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 戏
2015-10-20王松↓
王 松↓
曾有一位在当年红极一时的老演员不无悲观地对我说,时间就像一片砂纸,任何人都经不起打磨,所以若干年后,我们每个人都会面目全非。但是,我这一次在汤尼大酒店见到布全来时却大感意外。我已经几十年没有见过他,但几十年后的他竟然没有太大变化。当然,如果说一点变化没有也是不可能的。这时的布全来已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举止谈吐很有分寸,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俨然是一个很有身份的表演艺术家了。坦率的说,我一向不看电视剧,电影院就去的更少,每天工作一天,到了晚上就只想看一看社科类或自然科学类的电视节目,因此对当下一些活跃在电视荧屏或电影银幕上的所谓一线影视演员也就一无所知。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的布全来竟然已是如此大牌的著名演员。我在会场的展板上看了关于他的介绍才知道,他已在很多有名的影片和热播的电视剧中出演过重要角色,而且获得过各种各样的荣誉,还曾经在几部香港电视连续剧中担纲。
我这次来汤尼大酒店,是应邀参加一部新影片的宣传活动。这部影片是改编自我一个朋友的小说,所以才被他硬拉过来。但直到在现场看了这个片子的宣传材料,才知道演员阵容中竟然有布全来。我从照片上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眼神仍是那样冷静。他这种冷静的眼神在当年上中学时,曾被人说成是一种装腔作势,不过现在看上去已经透出一些沧桑。接下来在演员见面的环节中,布全来坐到了台上。他坐在沙发椅上的姿态很儒雅,回答问题很简捷,也很准确。主持人是一个煞有介事的女孩,而且有些饶舌,她向布全来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布老师,您对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这两种表演体系怎么看?另外,听说您当年是从京剧界转行到影视圈的,那么您对与斯坦尼和布莱希特并列的梅兰芳表演体系又怎么看?这个女主持人提的问题,在今天看来显然已是一个“骨灰级问题”。据说当下的影视圈,一些活跃在一线的年轻演员经常同时接三五部戏,每天按着经纪人的时间表,像鸟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他们不可能再有档期去研究布莱希特和斯坦斯拉夫斯基,更无暇去想什么世界三大表演体系。但这时,布全来很认真地听了女主持人的话却微微一笑。他说,他作为一个从京剧界出来的演员,无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主张的演员要死在角色上,还是布莱希特主张的表演距离感和陌生感,他都可以接受,他认为这二者并不矛盾,也许这就是当年斯坦尼和布莱希特在观看了梅兰芳的表演之后,都从他的身上寻找到了自己观念的原因所在。不过,布全来又笑一笑说,他对所谓的世界第三大表演体系这种提法还是持保留态度,当年这个说法究竟是由谁最先提出来的?至今只是说“有人提出来”,那么这个具体的“有人”又是谁?所谓的中国京剧表演,在世界的戏剧之林是不是真能成为与斯坦尼和布来希特并列的表演体系?这在今天看来似乎还有待商榷。女主持人显然没有想到布全来竟会提出如此大胆的置疑,一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布全来又谦虚地笑一下,侃侃地说,当然,我学京剧并不是科班,也没练过童子功,所以对这一行,我应该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布全来一边这样说着朝台下扫了一眼。有一瞬间,他的目光和我碰到了一起,但只是轻轻一碰就弹开了。
我可以断定,他并没有认出我。
我当然知道,所谓的“京剧科班”和“童子功”应该是从很小的时候,甚至学龄前就要开始。但布全来直到上中学,还从没有接触过专业的京剧。那时的布全来只是跟着收音机学唱一些“革命样板戏”的唱段。可是在那个时代样板戏已经脍炙人口,几乎男女老幼都将整本的《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烂熟于心,比今天周杰伦的《双节棍》还要普及,所以也就不算什么特长。当然,布全来的乐感还是超乎常人,对京剧特有的节奏也很敏感,所以确实曾有人建议他去专门学一学京剧。当时社会上的各种文艺宣传队很多,尤其部队,经常来学校招收各种名目的文艺兵。但布全来说,曾有一位专业的京剧演员说过,他的夯头不行,而且不是倒仓的原因,所以没有任何补救办法。直到若干年后我才明白,当时布全来所说的“夯头”和“倒仓”都是戏曲圈的术语,夯头指的是嗓子,而倒仓则是指青春期嗓音的变化。那时布全来的嗓子确实有些问题,说话的声音像砸扁的竹子,能分出几个岔来。据布全来自己分析,他的嗓音之所以如此应该是喉结的问题。一般男人的喉结都是圆的,而他的喉结却是尖的,而且直挺挺的突出来,一说话来回扯动,似乎里面有一根小木棒在撑着到处跑。所以,布全来说,他自己很清楚,他是不适合学京剧的,平时唱着玩一玩还可以,如果干专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根本不具备起码的先天条件。
那时我和布全来同班。布全来的身材虽不太高,却很健壮,按理说应该喜欢体育。当时我们学校也的确经常搞一些体育活动,比如长跑或篮球足球等等。先是各班之间比赛,偶尔也去附近的工厂跟青年工人赛一赛。七十年代初虽然恢复了高中教育,但是仍不太重视文化课,否则就有“走白专道路”之嫌。不过搞一搞体育总还是可以的,毛主席曾经明确说过,要“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所以体育也就成为我们在学校的主要活动内容。布全来对此却毫无兴趣,无论遇到什么比赛,哪怕是学校再重大的赛事,他都像个局外人一样只是远远的看一眼就走开。当时我们班的班长叫田明。田明对布全来这种不关心集体的态度非常不满。田明曾不止一次在班里说,布全来这样的态度还不仅仅是不关心集体,也是他自己的精神面貌问题,一个人怎么可以不喜欢体育?没有体育的生活肯定是萎靡的,消极的,也是毫无朝气的。班长田明甚至断言,布全来的课外生活一定很单调,除去会唱几段样板戏,每天在家里很可能只是睡觉,除此之外就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于是,布全来的业余生活也就越发神秘起来。
当时我们班里的同学都想知道,布全来每天除去来学校上学,回到家里究竟都干些什么。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这个谜底才终于被揭开。一天布全来来学校上学,左臂突然吊起了绷带。那绷带看上去很厚,显然里面打了夹板和石膏,一看便知是骨头断了。班长田明看了立刻瞪起眼问,你的胳膊受伤了,怎么伤的……这样重?布全来只是笑一笑说,不小心,摔了一下。尽管当时布全来回答的很淡,但田明还是感觉到这里边应该有什么事。于是当天下午,田明就拉我一起去布全来的家里,想看一看他这次究竟是为什么受的伤。也就是这一次,我们的班长田明才发现,他此前的判断错了。
布全来的业余生活显然并不单调。那时他家住在一个平房小院。院里搭着高大的葡萄架,还有几棵枣树和石榴树。正中一间被当做客厅的房间很宽敞,一进去就能闻到一股类似热带雨林的潮湿气息。屋里摆放着各种大型植物,靠窗还有几个巨大的玻璃鱼缸,大约都有一人多高,其中一个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里面有沙石假山和高大的水草,看上去就像一个海底世界。我认出那里面有“银燕”、“灰燕”、“墨燕”、“丽丽”和“巴拉米”,这在当时都是热带鱼里很名贵的品种。另一面墙壁上挂着宝剑、大刀和三节棍,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兵器。直到这时我才想起来,曾在学校听外班同学议论,布全来的父亲在解放前曾当过镖师,而且还是镖局里的“瓢把子”,解放以后无事可干了,就在家里养一些花草虫鱼。让我和班长田明感到吃惊的是,布全来竟然正在房间里压腿。他压腿的架式很老到,先将一条腿放到墙壁上,几乎举过头顶,然后侧着身子一下一下弯向那条腿,每弯一下,他的头和脚踝都能很轻松的挨到一起。就这样压完了一条腿,又换另一条,那根伤臂吊在胸前似乎并无妨碍。他对我们的到来反应很淡,只问了一句,有事吗。说着就将那条腿从墙壁上放下来,又轻轻向前一伸,身体就轻松的坐下去,一直坐到了地上。我知道,这是一个难度极高的动作,俗称“劈叉”,如果没有一定的武术功底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的。
这天下午从布全来的家里出来,我们的班长田明大惊失色。他一边走着悻悻地说,布全来会武功,敢情这家伙会武功,你看他的腿能抬那么高,比头顶还要高。田明由此断定,布全来说自己没有学习京剧一定是在撒谎,他应该早已偷偷拜了专业老师,而且一直在跟着老师练习京剧武功。但我却并不这样认为。我想,也许布全来是在家里跟着他当过镖师的父亲偷偷习武。而他那条打石膏的手臂,是习武时不小心摔伤的。
可是这一次,我和班长田明都猜错了。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布全来的那根伤臂的确是练功时摔的,但并不是习武。事实是,布全来的那个曾当过镖师的父亲从布全来很小的时候就逼迫他习武。可是布全来却一直没有太大兴趣。布全来认为,今天的社会已经不再需要镖师这种莫名其妙的职业,所以习武除去强身健体,也就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让他彻底改变了这个想法。当时有一部叫《智取威虎山》的著名样板戏,其中最精彩也是最高潮的一折是“会师百鸡宴”。这里有一个细节,正当剧中的侦察英雄杨子荣与小分队的战友在“威虎厅”会师,里应外合将匪徒一举歼灭时,一个匪徒突然跳向匪首“座山雕”的座椅。根据原著小说《林海雪原》中的交待,在那把座椅的下面有一条通往山下的暗道,这个匪徒显然是企图从那里逃跑。但就在这时,侦察英雄杨子荣甩手一枪就将那个匪徒击毙了。杨子荣的这一枪打得很漂亮,但那个匪徒的动作更漂亮,他在跳到半空时,突然被一枪击中,身体还在空中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也刚好落下来,于是随着惯性两只脚准准地插进椅背,就那样直挺挺地仰在了那里。每当这场戏演到这里,全场观众立刻就会为这个匪徒报以热烈的掌声。也正是这个动作,一下将布全来牢牢地吸引住了。布全来觉得这个匪徒的这一跳真是太帅了,简直出神入化。布全来虽不喜欢习武,但也毕竟有一些武术功底,练过打踺子和小空翻,因此深知这个动作的难度。他一下就迷上了这个匪徒,从此开始一边暗自揣摩,一边偷偷模仿着苦练。他甚至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这个匪徒去登上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这个难度极高的惊险动作。他那段时间几乎为此着迷,每天放学之后就在一个没人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这个动作。
显然,他的这根手臂应该就是这样摔伤的。
我想,这应该是布全来第一次真正近距离的接触京剧。但让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这根手臂竟然伤的这样重。据说后来医生为他拆掉石膏时曾特意叮嘱,他这根手臂的肘关节已经受到实质性损伤,今后即使痊愈,也要格外小心。当这个医生听说布全来正在刻苦练习武功,立刻连连摇头说不能练了,今后千万不能再练了。
于是就这样,布全来的匪徒梦被彻底打破了。
