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启蒙期儿童文学所想到的
2015-10-13林岗
林岗
至今我还记得刘先飞考博时外语科目的惊人亮点。她考的是日语,一回考了98分,一回考了99分。成绩到我手里,心里一愣,我还没见过外语程度这么出色的考生。她的日语水平,其实和出考题的老师也差不多吧。差的那一两分,说不定是因为字迹模糊或者改卷人老眼昏花看走了眼。那时她已经是广东外语外贸大学的老师,也客串大型国际会议的同声传译。——这当然是后来才知道的。
论文方向的选择,我倾向主张学生因应自己的兴趣和专长而确定。她的日语,无懈可击,而那时候她的小朋友正在成长中,她对中国社会的儿童教育有强烈个人经验的积淀。兴趣和专长的汇合,于是就有了如今读者展卷的《自娱与承担:中日儿童文学比较研究》。至于这部博士论文写作过程中的焦虑与甘苦,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了。为了取得完备的材料,她专程前往日本收集有关文献,然后长期蛰伏白云山西麓的蜗居,奋笔疾书。答辩之后,又花了四、五年的时间增删修改补充。刘先飞做事一向一丝不苟,认真有如好的外科大夫,严谨则有如时钟。这既是她的天性,也是她深受她从事的专业的文化精神的熏陶所致。学位是她所必需的,而这部书所讨论的问题,严格地说,对她是一份外之事。以做份外事之心,花数年时间探讨一个学理问题,我觉得这正是刘先飞这部书最可宝贵之处。
在学理的范围内,我认为她的书有三个长处。首先是线索清楚。中日两国都可以视之为后起现代化的国家,都有一个受外来列强势力与文化冲击而后起追赶的过程,尤其是在开始及之后不久的一段时间之内。刘先飞将这段时期称为“创始期”,她的书就是以这段“创始期”为中心的。对于这个过程在思想启蒙期的彼此变化,我们对自己的事容易讲得清楚,但讲到日本则往往是道听途说,一知半解。刘先飞将两国儿童文学演变的脉络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可以让读者对两国“创始期”儿童教育思想、教育方式和儿童文学演变轨迹有了清晰的概念。如果后来者要涉足相同或相近的论题,那刘先飞博士这本大论一定是不能越过的必备参考。其次,她的书文献资料详尽。材料在学问探讨中的意义,不仅仅是证明作者的论点,而且还要取信于人。如要取信于人,则一定得详尽。因为文献资料完备,就能不由得你不信服,除非心智有问题。所论能令人信服的学问才是好学问,但世间常见所论令人在疑信之间的学问,就像鲁迅《祝福》里那个“我”对鬼神的看法。以能否令人心悦诚服的标准看刘先飞博士这本书,它能当之无愧称为好学问。第三它的材料和它的结论的配合度,是无缝的,不多不少,刚刚好。换言之,刘先飞做得到有一分材料说一分话,她不会有一分材料说两分话。这个有时看似保守,但却是真正的长处。因为结论虽然谨慎,但它靠得住。而靠得住的结论自然会启发读者,引起进一步的思考。我举个例子,她比较了中日两国现代儿童教育创时期的教科书与杂志,得到“日本儿童阅读的内容从教科书开始转变,物理常识出现在教科书中。而中国儿童的阅读内容则开始出现在翻译小说里”这样的结论。这个结论看起来似乎卑之无甚高论,但伸展下去,你就会对后起现代化的国家演变中的船小调头易船大调头难的现象有更深刻的认知。从教科书开始,其实就几乎是一步到位,而从翻译小说开始,则是从万里长征走出了第一步。从这认知为起点,延展下去探讨其前因后果,那又可以引出另一番思考。谁又说不是呢?
