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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与栖霞山

2015-10-10程章灿

古典文学知识 2015年5期

程章灿

六朝古都南京有座山,山里有座寺。

春去秋来,山中变换着花月风景;朝暮阴晴,寺里往来有名士高僧。时间久了,就传出很多故事,吟成很多诗篇。故事越传越远,诗篇越吟越多。伴随着这些风景、这些人物,这些故事、这些诗篇,山就成了名山,寺也就成了名寺。

这山就是栖霞山,这寺就是栖霞寺。位于南京城的东北,处在仙林大学城正北方,北濒大江,西瞰古城,千载沧桑,声名益显。

栖霞山是一座自然名山。

栖霞山最早名叫伞山,这是因为它的外形,看上去像一把伞。由于山中盛产各种药草,可以用于养生,有益于延年益寿,于是,这座山又得名摄山。“摄”字的意思就是摄生,也就是养生。栖霞山本来就有山水之美,加上有益养生,就更加吸引隐逸高士。公元480年,由山东南下的南齐名士明僧绍来到南京,选择在摄山隐居,就是看中了摄山的自然资源,既有赏心悦目的泉石,又有养生延年的药草。他在这里建了一座栖霞精舍,在这里悠然地度过了自己的晚年。临终之前,明僧绍舍宅为寺,寺以宅名,于是山里有了栖霞寺。后来,寺的规模越来越大,于是山以寺名,才有了栖霞山这个名称。从伞山到摄山,再从摄山到栖霞山,人们对这座山的认识越来越深刻,山的名气日积月累,也越来越大了。

古代名贤高士喜欢栖霞山,早在三国时代,就有人选择在此栖居,六朝以后,历代诗家名士到此优游盘桓,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对栖霞山美不胜收的自然胜景,他们情有独钟,赞不绝口。最妙的是明朝时南京本地的一个名人,那就是万历十七年(1589)的状元焦竑。他为栖霞山写过一篇碑文,现在还竖立在三圣殿左前方。焦竑在这篇碑文中说,南京牛首山以山胜,燕子矶弘济寺以水胜,而兼有山水之胜则是栖霞山,压低牛首山和弘济寺,而惟独抬高了栖霞山。栖霞山的山水兼胜,有自己的特点和亮点,具体说来,那就是岩石、碧树和清泉,这是三个亮点,前两个亮点代表山,后一个代表水,山水相映生辉,让人流连忘返。

岩石是栖霞山最重要的自然资源,经过历代开发,更转化为一笔宝贵的文化资源。天开岩在栖霞山中峰右边,形状犹如被天神一刀劈开,留下的刀缝就是一线天,仅可容一人穿行,上面刻有“醒石”二字。叠浪岩位于虎山的南坡,是石灰岩溶蚀而成,溶沟与石芽交错而成,石浪起伏,蔚为奇观,历来被认为栖霞山美景之一。最有名的是千佛岩,这是江南唯一一处大规模的南朝石刻,也是传世千年的珍贵的六朝文物。千佛岩的开凿从南齐开始,经历了齐、梁、陈诸代,影响很大。齐梁的王公贵族达官贵人,争先恐后在此开凿佛龛,积聚功德。千佛岩中最大的石刻是三圣殿,中间刻的是无量寿佛,左右两旁边是观音与大势至。无量寿佛高达十几米,虽然不及洛阳龙门石窟里的那尊卢舍那佛,在六朝石刻尤其是南朝石刻中相当稀罕,非常壮观。无量寿佛的设计和雕造,出自南朝著名的佛教学者僧祐之手,显示了高超的技艺。前些年,在千佛岩石刻洞窟中发现了飞天的画像,更加凸显了千佛岩在佛教艺术史上的地位和价值。隋唐以后,历代文人来到千佛岩、天开岩观摩拜谒,题字留刻,或诗或文,为天开岩和千佛岩增添了文化分量,其中有一些至今仍然能够看到。拿千佛岩来说,南唐著名学者徐铉、徐锴兄弟的题名旁边,就是近代国学大师黄侃先生的题刻,都还能看得到。

