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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地理

2015-10-16李新立

延河·绿色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长路弯路苜蓿

官院

官院,在村子的中心,约四亩地大。官院的东边,很早以前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庙,贡奉着亲近乡村的山王爷、土地爷,他们是保佑村庄平安、丰收的神灵。后来破四旧时,庙被拆除,里面的神仙也被流放。便修了几间房子,改成了村办学校。教室和办公室均在北面,一间最大的房子做教室,坐着一二年级共三十多名学生,一间最小的是办公室,坐着两名年龄都不到二十岁的老师。夏天的太阳从东山上爬上来,照耀在学校的操场上时,大概就到早上八时多了。这个季节里,天气特别好,二年级的学生在教室里上课,一年级的就到操场上去,老师说,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左右,山田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个字写二十遍。学生们每人占一块地方,坐在热乎乎的地上,用从五号电池里面拆出来碳芯,边念边写。天上的鸟飞来飞去,好奇地看着学生们,有时会把屎拉在谁的头上。我因为离家近,老想往家里跑,课间活动的时候,就给老师撒谎说肚子疼,老师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快去快回吧”。现在想来,他应该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位懂心理学的老师。就是他手把手的教我们在“田”字格里写字,必须写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和做人一样。一年后,他应征入伍了,临走之前的几天里,他穿着统发的军装,面色红润,在学操场上走来走去,显得兴奋而又不安。

八十年代初期,由于师源不足,村学和距她三公里远的中心小学合并了。最初三二年里,一些孩子仍然喜欢去村学玩耍。下午放学后,他们不约而同的来到村学,把书包放到教室的台阶上,在操场上玩以前玩过的“顶牛”、“跳方”的游戏,拖着腔调念“春天来了,风轻轻地吹着”,似乎尽情的玩耍和朗朗的读书声也是村庄的物质构成部分。临回家时,孩子们趴到废弃了的教室窗口朝里张望,教室里光线昏暗,发霉的气息让他们鼻子发酸。恍惚间,自己就伏在桌上看书写字,朗诵课文的声音从窗户穿出,飘浮在村庄的上空。二十多年后,他们不再是孩子了,村学或许已经在记忆中消失,而那些教室也在岁月的更替中,如同一位坚持站立着的人,慢慢衰老,最后在一场风雨中悄然倒下。

可是,官院仍然是官院。官院里,秋夏时节,是村庄的麦场,一些人家的麦垛塔一样密密匝匝的立着。冬春,是庄稼人的仓库,院里摞着打碾过的麦草,老鼠在麦草中安家立业,成群的麻雀在寻找庄稼人赐予的麦粒,有时还有几只鸡悠闲自在地散步。村学的痕迹再也无法寻觅,但这里不缺少声音,腊月和正月,官院又是村子里的文化活动中心,“哐哩哐啷”的锣鼓声从天明响到天黑,排演的秦腔《游西湖》、《铡美案》、《大登殿》等一些乡亲们耳熟能详的戏剧,一直唱到二月二“龙抬头”,人们的情感也就在这些百看不厌的传统戏曲故事中更加朴素、真实。

在城市,一片空闲着的土地像一块不能放下的心病,每年都有因为土地权属而引发的争议和案件。可是,在村庄,却没有过谁去打过这个名叫“官院”的主意。“官”即“公”,与“私”对立,更与外人无关。官院,不是你家的,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他家的,而是大家的。官院就是集体活动的场所。乡亲们的心中,公私就是这么分明。

避风湾

顺着叫仙家洼子的梁向上,路呈“丫”字形分向两边,左边的一条分支,爬过一道山梁,伸向另一个村庄。我家的一些麦地,就在这个村子里,这种现象叫作“插花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大家都是亲戚。沿右边的一条向上,就到了避风湾。避风湾好像一个蜷曲的胳膊,将好多风声拦截在山外,走进避风湾儿,几乎感觉不到有风掠过。避风湾里是成块的粮田,山顶上则全是苜蓿地。苜蓿开花时节,紫蓝色的花儿雾一样笼罩着山顶,逶迤、起伏、弥漫,人的眼睛里都是蓝色的,村子里也充盈着苜蓿的花香。上空“嘤嘤”飞来飞去的蜜蜂和人一道忙碌着,等待秋天的成熟。

