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文艺阵地》对人性的关注
2015-10-13吴立昌
吴立昌
一
《文艺阵地》,(以下均简称《文阵》)由暂居香港的茅盾编辑,1938年4月在汉口创刊。凭借着主编是与鲁迅并肩作战的战友的声望,自然赢得国统区和解放区广大进步作家的热烈支持,名家名作源源而至,很快便成了抗战时期最著名的期刊之一。理论、创作、短评、讨论、动态……;前线、后方、光明、黑暗……涉及各个方面,内容之丰富,思想之扎实,形式之多样,信息之灵通,冠绝一时,是献于战火纷飞中广大读者的重要精神食粮。
1938年12月,主编茅盾已编完预定在1939年1月1日出版的2卷6期,决定接受新疆学院之聘任文学院长,不日去迪化,主编任务由此便交给了楼适夷。楼接手后,萧规曹随,独立编辑1月16日出版的2卷7期,实际上此期除了一二篇新稿,也都经茅盾校阅选定。适越的《人兽之间》(江南的故事)就刊登于茅盾亲自编定的2卷6期,而且是黑体字标题,表明编者的重视。
这篇作品之所以注明“故事”,就意味着它可以是真实的,也可能是虚构的,或二者兼有。
故事叙述的是:杭州沦陷,三姐妹中已怀孕的大姐金宝25岁,丈夫是空军机械师,只能随军撤退,叮嘱妻子带着20岁的银宝和15岁的小宝先去乡间躲避,以后再设法回来救她们。四个月里她们先后躲了八处,期间金宝生下仅八个月的孩子。某天到了离杭州不远的已沦陷的H村,村子较富,维持会可以满足日军钱米食物的食欲,但不能满足他们的兽欲。所以村里仍然笼罩着不安和恐怖。一天,金宝因奶水不足,外出寻奶妈,一日兵追逐到石桥边,抓住了她,她只好将孩子放在石级上,自己挣脱日兵的手,滑向湖里。她不识水性,到了湖心,即将沉没时,不料那日兵呆呆地看一下哭着的孩子,又呆呆地看一下浮沉的金宝,突然大叫一声跳入水中救人,“庄严地把金宝软弱的身子放在草岸上,又把石级上的孩子郑重其事地抱来放在她的身边”。又一天午后,小宝看见银宝被一日兵追逐,逃到山里,自己也跟着上了山。躲了半天从树林出来,发觉那日兵还在等着银宝,看见小宝,便转追小宝,一直追到家中。金宝不敢出面,央求老邻妇接待。日兵发着脾气,原来他要小宝出来验证一下是否就是骗他许多东西的银宝。不是,但又要小宝去兵营洗衣服。老邻妇苦求自己代替小宝去。结果,“日兵什么人也不再要,出去了,还不忍地回头看看磕着头的老妇和抖索着的小宝。” 原来银宝在溪边洗衣时也被一日兵捉住,欲行非礼,她知无法逃脱,只能佯装答应,日兵十分高兴,并为了讨好她,拿出许多首饰,后来她又使用缓兵之计,趁其外出买酒时,跳窗逃出。日兵发怒乃因受骗。正当她们准备离开H村时,已到了上海的金宝丈夫终于想方设法托人回来把妻儿和小姨接走。她们好不容易买到杭州去上海的火车票,用黑布包头化装挤上了车。此时一日兵在车窗外徘徊着向里面探望,并同宪兵低语。宪兵便用中国话对金宝说,有一士兵要看一下她膝上的孩子,一胖商人怕惹恼日兵,夺过孩子交给宪兵,“宪兵却温和答应立刻就送回来”。下面便是故事最后的一段:
孩子抱在那个奇怪的日本兵的手里了。他端详着,微笑着,轻轻地吻那个孩子。又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长方形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来,他把它放在孩子的小脸旁,比较地看着,看着,忽然有两粒大的眼涙,从这个年青的日本兵的眼上掉了下来,打湿了孩子的小脸,孩子惊惶地哭了。把孩子交还给宪兵,这个日本兵头靠在窗棂上,比孩子更悲哀地哭了起来,一会才呜咽着对宪兵说:
——结婚不到一年,我被征出了国。妻子在东京生了孩子有四个月了,前几天才寄一张照片来,你看,满像这个中国孩子的,大小也差不多 ……在这次战争中,中国的女人和孩子受着难,但有的快要看见他们的丈夫和爸爸了。我们的妻儿也一样受着难,我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的年青的妻子和一样可爱的孩子——
宪兵用中国话译给车子里的人们听。
金宝已经偷偷地看出来了,在H村,逼得她投水又把她从水里救起来的,就是这个日本兵。
银宝和小宝在另一角也偷偷地看出来了,上银宝的当,追她上山又把小宝追到家里的,也就是这个日本兵。
他哭着,一直哭到车子移动,还望着车内抱在那个胖商人手里的金宝的孩子,擦着眼睛跟车子向前走。
车子渐渐开快了。
金宝,银宝,和小宝,同时回过脸来,拉去头上的黑布,忘记了一切怨恨地用怜悯的眼光看了一眼这个脚步落了后的日本兵。他们似乎看见他举起手来大叫了一声,于是车子一个转弯,不见了。
故事具体描写的是该日兵在兽性和人性之间的几次矛盾,而每次总是人性战胜,最后则亮出原因:他也有受害三姐妹一样年青的妻子,妻子同金宝一样有着可爱的孩子。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时,曾经的加害者与受害者一样的爱自己的亲人,一样的反对给他们带来灾难的这场侵略战争。
然而,就这样一篇主旨十分明显的赞美人的善良本性的故事,竟然受到彻底的否定。1939年5月30日,远在成都的《华西日报》刊出沙星的《“人兽之间”》,针对《人兽之间》说,写的不是敌人对三姐妹的迫害,而是对她们性命的拯救,不明白作者的写作动机。接着便大段引述文中三处怎样拯救的原文,一是日兵救落水的金宝和孩子,二是日兵放走老邻妇和小宝,三是日兵要看金宝孩子、宪兵答应看了后立刻就送回去。引述到此为止,而对紧接着的体现全篇主旨的最后一大段却故意略而不提一字。然后便愤愤然斥问:“作者是中国人吗?还是在替敌人作反宣传?……日本兵占据后的村落城市都被敌人的兽爪抓完了,这是中外人士共睹的事实,又何尝有适越君所想像的那么仁慈(?)的敌人呢,奸淫杀戮是日本兵的惯性,难道适越君所想像到的日本兵是经过他同化了的吗?……现在我们是在全民抗战,我们能容许别人动摇我们的意志吗?《人兽之间》我说是完全为敌人辩护的一篇作品,文艺界上也要有坚强抗日的意志,我们应该驱除那些甘受敌人利用的‘文人汉奸!”
想不到,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这类建国之后泛滥成灾片面、绝对化的极左批评惯用手法,这时已有人把玩得如此娴熟。难怪编者楼适夷收到成都生活书店剪寄的沙星文章后,在3卷6期(1939年7月1日)的《编后记》中指出:“这文作者似没有细阅全文,故发生误会。一个敌兵救起落水的难民,及看见难民的孩子加以抚抱,在兽性的侵略队伍中好像是偶然的现象,但作者在这里所表露了的,是敌兵的怀疑厌战的情绪,是一般的必然的现实。描写敌人的动摇,和描写敌人的暴行是同样的必要。”就在一个月后的3卷8期,同样的作者适越又发表一篇真人真事的报告《第七次挑选》,揭露日军攻陷南京后把杀人当儿戏、随意强奸妇女的反人类暴行,表现了“一般的必然的现实”。
二
说到底,人兽之间的区别,还是在人性本身。通常说的“毫无人性”,乃立足于人性本善;其实本性无所谓善恶。人性包含人的动物性和社会性。前者即“食、色性也”。后者则复杂多多,个人性格、家庭环境、文化熏陶、道德修养、社会影响、法律制约、政治取向,当然也包括阶级地位,等等因素综合而成,而且会随着客观环境的变化而变化,决非“超阶级的人性论”一句话否定得了的。因此,只有人性的善与恶,所谓兽欲的满足,如违背道德法律,就是人性恶。日军在南京的种种暴行,正是兽性即人性恶最彻底最集中的大暴露,真正的十恶不赦!