栖霞山树林茂密,有些树长得很高大,一看就知道树龄很长。历史文献上提到栖霞山有所谓的六朝松、六朝银杏。据说六朝松是梁武帝亲手种植的,直到清初康熙年间,还有人提到这棵六朝松。现在栖霞寺大殿前面还有很多银杏树,清代人来到栖霞寺,看到的银杏树有大到六七抱,高达十几丈的,时代久远,传说也有植于六朝时代的,倒不一定可信。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栖霞山不乏古树名木。今天人们比较熟悉的是枫树,秋深霜降,人们喜欢到栖霞山赏枫。南京有一句俗语,“春游牛首,秋游栖霞”,这个习俗至少已经有四百年的历史。同样去世于1624年的两位诗人,原籍福建长乐的谢肇淛和原籍湖北竟陵的钟惺,都在他们游览栖霞山的诗中写到了红叶。顺治十五年(1658)冬天,诗人杜濬来游栖霞山,虽然他知道自己来得晚了一些,因为“游此山者例以秋”,但是,他仍然看到了“红叶无风犹着树,青松媚日自生烟”的可爱景色。明清之际很多诗人笔下,都写到了栖霞山赏枫的经历,为栖霞山这一新的自然胜景,注入了风雅人文的内涵。现代以来,山上枫树种植规模越来越大,以利游人观赏,来栖霞山的人,甚至只知枫树而不知其他了。

栖霞山水好,泉水尤其有名,泉名也起得古雅可亲。在明代,珍珠泉、白乳泉和品外泉并列为栖霞山三大名泉。珍珠泉的水,涌吐有如珍珠;白乳泉之水,其白似乳;品外泉的名字,则与茶圣陆羽有关。据说中国各地有名的泉水,都经过茶圣陆羽的品定,此泉后出,未经陆羽品定过,所以得名品外泉。好的泉水,要适合饮用,也要适宜泡茶。陆羽曾经来到栖霞山采茶,《全唐诗》里收录中唐诗人皇甫冉留下的一首诗,可以为证。这首诗题为《送陆鸿渐栖霞寺采茶诗》,陆鸿渐就是陆羽,这是皇甫冉为陆羽去栖霞寺采茶而作的送别诗。栖霞山茶文化源远流长,至少可以追踪到中唐时代。那个时代,栖霞山茶叶已经相当有名,才会吸引原籍湖北的茶圣陆羽,不远千里前来采摘。在白乳泉的边旁曾经有一座试茶亭,相传这是陆羽当年试茶的地方,他试的当然是新茶,也当然是好茶。因为这一层关系,栖霞山后来又有陆羽茶社。北宋时代,栖霞寺前还开过一间茶馆,叫做“徐十郎茶肆”,那是徐锴的儿子开的,茶客盈门,据说茶馆里还同时展示一些二徐兄弟世代相传的古物。直到清代乾隆年间,《江南通志》里还记录栖霞山的茶叶“味甘香”,很受欢迎。好茶叶配上甘甜的泉水,为栖霞山赢来了茶文化名山的名声。

栖霞山由东中西三峰构成,三峰夹两涧,一名中峰涧,一名桃花涧。栖霞山的涧水也很有名。今天,一进栖霞寺山门,就能看到一处名为“彩虹明镜”的景点,这是当年为了迎接乾隆南巡驻跸栖霞山而挖掘的,由彩虹桥与明镜湖组成。明镜湖的水,主要是由桃花涧水汇集而成,湖水澄碧,光可照人。清澈的涧水自山谷下流,淙淙作响,悦耳动听。“涧浮山影,山传涧声”,这是南朝梁元帝萧绎笔下的栖霞山;“松涧纷相悦,溪喧若趋敌”,这是明代著名诗人王世贞笔下的栖霞山;“中峰新雨后,石濑溅人衣”,这是清代著名诗人王士祯笔下的中峰涧。空山新雨,青松碧流,山影涧声,这是一处有声有色的幽静世界。在这里,不仅可以领略山光水色,还可以在大自然美景中洗涤尘俗的嚣尘,陶冶身心,难怪从古到今人们都喜欢来栖霞山。