写到这里,不妨走笔远一点。虽然这不是她的大论的本意,但我觉得儿童文学的创始期距离我们现在,好说歹说也有一个世纪了,如今的儿童教育与儿童文学,正是当年的启蒙先贤奔走呼号推动而建立起来的,至少跟他们当年的发愤努力有直接的关系。后人承受了他们的恩泽,正是时候需要对启蒙期建立的现代儿童观有另一种眼光,——我的意思是怀疑的眼光。首先,古代的儿童教本没有那么“不尊重”儿童特点;古代的儿童教育没有启蒙前辈形容的那么“扼杀儿童”。君不见如今华夏大地,“儿童国学启蒙班”如雨后春笋,随处可见。查看一下,教材无非就是《三字经》、《千字文》、或者《四书》。不知道有没有鲁迅憎恶的《二十四孝》,要是有,也不出奇。我曾经在天水通往西安的火车上,听邻座一父亲叫他幼儿园大班的儿子背诵《三字经》。这位乳臭刚干的蒙童,竟然能从“人之初”背到“有古文,大小篆,隶草继,不可乱。”而背诵表演过后,父亲面露红光,神色喜气洋洋。我曾经在深圳大学教过书,记得还参加过台湾同道来推广儿童国学背诵的座谈会,他们最有力的论据是背诵符合儿童的心智特点,而圣贤的文章当然是最好的背诵教材。这一切似乎说明如今的所说所行,与一个世纪前启蒙前辈对古代儿童教育的指责,大相径庭。我也觉得同道所说,未必没有几分道理。问题是社会需要什么样的“接班人”?而现在的种种,正是启蒙期的所弃,当今的所取。
其次,启蒙洗礼之后建立起来的现代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并没有那么将儿童当成“完全的个人”(周作人语)。我想,这不能把它理解为对启蒙的背叛或启蒙的未完成,我们应当意识到,人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将儿童当成“完全的个人”这回事儿。不错,有美感的儿童文学是多起来了,但这并不是因为以养成“完全的个人”为目标的启蒙期儿童教育理想付诸实现的结果,而是因为现代国民教育的普及,作者和读者的知识和欣赏水准水涨船高的自然结果。古往今来的儿童文学,未有不包含道德训诫内容的。古代是这样,现代也是这样。我举个例子,朗朗上口的童谚“排排座,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抑扬顿挫之余,没有道德训诫内容吗?非也。它做得潜移默化而已。“吃果果”之前,为什么是“排排座”?它难道不是暗示一旦不形成秩序就吃不成或没得吃吗?为什么是“你一个”在前,然后才是“我一个”?社会道德所鼓励的克己礼让和自我牺牲,不是在句子先后排列中暗示了么?这时候儿童“完全的个人”又在哪里?由古至今的儿童文学,区别在于高明还是拙劣地表达道德训诫,而不是是否表达道德训诫。也就是说,区别在于它们是好的、文学性强的,还是差的、缺乏文学性的,而不在于它们是纯粹的,还是包含道德训诫的。翻开现今主流的儿童读本、教本,你甚至不用眼睛看,光用鼻子就能闻到里面道德训诫的味道。不说它比古代有过之而无不及,至少也是旗鼓相当的。至于教育方式,古代的罪名是灌输。如今就不灌输?看看小学生鼓鼓囊囊的书包,看看他们没完没了的作业,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会得出结论。完全可以说,灌输是我们社会培养儿童最基本的教育方式,古今都是如此,甚至如今更加变本加厉。课堂灌,课外也灌;周间灌,周末也灌;教师灌,家长也灌。最常听到对小朋友责备声、呵斥声的地方,一是小学门口,二是周末少年宫的走廊。至于万家灯火的时候,我相信呵斥声只是被围墙和夜幕包裹得严严实实,沉入了无边的黑夜罢了。我甚至见过,少年宫鼓手班吧,教师坐着,小朋友站着,父亲也站在一旁。小朋友的敲打跟不准教师的节拍,每次出错,就让小朋友伸出手掌来打一下,然后重新开始。父亲在一旁,不是默不作声,就说“打得好”。如是者十数次,小朋友泪水满面,表情呆若木鸡,动作直如木偶,了无生趣。这让我想起曾经“三迁”的孟母,她才是把年幼的孟子当成“完全的个人”呀。
既然如此,启蒙期的先驱对古代儿童教育的批判和树立儿童“完全的个人”的观念是怎么回事儿呢?我认为一个世纪以前,清末民初“现代”的创时期所发生的实质上是知识体系的更新:古代的知识体系被东渐而来的现代知识体系取代了。这个知识体系的转换并不是真理代替了谬误,善代替了恶。它只是现代的知识体系代替了古代的知识体系。然而,知识体系的更新,并没有带来承载这个知识体系的教育模式的转换。教育模式是一个社会更内在、更潜藏的文明内核,它不可能被一次知识体系更新的发生同时被更换掉。这就像瓶子和酒的关系一样,旧酒可以倒掉,可瓶子还会存留下来,用作装新的酒。而处于转折关头的五四先驱前辈对这本身并没有足够的认知,知识体系更新的迫切追求让他们产生一切都会与从前决裂,一切都会从头开始的幻觉。这种幻觉使他们将古人的儿童教育视作一无是处,又使他们对现代的儿童教育估计过高。我说这些话并非责备启蒙期的先驱,我怀着敬意视他们为现代的先驱,没有他们当年的“矫枉过正”,“现代”也不可能如此短时间在中国扎下根来,后来的一切展开更无法想象。然而中国社会当初这个知识体系更替的关头,他们没有看清楚的那些东西,作为后人有责任将它阐述清楚。随着现代的知识体系的植入,它配合着先前的教育模式,“重演”在我们今天的日常生活里。古人因他们的知识体系与教育模式高度契合,一个世纪前遭遇了现代的滑铁卢,我们今日的知识体系亦与这个与古代相差无几的教育模式磨合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契合,而我们今日面临了更多未知因素的环境,需要更多新知识去应对的时代,难道我们不应该更清醒么?