《文阵》对人性关注的又一显例是沈起予的《人性的恢复》。这是一篇有关人性随环境变化而变化的长篇报告,先后连载于6卷2-4期(1941年2月1日-1942年4月10日),共八章。(按:最后仍以“待续”表明全篇未完,可是未再继续,不知何故?)
紧接其后,又有茅盾的《最理想的人性》(6卷5期),从读鲁迅著作体会到:“古往今来伟大的文化战士一定也是伟大的Humanist;换言之,即是‘最理想的人性的追求者,陶冶者,颂扬者。”“一切伟大的Humanist的事业, 一句话可以概括:拔除‘人性中的萧艾,培养‘人性中的芝兰。”这不就是说,人性有善也有恶、应该惩恶扬善吗?他还进一步指出,“‘人性或‘最理想的人性,原无时空的限制,然而在一定的时间条件之下,会形成‘人性的同中之异”,此处虽然指国民性而言,但也表明“人性”在不同客观环境下会发生变化。这是茅盾从理论角度对于人性的阐释,似乎是对沈起予报告《人性的恢复》作注疏。
1937年“七七”卢沟桥事变,国共合作,团结一致,不仅从正面或敌后奋勇抗击日本侵略者,而且在对敌宣传方面,开辟了另一重要战场。1938年初,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在武汉成立,陈诚任部长,周恩来、黄琪翔任副部长。下属三厅厅长郭沫若,主要由中共及其影响下的的左翼文化人士组成。下设五、六、七三个处,七处分管的就是对敌宣传工作。《人性的恢复》也可以说是作为七处成员的沈起予去重庆郊区战俘收容所调查后所写的一篇工作报告。
随着战争的进展,被俘日军也越来越多。中共非常重视对敌宣传,早在1937年10月,八路军总指挥朱德、副总指挥彭德怀就签发《关于对日军俘虏政策的命令》,此后政策从优待释放逐步转向感化教育。1940年10月延安决定建立一所以日军战俘为主体的延安日本工农学校,任务就是改造日俘,协助八路军对日军进行政治宣传。次年5月15日开学典礼,毛泽东题词祝贺:“中国人民与日本人民是一致的,只有一个敌人,就是日本帝国主义。”具体措施,在精神上,尊重战俘人格和信仰。方法上,“用赤诚的阶级友谊,以民主的说服教育的方式,来帮助他们清除法西斯思想的毒素,逐渐将其民族自尊心引向正确的方向。”(以上内容引述参见《从“鬼子兵”到八路军》,《文汇报》2015.6.17.)这项工作甚至在春节民间贴“抗战门神”年画时都有反映,如木刻家彦涵,为改造、争取敌伪力量,便在晋东南边区刻 了一幅《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新年画,作用很大。“相当一部分敌伪‘维持会成了‘两面政权:一方面应付着日本人,一方面替八路军工作。还不乏有敌伪官兵拿着这幅作品来向八路军投诚的。”(转引自《党史博采》2015年第3 期 吴继金文)此时中共在这方面的政策思想不仅贯彻于三厅七处的具体工作,而且也表明得到政治部乃至国民党中央的认可,直至抗战胜利,国共两党一直持有这一共识。如蒋介石在胜利后一次演讲中,针对日本军国主义政府就明确指出:我们只要求他们忠实执行所有的投降条件,但并不要求报复,而要使他们自拔于错误与罪恶。如果也以暴行对他们,“则冤冤相报,永无终止”,这决不是我们仁义之师的目的。
沈起予的报告正是集中体现了国共两党这一重要政策思想,详尽地记述了怎样教育感化日本战俘,亦即怎样将他们人性中的恶转化为善的过程。
那天,作者兴奋地坐着政治部的大卡车,带一班宪兵,到某处接受第一批来渝的俘虏,然后送他们到博爱村收容所。这是一个环境清幽的庄园似的屋宇,门口贴着 “我们的敌人是日本军阀,日本的被压迫民众与我们携手起来!” 和“欢迎日本兄弟”的大标语。俘虏们被客人似的接受着招待。作者作第一次训话:“日本的弟兄诸君,此处是××部第×俘虏收容所的一部分,但为尽量把解除了武装的诸君当成‘人来看待,我们却另外取了个名字叫“博爱村”; 换言之,诸君来到此处,便算是村员。我们唯一的仇敌是日本军部,而不是受了军部的牺牲的日本人民。今后我们在此处当一同研究,一同过有意义的生活;将来如彼此间发现了共同点,不妨一同携手起来,为人类的幸福的正义而奋斗。目前,在物质上也许难免有缺点,但精神上决给诸君以愉快;希望诸君安心住下……”所里几位同事与作者都是老同学,一致决定,“尊重俘虏的人格以恢复其‘人性,不取监狱式的管理而取学校式的训导这工作方式……同时不用性急的宣传而藉渐进的启发力量以使其自动走上反战之路的这工作目的”。