布全来拆掉石膏以后,虽然这根手臂没有留下明显的后遗症,情绪却一下低落下来,平时就更少参加学校的集体活动。后来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再次让布全来成为我们全班乃至全校瞩目的人物。事情的起因是一天早晨,在我们的教室里突然发现了一条很大的青花蛇。那时我们学校的后面是一片麦田,旁边还有一个长满芦苇的水塘。因此,附近经常有蛇出没也就并不稀奇。但在那个早晨,这条蛇却不知怎么爬进了我们的教室,而且就盘在讲台旁边的角落里。最先发现的是一个女生,她刚好去墙角拿扫帚,突然一下就尖叫起来。大家听到尖叫声立刻跑过来。这个女生脸色煞白地指着扫帚说蛇,有一条蛇。班长田明听了大着胆子走过去,轻轻将扫帚拿开,立刻也向后退了一步。应该说,蛇这种动物确实令人很不舒服,单是它的样子和身上的花纹,无论谁看了都会感到毛骨悚然。当时它盘在墙角,大约有一米多长,看上去就像一团很粗的绳子。由于受到惊吓,它还将头高高地昂起来,嘴里唏唏的吐着信子,似乎在示威。当然,这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它的品种,也就是说,它究竟是否有毒。最先发现这条蛇的女生叫林楠。林楠惊魂未定地对班长田明说,弄出去吧,你快把它……弄出去吧。田明也正在考虑该如何将这个东西弄到教室外面去,但面对这样一条绿森森的大蛇,他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于是有人提议,用扫帚将它挑出去。这一来提醒了田明。他立刻拿过一把扫帚,倒过来用木把将这条蛇轻轻挑起来。但他实在太紧张了,两手不停地微微发抖,就这样刚走出几步,蛇又叭地掉到了地上。林楠和几个女生立刻又惊得尖叫起来。就在这时,布全来走过来。他先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条蛇,突然伸手抓住它的尾巴用力向上一提,就将它倒着拎起来。这条蛇一定是感到很不舒服,试图掉过头来咬布全来的手。布全来却并不惊慌,一边轻轻抖动着,用另一只手在它的身上轻轻一捋,这条蛇立刻就软绵绵的垂下去不动了。直到一年以后,我去农村插队时才知道,原来无论什么蛇,身上的骨节都很脆弱,只要将它倒过来从尾向头的方向轻轻一捋,它浑身的骨节立刻就会全部脱开,就像是我们人类的关节脱臼。在那个早晨,布全来将这条蛇倒着捋过之后,就又做了一件更让我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事情。他掏出一把小刀,在蛇尾割了一下,剖开一个小口,然后伸进手指抠住用力一扯,嘶拉一声,就将整张蛇皮血淋淋地扯下来。地上立刻滴滴嗒嗒地淌了一摊血。这张蛇皮后来被布全来派上了很大的用场。他先将它晒干,裁好,然后找来一只青竹筒,蒙在一端绷起来,就这样制成了一把很地道的京胡。只是由于这张蛇皮没有经过特殊处理,听起来声音有些怪异,不仅高亢,比普通的京胡也更加尖利。
从此,布全来就将对《智取威虎山》里那个匪徒的兴趣又转移到这把京胡上来。这也应该是他真正走近京剧的一段时间。布全来曾为我们大家讲解,京胡很不简单,是京剧主要伴奏乐器“三大件”之一。所谓京剧“三大件”,也就是京胡、二胡和月琴,而其中又以京胡最难掌握,所以只要学会京胡,也就等于掌握了半个京剧。应该说,从那时就可以看出,布全来在京剧方面的确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他学京胡可以说是无师自通。没过多久,他就可以很熟练的为“革命样板戏”中的几个著名唱段伴奏了,而且据一些内行人的评价也的确有板有眼。后来在一次全校大会上,布全来的京剧才能终于得到充分的展现。
那一次是学校举行“上山下乡誓师大会”。参加这个大会的是全体初、高中应届毕业生。大会的主要内容是,由我们班的班长田明率领一些学生干部和上山下乡积极分子上台表决心,并宣读坚决要求上山下乡的请愿书,还要请前几批下乡插队的知青代表为我们讲话。学校出于下一步上山下乡动员工作的考虑,准备将这次誓师大会搞得声势大一些,而且在庄严隆重的同时又不失生动活泼。于是就决定在大会的最后,再由各班出一些文艺节目。当时我们班出的节目是让林楠演唱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中阿庆嫂的一个著名唱段“风声紧”,由布全来用京胡为她伴奏。这是一个非常长的唱段,而且很较功力,一般的业余演唱很难完成。但布全来和林楠的这次合作真可谓珠联璧合。林楠的一句“风声紧,雨意浓,天昏地暗……”,确实有些洪雪飞的味道。而布全来的京胡伴奏则紧紧相随,一唱三叹。直到这时大家才知道,布全来的京胡伴奏确实已达到相当的水平。
但是,中国的传统戏曲毕竟是一门专业性很强的艺术,尤其京剧,专业就是专业,业余就是业余,业余的水平再高也只能称为“票友”。而在那个“革命样板戏”盛行的年代,专业与业余又已水乳交融,因此也就很难准确评价布全来在当时演奏京胡的真实水平。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不仅仅是京胡,对表演本身应该也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天赋。
在那个秋天,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随着毕业临近,下乡插队这件事也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近。“上山下乡”曾经激动过很多人的心。在我的记忆中,这应该是一件令人热血沸腾的事情。我刚进中学校门时,曾亲眼见过一个初中毕业生爬到一棵高大的泡桐树上,扯着嗓子歇斯底里的高喊:“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革命的同学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我们的地方去啊——!”他的样子干瘦,两根手臂细长,远远看去就像一只猴子攀在树杈上。他一边这样高喊,手里还舞动着一面很大的红旗,好像随时都会猎猎的飞起来。但就是这个瘦猴子,后来却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黑龙江。
消息是在我们即将毕业时传来的。
据说这个瘦猴子去的是黑龙江中苏边境附近的一个农场。由于在劳动中表现突出,很快就成为一名光荣的拖拉机手。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农场附近的村庄都很贫穷,在青黄不接的季节,村民几乎没有粮食,每顿饭只能吃一些野菜草根甚至树皮和树叶。于是农场里的农工就经常偷了粮食弄出去,送给附近的农户,得到的回报则是和这家的姑娘或媳妇睡一夜。这显然是一件双赢的事情,无论农场的农工还是附近的农户,都可以各取所需。但问题的关键是,真正受损失的却是国家。瘦猴子发现这个问题之后很气愤。他认为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一种道德败坏的行为。于是,他立刻向农场领导举报了此事。农场领导接到举报非常重视,经过调查召开了一个全场职工大会,公开处理了几个农工,然后又严肃申明,今后如果再有此类现象,发现一个处理一个,决不姑息养奸。但就在这时,农场领导却犯了一个非常低级而且很没有水平的错误。农场领导竟然当场表扬了瘦猴子,而且对他这种敢于揭发坏人坏事的行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并号召全体农场职工都来向他学习。可是当时不仅农场领导,瘦猴子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样做其实是很得罪人的,在砸了附近农民饭碗的同时,也使农场的农工们又重新陷入了生理需求的饥渴。因此,在他出事以后,负责调查的办案人员也就感到这个案子的案情非常棘手。他们发现,对这个瘦猴子心存不满的人实在太多了,有的甚至对他恨之入骨,这样一来也就几乎无从查起。
据说瘦猴子的尸体是在一天早晨被发现的。当时已经过了收割季节,农场正在翻地。就在前一天晚上,瘦猴子原本应该上夜班,但直到第二天黎明作业班长才发现,瘦猴子并没有驾驶着他的拖拉机在田里工作,他的作业区仍一片死寂。作业班长很生气,认为瘦猴子是由于受到农场领导的表扬,产生了骄傲自满情绪,于是就躺到功劳薄上睡大觉去了。作业班长当即来到瘦猴子的宿舍,果然看到他仍然躺在床上蒙着被子酣然大睡。作业班长上前推了推他,说起来,赶快起来。瘦猴子却似乎没听见,仍将被子裹得紧紧的一动不动。作业班长终于忍无可忍了,伸手抓住被子用力拽了一下。显然,他是想将瘦猴子从被窝里掀出来。但他拽了几下被子却没有拽动。他感到似乎有一股很大的力量,将瘦猴子与被子牢牢地粘在了一起。作业班长顿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将瘦猴子轻轻翻过来,才发现瘦猴子连头也缩在被子里,将自己裹得像一只巨大的蚕蛹。作业班长费了很大气力才将被子掀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将被子扯开,立刻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轰然而出。接着也才发现,被子里竟然全是干硬的血污,瘦猴子就像一只血葫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气了。后来经办案人员勘察现场,在瘦猴子的前胸和后背一共发现了十几处刀伤。这些伤口都很小,但深达十几公分,显然,凶手使用的是一种狭长而且异常锋利的锐器。当时在这一带流行一款从黑龙江对岸的前苏联流入境内的俄罗斯短刀。这种短刀有明显的哥萨克风格,银丝缠柄,刀背很厚,刀刃也极其锋利,所以很受一些知青的喜爱,很多人都经常把这种短刀带在身上。那时候曾有知青回城探家,将这种短刀也带回来。我曾亲眼见到过,确实很漂亮,看上去寒气逼人。办案人员分析,用来杀死瘦猴子的凶器很可能就是这种短刀。从瘦猴子的尸体和现场情况判断,案发时间应该是在前一天下午。办案人员经过研判初步还原了案发时的情形,凶手应该是在前一天下午潜入瘦猴子的宿舍,趁他正在熟睡,猛的掀开被子先往他的身上扎了一刀。这时瘦猴子很可能被这突然的剧烈疼痛惊醒,本能地翻身躲避。于是凶手随着他的来回翻滚又一连在他的身上捅了十数刀。办案人员据此判断,凶手与瘦猴子应该是有深仇大恨的,否则绝不会下如此狠手。但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案子最后竟不了了之了。据说办案人员经过排查,发现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竟然不下上百个,这其中有他的同事,有农场的农工,甚至还有一些与他一起下来插队的知青战友,当然也包括附近村庄的村民。这就给办案人员一种感觉,似乎这个瘦猴子民愤极大,几乎所有的人都想杀死他。如此一来这个错综复杂的案子也就无法找到头绪。于是办案人员又查了一段时间,就忙别的事去了。
瘦猴子被杀的这件事传到我们学校,学校的领导和老师立刻都紧张起来。显然,这件事为我们即将面临的下乡插队带来很大负面影响。也就在这时,一天上午,一个中年妇女突然呼天抢地的来到我们学校,说是要见学校领导。据说这个中年妇女就是瘦猴的母亲。她要学校领导给她一个说法。她说她的儿子当初是跟着学校打着“上山下乡”的红旗去黑龙江插队的,现在他在那里不明不白地被人杀了,学校领导要为她找出凶手。我们学校的领导当然不会见她,只让政教处的老师出来对她说,你儿子既然已经去了黑龙江的农场,就应该算是那边的人了。现在他在那边被人杀害,追查凶手就应该是当地的事,与学校没有任何关系,再说就是当地专政机关也没有破案,我们学校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么可能查出凶手呢?但瘦猴子的母亲一听学校竟如此将这件事推得干干净净,便越发一声接一声地在学校里哭嚎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一个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子痛哭时竟然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而且声嘶力竭得不遗余力。她的情绪由于不停的哭嚎而变得越来越激动,这种激动的情绪又反过来刺激她更加用力的哭嚎。最后,她终于失去了理智,突然像发疯一样地冲进学校领导的办公室,将屋内一切可以砸的东西包括门窗玻璃和挂在墙壁上的奖状镜框以及办公桌上的玻璃板统统砸得稀烂。这件事的影响极其恶劣。当时我们毕业班已进入上山下乡动员阶段,而且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既然下乡插队已经不再是自愿“报名”,而要学校“动员”,这件事的性质也就不言而喻。试想,如果是一件好事,大家争都争不过来,又何必还要学校这样苦口婆心地动员呢?而就在这时,瘦猴子的母亲又来学校这样一闹,也就越发在我们的心里投下阴影。学校领导显然也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就立刻将此事报告了学校附近的派出所。于是,在那个中午,瘦猴子的母亲被几个身穿草绿色警服的民警连拖带拽地弄上一辆吉普车,就那样一路哭嚎着拉走了。接下来学校为消除这件事的影响,又专门为我们召开了一个会。学校领导特意解释说,瘦猴子的母亲这样来学校讨说法纯属无理取闹,她的儿子根本没有被人杀害,现在校方已经接到黑龙江农场那边的通报,真实的情况是,瘦猴子自从去那个地方插队就一直蓄谋投敌叛国,于是他先摸清了国境线一带的地形,一天夜里,就驾驶着他的那辆“东方红牌”拖拉机开过黑龙江的冰面,跑到“苏修”那边去了。学校领导所说的“苏修”,也就是前苏联。当时我们把前苏联称为“苏联修正主义国家”,简称为“苏修”。但是,尽管学校领导这样说得振振有词,却忽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据那边传回的消息,瘦猴子是在这一年秋天出事的,关于这一点,学校领导也是同样的说法。但如果是在秋天,黑龙江的江面并没有封冻,瘦猴子的那台“东方红牌”拖拉机又是怎样开过去的呢?