一个社会的儿童教育方式,从根本上说,取决于它需要什么样的“接班人”。儿童的使命无非就是日后成人的替补。儿童教育方式是成人塑造的,成人的社会投射于儿童社会,于是使儿童社会成为它的“儿童版”。有什么样的成人,就有什么样的儿童;有什么样的成人社会,就有什么样的儿童社会。探讨儿童教育,我觉得儿童本身的生理、心理,简言之儿童的独特性,统统都不是重点,成人社会才应该是重点。不清楚自己生活于其中的成人社会,任何从“儿童本身”出发讨论儿童教育问题的议论,最后难免隔靴捎痒,不得要领。千百年来,或者说从古至今,中国社会在它的常态下,是一个“天不变,道亦不变”的社会。过去叫做敬天法祖、谨守本分,耕田贾贩的做良民,读书出仕的做廉吏;如今叫做爱党爱国爱亲人、遵纪敬业守法,做国家社会大机器的“螺丝钉”。很显然,我们的社会以及它对成人的要求,创造性被放在一个很次要的位置,社会不存在足够的容纳发挥想象力与创造力的空间。因此它所投射的儿童社会是恭谨有余,生气不足,听话和乖是小朋友的“最高指示”;它塑造的儿童教育方式,是灌输,灌输再灌输。说实话,我还真设想不出培养造就小乖乖式的小朋友,有比灌输更有效的教育方法。如果以长时段的眼光观察中国社会的儿童教育方式,平心而论,不能认为它有非彻底推翻不可的大弊端。基本的一点是,这种培养造就儿童的教育方式适应中国成人社会的基本状态,能够源源不断栽培出适应这个社会需求的“替补队员”。正因为如此,尽管经过启蒙期的剧烈思想文化震荡,它依然能够传承下来并在当今发扬光大。
不错,它存在伤害天生聪慧、追求创造的少年才俊的弊病。他们的创造潜能,从幼儿园到大学年复一年的灌输中还能在较为鼓励创造的研究生阶段中焕发出来的,恐怕不多了。更多的人,早已在无穷无尽的训诫、背诵、应考中将自己智慧的棱角磨平了,有光也是微弱的。就像在自然界,层层大石压抑之下,或者总会有生命力特别顽强的小灌木冒出头来,但更多的却是等不到阳光的那一天,早已奄奄一息了。坊间流传“钱学森之问”——“为什么我们学校总是培养不出杰出人才?”我无力考证钱先生晚年是否真的有此一问,但安徽十一位教授给教育部长写信,将“钱学森之问”传递给部长大人却是事实。说明社会对教育机构难以栽培出杰出人才的痛感总是存在的。然而我们也要看到事情的另一面,中国社会这种刻板、严格、按部就班、亲代倾尽全力的教育方式保证了国民的基本素质,它所造就的人才虽非上智,但也绝非不能胜任做社会的螺丝钉。环顾世界,发展程度相当的国家里面,中国的教育不但成功,而且出色。改开三十余年,中国迅速成为制造业大国,“中国制造”在发达国家的超市里有声有色。这故事的背后,劳工的素质是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而支撑世界一流劳工素质的正是功不可没的中国中小学教育。我还记得很多年前,与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的前主任傅高义教授从华师里面出来,走在石牌的路上。他突然冒了一句:美国的中小学教育很成问题(big trouble),但研究生院教育是全世界最好的(on the top of the world)。我当时不能理解他这句话,后来见得多了,也有所悟解。也许发达国家人才的创造性以及它的教育制度,激发了我们在追赶中思考,这是必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也要明白,教育方式的基本目标如果放在杰出人才,放在想象力、创造性上面,它一样是有代价的。最基本的代价可能是舍弃占据数量多数的中下层,而这个占据数量多数的中下层恰恰是国情不能舍弃的。与其孤注一掷追求创造性,不如探究如何获取两者之间的平衡。
这篇序写得太长了,必须打住。由刘先飞博士的大论引出来的我这番唠叨,用意无与刘先飞博士严谨的论证一样,期望益人心智。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