沈起予作个别调查时,最初接触的是“群俘之头”的植木大尉。原来担心“这种调查是要触着对方的痛处而最易诱起反感的”,可是在聊天式的询问时,发觉他不是正式军人。随后植木便抽着香烟滔滔不绝谈起自己的身世:从一所工业学校毕业后,便入陆军运输部,随军到中国先在上海一发电厂服务,继而当修船工 ,最后随船到了安庆,上岸溜达时被游击队捕获,与其它俘虏一起被押送到后方。由于我方的优待俘虏政策,每到一处,在带队长官讲话后,他也代表俘虏上台协助宣传;因他会说几句中国话,“就那么三两句,中国的老百姓也总是拍手,象很了解似的”。他说:“到了重庆,便作过一次广播,把沿途所见、所闻,向日本国内传达了,中国并未无故排日,而这次抗战,也全是为的自卫;至于日本军部宣传中国对俘虏之残酷,如割鼻子,割眼睛等等,更是‘八百的诳语。”除了植木,作者还询问过各种各样的对象,包括正面战场因战败而被俘的真正军人。总之,“步、骑、炮、工、辎,各种兵类的俘虏都有,而据谈话所得,各种兵都是在无何奈何中前来作战,而也无一不抱着厌战的情绪。这显然是武汉会战后的日本士兵的特质,而这特质不能不说给了我们以工作上的良好的条件。”
调查询问之后,还有讲课、联欢、办壁报等各种活动顺利进行着。不久,沈起予又陪同日本著名反战人士、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鹿地亘、池田幸子夫妇访问博爱村。他们早就在桂林创建了战俘收容所“和平村”,有改造俘虏的经验。那儿原曾有一些“双手抄在胸前、昂然瞧着天空、一句也不回答的强硬分子”,因此鹿地亘刚一接触这儿的村员,就觉得“这里的空气与和平村完全不同哪!”不过,他们脑子虽不强硬却很懵懂。他演讲时,从历史到现实,从国际形势到中日战争,旁征博引,说得头头是道,而大多出身于农村的村员们都难以听懂。所以座谈会上,一村员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中国为什么要反对帝国主义?”已有些觉悟的植木试图用一两句话来释疑解惑:“这大概是质问者以为有皇帝的国家才称帝国主义罢。不是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进一步的东西呀。”直到作者以通俗易懂的语言,举例说明帝国主义究竟是什么东西后,大家才恍然大悟。于是,“随着对各种社会现象的理解的长进,村员们的反日军阀的情绪也逐渐增高。”正因如此,又一次座谈会上,有村员更提出 “俘虏的前途,俘虏究竟应当作些什么”的问题来。作者趁势再次宣讲日本军阀是中日人民的共同敌人,希望大家自觉和中国人民并肩战斗,“而你们起来打倒他们,也就是你们的爱国之道,救国之道”。两周后三厅厅长郭沫若在这儿演讲,也对他们寄予莫大希望,“日本军阀不特正在侵略中国,,同时也在残害日本。将来能够挽救日本的,也就是正确地认识了日本军阀的罪恶的日本人。”这正是收容所教育改造战俘的根本目的。作者尽管很想回三厅,但也深知在这儿的责任更为重要。他说,博爱村是自己和所长最先筹备的,得帮助他做个有始有终,“若把这些正在从错误的观念走上正确的认识,从变态的心理回复到正常的人性的村员们中途抛弃,那不特是抗战的损失,也可说是人类的损失。”
三
《人兽之间》描述那名日兵从抑制兽性(人性恶)到恢复人性(善)的故事,即使有虚构成分,那么在完全真实的《人性的恢复》报告里,便得到有力的印证;如果按照批评《人兽之间》“是在替敌人作反宣传”的作者沙星的说法,《人性的恢复》的作者岂不更是 “甘受敌人利用的‘文人汉奸”?