也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这件事对我们的震动比瘦猴子的那件事还要大。如果说瘦猴子那件事离我们很远,还有可能以讹传讹,那么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身边,应该是千真万确了。我们班的班长田明,就在他积极报名下乡插队,并已经被学校任命为第一批“上山下乡小分队”的队长时,他的姐姐,在农村突然被人强奸了。田明的姐姐比田明大三岁。我去田明家时,曾见过她,给我的感觉虽不太漂亮,但是那种很清秀的女孩,有一种淡淡的文静忧郁的气质。田明曾告诉我,他姐姐初中毕业那一年原本是可以不走的。在这座城市,那一届的初中毕业生几乎全部留下来。但他姐姐还是报名去了农村。因为在当时,他们的父亲已经被遣送去劳改,她即使不走也不会被分配工作。田明说,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姐姐选择去农村是正确的,当一个插队知青,总比在家里当一个家庭有问题的待业青年要强的多。但是,田明说过这话没多久就发生了这件事。据说田明的姐姐是在一天夜里被人强奸的。当时她已被抽调到公社,正在为公社革委会写一份总结材料。事后她向调查此案的人说,她始终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脸,只感觉他的力气很大,而且腮边有很多胡须。这一来就使调查人员感到很为难,因为她所提供的这两个特征并不是哪一个男人特有的。应该说,几乎每一个男人的气力都会比女人大,腮边也都会长有一些胡须,尤其在发生这件事以后,那个公社大院里的所有男人为脱掉干系,都已将自己腮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这一来也就更无从查起。调查人员经过分析,认为田明的姐姐之所以这样说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由于事发在深夜,当时又是黑暗中,而田明的姐姐被这突如其来发生的事吓坏了又忙于挣扎,所以确实没有看清对方的脸。二是她其实看清楚了,而且很可能已经认出对方是谁,但由于对方的身份比较特殊或别的什么原因,她不敢说出来。于是,调查人员就耐心地做她的思想工作,告诉她,上级领导对这件事已有明确的态度,而且已经下了指示,无论是谁,干出这样的事都要受到严惩,决不姑息,更不允许哪个人对她打击报复。但是,田明的姐姐却只是哭,并一再坚持说自己确实没看清对方。这一来调查人员就没有办法了,于是只好问她,有什么要求。这时全国各地已经下发了中央文件,文件中明确规定,凡是强奸或猥亵上山下乡女知青的罪犯一律要严惩,而且受害者可以照顾提前回城安排工作。但是,田明的姐姐却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或许她觉得自己出了这样的事,已经没有脸面再回这个城市,于是只向领导提出一个请求,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
就这样,她被安置到县里的一个文化单位去工作了。
关于这件事,立刻在我们学校传得满城风雨。
在此之前,社会上也曾有过类似的传闻,说是哪个下乡女知青被当地干部或农民如何如何了云云。但那都是传说。现在这种事突然发生在我们身边,尤其女生,一下就都恐慌起来。她们越发清楚地意识到,其实农村并不像我们学校的领导在动员大会上描绘的那样美好,在蓝天白云,麦浪滚滚稻花香的底下还潜藏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凶险。
首先向田明询问此事的是林楠。林楠在一天下午找到田明说,尽管她也知道,这种事是不好问的,但她还是想知道,究竟有没有这回事。田明似乎听懂了林楠在问什么,又似乎没有听懂,眨眨眼看看她问,你说的……什么事。林楠说你不要这样,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事。林楠说,你要知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林楠这时已被学校告知,也要去农村插队。其实按这一年的上山下乡政策,她完全可以留下来。她的上面已经有一个哥哥去了黑龙江的建设兵团,这样到她这里,如果按“一走一留”的说法就应该留下来被分配工作。但校方已明确告诉她,考虑到她的父亲有一些政治问题,因此不能享受这个政策。林楠的父亲是一个作曲家,据说曾写出过很多脍炙人口的歌曲。但后来这些歌曲都被定性为“毒草”,他本人也受到歌舞团革命群众的批判。在这个下午,林楠又对田明说,我这一次恐怕也要去农村插队了,我是女孩子,所以,我这样问你的心情,你应该理解。林楠对田明说这番话时,田明正在用毛笔往一张黄纸上写通知,通知的内容也与下乡有关,说是当天下午,第一批报名插队的同学要集中开会,商讨如何动员其他同学报名的工作布署。田明的毛笔字很漂亮,用红广告色写在黄纸上,看上去也非常醒目。这时,他只是抬起头看了林楠一眼,就又伏下身去继续写通知。林楠看着他,想了想又说,我不要你回答的太具体,你只说是,或者不是。林楠又说,你现在如果对我说了,当初我和你之间的那件事……也就算扯平了。
田明听了慢慢放下手里的毛笔,抬起身很认真的看了看林楠。
林楠也直视着田明说,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说话算话。
林楠所说的,她和田明之间的这件事,当时在我们班里没有几个人知道。田明最初并不是我们班的班长。他由于父亲的问题,在班里一直抬不起头。他的父亲当初是一家国营企业的厂长,后来自然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当时叫“走资派”。但是,就在他向厂里的“造反派”交待自己如何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时,无意中却又扯出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比如与厂里的哪个女中层干部有染,与哪个夜校女教师有染,甚至与哪个普通女工有染等等,粗略算了一下竟然有七八个女人。这样一来问题就严重了。那时的社会风气还很纯净,人们的生活作风普遍很正派,尤其当领导的,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男女关系的问题上更加谨慎检点,一个个都是身正影直,倘若有半点绯闻立刻就会身败名裂。造反派一听说田明的父亲如此腐败,竟然同时搞了这样多的女人,一下都惊得目瞪口呆。于是大家在义愤填膺之下将他狠狠批斗了一番,就送去干校,接着又押送到更遥远的农场劳改去了。田明的母亲也在这家工厂工作,是化验室的化验员。当她得知了此事,更加无法容忍,于是在一天晚上,就用一条围巾将自己吊在化验室的门框上了。这件事对田明的打击很大。但真正打击他的还不仅是失去了母亲。他的母亲这样一死,也就越发将他父亲的事公诸于众,这样一来便彻底截断了他在政治上要求进步的道路。田明曾多次向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表示,他一定要与自己的家庭划清界线,而且经常主动写思想汇报。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也鼓励他,家庭出身并不能说明一切,关键还是重在个人表现。也就在这时,林楠给了田明一个表现的机会。
那时林楠是一个很爱看书的女孩。但在当时几乎所有的书籍都已被说成是“毒草”,所以要想找到一本长篇小说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有一次,林楠从田明的手里借了一本《欧阳海之歌》,看了几天在还给他时,似乎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话。当时林楠说,你把书拿好,可不要掉了。也许因为林楠说这话时的神情有些异样,田明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于是回去将书翻开,果然发现里面夹着一封信。其实公允地说,林楠在这封信里并没有写什么过分的内容。她只是说,看了这本书很受教育,也被欧阳海这种奋不顾身拦惊马的英雄行为深深感动。接着,她又说,她一直在观察田明,她觉得在田明的身上蕴含着一股热情,这种热情是积极的,向上的,所以很有感染力。她说,她每次和田明接触时,都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愉快,而自己和田明的家庭又有共同之处,父亲在政治上都有一些政治问题,所以,她希望今后能有机会经常和田明接触,大家互相鼓励,共同进步,一起读书学习,一起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就是林楠的这样一封信,没过多久却被田明搞成了一个问题。
关于这件事,后来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其一是,田明将这封信交给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并当面向老师表明自己的态度。那时还没有“早恋”这种说法,田明只是对老师说,林楠的这封信里充满小资产阶级思想和一些不健康的东西,现在自己还这样年轻,正是努力学习和改造世界观的时候,怎么可能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所以,他一定不会受这种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他的这番表态,自然受到我们班主任老师的赞许和鼓励。但是,田明对这种说法却并不认可。据他自己解释,事实是这样的,那一次他从林楠的手里拿到这本《欧阳海之歌》时,并不知道她在里面夹了什么东西,而林楠也没有向他讲明。田明说关于这一点,林楠自己也可以证实,所以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拿着这本书时,不知什么时候这封信就从书里掉出来,而这封信又恰好被我们班里的另一个男生捡到了,于是就拿去交给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但无论是哪一种说法,这封信最终落到了我们班主任老师的手里,这毕竟是一个事实。老师看过这封信之后,立刻将林楠找去谈了一次话。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据说从没有结过婚。她很严肃地告诫林楠,年轻人要将精力用在正路上,不要想一些现在还不该想的事情。但这一次,让我们班主任老师也感到惊讶的是,平时在班里一向沉默寡言的林楠这一次却表现出异常的沉稳和成熟。她看着我们的班主任老师笑一笑说,我在这封信里对田明说,我们的家庭都有一些政治问题,所以希望和他互相鼓励,共同进步,一起读书学习,一起为人民服务,难道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不是将精力用在正路上吗,难道为人民服务,是不该想的事情吗?林楠的这番话,竟然将我们的班主任老师问得哑口无言。
林楠这一次从老师那里回来,立刻又找到田明,当面问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林楠对田明的解释并不相信。她说,如果真如田明所说,这封信是他无意中掉在地上的,那么他对这封信里的内容也就应该一无所知。但事实是,他不仅知道的很清楚,而且还向老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又做何解释呢。田明的确对此无法解释。可是他仍坚持说,这封信就是被另一个同学捡到交给老师的,如果林楠不相信,他可以和她一起去找那个男生对质。这件事到后来,自然也就成为田明在政治上要求进步的一个筹码。我们的班主任老师原本就对田明印象很好,认为他是一个积极要求上进的好学生,这一次在这件事上又表现出如此鲜明的态度,于是没过多久,就让他担任了我们班的学生班长。田明担任班长后,曾又一次找到林楠,对她说,关于那封信的事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如果这一次对林楠有什么伤害,他向她道歉。然后,他又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对林楠,确实是一直很有好感的。但林楠听了却只是笑一笑。林楠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大家就不要再提了,其实这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误会,她在那封信里只是想对田明说一说自己看了这本书的读后感,仅此而已,是田明自己多想了。林楠说到这里,又看着田明淡淡地笑了一下,后面的话就没有说出来。
不过田明还是看懂了。林楠用这样的笑又说出四个字,自作多情。
田明在这个上午一边写着通知,当然明白林楠要问自己什么。但他只是答非所问地说,如果林楠已经决定去农村插队,最好还是趁早报名,赶在第一批走总比以后再走要主动一些。他这样说罢,没有再看林楠,放下手里的毛笔拎起写好的通知就转身走了。
我们学校的领导对田明的姐姐这件事一直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不肯定,也不否定,更不做任何解释。但后来发现,这样做只会欲盖弥彰。当时上山下乡的宣传动员工作已进入实质性阶段,在这种时候,这样的消息显然是爆炸性的,尽管学校一直避而不谈,这件事还是演义成各种版本的传说在应届毕业生的家长中不胫而走。很多家长立刻坐立不安,于是纷纷找来学校,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校方眼看已经无法回避,于是就在一天上午组织全体应届毕业生,又特意请来一部分家长,召开了一个“上山下乡思想交流会”。会议的内容只有一项,就是让我们的班长田明谈一谈自己是如何在姐姐先去农村插队的情况下,又毅然决定也走这条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这中间究竟有怎样一个思想过程。当然,更主要的还是为大家介绍一下他姐姐的近况。田明在这个思想交流会上,又一次展示出极好的口才。他非常耐心而且详细地告诉大家,他的姐姐去农村插队这几年,无论在思想改造方面在生产实践方面还是在身体锻炼方面都有了很大收获,她不仅得到当地贫下中农的好评,还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由于她有写作特长,现在已被调到县里的文化馆工作,并写出了很多很好的文章。县领导对她的工作也很满意,正在考虑送她去进一步深造。田明由此得出一个激情满怀的结论,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是不会埋没人才的,广大贫下中农的眼晴也是雪亮的,只要我们有真才实学,只要我们在农村能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广阔天地就一定会大有作为,我们知识青年在这片广阔天地里的前途也就一定会一片光明。