栖霞山是一座人文名山。

首先,栖霞山是宗教名山。从历史上看,栖霞山不仅是佛教名山,也是道教名山。在明僧绍到达摄山以前,山中已经有前人留下的历史遗迹。比较早的有两处:一处是三国东吴的将军顾悌留下的一座堡垒,他曾经率军队在这里戍守;还有一处是东晋时有名的道教术士扈谦留下的道馆,他曾经在这里结茅而居。可惜道馆后继无人,逐渐堙灭了。不过,栖霞山后来的历史上,仍然不乏道教的遗迹。明清之际,道士张瑶星隐居于山上的白云庵。这位道士是当时名人,曾被写入孔尚任的名作《桃花扇》中。据说明亡以后,李香君在栖霞山葆贞观出家,后来侯方域与之相见于山中,就是经过这位张瑶星道士的点拨开悟,二人双双入道。相传李香君死后埋于山中,而桃花涧也因此而得名。

栖霞山的主峰名叫凤翔峰,又名三茅峰,那是因为凤翔峰顶上曾经建有三茅宫,祭祀三茅真君,也就是汉代的茅盈及其弟茅固、茅衷,他们是道教传说中的三位神仙。另外还有碧霞元君庙。碧霞元君就是道教中的天仙玉女泰山碧霞元君,俗称泰山娘娘、泰山奶奶、泰山老母。据说庙里还同时供着佛祖、三茅真君和梁元帝的塑像,各开一门,同处一宇,并行不悖。儒道释三教和谐相处,在栖霞山是有历史渊源的。

据说张瑶星所隐居的白云庵,就是当年明僧绍栖霞精舍的故址。明僧绍是栖霞山的灵魂人物,后人提到栖霞山的历史,几乎离不开他。他出身山东平原,明氏是当地大家族,世代为官,很有影响力。仅南朝的宋齐梁三代,明氏家族出任太守、刺史级别的人物就有6位。但明僧绍从小对富贵仕宦、升官发财之事不感兴趣,而喜欢山水林岩,喜欢在山林当隐士,在隐逸中钻研学问,刻苦讲学。也许从他父亲给他起名“僧绍”开始,他就与佛教结下不解之缘。他对佛学有很深的领悟,但他的学问并不限于佛学,而是同时钻研三教即儒教、佛教和玄学,玄、佛、儒三教兼融。明僧绍写过一篇文章《正二教论》,就是把道教与佛教放在一起比较,结果是佛理通达而老庄“蔽”。他与法度禅师十分投缘,而且临终舍宅为寺,也证明他内心还是倾向于佛教的。

南齐永明七年(489),明征君去世。他把自己居住过的栖霞精舍,捐给法度禅师,栖霞精舍就成了现今栖霞寺的前身。法度禅师少小出家,“游学北土,备综众经,而专以苦节成务”,刘宋末年来到建康,明僧绍对他十分尊敬。法度的功绩主要有两项,一项是他与明僧绍的儿子、当时正在栖霞山下的临沂县任县令的明仲璋联手,发动建康城的善男信女出钱出力,在栖霞山开凿了千佛岩。另一项是他收伏了靳尚,使栖霞山成为佛教的永久据点。在他之前,有道士想在这里建观立足,常受疾病瘟疫的困扰,最后都以失败告终。这可能是因为山神勒尚作乱。靳尚是战国时代楚国人,也就是史书上记载与屈原作对的那个奸佞小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流落到栖霞山,血食一方,经常现身为巨蛇,恐吓来往行客。可是,他却十分崇敬法度,拜法度为师,素食斋戒,成了皈依佛门的弟子。