片面、绝对化的极左批评就是这样的逻辑:对敌方,即使有人性转化、人性恢复的光明面,也只能否定、“暴露”,不能肯定、“歌颂”;对我方,即使存在缺点错误乃至罪恶的阴暗面,也只能肯定、“歌颂”,决不能否定、“暴露”。抗战初期关于 “歌颂”和“暴露”的论争即由此而起。
还是在《文阵》。创刊号刊登张天翼的著名小说《华威先生》,作者以讽刺笔法生动塑造了一个典型。他在大后方挂着抗战招牌,整天忙于开会说空话,不干实事,却到处揽权,十足的一个文化官僚。然而文坛的反应,除了赞赏,还有批评,如也是《文阵》作者的李育中就认为,小说“在使人笑了之后,却显出了一点冷酷,或是漠视”,甚至提到会影响抗战的“严肃与信心”,“幽默有时出了轨,会闹乱子的”高度,(《救亡日报》1938年5月30日)这就关涉到能否运用讽刺、幽默等手法暴露抗战大后方黑暗的大问题。茅盾对此并不认同,随即在《抗战文艺》2卷1 期(1938.7.16)发表《论加强批评工作》,从抗战文艺工作“总目的”就是确立最后胜利之信念的角度,指出:“最后胜利须待‘争取。一篇文艺作品如果只写了抗战的光明面,则虽有加强最后胜利信念作用,但‘争取的意义是没有了。”这会诱引起“盲目的乐观”。因为,“抗战的现实是光明与黑暗的交错——一方面有血淋淋的英勇的斗争,同时另一方面又有荒淫无耻、自私卑劣。”茅盾不仅号召作家要写“新的军人,新的人民……新生的优点,——新时代的芽苗是到处在滋生着”;同时又强调“新生的劣点也到处簇长……新的人民欺骗者,新的‘抗战官,新的‘发国难财的主战派,新的‘卖狗皮膏药的宣传家,……”因此,作家们既要“写新的光明”,又要“写新的黑暗”。
茅盾似言有未尽,于是稍后又在《文阵》1卷9期(1938.8.16)发表《八月的感想——抗战文艺一年的回顾》,在1卷12期(1938.10.1)发表《暴露与讽刺》,再次延续这个话题。在前文中,他从不少读者来信发觉“新的典型”的“华威先生”,“更引起了青年作家对于隐伏在光明中的丑恶的研究和搜索,——这也是半年来文坛的新趋向”。肯定这是一种好的趋向的同时,他便批评另一种对丑恶“视而不见”的错误见解,如有人明明知道有光明也有丑恶,但却以光明有前途丑恶没有、且光明势力大过丑恶的理由,判定:“所以今天来抉摘丑恶,实非必要”。接着又联系到《华威先生》,先转述“不愿看见丑恶的人”的“理论”:“指摘《华威先生》太谑画化,并且心理描写还欠深入,因此对于读者‘害多而益少——接着就下断语:丑恶是不容易写的,因为一不小心,便成了只有消极作用的东西,所以还是不写为妥。”这儿显然包含李育中的观点。茅盾结论是:“诚然,《华威先生》尚多可议之处,这是典型还应当发展,但以此而作为反对丑恶描写的借口,那就是‘倒掉盆里的污水连盆里的孩子也一齐倒掉了的笑话。”不料,这样的“笑话”远未结束。1938年12月,日本的杂志刊登由增田涉翻译的《华威先生》,曾经赞赏有加的著名左翼作家林林随后便在《救亡日报》撰文《谈〈华威先生〉到日本》,在肯定的同时,竟然认为小说翻译到日本会使日本读者“更把中国人瞧不起”,甚至还说:“有些可资敌人作反宣传的资料,像《华威先生》这样,不但不该出洋,并且最好也不要在香港这地带露面”。由此在国内又引起一波争论。