应该说,田明在这个“上山下乡思想交流会”上的一番话讲的非常得体,也恰到好处。他并没有刻意解释什么,也没有明确地否定什么,只是不动声色地介绍了一些他姐姐在农村的近况。但如此一来,此前的一些传闻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
这次开会,原本布全来是请了假的。据他说,他父亲在外地的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来这个城市看病,他要陪父亲的这个老朋友去医院。但在田明的建议下,我们的班主任老师还是派了两个同学去布全来的家里,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普通的会,所以根据学校领导的指示,每个人都必须参加,无论家里有什么特殊情况都不准请假。在这个上午散会之后,田明特意走到布全来的面前,问他开过这个会有什么想法。布全来听了想一想,然后很认真地看看田明说,其实,你才最适合当京剧演员。布全来这样说罢又问,你知道你最适合演什么行当吗,是小花脸。田明当然不懂京剧中的小花脸是一个什么行当,不过已经感觉到,布全来的话里似乎还有什么别的内容。他刚想问问他,布全来已经转身走了。
这时我们班的同学中已经有些议论,自从那一次学校召开“上山下乡誓师动员大会”,布全来和林楠在会上合作表演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中阿庆嫂的一段唱“风声紧”,林楠和布全来的接触就开始多起来。林楠没有想到,布全来的京胡竟然拉得这样好。林楠的父亲毕竟是搞音乐的,所以林楠深知,一个人对一件乐器掌握到什么程度意味着什么。事后林楠曾对人说,她起初并没把布全来放在眼里,那次登台之前,她还有些担心,因为京剧对板眼,也就是节奏是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的,尽管自己只是业余演唱,也不想把一个好好儿的唱段搞得松松垮垮。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布全来的京胡伴奏竟然如此地道,每一个板眼都恰到好处。而最让林楠大感意外的是,布全来的伴奏不仅衬托了自己的唱腔,而且在情绪上也起到渲染和烘托的作用,这就不是一般的业余伴奏能做到的了。于是,这次誓师大会之后,林楠就主动找到布全来,说自己正在练习演唱样板戏的另几个唱段,也想请他为自己伴奏。
这时同学中已经有人在说,林楠这样加紧练习,是想去报考一个部队的文工团。那时按部队里的规定,军级以下的单位是没有文艺团体编制的。但在当时各种文艺演出活动很多,部队里也经常要搞一些文艺汇演和文艺调演,于是很多部队为适应宣传工作的需要就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到地方招收文艺人才时,打的并不是招收文艺兵的旗号,但是到了部队上仍做文艺工作,待遇也还是文艺兵的待遇。如此一来就出现了很多具有专业水准的部队业余文艺团体。当时林楠想报考的也正是这样的部队文艺团体。显然,报考这样的业文艺团体会更容易一些,而此时林楠的父亲也已经不再扫厕所,据说被结合进歌舞团的“革命歌曲创作组”,去写一些理直气壮的革命歌曲,所以林楠家里的政治条件也就已经有了实质性的变化。布全来似乎也知道林楠这样加紧练习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并没有问过林楠。
这时的布全来好像一直很忙。但尽管如此,只要林楠有需要,布全来就还是尽量抽出时间陪她练习。也就在这时,我们的班长田明突然来找布全来。田明问布全来,你是不是经常和林楠在一起。显然,田明这样问布全来是没有任何道理的。第一,布全来跟谁在一起是他的自由。第二,田明与林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就算布全来真的经常与林楠在一起,田明也无权过问。但布全来只是看看他,没有说话。
田明又说,你这样做,是在害林楠。
布全来听了又看一看他,仍然没有说话。田明说,凭林楠的条件,她是不可能考上部队文工团的。这时,布全来说,林楠的个人条件很好,关键是她的艺术感觉好,她的演唱已经接近专业水准。田明立刻说,我指的不是她的个人条件,她的父亲是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曾经写了那么多大毒草的歌曲,全都是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现在听说,已经让他在歌舞团扫厕所,就凭她家里这样的政治条件,怎么可能考上部队的文工团。
显然,田明这样说,说明他在这时还并不知道,林楠的父亲在歌舞团的境遇已经有了根本的变化。布全来又很认真地看一看田明,然后说,听你这样说,好像你家里的政治条件比林楠要好。田明的脸立刻红起来,哼一声说我家里的政治条件也不好,所以我才有自知之明,我从不奢望去这里去那里,我只想走与贫下中农相结合的道路,到农村去,在广阔天地炼红心,认真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布全来听了点点头,仍然很认真地看着田明。田明接着又说,你这样整天陪着林楠练习,让她唱这个样板戏,这就会让她对这件事抱的希望越来越大,而其实这件事是没有一点希望的。田明哼一声说,林楠唱的那个样板戏我听过,唱阿庆嫂不像阿庆嫂,李铁梅不像李铁梅,我虽然不懂京剧,也搞不清楚她究竟唱的是什么行当,这样的嗓子也能去干专业?简直开玩笑。这时布全来忽然说了一句话。布全来说,不,你很懂京剧,而且你也很懂表演。田明立刻睁大眼看着布全来,摸不清他这样说是真的在夸自己还是有什么别的用意。布全来又说,那天学校开了思想交流会之后,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我说,你最适合演小花脸。田明立刻悻悻的说,你那天说了这样的话,我还没有问你,你说我适合演小花脸是什么意思,这小花脸究竟是个什么行当?
布全来问,你的真不知道吗。
田明说不知道。
布全来点点头说,好吧,我以后会告诉你。
布全来说罢又看了田明一眼,就转身走了。
我们的班长田明这样来找过布全来之后,接着就又去找到林楠。这时的林楠已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练习革命样板戏上来,而且已经确定了主攻方向。布全来曾对她说,她的嗓子和表演风格很适合京剧中的花旦,所以建议她主要练习阿庆嫂的唱段,这样可以更好地发挥她的优势。于是林楠这段时间就一直在潜心揣摩阿庆嫂这个人物的性格和她的几个主要唱段。田明在一天中午找到林楠。他对林楠说,你最好不要再练这个样板戏了。林楠看看他问,为什么。田明说,你应该明白,你就是练得再好也不会考上部队文工团的。林楠听了眯起一只眼看看他说,你怎么就知道我考不上呢?田明愣了一下。林楠又说,再说,就是真的考不上,对于我也是一个学习和锻炼的机会,布全来说了,利用这个机会也可以让专家指点一下。田明嗯嗯了两声说,我说你……考不上没有别的意思,当然也不是指你的演唱水平,这里还有很多别的因素,你应该是明白的。田明看一眼林楠,接着又说,这些话……也只有我对你说,别人是不会说的,有的人甚至出于什么别的目的,还拼命鼓励你加紧练习,然后去部队报考,其实这是对你不负责任,说得再严重一点就是不道德。
林楠听了问,你指的,是布全来?
田明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样问我就明确说吧,我指的就是他,我认为他现在这样鼓动你去报考部队文工团是动机不纯。林楠说,这我就不懂了,布全来鼓励我去报考,是出于为我考虑,会有什么不纯的动机呢。田明说,这件事是明摆着的,你如果决定去报考,自然就会加紧练习,而如果加紧练习也就会让他来为你伴奏,这样一来他与你接触的机会也就会多起来。林楠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接着又淡淡一笑说,我可以告诉你,第一,让布全来为我伴奏,是我主动向他提出的,其实,他现在非常忙,好像每天都有很多事情,但他还是尽量为我抽时间。第二,如果说让布全来为我伴奏,我和他的接触就会多起来,那么也是我愿意和他接触。林楠又笑笑说,我的话你明白吗,我和他接触感到很愉快。田明慢慢睁大眼,脸也渐渐涨红起来。林楠又轻轻吐出一口气说,我现在甚至觉得,后面能不能考上部队文工团已经不重要了,有了现在这个过程,就已经很满足了。
关于这件事,我后来曾问过布全来。当然,我这样问是带有一些开玩笑的意思。我问他,他经常这样不辞辛劳地陪着林楠练习唱样板戏,是不是真对林楠有什么想法,或者林楠已经对他有什么想法。布全来听了却一本正经地看看我,很认真地说,我和林楠是不可能的,无论她,还是我,都没有这样的想法。我不解地问,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还为林楠下这样大的功夫?布全来又看看我说,其实这件事,我心里明白,她的心里更明白。
这一年的夏天燠热难当。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浮躁。第一批下乡插队的日期已经确定下来,是在十月十五日。那时每年的“十·一”国庆节和今天一样,是一个很隆重的节日,当然没有黄金周之类的长假,也没有人满为患的购物和旅游,但各单位都要举行盛大的庆祝游行活动,大一些的单位还要组织职工去游园,节日气氛甚至比今天还要浓一些。也许我们学校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将第一批“下乡小分队”的出发时间定在十月十五日,这样也可以用节日的喜庆冲淡一些令人不愉快的情绪。校方为了造声势,也为了表示欢送的隆重,提前就将校园装点起来。那时象征知青的鲜花是向日葵。葵花向太阳,暗喻广大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听毛主席的话,永远沿着毛主席指引的方向奋勇前进。我们学校不知从哪里弄来整车整车的向日葵,在大门外堆积如山,然后将整个校园都黄灿灿的扎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片专门种植向日葵的农田。其间还插了各色彩旗,与向日葵一起迎风招展。
这时我也已经报名参加了第一批小分队。那一年我和我的妹妹同时中学毕业,我高中,她初中,按当时的政策肯定是一走一留,所以我就主动以自己插队换得了妹妹的留城。但是,我们这支首批“上山下乡小分队”的人数却迟迟凑不齐,算来算去只有十几个人。尽管是小分队,但这样寒酸的几个人也组不成一支像样的队伍。这让校方很头疼。于是随着预定行期的一天天迫近,我们学校的上山下乡动员工作也就渐渐进入白热化。
也就在这时,布全来的问题渐渐显露出来。
布全来的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留城,所以到他这里没有任何理由,应该是必走无疑。可是无论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怎样找他谈话,后来学校又去他的家里反复动员,布全来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肯报名,每天照样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事情。他的这个态度自然给学校的动员工作带来很大阻碍,也影响了相当一批人。有的毕业生索性明确表示,为什么布全来就可以不走?只要他报名,我们就报名,要走大家一起走。如此一来,布全来也就一下被推到风口浪尖上,成了一个在全校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于是,我们学校就下定决心要拔掉布全来这根硬钉子。这时学校已经组织起专门的动员队伍。这支动员队伍主要是以毕业班老师和我们的班长,也就是这支小分队的队长田明,带领一部分小分队骨干成员组成。田明这一次又充分显示出了他的工作才能。他针对布全来这里的实际情况,经过与动员队的老师商议,决定将人员分为早、中、晚三班,不分昼夜地在布全来的家里展开车轮大战。田明还为这种战术取了一个很专业的名称,叫“熬鹰”。熬鹰原本是玩鸟人用来训鹰的一种方法,指的是连续很长时间不让鹰睡觉,将它的精神拖垮,以此来达到驯服它的目的。但这种方法用在布全来这里却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田明首先采取的策略是想办法将布全来关在家里,不再让他出门,因为只有这样也才能使“熬”的方法奏效。但是田明显然做不到。布全来的身材虽不高大,却很强壮,又有一些武术功底,一般人要想拦住他是根本无法做到的。所以,经常是田明和动员队的师生从早到晚枯坐在布全来的家里,面对着布全来的母亲,一个耳朵很聋的女人翻来覆去地说着一些动员上山下乡的车轱辘话。
布全来则我行我素,还照样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当时没有几个人知道,布全来是在忙着料理丧事。
那段时间,布全来的一个京剧老师刚刚去世。其实布全来早已深深迷上了京剧,或者说是迷上了革命样板戏。他觉得这个样板戏简直太神奇了,唱念做打翻,手眼身法步,一招一式都让他感到痴迷。但京剧毕竟是一门专业性极强的艺术,仅凭兴趣和一点悟性是远远不够的。也就在这时,布全来刚好认识了一位专业的京剧演员。这个演员姓马,叫马绍良,与当年的京剧表演大师马连良只差一个字,而且也是本功老生,但在戏上与当年的马连良自然判若云泥。其实布全来在很早以前就经常见到这个叫马绍良的京剧演员。这个演员与布全来的父亲是老朋友。当时一些传统京剧的剧目都已被定性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封资修黑戏,不允许再唱,而流行的革命样板戏这位演员又唱不好,于是除去在家里练一练功消遣解闷,就经常来布全来的家里,与布全来的父亲一边喝茶,闲聊一些武术的事情。布全来起初并没有注意这个五十多岁有些秃头的男人,只听说他在市里的京剧团工作,而且是一个“万金油”式的角色,号称“生旦净末丑文武坤乱不挡”,有需要时,也能架弦拉一拉京胡充当琴师。但这时京剧团对演员在政审方面的要求已经越来越高,政治条件不过硬的演员就是业务再全面也不能上戏。而这位“万金油”演员出身梨园世家,当然不算“根红苗正”,因此在剧团里也就越来越被边缘化。如此一来他赋闲无事,渐渐来布家多了,布全来知道他懂戏,渐渐的也就与他熟识起来。一天,布全来忽然向这个演员提出,想拜他为师,跟他学戏。这位“万金油”演员一听就哈哈大笑起来,说京剧可不是随便学着玩的,俗话说好汉子不愿干,赖汉子还干不了,这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还得是二五更的功夫,况且我也只是个二把刀,跟我学戏,能学出个什么德行样儿来。但他打量了一下布全来,又觉得他真像块京剧材料,心里便已经有几分喜欢。于是点点头说,行啊,随便唱着玩玩儿还可以,反正我也没事,闲着也是闲着。就这样,布全来便开始跟着这位“万金油”式的京剧演员学戏。