自南朝以来,栖霞寺声誉日隆,隋文帝令天下八十三州建塔以储舍利,南京栖霞寺名列第一,可见栖霞寺在当时的位置。到唐代,它与山东长清灵岩寺、湖北荆山玉泉寺、浙江天台国清寺并称“天下四大丛林”。历代名僧大德层出不穷。隋朝的法响法师,佛学高深,讲经传神。据说他讲经引人入胜,甚至连老虎也听得津津有味。明朝万历年间,栖霞寺云谷禅师以个人影响力四处募捐,重修栖霞寺,使之焕然一新。云谷禅师在禅宗历史上也非常有名,明朝文人罗洪先、唐顺之和思想家袁了凡等人都到栖霞山听云谷禅师讲学,他们都非常佩服法师的禅学修养。生活在明末清初的觉浪法师,在南京很多寺庙里都做过住持,灵谷寺、祖堂寺、报恩寺、天界寺等多所寺庙监院都很尊重他。他的佛学修为在当时南京的佛学界首屈一指,他去世后,人们为他在栖霞山千佛岭上建了灵塔,其他寺庙也以自己的方式纪念这位一世高僧。

进入二十世纪,栖霞山的名僧也层出不穷,有宗仰上人、若舜上人、寂然上人、志开上人、茗山上人等。寂然上人与志开上人在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期间,救助了很多无辜平民。台湾佛光山的开山法师星云大师,就是在那时候到了栖霞寺,后来在栖霞寺出家。从此也与栖霞寺结下了不解之缘。

其次,栖霞山堪称教育名山。它悠久的教育传统,可以追溯到明僧绍。明僧绍一边隐居,一边讲学。他一生中换了好几个隐居讲学的地方:从今天的青岛崂山,到连云港东边的一个海岛,再到南京栖霞山。研究学问与讲学就是他的隐居生活的主要内容。他在栖霞山隐居讲学的时间最长,影响也最大。与法度同时,栖霞寺和尚僧朗在佛学上也有精深的造诣,他是佛学三论宗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梁武帝曾专门派一些僧人上栖霞山,由僧朗向他们传授三教宗。从此,栖霞山成为三论宗的发源地,也就是三论宗的“祖庭”。前些年,韩国佛教三论宗代表团还到栖霞寺来认祖归宗。可以说,从南朝起,栖霞山就是佛学教育的重要基地。今天的中国佛学院栖霞山分院,就设在栖霞寺里,佛学教育传统一脉相承,绵延不绝。

古代士人喜欢借住寺庙读书,或者准备科举考试,幽静的栖霞寺成为南京士人的首选。明清两代,有不少士人住在栖霞寺里读书,焦竑有诗《送叶生读书栖霞》,明末程嘉燧也有诗《寄李长蘅(同王从生读书栖霞山)》,这两首诗的作者,都对在山中读书的年轻人寄予厚望。今天的仙林大学城临近栖霞山,书香文脉,承传有自。

第三,栖霞山很有帝王之缘,可以称为历史名山。“一座栖霞山,半部金陵史”,当之无愧。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南巡北还,渡江到栖霞山,在这里留下了“始皇临江处”的遗迹。明僧绍因为不响应宋齐两朝的征召,拒不出山入仕,而被后人尊称为明征君。他在宋齐两代很受帝王尊重,齐高帝萧道成对他尤其礼敬。千佛岩开凿之初,萧齐文惠太子、竟陵王、豫章王以及后来梁朝的梁武帝、元帝、临川王萧宏等,都参预其中。梁元帝萧绎还撰有《摄山栖霞寺碑铭》。陈后主曾与江总一起游栖霞山,陈后主《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诗,就是当年二人的唱和之作。陈后主还命江总撰写《摄山栖霞寺碑》,并命当时最有名的书法家韦霈书写。不幸的是,江总碑毁于唐武宗会昌年间的那场灭佛运动,连宋仁宗康定元年(1040)栖霞寺和尚契先重刻的江总碑,今天也不存在。现在栖霞寺门左边树立的江总碑,是前几年重新刻立的。