避风湾里有几块地因为与坟和塔有关,就被叫作“塔坟”。但地里现在没有塔,塔在过去全被毁坏了。据额头上布满了皱纹的老人说,过去地里有很多样式各异的塔,塔下是坟。还说,很久的时候,有个地主半夜里梦见一位白胡子老头来借牛,声称要运几座石塔放到避风湾的几块平地里。地主醒来后,跑到牛棚里一看,牛混身果然湿漉漉地,像是刚出过力的样子。天亮后,他又到地里一看,真的有数十座石塔摆放着。我相信这不是真的,但是,我的确见过这里的两座塔,一座是六角形的,三米多高,七层,石质不错,被搬运到生产队里的麦场里,人们在上面磨着镰、铁锨一类的农具(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一座是圆球形的,七层,因石质绵软,派不上用场,被搬运在了路边。民兵们搞实弹练习的时候,这个拆得四分五裂的石塔,就成了他们的靶子。民兵训练的时候,周围都站了岗,封锁得很严实,不准让其他人进去。大人们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孩子们焦急地不得了,走过来走过去的,盼望着他们快点结束战斗。看站岗的人把执在手中的绿旗子一摇,就拼命往里面冲,去得早或者跑得快,能在那里拣到“铜炮儿”(弹壳)。这一段时光里,避风湾里硝烟的味道十分浓烈,让人觉得刚发生过战争似的。

避风湾儿是个荒凉的地方。虽然这里种着队里的许多庄稼,但队长从不安排三两个人去这里劳动,一般都是成群的。孩子对避风湾的惧怕,全部来自大人的言传。据说,艳阳高照的中午,远远地,能听见避风湾儿里的风“呜呜”地低啸着,如婴儿哭啼,如大人抽洇,有时,还能听得见马蹄的声音。我对这个言传倒是深信不疑。有一次,我在避风湾里的自留地里逗留得时间长了些,回家时恰值中午,果然听见了这种声音。起初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紧接着有很多人排着队,踢踢踏踏而来,从山下走到山上,从山下走到山下。过了一会儿,又是群马拉着木制的笨重的车子逶迤而来,隆隆地声响叫人惧怕不已。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比较多,一说那是地下的流水或者岩浆活动时发出的声音,也有人说是因为中午十分静寂,加上避风湾的特殊地理条件,将远方的声音吸纳了进来。后来还有人说,过去,这里是几个游牧部落争夺的地方,当时正好他们路过这里,而夏季的中午又正好是雷电活跃的高峰期,他们行进的声音被录制了下来。我觉得这些说法都不无道理。

事实上,这里的确属于游牧民族“鞑子”活动地域,这些坟,或者应该叫做“鞑坟”,塔不过是个标记而已。我有时想,一个游牧民族选择避风湾儿作坟地,抑或,他们真的走累了,只渴望在长眠地下时,能够避开所有的“风”,拥有另一个安静的世界。可是,纷扰的世俗,能让逝者逃避了践踏和破坏吗!没有绝对能够避风的港湾。

长路咀

村子的南边,是长路咀,也是村子的尽头。从外面来的人,走进长路咀,就算走进了村庄。长路咀下面是一条沟,跨过去,又是另一个村庄。长路咀,是送亲人上长路的地方,那条沟,将他们隔在两端。亲人远行,一般都在天刚亮,甚至,连天明鸟还没有叫,一家人都在这时起来了,他们都要去为亲人送行,甚至,连久病在炕上的老人也能翻起身来。一年四季,有许多青年后生,在这里和亲人依依惜别,说过几十遍的话,在这里还要再说一遍,平日里的重复和唠叨,在长路咀却是殷殷关切,送行的和被送的,往往泪如雨下。被送的亲人走了,送行的人却一直站着,一直站到看不见了还在站着。长路咀上的几棵树下,常站着一位或几位老人。如果是一位,他必定拄着棍子,一动也不动,静得像一棵树。如果是几位老人,虽然一起说着话,但他们心不在焉,话不对题。他,他们,在盼远行的儿女和子孙回来。亲人永远走不出亲人的视线,走不出牵挂的心。