这大概是布全来惟一一段正式学习京剧的经历。
这位“万金油”演员不愧是一个“万金油”,不仅堪称“戏篓子”,装着一肚子的戏码,而且对戏剧理论也能说出一些门道。我想,关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以及与之并列的梅兰芳世界三大表演体系,应该就是在这时候,这位“万金油”演员给布全来讲的。这位演员并不是按部就班地教布全来,而是即兴式的,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从表演理论到表演实践,从人物把握到每个行当的基本功,有的时候高兴了,还手把手的教他拉两下京胡。如此一来,他们的教与学虽然看上去更像是一种京剧知识的普及教育,而布全来所学到的也就同样具有了“生旦净末丑文武坤乱不挡”的特点。据这位“万金油”演员的评价,布全来在京剧方面的悟性的确很高,但更重要的是,他对京剧有浓厚的兴趣,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布全来跟着这位京剧演员也就真的学会了很多东西。而且,在这位演员的调理下,布全来的嗓子竟然也有了很大改善,这一来也就进一步拓展了他的戏路。
但没过多久,布全来的学业还是半途而废了。
那是一天早晨,布全来又像往常一样来到这位“万金油”老师的家里。这时布全来对这位京剧演员已经不仅执师生礼,而是完完全全按梨园行里的传统礼数,以师父相待。布全来每天早晨来这位京剧演员的家里时,都要顺便为他买来早餐。在这个城市,人们习惯的早餐食品是大饼油条,还有一种稀食叫锅巴菜。这位“万金油”演员最爱吃这些东西,据他自己说如果哪一天不吃,唱戏就会没有底气。在这个早晨,这位京剧演员吃完了布全来买来的早餐,一边心满意足地擦抹着嘴角就开始为布全来说戏。他当时教的是《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吃的不太舒服,一边唱着不停地打嗝儿,接着脸上也渐渐的变了颜色。布全来起初并没有注意,一直专心致志的拉着京胡。就在这时,这位演员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同志,一路上,多保重,山高水险……”接着又长长地叹息一声,就戛然而止了。布全来发觉不对劲,连忙上前来看。这才发现,老师的左手仍然拿着响板,另一只手里还持着皮鼓键子,却已经坐在那里停止了呼吸。事后据医生说,他是死于心脏病猝发。这位“万金油”演员就这样,以《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句唱结束了自己京剧的一生。
老师的后事,自然都是由布全来一手料理。布全来虽然并没有正式投身梨园这一行,却秉承了中国戏曲界的优良传统,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的老师孤身一人,终生未娶,于是他就像个亲儿子一样地抚尸恸哭之后,又像儿子一样地将老师发送了。
也就在这时,布全来的事还是被我们的班长田明知道了。田明是从毕建国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毕建国,就是当初被田明指称捡到林楠的那封信,并拿去交给我们班主任老师的那个男生。后来田明曾又一次向林楠说起过此事。他对林楠说,他之所以认定这件事是毕建国干的,当然有充分的根据。首先,毕建国早就喜欢林楠,而且一直在暗暗追求她。
田明说的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就是毕建国自己也不否认。那时候,无论初中还是高中,每学期都要安排一到两个月的学工劳动。当时提倡“走与工农兵相结合道路”,到工厂去参加“学工劳动”,也是一种结合的体现。我们读高中二年级时,有一次去这个城市的自行车厂参加劳动。当时车间里有一个青年男工总跟林楠开玩笑,后来玩笑越开越甚,渐渐发展到语言轻薄,甚至有调戏之嫌。毕建国先是不动声色地保护林楠,一天终于忍无可忍了,就在那个青年男工试图对林楠动手动脚时,他走上前去,突然一拳打在这个男工的脸上。当时由于用力过猛,这个男工一下被打了一个跟头,两颗牙齿也脱落下来,而毕建国的手背也裂开一个一寸多长的血口子。尽管事后那个青年男工又叫了几个人,趁一天下中班时在路上截住毕建国,将他狠狠痛打了一顿,但毕建国却并不后悔。他还在班里公开表示,为了林楠,这些都是值得的,今后倘若再遇到类似的事他还会这样做。
因此,田明对林楠说,既然毕建国这样喜欢林楠,那么在他捡到那封信时,心里也就一定会感到很不舒服。所以,他把这封信拿去交给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也就没有什么奇怪了。其次,田明对林楠说,毕建国的家庭出身很好,他一直在班里表现积极,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是怎样想的却不言而喻,他也很想当学生干部,而且对自己当班长一直很不服气。如果从这个角度分析,他将林楠的这封信拿去交给老师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是林楠对田明的这种说法却不以为然。当时林楠冷笑着提醒田明,说毕建国一直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但他毕竟是你的朋友,而且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怎么可以在背后这样说他呢,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林楠说,况且,正因为毕建国的家庭出身很好,他才不太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用这种牺牲自己朋友的方式来表现自己呢。林楠说到这里,又用两眼盯住田明,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只有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才会使用这种非正常的手段不顾一切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你说对吗?
田明听了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林楠的话确实没有说错。毕建国的父亲是一个码头搬运工人,而且据说他父亲的父亲当年也是码头工人。我们这里是一个沿海城市,拥有全国闻名的超大型港口,因此历来都有一支规模庞大的码头工人队伍。当时有一出很著名的革命样板戏叫《海港》,虽然说的不是我们这座城市的故事,但其中的老工人“马洪亮”就有着毕建国祖父的影子。毕建国的祖父当年就是走着“过山跳”为资本家“一步一颤,步步颤颤”地扛麻包,解放后扬眉吐气翻身当家作主人的那种码头工人。我们学校曾组织大家到毕建国的父亲工作的码头去参观过。当时他父亲坐在半空中开着一架高大的龙门吊,一边工作一边自豪地唱着:“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一边这样唱,身上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因此,应该说,毕建国称得上是真正的工人阶级后代,正如林楠所说,他没有必要借助一些非正常的手段来谋求在政治上的进步。但在我们临近毕业时,毕建国与田明的关系也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毕建国虽然“根红苗正”,可是按这一年的分配政策也应该去农村插队,于是就报名参加了第一批“上山下乡小分队”。这样一来,也就成为田明的“动员队”里一名骨干成员。毕建国在动员队里的工作表现很突出,而且与田明配合得也很默契。就在田明为布全来这件事一筹莫展时,毕建国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毕建国是在一个上午,偶然在街上看到布全来的。
当时布全来正走进街边的一家寿衣店。那时虽然已提倡移风易俗,到处都在“破四旧、立四新”,但人还是要死的,而丧事又毕竟是人生一个重大的仪式,所以就总要穿戴得整齐一点上路,因此街上也就还是有一些寿衣店在经营。只是这时的寿衣店里卖的都是一些干部制服或中山装一类的流行款式,逝者穿上这样的衣服似乎不是要走上不归路,倒像是要去哪个大会堂出席什么重要会议。在那个上午,布全来是去街上的寿衣店为他的“万金油”老师买百年衣裳。他知道老师不喜欢干部服中山装这类东西,可是店里又没有别的款式,于是就索性没有买上衣。按这个城市的风俗,为逝者准备寿衣要四季的衣服,从衬衣到棉裤棉袄直到外面的大衣,都要穿在身上,即使在夏天发送也是如此。布全来就为老师选了一身草绿色的棉服,外面是一件绿色的大衣。可以想象,他的这个“万金油”老师穿上这样一身寿衣就如同要去登台演唱样板戏,躺在床板上也一定像是熟睡的“杨子荣”。而就在这时,毕建国发现了走进寿衣店的布全来,搞不清他去这种商店干什么,于是悄悄跟过来,站在寿衣店的外面好奇地朝里张望。这时就见布全来已经买好几件寿衣,拎着提包走出来。毕建国赶紧闪到一边,远远地跟在后面,就这样一直跟到了这个京剧演员的家里。
这段时间,布全来为他的老师料理后事,其实始终都是在暗中悄悄进行。当时虽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硬性规定,但社会上也基本已经实行火葬。可是这个京剧演员在生前与布全来闲聊时,曾不止一次地流露出自己在百年之后不愿被火化的想法。他说自己的胆子很小,一想到死后要被塞进炉子里用火去烧就心惊胆战。所以这一次,布全来就下决心要满足老师的心愿,用传统的土葬方式发送老师。而如此一来,布全来也就为自己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难题。他必须要面对一系列繁杂而且难以解决的麻烦。首先是遗体问题。他要想办法将老师的遗体从医院弄回来,这在当时已是明令禁止的。按正常程序,患者在医院去世后,只能暂时停放在太平间,待家属办好一应手续再从太平间直接拉去火化场火化。所以,布全来要将老师的遗体从医院弄回来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次是棺木。由于这时已基本没有土葬,街上也就没有专门出售棺木的棺材铺,而如果请人打造一口棺木会是一个很大的动静。当然,最难解决的还是墓地问题。这位“万金油”演员生前从没有说过他的祖籍在哪里,而城市周边又绝对不允许随便埋人,如此一来这位演员也就没有葬身之地。显然,这一连串的问题对于当时还只是一个高中生的布全来来说,难度之大是可以想象的。
但布全来最终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我们在读高中一年级时,曾经去郊区一个叫太平湾的村庄参加“学农劳动”。布全来在这时突然想起了这个太平湾。于是,他将老师留下的一块“梅花牌”瑞士手表拿到委托商店去。那时的委托商店有些像今天的典当行,不同的是你委托的商品这个商店可以收购,也可以代卖。布全来将老师的这块手表在委托店卖了一百五十元钱,然后就带着这笔钱去了郊区那个叫太平湾的村庄。布全来找到村里的生产队长。这个队长还记得布全来。布全来将这笔钱交到队长的手里,让他在村里帮忙打一口棺木,再想办法将他老师的遗体拉过来,在这个村庄的附近埋葬。这个队长很热心,拿了钱立刻满口答应。于是当晚就让村里人打了一口棺材,又连夜派了一辆大车去市里将这个演员的遗体拉过来,就在村外一个僻静的地方安葬了。
布全来料理完老师的后事,回到家里,田明和他的动员队也仍在这里坚守阵地。这时布全来的母亲已经改变了战术。她不再只用两只半聋的耳朵被动地去听田明他们翻来覆去地说一些味同嚼蜡的车轱辘话,而是主动出击,不停地用滚热的油锅炸一些鲜红的辣椒。油炸辣椒的气味可想而知,田明和他的队员们就是再有定力也难以忍受这种具有强烈刺激的气味。于是,他们每次一发现布全来的母亲将辣椒扔进油锅,立刻就拼命咳嗽着从屋里争相逃出来。可是等到气味散尽,他们刚刚回到屋里,布全来的母亲就接着又炸下一锅。田明一边被呛得流着眼泪质问布全来的母亲,她这样做究竟是什么居心。田明警告说,如果想用这种方法对抗动员工作,那就是蓄意破坏上山下乡运动,一切后果都要由自己负责。
也就在这时,布全来一脚踏进门来。
布全来看看田明问,你刚才说什么?
田明回头看到布全来,点点头说,好啊,你今天终于露面了。
布全来又面无表情地说,我在问你,你刚才对我母亲说什么。
田明就把刚才对布全来的母亲说过的话,又对布全来说了一遍。布全来走到田明的面前说,我母亲是在自己的家里炸辣椒,她破坏谁了?田明说,但她炸辣椒并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在故意用这种气味呛我们。布全来听了点点头说,不要忘了,你们现在是在我的家里,我和我的母亲并没有请你们来,如果你们怕呛可以出去。布全来一边这样说着,就像是哄苍蝇一样地挥挥手,做出向外驱赶的手势说,好了,你们现在可以出去了,都出去吧。
这一下空气就有些紧张起来。
田明看看布全来,哼一声说,我们当然也恨不得马上出去,如果你痛痛快快地去学校报名,同意参加第一批“上山下乡小分队”,我们还用耗在这里吗?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这种充满资产阶级臭味的地方呆着吗?田明由于已在布全来的家里坚守很长时间,自己也已经被熬得疲惫不堪,所以说出话来就难免恶声恶气。他又对布全来说,你不要以为这段时间,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事没有人知道,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你干的那些事如果说出来,恐怕有的问题是很难说清楚的。布全来听了微微一笑问,我干了什么事,你倒说说看?
田明哼一声说,马绍良这个人,你认识吧?
