽管现在不是农忙的时候,但是很多人已经外出打工了,这人不大好找啊。小山子皱了皱眉头,又习惯地挠了挠左耳朵上边的鬓发,这动作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每当作业不会写,他就这样抓耳挠腮的。
我说:咱俩是打小的兄弟,你怎么也得帮我这个忙啊。说这话时,我随手从身上的挎包里掏出一条早就准备好的“黄鹤楼”烟,递给他。他略略推辞了一下,接过去说:你看你家我大爷去世这事儿肯定要花不少钱的,我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啊。他嘴上虽然这样说着,手却已经分明地握紧了那条“黄鹤楼”。又说,你放心,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找四个人够不够?加上我五个人足够了吧?不过那四个人也需要打点一下吧,不能让人家白干啊。哦,我愣了一下,说,这是礼数,我懂得的。明早见面时,我一并打点。
我刚从关屯回到家里,正要换孝服,母亲急忙问我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我知道母亲最关心的还是墓地的价钱问题。就说,妈,没事儿,我都安排妥当了。我冲着母亲笑了笑,尽管很勉强,可实在是不想让她担心。
大姐二姐弟弟也都凑过来询问情况,看见母亲在场,我不好多说什么。待母亲走开了,我才一五一十地把墓地所需的真实费用通报给他们。二姐气得又要跳起来,弟弟示意二姐别发火,别让母亲看见。之后,我们姐弟四个商议了一下,每人再多拿一千元。凑够墓地的费用,让父亲顺利地入土为安。
晚上“烧大纸”的时候,在丧事乐队哀伤的旋律中,跪在我身边的弟弟一边往纸堆里扔纸,一边悄悄地问我:哥,明天他们不会再反悔吧?我没有看他,专注于那火舌吞噬着的一张张黄表纸。应该不会吧?说这话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没有把握,心里格外的悲伤。
大纸烧完了,哀乐停止,纸火暗淡,一切又都归于了平静。平静的深夜里,早春的冷意开始不断地袭来,漫延在这一片越来越深浓的夜色里……
第二天,到达墓地的时间是四点四十分,我赶紧给酒糟鼻子打了个电话,让他过来取钱;然后又给小山子打电话让他带着人赶到墓地准备挖墓穴。按照丧事司仪的要求,早晨六点钟要去辞庙,七点钟出殡。因此我必须要在六点之前,从老家返回来。
小山子倒是挺痛快的,不到十分钟就赶过来了。我把五个分别装着冰红茶、面包、香皂、手套还有毛巾的塑料袋递给了他。他有些诧异。我赶紧解释说:大家早起,总不能空着肚子干活吧。紧接着我又掏出了三百元钱递给小山子,告诉他,挖掘墓穴每人六十元,正好三百。
小山子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看,这……这又是吃的又是喝的,还给钱,我的那一份就不要了吧,他们四个人每人六十就行。我想,六千元钱我都拿了,还在乎他这六十元钱?我说别呀,你们不嫌少就好。他也没再坚持,接过钱物就招呼着大家,准备干活。
我回到了停在山下的出租车里,焦急地等着酒糟鼻子过来取钱。等了一会儿还没到,我便又打了个电话催他。
五点十五分,体态臃肿的酒糟鼻子骑着摩托终于露面了。看见了我,他邀功地说:唉,别提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通融了,现在的人啊真难办事儿啊。我这一大早又替蒋组长跑了好几家……
从他的脸上,没看出他的面容有任何的疲惫,只看出他睡眼惺忪,身上还有酒味儿,显然是昨晚上喝大酒了,现在也没怎么醒酒,我估计,他接完我第一个电话后,没准儿又去眯了一会儿。跟这种人,我都懒得再说什么了。我说,叔啊,你辛苦了。这是五千元,你点点,我还要急着赶回家去,辞庙、出殡呢。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燎着……
酒糟鼻子从我手里接过钱,快速地数着,把数好的钱在左手掌心里拍了拍,点点头,顺手一卷便装进了裤兜。然后一副亲热劲儿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行了,老侄子啊,你赶紧回去忙吧,放心吧,你爸下葬的时候没有人敢来捣乱。说着,跨上摩托,打着了火,一溜烟儿地去了。
从殡仪馆里出来,在送父亲骨灰的灵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的儿子捧着他爷爷遗像,回过头来问我:爸,你说,将来你有这么一天的时候,还想回到这里吗?
见我没吱声,儿子紧接着又语气沉沉地说:如果你也想的话,那我可就真是惨了。爷爷有你们四个儿女,回老家下葬都这么艰难,你可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啊。
没等我说什么,弟弟一脸严肃地接过了儿子的话:我看还是算了吧,将来,我和你爸,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就行了。或者直接栽一棵树,把我们埋在树下,至少还有个记号。
我依然没言语,视线投向车窗外,老家,曾经熟悉与亲切的一切,在这叔侄俩的对话中,怎么会显得那么的遥远和陌生呢?
当一锹又一锹的黄土终于让父亲入土为安时,我的心也安了。三叔突然跪下身大哭起来。那悲痛的嚎啕,苍老而嘶哑,撕扯着人心……
这是我懂事以来,第一次看见三叔这样伤心大哭。我知道那是来自兄弟情分的悲痛和想到自己回归故土之艰的伤心。
看到伤心欲绝的三叔,再想想年事已高的母亲,如果将来他们也有回归故土的愿望,我真不知道我能否满足他们。
难得老家的一抔黄土啊!
父亲是热恋着故土的,平日里嘴上总是说关屯有多么的好,说起屯里的人和事如数家珍。有时,他骑着自行车走上几个小时,只为了回老家去看上一眼……较之我们,他对故乡的情感更深刻。如果当年不是因为那场政治运动,他断然不会带着我们背井离乡的。
如今,父亲总算是回来了。
父亲下葬完毕的时候,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卷起了枯枝败叶和灰尘,盘旋着,盘旋着,把老家的天空混沌成了一片灰茫茫。
〔责任编辑 李羡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