栖霞寺门右边树立的唐碑《明征君碑》,则因为出于唐高宗之手,而安然度过了会昌年间的那场劫难。明僧绍的六世孙明崇俨擅长神道法术,很受唐高宗宠幸,上元三年(676),唐高宗特撰此碑文,以示恩宠。《明征君碑》象征着栖霞寺与唐代皇权的特殊关系,也有力地维护着栖霞寺在唐代的地位。从这个角度可以说,明僧绍不仅是栖霞山的灵魂人物,也是栖霞寺的保护神,他的神力通过他的子孙、通过这块碑文,庇护山寺长达几百年。

与栖霞山结缘最深的帝王,是清朝乾隆皇帝。他六下江南,五次住在栖霞行宫,第一次是1757年,第二次在1762年,第三次在1765年,第四次在1780年,第五次在1784年,虽然总共只有45天,却作诗119首,楹联、匾额等50多副。乾隆南巡之前,两江总督尹继善就着手做准备,修建了栖霞行宫。行宫的建筑,包括春雨山房、太古堂、武夷一曲精庐、话山亭、夕佳楼、石壁精舍等,还有一个御花园等。这些诗文作品,成为栖霞山一笔宝贵的历史文化财富。他也给栖霞山的一些景点命名,“彩虹明镜”就是他命名的,千佛岩上的“纱帽峰”,乾隆认为与明征君的隐逸形象不和谐,就提议改名“玉冠峰”。他还在诗中称赞栖霞山是“第一金陵明秀山”,这对于宣传栖霞山和提升栖霞山的知名度,大有好处。乾隆皇帝是栖霞山最高级别的形象代言人,也是最为热心的宣传员之一。

栖霞山是一座文学名山,尤其是诗歌名山。栖霞山的自然胜景和人文胜迹,吸引诗人文士来到这里,发现、体认、歌咏并享受这座山丰沛的诗意,使这座山成为诗歌的名山。

早在南朝时代,江总碑文中所描写的栖霞山景,就十分迷人:“崖檐峻绝,涧户幽深。卉木滋荣,四时助其雕绮;烟霞舒卷,五色成其藻绚。”高峻的岩崖,幽深的山涧,欣欣向荣的草木,五色舒卷的云霞,这是一幅栖霞山的生态图,多么美好,多么适合养心!更不用说还有满山的药草,养心之余,更宜养生。

从南朝直到今天,在这1500多年里,有无数文人学士来过栖霞山,他们访古寻幽,流连山水,吟赏风景,也留下了难以计数的诗文篇章。我们编撰的这本《诗栖名山》,共选录了95位诗人的124首诗,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这些诗人来自全国各地,既有南京本地人,也有来南京任职或者流寓南京的外地人,还有因事路过南京的游客。他们的身份也五花八门,上至帝王贵胄高官,下到一般文人学士,从梁陈隋唐,到两宋明清,再到民国,都有名家名篇。如南朝的梁元帝萧绎、江总、陈后主,唐朝的刘长卿、顾况、权德舆、皮日休,宋朝的叶清臣、王安石、俞紫芝、周文璞。明清两代游览栖霞山并留下题咏的诗人名家,数量尤其多。明朝有汪道昆、王世贞、焦竑、于慎行、汤显祖、钟惺、袁宏道、袁中道、吴应箕,清朝有杜濬、顾炎武、王士祯、宋荦、孔尚任、查慎行、厉鹗、袁枚、蒋士铨、赵翼等。民国年间,作为首都的南京吸引了很多学者诗人,《诗栖名山》中所选的黄侃和王伯沆两位,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们都是当时著名学者,一个是本地人,一个则流寓南京。纵观各代,只有元朝暂缺,我们翻检了今人编撰的《全元诗》,也没有找到一篇可信的题咏栖霞山的诗。这多少有点出人意外,但早在乾隆年间,编撰《摄山志》的南京本地学人陈毅就说过:“观元人百家诗,无一过而问之者。”这是令我们感到遗憾的。