布全来听了立刻很认真地看看田明。
田明又冷笑一声说,我现在问你两个问题,第一,这个马绍良是专门演封建帝王戏的演员,他在京剧团连唱样板戏的资格都没有,你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第二,这个马绍良死后,你不仅为他一手操办后事,为他买死人穿的衣服,还跑到郊区的太平湾专门为他打了一口棺材,又将他的尸体从医院里弄出去,拉到那里土葬,你为一个这样的演员下如此大的功夫,你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现在就是我们的中央领导也已经带头火化,而你却费尽心思将这样一个演员不仅土葬,而且是厚葬,正如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所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那么你对这个演员的爱又是从何而来?
布全来听了立刻睁大两眼看着田明。
显然,布全来搞不明白,田明这段时间一直泡在自己的家里这样动员,而对自己在外面的事情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田明又冷笑一声说,你没有想到吧,让你想不到的事情还有很多呢,我还知道,你跟这个叫马绍良的演员究竟是什么关系,你要不要听?田明沉了一下,接着又说,不过这些事我们也可以暂时不提,我劝你还是痛痛快快地去学校报名,然后尽快把户口退掉,这样对大家都好,对你本人更好,否则真闹出什么后果,那就很难说了。
田明最后说的这句话里,就已经明显带有一些威胁的意味。
但布全来却轻轻地笑了。
布全来说,我今天倒要看一看,如果我不退户口会有什么后果。
田明所说的“退户口”,在当时是被视为去农村插队的关键一步。一个中学毕业生一旦去派出所把户籍退掉,也就意味着下乡插队已铸成事实。因此当时的上山下乡动员工作,其实最核心的也就是退户口的问题,而被动员的学生和家长最后坚守的也同样是这个问题。
但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一直沉默寡言,而且有着两只半聋耳朵的布全来母亲突然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朝这边冲过来。布全来的母亲并不聋,刚才布全来与田明的每一句对话,她都已经很清楚地听到了。她冲到田明面前咬牙切齿地说,我们不退户口,我们就是不退户口!你以为布全来也和你一样吗?!田明的脸色立刻难看下来,看着布全来的母亲问,我怎么了?布全来的母亲说,你以为只有你聪明吗,你的那点心思大家早都看出来了,你不过是想表现积极,你父亲是一个走资派,还在厂里乱搞女人,否则你母亲怎么会走那条绝路?你就是不去农村插队,学校也不会为你分配工作,难道你自己走还不甘心,想拉这么多人陪着你吗?!
应该说,尽管布全来的母亲说这番话是气不择言,但还是有些过分了。田明立刻僵在那里,脸色先是由红变白,渐渐又变得蜡黄起来。终于,他一连多日的耐心和疲惫突然都化成一股怒火喷发出来。当时布全来家里的那些高大的玻璃鱼缸里正在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加热管和各种彩灯。田明就站在这些玻璃鱼缸的旁边。但田明毕竟有些城府,也比我们同龄的年轻人更加成熟一些。他即使发火,做事也很有分寸。所以,尽管他满腔怒火地抓起手边的一只板凳,但在砸向那些玻璃鱼缸的一瞬,就还是稍稍选择了一下,然后,只将其中一只很小的鱼缸打破了。可是这一来也就将布全来的母亲彻底激怒起来。于是,这个一直装聋作哑的女人就又说出一些更难听也更令人难以接受的话来。她说别看田明这样年纪轻轻,简直比一个成年人还没有人味儿,他为了自己往上爬,竟然连在农村被人家糟蹋的亲姐姐都不管不顾,还觍着脸去帮学校撒谎,说自己的姐姐现在是如何如何的风光体面,就算她现在真的风光体面又是用什么换来的,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还有脸拿出去说吗。布全来的母亲说,田明简直是把他们祖宗的脸都丢尽了,他这样丧尽天良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
田明先是瞪着布全来的母亲,嘴里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接着突然大吼一声就回手用那只板凳又砸向另一只更大的鱼缸。屋里顿时水流成河,五颜六色的热带鱼在地上挣扎着乱蹦乱跳,爆灭的彩灯在水里闪出一朵朵的电火花,电线也冒着蓝烟发出嘶嘶啦啦的声响。布全来的母亲看着眼前的一切,用尽全身的气力哭嚎着大喊,小来子啊,你就这样看着他们砸你的家吗,你平时练的那些本事呢?你到底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她一边这样喊着,还一边用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布全来也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他这时听到母亲这样的哭喊,似乎突然一下清醒过来,于是立刻两眼血红地冲到屋角,从墙上唰地抽出一把宝剑就回身朝田明砍过去。这把宝剑的剑锋雪亮,砍过去时在半空划出一道耀眼的孤光。田明连忙本能地用手里的那只木凳来挡,宝剑挂着呼呼的风响当当地砍在上面。与此同时,这只木凳朝旁边一歪就砸在了那只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鱼缸上。尽管事后田明一直坚持说,他在当时是有意将这只鱼缸砸破的,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还怎么可能不砸呢?他与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行为做斗争当然是决不留情的。但是,据当时在场的毕建国说,田明这样的说法还是有一些水分。事实是,由于布全来的那一宝剑砍得用力过猛,而田明虽然抵挡住还是有些心虚,这就使他手里的那只木凳一下朝旁边歪过去,于是就这样,那个巨大的,几乎像一面墙壁的玻璃鱼缸被轰然打破了。当时的场面可想而知,真的是壮观极了。那面大得难以想象的鱼缸玻璃不是应声破碎,而是随着砸过来的木凳向里凹陷进去,接着立刻又被一股强大的水流冲落下来。我想,那当时的情形一定比今天的美国大片还要惊心动魄。布全来不知怎么被翻卷的水流冲到一块巨大的破玻璃上,他像一个冲浪运动员,就那样乘风破浪地踩着玻璃挥舞着宝剑一路大呼小叫地被冲出门去了。布全来家的这只鱼缸确实很罕见,容水量大得简直令人吃惊,滔滔的水流从屋里倾泻而出,先是奔腾到院子里,然后又汹涌澎湃地流到街上。田明当时站的位置也是首当其冲,不知怎么竟被水流卷到布全来母亲的面前。他一抬头,刚好与布全来的母亲打了一个照面,两人对视一下,一瞬间似乎都有些茫然。但那个女人突然浑身一振,接着就又挥舞着双臂歇斯底里的哭喊大叫起来。
布全来母亲的喊叫声随着水流被冲到街上,一直漂出很远……
应该说,这是一起很严重的恶性事件。田明率领的动员队毕竟是代表学校,而学校动员上山下乡的人竟然把被动员同学的家给砸了,而且闹得一塌糊涂,这种事一旦传扬出去自然会产生很大的负面影响。但我们学校的领导很快发现,此事的影响虽然恶劣,却也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一些胆小怕事的同学还是赶紧去退掉了户口。于是学校也就决定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不动声色地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只是提醒田明,今后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再弄出此类的事来。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们学校的领导没有想到。
几天以后,布全来的母亲来到我们学校,向校方提出赔偿的要求。我们学校的领导起初看布全来的母亲是一个女人,想吓她一下,将她打发走也就是了,于是说我们学校还没有找你,你倒自己找上门来了。好啊,学校领导说,既然要谈赔偿,那咱们就来算一算吧。我们学校的领导掰着手指为布全来的母亲计算,当时我们学校动员队在场的一共是四个人,现在这四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首先是动员队的队长田明,手臂上划开一道几公分长的大口子,去医院缝了十几针,再有副队长毕建国,左腿膑骨严重骨裂,医院的医生已经为他的这条伤腿打了夹板。还有另外两位老师,也都受了内伤,现在还躺在家里休养,他们四个人的医药费,营养费和误工费,你算一算要多少钱吧。
但是,布全来的母亲却并不吃这一套。
布全来的母亲怒气冲冲地说,你们说的这几个人受伤,是因为他们把我家的鱼缸砸烂了才把自己弄伤的,他们不要说受伤,就是死了跟我家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现在要说的是,他们把我好好儿的一个家砸成这个样子,你们学校怎样赔偿。布全来的母亲说,布全来的父亲这段时间一直在外地,昨天才刚刚回来,他一看到家里成了这个样子,立刻就要来找你们,是我硬把他拦下了。布全来的母亲对我们学校的领导说,布全来的父亲是一个练武之人,当年还曾做过镖师,如果他发起火来,你们学校想一想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我现在只是警告你们,最好把这件事处理好,否则后面的事一旦闹起来我也没办法控制了。
布全来的母亲向我们学校的领导放下这样一番话就转身走了。
直到这时,我们学校的领导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学校领导当然知道布全来的父亲当年是干什么的,也深知这种会拳脚的人大都脾气暴躁,一旦发起火来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而更重要的是,学校领导在这种动员上山下乡的关键时刻也最怕有人再来学校闹事,一旦发生这样的事,造成的负面影响就会难以想象。于是,学校领导经过紧急商议,就决定牺牲田明,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一个人的身上。学校领导将田明找来,对他说了学校的这个决定。然后又对他说,你现在只能顾全大局,将责任全都揽下来。当然,学校领导又说,事实上这件事也的确是你的责任,学校只让你带人去同学的家里动员上山下乡,却没让你去砸人家的东西。田明听了学校领导的话感到很吃惊。他没有想到,我们学校的领导平时看似温暖可亲,而真到关键时刻竟是这样的冷酷无情,突然翻脸不认人。我们学校的领导接着又安慰他说,不过你放心,这次万一再发生什么事学校也不会坐视不管,你只要想办法,将布全来的父母安抚住就行了。田明这时已经彻底明白了,学校的这个决定其实就是让他一个人去顶这个屎盆子。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点头答应。
田明这一次又显示出了他超乎常人的才能。他在一天下午带着毕建国来到布全来的家里,一进门就不停地流泪。他对布全来的父母说,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做的一些事确实很没意思,甚至都没有脸面再说出来,但他没有任何办法。他说,他的家里已经是这样一种情况,他的母亲已经死了,而父亲又不知被送去了什么地方劳改,至今生死不明,现在姐姐也在几千里外的一个小县城,只剩了他孤身一人,他已将家破人亡。但是,他说,总还得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田明一边这样说着就已经泣不成声。布全来的父母看到田明突然到来,先是有些意外,接着听他说了这样一番话就都有些不知所措。这时毕建国也赶紧在一旁说,这件事发生以后,田明一直都在忏悔,总想找个机会登门道歉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毕建国这样说着,田明就从自己的身上掏出一个手绢包,放到桌上慢慢打开,里面竟是一堆散乱的零钱,有伍分贰分壹分的硬币,还有一角贰角的纸钞,最大面额不超过伍角。田明很真诚地说,他已将家里能卖的东西都拉到废品收购站去卖掉了,一共只凑了这些钱,他现在全拿来了,不管多少,总是自己的一点心意,就算对这一次损失的赔偿吧。然后又说,他当然知道,这点钱是远远不够的,但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现在他的家里只还有一只银制的发卡,是他母亲当初留下的惟一一件东西,所以他没有舍得卖,如果实在不行,他就将这只发卡也拿去卖掉吧。田明这番真诚的话语显然已经深深地打动了布全来的父母。这时,布全来的母亲也已经泪流满面。布全来的父亲则在一旁不停地摇头叹息。他们看着面前这个一脸痛悔又可怜兮兮的田明,无奈地表示,这件事就算了吧,他们不可能让田明去卖掉他母亲留下的这只珍贵的发卡。这时田明赶紧又说,既然如此,就说明布全来的父母已经原谅他了,那么也就不要再去找学校说这件事了。布全来的母亲流着泪说,不去了,孩子,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再去了。布全来的父亲也叹口气说,算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吧。
田明听了连连道谢,然后就拉着毕建国告辞出来了。
此时,布全来一直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田明。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先是林楠。林楠虽然一直在加紧练习演唱革命样板戏,可是她一心想报考的部队文工团却一直没有来。而就在这时,报名去农村插队的事也已经迫在眉睫。这时田明找到林楠。他对林楠说,他不希望自己带着学校动员队的人去林楠家里像动员别的同学一样去动员她的母亲,所以她最好还是主动报名。林楠的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按这一年的分配政策肯定是要去插队的,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于是也就决定去学校报名,参加田明的这支第一批“上山下乡小分队”。但就在她要报名时,学校却忽然动了恻隐之心。大概学校感觉到,林楠这几年经常代表学校去参加区里和市里的各种“中小学文艺调演”,而且为学校争得过很多荣誉,于是就对她说,你在文艺方面毕竟有这样的特长,又为学校做出过贡献,所以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你去试一试,如果真能考取就可以不去农村插队。
学校所说的机会,是让林楠去报考音乐专科学校。
这座城市的音乐专科学校有很好的传统,当年一些享誉国内外的著名歌唱家大都是这个学校培养的,因此在全国也就很有名气。按过去的惯例,音乐专科学校只在自己的附属中学招收新生。但那几年音专附中已经停课,这一来生源断档,这一届也就只能面向社会招生。但由于是艺术院校,毕竟还有一些专业要求,因此也就还要有一些简单的考试。林楠这一次去音乐专科学校考试的成绩并不理想。她报考的是作曲专业,她报考这个专业也是有自己的考虑。她的父亲是一个作曲家,她平时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应该有一些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所以和报考声乐比起来就应该把握更大一些。但是,林楠虽然很有音乐方面的天赋,自己也一直在刻苦练习,她的父亲在这时却已无暇顾及给她专业方面的指导。所以报考时,尽管她在乐感和乐理知识方面的测试都还说得过去,到了最后的面试环节还是被刷了下来。不过林楠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倒并没有显出太受打击的样子。可是,就在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准备去农村插队的行装时,突然又传来消息,她等待已久的那个部队文工团终于来招人了。也就在这时,又传来一个让我们学校所有人都大感意外的消息,布全来竟然决定和林楠一起去报考这个部队文工团。
布全来自从上一次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在我们学校就成了一个身份很特殊的人。校方不再动员他去农村插队,当然也不可能为他分配工作,于是他就像一个被大家视而不见的影子,不知不觉被边缘化了。这一次,布全来要去报考部队文工团,按当时的规定必须要有学校出具的证明信。布全来只好回到学校来开证明,于是我们学校也就知道了这件事。当时校方并没有立刻为他开具这个证明,说是要研究一下。布全来当即向负责开证明的老师指出,适龄青年应征入伍,这是宪法赋予每一个公民的权利,具体是否符合入伍条件应该由部队方面审查,学校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权力干涉阻挠这件事。我们学校的领导经过研究,最终还是同意为布全来开这个证明信。但同时让田明出面,跟布全来谈一次。
田明这次找布全来谈话有些吃不准应该表现出怎样一种态度。他先是问布全来,他这一次和林楠一起去报考这个部队文工团,是林楠提出让他一起去,还是他自己决定要去的。布全来听了看一看田明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田明嗯嗯了两声说,当然……不是很重要。
布全来又很认真地看看田明。
田明说,不过是,随便问问。
布全来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笑一笑。
田明问,你……笑什么。
布全来说,你还记得吗,我曾经说过,其实你才应该唱京剧,而且最适合演小花脸。
田明眨着眼品味了一下布全来的话,一时摸不清他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干笑了一下说,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我还一直想问你,你说的这个小花脸,究竟是什么角色?布全来一本正经地说,小花脸就是京剧中的丑角儿,俗称也叫“丑儿”,是一种以滑稽为主要特征的喜剧角色,如果按世界两大表演体系来说,你这个人的表演风格很贴近布莱希特的理念,可是又很本色,所以也有些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风格。布全来这样说着又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所以我才说你适合演京剧,你的表演确实应该属于世界第三大表演体系。
田明没有想到,布全来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深奥难懂,而且极具专业性的话来,一下眨巴着眼睛有些不知所云。不过他已经感觉到了,布全来的这些话里是有骨头的。于是,他的脸红了一下悻悻地说,好……好吧,你不说我也可以想到,你陪着林楠练习了这样长的时间,如果你们两个人之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也是正常的。布全来一听就笑了,说,我说你最适合的京剧行当是小花脸,你好像没有听懂,京剧中的小花脸在表面看是最聪明的,而实际也是最不需要聪明的,所以这种角色都是用聪明来表现愚蠢,这也正是斯坦尼和布莱希特的区别所在和融合所在。布全来看着田明,又说,你知道林楠为什么让我陪她练习吗?