作为茅盾接班人的楼适夷,主编《文阵》后,忠实执行茅盾的既定方针,抨击敌人罪恶兽性的同时,也不忘开掘敌人身上潜伏的人性因子;对于我方,歌颂光明的同时,也重视暴露黑暗。在处理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时,他坚持与茅盾同样的原则,尤其对于这方面出现的片面、绝对化批评保持着应有的警惕。就在接编“除一二新到以外,皆经茅盾先生校阅选定”的2卷7期(1939.1.16)的《编后记》里,他明确指出:“觉得值得特别提起的,是丁玲新自西北寄来的报告《冀村之夜》,和萧曼若的小说《牺牲精神》,两者都企图用讽刺和暴露的态度,写出否定的典型。然都有着作者的自己的积极的观点,尤其是前者的自己的批判的精神,反映了革命战士之无限的博大,实在是抗战文艺作品中处理否定题材时的最好的范式”。再如刊登于《文阵》4卷7期(1940.2.1)的李乔《饥寒褴褛的一群》(报告),如实记述从云南景东、普洱征来的300多名壮丁,在路上走了三个多月,到达路南仅剩250多人,途中死去70多人。原因在征兵的队长、小队长,借征兵之机,一面克扣壮丁伙食,一面大量走私鸦片敛财,而壮丁则吃不饱,穿不暖,饥寒交迫,死亡惨重。这篇报告充分暴露了大后方在征兵工作中的种种黑暗,是人性恶的一次大暴露。编者鉴于此前因《人兽之间》遭遇武断否定的经验,特地在《编后记》里写道:“李乔的《饥寒褴褛的一群》,画出了抗战黑暗面的地狱的象相,有人也许会疑惧暴露这样的现实,会给我们敌人和叛徒以很好的资料,但这个资敌的责任是应该由制造那种现实的罪人来担负的,如果我们连加以暴露的勇气也没有,那我们就是罪恶的包容者了,我们要胜利,我们必得消灭这种罪恶。”
《文阵》不只暴露国统区的黑暗,同样也未忘对解放区潜伏于光明背后的阴暗面的揭示。如7卷1 期(1942年8月)转载丁玲刊于延安1941年11月《谷雨》的小说《在医院中》。丁玲当时就认为,“所谓进步的地方,又非从天而降,它与中国的旧世界是相连结的。”(《我们需要杂文》,《解放日报》1941年10月23 日)不久她就发表了著名杂文《三八节有感》。(《解放日报 》1942年3月9日)小说《在医院中》则是通过主人公年轻女医生陆萍在医院的种种感受和遭遇,揭开了周围迷漫着的浓厚农民小生产习气和官僚主义作风,这就是“旧世界”相连结的阴暗面,表明即使在“光明”荫庇下,人性一样有瑕疵,有丑恶,需要暴露,需要批评。
歌颂光明也好,暴露黑暗也好,还是茅盾那句话:“一切伟大的Humanist的事业, 一句话可以概括:拔除‘人性中的萧艾,培养‘人性中的芝兰。”
抗战时期《文阵》对人性的全面关注,就是为了完成这个历史任务,让广大读者从中得到启示:
抗日战争实质上就是人性善同人性恶的一场殊死搏斗!
抗战爆发78周年纪念日写讫
7月12日改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