各家题咏栖霞山的诗篇,形式多样,长短不同,各有特点。既有五言诗,也有七言诗,既有绝句律诗,也有古体诗,既有短篇小绝,也有长篇歌行,还有系列组诗。独自吟唱的居多,友朋唱和的也不少,比如明代余孟麟、朱之蕃、焦竑三人的唱和,谢肇淛奉和叶向高两人的赠答,前者为本地人,后者为外地人。他们来访栖霞山,选择在不同的时间节点,春夏秋冬、晴雨灾后、朝暮晨昏,深夜月下,应有尽有,所见之景所遇之境不同,内心所感自然也就两样。这些诗人写到栖霞山各种景点,有的今天仍存,有的已不可见。仍存者,将诗中所描绘的与今天的面貌相对比,可以看见古今沧桑;不可见者,则可以透过前人的诗句,想见其风貌。选题的角度也各有特点,都有新意。有的是重访或者再来,有的是刚刚离开就已回首,有的如谢肇淛是因为下雨而未果前来,有的如汤显祖是因为水灾而取消了行程。大多数诗篇写的是现实中的栖霞山之行,也有一些诗篇则是描写虚幻的行程,例如梦中游历栖霞山,或者以题画诗的形式,想象别人的栖霞山之游,更有一层奇幻的色彩。《诗栖名山》在选录诗篇时,已经注意各种不同的选材和选题角度,希望提供观察栖霞山的众多棱镜。尽管视角有所不同,艺术水准有高有低,但这些诗篇都提供了理解栖霞山自然风貌与历史文化变迁的重要材料。比如,从谢肇淛、钟惺等人的诗篇中,我们可以看出,观赏红叶在明代后期的南京已经蔚然成风了。

“禅坐蕙栖”,这是江总《摄山栖霞寺碑》铭文中的一句。所谓“禅坐”,就是打坐悟禅,说的是养心之道;所谓“蕙栖”指的是寻访药草,说的是养生。诗人文士到栖霞山,目的各有不同:有人为了看山,有人为了访古,有人来此寻友,有人到此礼佛,有人来此避暑解闷,有人借此静养读书。这些诗人游客,或者踽踽独行而来,或者结伴成群而至,或者得意狂歌,或者失意低回,往往来时带着城市中的重重心事,到这里沐浴一番山林月露,耳听一阵晨钟暮鼓,离开时便携走山中的诗意,换上了轻松的心境。甚至连陈后主在游山之后,都心血来潮,生起一阵高隐的念头。所以,王世贞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来似江总持,去则明征君。”来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江总那样的高官厚禄,回去时想的则是像明僧绍那样隐逸高栖。栖霞山的药草,使人珍重生命的摄养;栖霞山的绿树,使人呼吸到更多心灵的氧气;栖霞山的清幽,使人获得心境的宁静;栖霞山的禅思,使人的精神焕然一新。

19世纪初叶,德国伟大诗人荷尔德林在一首题为《轻柔的湛蓝》的诗中写道:“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那么人将仰望而问,我们仍然愿意存在吗?是的,充满劳绩,但人,诗意地栖居在此大地上。”二十世纪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借用这首诗句,将“诗意地栖居”提升到人生和人性思考的层次,将其转变为一个哲学命题。所谓“诗意地栖居”,就是如何转化生活中的烦恼、痛苦,使其成为诗意人生的一种体悟。技术日新而人性异化,物质日富而道德贫乏,心源枯竭而诗意缺乏,这是现代人所面临的人生困境,没有一个人可以逃避。这实质上就是养生之余兼顾养心的问题。《诗栖名山》选录的124首诗,实际上就是95位诗人对这个问题的思考以及答案。翁心存《栖霞阻风》有这样两句:“鹢不因风先自退,山如欲语笑人忙。”谦退、散淡、悠闲、缓慢,就是他的一种诗意人生的态度,这也是栖霞山的生活态度。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