田明摇摇头说,不知道。
布全来说,你当然不知道。接着又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陪林楠练习吗?
田明眨眨眼,看着布全来。
布全来又笑一笑说,你肯定更不知道,你如果知道这些,也就唱不成小花脸了。田明这时已经被布全来说到了云里雾里,于是哼一声说,好了,我们现在不要再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了,我这一次是代表学校正式通知你,你可以去报考这个部队文工团,学校也可以为你出具证明,如果你真的考上了,学校……也包括我,当然要祝贺你,不过还要退一步讲,万一考不上,你就要立刻来学校报名,参加第一批的“上山下乡小分队”,这是学校领导经过研究正式决定的,我现在代表学校来征求你的意见,你是否同意?
布全来笑一笑点点头说,好吧,我同意。
布全来这次和林楠一起去报考部队文工团,这件事立刻在我们学校成为所有人关注的焦点。据说这个部队文工团这一次恰好是要招收京剧人才,为适应演出革命样板戏的需要,将来准备在文工团里单独成立一个京剧演出队。但是,让我们学校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布全来这一次报考的并不是京胡,甚至与乐器伴奏没有一点关系,而是报考的武生行当。显然,这就离布全来的特长有些远了。但如果仔细想一想,他这样报考应该也有一定的道理。布全来毕竟从小就有一些武术功底,后来又跟着他的那个“万金油”老师学了很长时间,而武生行当的条件又不是一般人所能具备的,所以他这样另辟蹊径说不定反而能走通。
不久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在进入第二轮筛选考试之后,布全来和林楠同时接到了部队文工团的通知。林楠接到的通知是,她已经不用再参加第三轮的筛选考试。文工团的领导告诉林楠,部队已经正式决定录取她了。据说部队文工团的领导在与林楠谈话时说,根据她的个人条件,尽管艺术感觉很好,也有一定表演基础,但与文工团要求的标准还是有一定的距离,不过在考试过程中,他们发现林楠在作曲方面有一些擅长,经过了解才知道,她的父亲是一个专业作曲家,所以部队领导经过研究,就还是决定录取她,不过将来不是进京剧队,文工团还有一个专门的文艺创作室,部队领导准备让她去这个创作室搞专业创作。林楠听了自然大喜过望。其实她从小在家里受到父亲的影响,一直很喜欢文艺创作,现在终于可以穿上军装,不仅当了文艺兵,还可以从事一直向往的专业音乐创作,这简直是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与此同时,布全来也接到了部队文工团的通知。文工团负责招考的领导也同样告诉布全来,他不用再参加第三轮的筛选考试了。当然,布全来不用再参加第三轮考试的意思显然是,他已被刷下来了。布全来接到这个通知也去找了一次文工团的领导。
文工团的领导向布全来解释,他这一次被刷下来并不是因为筛选考试成绩的原因。文工团的领导说,其实现在还真的很缺少像布全来这样的演员,对唱功的要求不一定很高,但身手要好,要有武术功底,因为无论是《沙家浜》、《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最后的一场都有“全歼敌人”的武打戏,而像部队里这种带有业余性质的文艺团体,要想招收到有功底的武打演员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像布全来这样的人才也就非常难得。不过,文工团的领导又说,他们考虑到布全来的身体条件,部队领导经过研究,还是觉得他不太合适。领导说,布全来的左臂肘关节毕竟受过伤,而且是实质性的损伤,将来文工团要经常下连队演出,有的时候甚至要一天连演几场,会很辛苦,布全来的这根伤臂显然无法胜任如此繁重的演出工作,所以很遗憾,他们也就只好放弃了。布全来听了立刻笑笑说,你们不要误会,我这次来,并不是想要求情,其实说实话,我对当文艺兵也并没有太大兴趣,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我们学校让我来报考,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在第二轮的考试成绩很好,现在我突然下来了,是被咱们部队刷下来的呢,还是我自己中途打了退堂鼓呢。部队文工团的领导听了布全来的话一下搞不明白,他究竟想要说什么。这时布全来才说,是这样,如果咱们部队领导认为我是因为左臂的肘关节有伤,所以才不适合这个工作,能不能给我开一份证明。
文工团领导问,你要我们证明什么呢?
布全来说,当然是证明我的左臂肘关节已经受到实质性的损伤,不再适合从事重体力工作,这样我回去,对我们学校的领导也好有一个交待。部队文工团的领导听了先是有些犹豫。在他们的招考工作中,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于是有些为难地对布全来说,我们部队文工团毕竟不是医疗机构,开具这样的证明,恐怕不太合适。布全来又想了一下说,既然如此就这样,你们只说明一下我这次没有被录取的原因,这总可以了吧。文工团的领导一听立刻说,这好办,如果开这样一个证明就很简单了。于是当即就为布全来开具了一个证明。证明的内容很简单,也很明确,布全来有很好的文艺才能,同时也有较深厚的武术功底,但由于左臂肘关节曾受过实质性损伤,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工作,所以我团无法接收。
布全来拿到这个证明,向部队文工团的领导道过谢,就回到我们学校。
这时我们学校也已经得到了消息。田明在学校里一看到布全来就喜气洋洋的迎过来说,回来啦。布全来面无表情地说,回来了。田明说,回来了就好。然后看一看布全来又说,你现在既然已经这样回来了,是不是就按咱们事先说定的,应该去学校的上山下乡办公室报名了?布全来眨眨眼问,报什么名?田明立刻鼓起眼问,你忘了?当然是报名去农村插队。
布全来摇摇头说,恐怕,这件事有些变化。
田明很认真地看看布全来,你不会,变卦吧?
布全来也很认真地看一看田明,然后说,现在已经不是变不变卦的问题,我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说罢转身就走。田明愣了愣,立刻过来拦住他问,究竟……究竟怎么回事,你现在必须跟我说明白。布全来站住,慢慢转过身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这次没有考上部队文工团。田明嗤地一声说,这我已经听说了,你被人家刷下来了。
布全来说,可是,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被刷下来的吗?
田明又嗤地一声,笑笑说,刷下来还用问为什么,不符合人家的条件呗。布全来点点头说,看来我说你适合演小花脸,真的没说错,你确实很聪明,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我被刷下来,是因为身体的条件不合格。田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收起来。他听出来,布全来说的话里有话,于是向前凑了凑试探地问,你的身体……哪里不合格?
布全来又看他一眼说,我现在心情不好,不想再说这件事了。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
田明已经意识到,布全来的这件事要出问题。
田明和我们学校的领导原本已经料定,布全来这一次是肯定不会考上这个部队文工团的,所以只等着他被人家淘汰回来,就让他老老实实地报名,再去派出所退掉户口,参加学校的第一批“上山下乡小分队”。然而让田明没有想到的是,布全来这一次却突然又搞出这样一件事,他的身体竟然有问题。田明的心里自然很清楚,在这种关键时刻,如果哪个人突然提出自己的身体有问题是一件很敏感的事情。于是,他立刻向我们学校的领导汇报了此事。
我们学校的领导听说布全来已经被部队文工团刷下来,也刚刚松了一口气。这时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报名问题就卡在布全来这里。大家都在盯着他,就等着看我们学校的领导如何处理这件事。所以只要拔掉布全来这根钉子,很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可是现在,学校领导听了田明的汇报立刻又紧张起来。我们学校的领导一时摸不清楚,布全来所说的身体问题究竟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于是经过研究,就决定不再让田明去跟他谈,而是由学校领导亲自与他正面接触,索性直截了当问一问这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上午,学校领导将布全来找到学校。
这一次与布全来谈话的是学校革委会专门分管上山下乡工作的副主任。这位副主任是从校工提拔上来的,所以性子很急。他一见布全来就开门见山地问,听说这一次被部队文工团刷下来是因为身体条件的问题,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布全来的回答也就直截了当。布全来说,他这次报考的是京剧武生行当,可是部队领导认为,他左臂的肘关节受过实质性损伤,已经不适合再从事这种工作。这时我们学校的副主任就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他问布全来,你左臂的肘关节曾经受过伤,他们部队上的人怎么会知道?
布全来说,当然是我告诉他们的。
副主任立刻又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们?
布全来反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这位副主任说,你既然要去报考,自然就希望自己考取,你这样对他们说不是存心和自己过不去吗?布全来一听就笑了,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演武戏是有一定危险性的,我就是不对革命样板戏负责,也要对我自己负责,我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去开玩笑?