命中注定,我是要流浪的,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初春,我丢下书包,要走出村庄去外面闯荡,母亲却固执的认为,那是离开了亲人和家乡去孤独的流浪。她背着我暗自流泪:“一个娃娃,离开了家,不晓得日子咋过哩。”母亲也送我到长路咀,眼泪叭哒叭哒流了下来,滴到泥土里。我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听见了母亲的眼泪落下的声音。我走远了,还听见母亲说:“娃,混好混瞎不要紧,但你一定要好好儿地回来。”长路咀下面的沟坡上,我走时,长满了野草。我回来时,长满了紫花苜蓿。

实行生产责任制时节,队里分给我家一片杨树林,就在那沟坡上。我家从来没有过树林,母亲拣了宝贝似的,逢人就高兴地说:“林子里的树长得好啊,再过两年就能当椽了”。真的,我家的一排瓦房顶已经深陷了下去,一场大风就可以掀翻,我们很需要这些东西。在多半年的时光里,一有空闲,母亲就去沟坡,看看属于我家的那片树,好像那些杨树也是她的孩子。很快入冬了,沟坡上的草枯萎了,树叶掉光了,一场小雪之后,沟坡上显得灰蒙蒙的。一天清晨,母亲又去了沟坡,快中午时,她吃力地拖着些树梢回来了,那神情像失去了什么。母亲把那些树梢扔在院子里,站在屋檐下,瞅着贼留下的树梢,十分惋惜地说:“为啥就不能再等上一年呢?过上一年,才是好椽呢。”长路咀上的树叫人偷光了。事实上,沟坡上几户人家的树,一夜之间几乎全被偷光了,它们痛苦地躺在另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准备修房或者出售。近一个月时间里,村子里好多人都在诅咒坏了良心的贼,但母亲没有。对于沟坡上那块没有了树的土地,她很果断地说:“种些苜蓿吧”。正月里,沟坡上的土地还处在冰冻之中,是母亲用锄头唤醒了它们。农历二月二过后,母亲便在那片原来生长杨树的地方,撒下了苜蓿籽。又过了十几天,我家的地里先是一片嫩黄,之后长成一片绿色,在长路咀上显得十分显眼。这是一片率先绽放出花朵的草地,也是一片和人亲近的草地。夏季,那些花儿,紫蓝色的花儿,把大半个沟坡染成了蓝色,使长路咀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蓝,雾一样在空气里浮动着。这个继桃花、杏花开过后的又一个清香飘荡的季节,花的香,青草的香,构成了这个夏天的全部印象。有时候,我还娇情地想,是母亲留下了那个夏天。

长路咀连接着我和村庄,还有母亲。大约是二〇〇〇年六月份,我带着女儿回家,一场雨后,沟坡上的青草、野菊,不时让女儿发出一一声声惊叹,她的手上攥满了掐下来的花朵。那些一跳一跳的尾巴还没有蜕尽的小青蛙,叫她兴奋得喊个不停。我带女儿回家,是为了认识去山村的路,我担心在我之后,生活在城里的农村人会忘记了山村。在这里,我们先看到了苜蓿地。女儿面对一片蓝色,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要扑过去拥抱似的:“好美噢”!几天后,我要带着女儿离开妈妈了。我牵着女儿的手走出门时,母亲也背上背篓,拿上镰刀,随我出门。我说:“妈,你要做啥去?”母亲说:“去长路咀割苜蓿喂牛。”我家里养着两头黄牛。但是,我心里明白,她不是去割草,而是送我们父女俩。我过了沟坡,回过头,母亲就站在长路咀上,朝我这边张望。这时节,苜蓿花开得正好,我的眼里蒙着一层蓝。

长路咀其实是村庄的灞桥,是母亲的长亭。

弯路

一直没有弄明白,分明是一条比较直的路,却为什么要叫做弯路呢?从我家出去,朝北走三五十米,是过去烧瓦用的坪地,现在叫瓦窑坪。再朝北走三五十米远,就上了弯路。弯路是一条能走下一辆汽车的大道,直直伸向北边,最后呈放射性分出几条小道,这些小道通向一些田地或者另一个村庄。除了学校,位于弯路的一块名叫“针插儿”的苜蓿地,是孩子们常去的地方。盛夏时候,苜蓿地里的蚂蚱(蛐蛐)们的叫声此起彼伏。中午放学,我和要好的伙伴不急着回家,直奔苜蓿地,打埋伏似的,悄悄地潜伏在起来,等着蚂蚱叫起来。捉来的蚂蚱,放在用麦杆编成的笼子里面,挂在屋檐下,用青菜叶子或者南瓜花儿养着。中午和晚上,正当人们入睡时,它们就会“蝈蝈蝈”地叫起来。特别是有月亮的晚上,月光和轻风一道飞扬着,弥漫者,拂得院子周围的树叶发出“刷刷”地声响。这时候,它们叫声使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宁静安详。

那个年月,没有开花的苜蓿不仅可以使牲口们力气充足,也可以养活人命,好多人家把苜蓿煮熟了,兑上少许面粉,烙成菜饼子充饥。因此,队里对苜蓿地的管理是十分严格的,不亚于对果园、麦田的管理。基于这一点,孩子们的理解是,背着护田员捉蚂蚱尚可,但在苜蓿地里胡折腾,或者去偷拔苜蓿,却是万万不行的。雷雨过后,苜蓿地里会奇迹般地冒出朵朵白白的蘑菇,还有一种我们叫做“小蒜”的野菜。这些东西是纯天然的山珍,采回去后,用葫麻油炒出来,比肉还好吃。这些美味虽然可以理解成非公有的,但由于护田员盯得紧,只能叫它们在阳光下坏掉。

苜蓿地里还隐藏着一些马蜂巢,牲畜不小心常被蜇得四处乱窜,有时在狂奔的过程中摔伤致死。这些马蜂,不仅危害牲畜,还危害人类,于是,它们成了大家的敌人,也就成了孩子们攻击的目标。当然,是在白天探好马蜂巢后,晚上悄悄行动,因为晚上这些护田员基本回家了,另外,到了晚上,马蜂就是瞎子,不容易蜇到大家。便提前准备好稀泥,到了巢附近,把稀泥迅速堆到巢口,赶紧撤退,算是顺利结束了战斗,出不了几天,这些毒虫们会被憋死在洞里。但很多孩子都吃过马蜂的亏,我也不例外,有一天捉蚂蚱时,不小心遇上了马蜂的巢,一下子冲过来好几只,我慌乱逃窜,还是被一只家伙在眼睛附近蜇了一下,脸青肿得跟发过的高梁面一样。护田员拎着我的胳膊,来到我家门口,十分生气地对我母亲说:“你可要管好娃娃,再跑到苜蓿地里,我可要给队上汇报,后果你负责去!”母亲便再不允许我去苜蓿地。我对队里的护田员的态度耿耿于怀,不就是个苜蓿地嘛,不让去就不去罢,还动不动要报告给队长,扣母亲的工分。但母亲却说,咱庄农人性子直,却安了一副好心肠。那时不理解母亲的话,现在想来,还是母亲说得对。他们主要不是怕孩子们践踏了苜蓿。苜蓿地里不仅马蜂多,蛇也很多的,他们实在耽心孩子们被毒物伤害。

当我寄居在小城的一间小屋,想起弯路上的这些情景时,心情难免有些激动,人生的经验只有在回想中才得以总结和归纳。当初,我的祖先们对一条路命名时,或许也渗入了他们对人生的一种态度,大概是因路太直,才把它叫作“弯路”罢。乡亲们是最朴素的哲学家。

◎李新立,甘肃静宁县人,打工谋生,业余写作。获甘肃省第五届黄河文学奖。作品散见《散文》《散文百家》《作品》《飞天》等文学刊物。出版散文集《低处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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