显然,布全来的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我们学校的副主任立刻无言以对了。这时有一个问题,尽管我们的副主任不说,布全来也不说,却已经明明白白地横亘在他们两人的面前。如果真如布全来所说,他这一次被部队文工团淘汰是因为身体条件的原因,而部队领导也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他已不再适合从事重体力工作,那么既然不能去部队文工团当武打演员,自然也就不可能再去农村插队。当时的上山下乡政策还是很人性化的,按有关规定,如果应届的初高中毕业生确实身体有病或有残疾,不适合参加农业生产劳动,而且有医院或其他专业机构的诊断证明,也可以不去农村插队。这时,我们的副主任就又提出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他说,可是,你刚才所说的这些都只是你自己说,你又怎么能证明,部队文工团的领导确实说过这些话呢?换句话说,你怎么可以证明,你这一次被文工团淘汰,就是因为身体条件的原因呢?布全来似乎已经在等着我们学校的领导这样问,于是立刻拿出那张部队出具的证明,放到副主任的面前。我们的副主任先是有些惊讶,拿起这张证明仔细看了看,然后就笑了,接着又阴阴地说了一句话,我怎么知道,这张证明就是从那个部队文工团开出来的呢。布全来指一指说,这上面有公章,公章总不会是假的吧。副主任说是啊,现在的人都心灵手巧,用萝卜肥皂就可以刻一枚这样的公章啊。布全来用力看一看这位副主任说,好吧,现在林楠已被这个文工团录取了,她已经是一个军人,军人你们总该相信吧,你们可以把她找来,问问她这个证明是不是真的。
这位副主任听了点点头,嗯一声说,这倒是一个办法。
我们学校的领导并没有真把林楠找来。但学校领导也明白,布全来在部队开回这样一个证明,他的目的当然不仅仅是想说明自己这一次没有被录取的原因。于是,学校领导也就不想再跟布全来兜圈子。这位副主任第二天又把布全来找来,索性直截了当对他说,你从部队拿回的这个证明,只能说明你没有考取这个文工团的原因,学校当然明白你的意思,可是部队文工团毕竟不是专业医疗机构。副主任说到这里问,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布全来摇摇头说,不明白。
副主任只好说,好吧,那我们就明明白白地说吧,你现在不就是想用这个证明来说明自己的身体有问题,所以不能去农村插队吗?
布全来说,我没有这样说。
副主任听了立刻一愣问,这样说,你的意思是……还可以去插队?
布全来又说,我也没这样说。
副主任的脸立刻拧起来,瞪着布全来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布全来说,我的意思是,一切都有国家政策,如果按今年的毕业分配政策我应该去农村插队,我当然没有话说,但如果按国家政策我可以不走,我也不会走。副主任听到这时才完全明白了布全来的意思,于是点点头说,好吧,你现在拿来的这个部队证明,它的效力我已经对你说过了,现在国家确实有这样的政策,你只要从医院开来一个同样内容的证明,说明你的左臂肘关节受过实质性损伤,不适合再参加重体力劳动,你就可以不去农村插队。布全来听了立刻看一看这位副主任,然后问,您这样说……是代表学校?
这位副主任很肯定地说,对,我当然是代表学校。
布全来说,好吧,我如果开不出医院的证明,立刻就来学校报名。
副主任立刻又说,现在的时间已经很紧,你开这个证明需要几天?
布全来说,一天就可以。
显然,我们学校的这位副主任向布全来提出的这个要求在表面看并没有什么,而实际却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难题。当时全社会的上山下乡动员工作已经如火如荼,几乎每个符合插队条件的中学毕业生都在挖空心思地想尽一切办法逃避上山下乡。而身体有病或有残疾,自然是最直接也最有力的首选理由。只要能拿到一张由医院开具的身体有病残的诊断证明,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这时,医院也就成为至关重要的机构,几乎被全社会所瞩目。那时的社会风气还很纯净,不像今天这样腐败堕落,但托一托人情或走一走关系之类的事还是难免的。这就让医院应接不暇,也感到很为难。而更重要的是,医院也承担不起“破坏上山下乡”这样的罪名。于是有医院率先做出硬性规定,一般情况下,不再为任何人开具这类诊断证明。这个规定立刻得到所有医院的响应。接着大家又共同提出倡议,最好国家能针对上山下乡设立一个专门的鉴定机构,这样既有权威性,也可以减轻医院的压力。
我们学校的这位副主任分管上山下乡工作,当然很清楚这些情况。所以,他在这种时候向布全来提出这样一个要求,显然是根本无法做到的。
但布全来还是在当天下午就来到我们学校附近的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区级医院,所以规模很大,也很正规。当时布全来特意挂了一个骨伤科的门诊号。他先对门诊医生说明来意,然后就出示了自己这根受过伤的左臂。当时门诊医生很认真地检查了一下布全来的这根伤臂,并没有看出什么问题。于是说,骨伤的伤情这样看是无法看出来的,必须要拍X光片。布全来立刻收起伤臂说,好吧,那我就去拍片。但医生看一看他,又说,不过你要明白,就是拍了片子,确实表明你的这个手臂有问题,我也无法为你开这个诊断证明。
布全来问,为什么。
医生说,不为什么。
医生看一看布全来又说,现在不仅是我们医院,几乎所有的医院都有这样的规定。布全来说,如果我有部队的证明也不行吗?医生不解地问,部队的证明,部队的什么证明?于是布全来就掏出那张部队的证明放到医生的面前。医生看了看越发糊涂了,问布全来,你既然已经有了这个证明,为什么还要来我们医院再开证明?于是布全来的脸色就暗下来。他看一眼医生难过地说,他这次去报考一个部队文工团,原本已经被录取了,但由于这根伤臂最后还是被人家刷下来,可是这个文工团的团长很欣赏他,就决定将他介绍到另一个部队文工团去。但是,布全来说,这虽然是一个新的希望,可他又担心人家会有怀疑,既然自己真如这个文工团长介绍的如何如何有艺术才华,为什么这个团长自己不留下来,却要介绍到别的文艺团体去呢,所以,尽管这位文工团长已经为他出具了这样一个证明,但他为保险起见,也为了更说明问题,就还是想在医院这样的专业机构再开一个正式的诊断证明。门诊医生听了仍然不解,又问他,可是,即使我给你开了这样一个诊断证明,证明你的手臂确实有伤,那另一个部队文工团又怎么会要你呢?布全来说,他如果去另一个部队文工团,就不再当武打演员了,可以从事别的工作。布全来接着又很真诚地说,自己非常喜欢文艺,也很热爱艺术,如果这一次没能去部队文工团,将会是他一生的遗憾。
其实,布全来对这个门诊医生说的话在逻辑上已经有很明显的问题,开这个诊断证明的理由也并不是很充分。但他还是打动了这个门诊医生。这个医生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她看到布全来生得眉清目秀,果然像一个搞文艺的年轻人,心里一下就生出几分同情。于是想了一下对他说,你先等一下。然后就拿了布全来的这个部队证明去请示医院领导。那时在医院这样的单位还有从部队派下来的军人干部参与领导工作,当时叫“军代表”。这位门诊医生来向医院的领导说明了情况。医院的军代表听说此事,又看到有这样一份部队证明,而且听说这个叫布全来的年轻人来医院开诊断证明是要去报考部队文艺团体,经过研究也就同意了。于是就这样,布全来最终还是在医院拿到了这样一个证明。
布全来得到了这个证明,立刻就回到我们学校。我们学校的领导看了先是大感意外。他们搞不清楚,布全来怎么会真的从医院开出这样一张在当时已经堪称洛阳纸贵的诊断证明。接着几位领导相视一下,又都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既然布全来从医院开来了这样一个诊断证明,他的左臂肘关节确实有问题,也确实不适宜参加重体力劳动,按这一年的国家政策自然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不去农村插队,而对于其他持观望态度,一直把眼睛盯在布全来身上的那些人也就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交待。如果谁不服气,也可以去医院开一个这样的诊断证明,倘若开不出证明就只能乖乖地来学校报名,然后老老实实地去农村插队。
就在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我们学校召开了一个隆重的欢送大会。大会有两项内容,第一是欢送林楠同学去部队文工团。这时的林楠已经穿上了英姿飒爽的草绿色军装。那时的女兵制式服装,还没有单独的军帽款式,戴的帽子和男兵一样也是有帽沿的,但这样一来也就更显威武,在威武的同时又有几分俊俏。而最让大家关注的还是林楠的军上衣。大家发现,林楠穿的竟然是四个兜的上衣。那时还没有军衔,也没有肩章,从服装的款式区别军官与士兵只能看上衣。普通士兵一般只有两个上衣兜,而排级以上的干部则是四个衣兜。林楠一入伍竟然就穿上了四个衣兜的军装,这说明她最低已是排级军官。在这个欢送大会上,林楠又最后一次为大家演唱了几段革命样板戏,当然也唱了那段她最拿手的《沙家滨》中阿庆嫂的著名唱段“风声紧”。但这一次布全来却没有为她伴奏。布全来自从将那张从医院开回的证明交到学校,人就似乎消失了。学校曾几次派人去家里找他。但是据他的父母说,他们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每天很早就出去,晚上总是很晚才回来。
这一次大会的第二项内容,就是欢送我们这支“上山下乡小分队”上路。但这个环节的内容就已经没有了喜庆气氛,许多家长都哭丧着脸来送自己的孩子。我们小分队乘坐的大巴车一开动,车下顿时啜泣声一片。有的家长干脆嚎啕起来,如同是在送殡。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林楠在临走前曾让毕建国转给田明一封信。
这件事是毕建国告诉我的。那一次是我临时接受市里的一个任务,去这个城市的港口采访,要写一部报告文学,没想到在采访的过程中竟然遇到毕建国。毕建国在说起这封信的事时还有些难为情。他告诉我,当时不知为什么,林楠让他转交田明的这封信没有封口,于是他就偷偷打开看了。信的内容很简单,她问田明,是否明白,那段时间她为什么一直让布全来陪自己练习。然后她在信的最后说,我要真诚地感谢你,请转告毕建国,我也要感谢他。毕建国说,直到后来他才有些明白了,也许林楠是故意不把这封信封口的,她知道毕建国有可能会打开看,所以,其实她的这封信是留给他和田明两个人的。毕建国对我说这件事时,已经像他的父辈也成为一个光荣的码头工人,而且也当上了码头装卸队的队长。据说他还曾经创造了一整套的“毕式装卸工作法”,将码头装卸的效率提高一倍以上,并因此成为市级劳动模范,还获得过“五一劳动奖章”、“全国科技创新能手”等等很多荣誉。
毕建国告诉我,田明也在他的装卸队里。当初他和田明是一起从农村选调回城,又一起被分配来港口工作的。后来他当了装卸队的队长,就将田明调到自己这边来。不过,毕建国连连摇头说,这个田明真的是太笨了,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很多事还想不明白,脑子也不机灵,我是看在当年老同学的份上,又一起下乡插队,如果换别人早就让他下岗了。
也就是在这一次,我才从毕建国这里知道,布全来在我们去农村插队以后,没过多久竟然就进了这个城市的京剧团。据说他去京剧团还是当年那个“万金油”老师的关系。这位“万金油”老师曾有一个徒弟,后来改行不再演戏,而是去了剧团里的行政部门负责人事工作。当初布全来跟着这位“万金油”老师学戏时,经常在老师的家里见到这个人,所以彼此很熟悉。于是这一次布全来就去京剧团找到老师的这个徒弟,提出想进剧团。这个徒弟看在老师的面子上想了一下说,进剧团可以,现在团里经常演出样板戏也确实缺人手,不过你毕竟不是科班出身,来团里要想当演员是不可能的,只能帮着装一装台或是拉一拉大幕,你如果愿意就可以进来。布全来一听连忙说,愿意,只要能进京剧团干什么都可以。于是就这样,布全来进了市里的京剧团。但他毕竟有武术功底,又跟着那位“万金油”老师学过一段时间的戏,所以在装台拣场拉大幕的同时,偶尔遇到《沙家浜》里的匪兵乙或《红灯记》里的日寇甲没来,也去台上临时串一个角色,偶尔还在乐队里帮一帮忙,渐渐地竟也像他当年的老师成了剧团里的一个“万金油”。我想,或许正是样板戏那样的年代,才给了布全来很多机会,使他后来也成长为一个“生旦净末丑文武昆乱不挡”的戏篓子演员。
……
汤尼大酒店的这场见面会搞得很隆重。
但是,来现场的大都是一些年轻观众,他们显然更喜欢那些二十来岁的俊男靓女,也就是今天所谓的“偶像派演员”。所以几个年轻的男女演员出现时,尽管他们在这部影片中只是扮演很普通的小角色,下面的观众还是立刻发出哇哇的尖叫声。而布全来虽然在这部戏中出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台下观众却反应平平,只有几下稀稀落落的掌声。但布全来的脸上仍然带着安静的微笑,温文尔雅地与主持人侃侃而谈。他这时已经说到他的中学时代。我发现,他的目光又朝台下投来时,有一瞬间在我这里停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