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珍婆的离去(中篇)
2015-09-29李诗德
李诗德,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荆门《作家林》杂志主编。在《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青海湖》《福建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多篇。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现供职于荆门市文联。
涂家湾有人过世后,有自己的一套古老的收殓仪式。先要为死者“抹汗”,换上寿衣,穿上鞋袜,最后用索线将死者双脚脚尖缠住,再放到榻上。涂家湾的人说,人死之时,半天空会传来悠扬的呼喊之声,三魂七魄化一缕青烟,从七窍中悄悄溜出,轻手轻脚,一步三回头,应声而去,让死者就像平常打了会儿瞌睡,不知不觉中,这个瞌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在这半睡不醒、要死不活之际,最忌讳的是猫,倘若此时有黑猫从屋梁上跃过,而这一时刻又恰好与死者的生辰八字中的某个时刻巧合,就会惊动魂魄,就会发生传说中的诈尸。一旦诈尸,死者会从榻上坐起,下地乱窜。脱离了魂魄的尸首,龇牙咧嘴,双目圆睁,膝盖不打弯地逼直向前,抓到什么是什么,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轻易不松手。为以防万一,于是就用索线绊住死人的脚,即便诈尸,尸首也只能一蹦一跳地向前跃进。诈尸如同恶毒的诅咒,一旦祭起,灾难会像悬在头上的剑,这个家族接下来的几代人都会因此而香火不旺。
这种事,只流传在涂家湾老人们口中,谁也没真的见过,没想到在网珍婆身上验证了。
一
流涎宝发现网珍婆歪在三支渠边上时,太阳已偏西。斜阳照在三支渠水面上,折射出粼粼波光。渠水清浅,看得清螺蛳、蚌壳在软软的泥上划出的一道道印迹。渠道两旁蓬松的枯草,很明显是被人故意点火烧过的,黑一块白一块,渗透在一起,像瘌痢头上的癞子,明摆着的不舒服,让人恨不得用手去挠一挠。流涎宝顺着支渠漫不经心走着,他是要去把放在三支渠外的叉角牯牛找回家的。自从那次请菩萨的事情发生之后,流涎宝又落下个毛病,走路时,身子前倾,一跄一跄的,就像是踢到了什么障碍物,要扑倒在地一般。说来也怪,流涎宝即使是摔倒在地,总是摔得仰面朝天,从没看到他摔成狗吃屎。冬日无事,收割后的稻田里闲得只剩下空旷,延伸到很远的湖心深处。早上,流涎宝把叉角牯牛赶到支渠外,把牛绳朝牛角上挽了个麻花状,一拍牛屁股,牛就撒欢地跑向田野。一望无际的稻田,像一块被人遗弃的抹布,看不到一点亮色。把牛散放在野外,也并不是想让它吃到什么,只是索性让它丢掉轭头缆子、耕耙耖磙的挂念,放松心情地去野一天。
流涎宝沿着蚌壳在水下划出的道道走,他想看看蚌壳们究竟藏在哪里。那些七弯八拐的道道,一下子裹成一团理不清的乱麻,辨不出头绪,突然又从毫无头绪中挑出一条,像一只孤雁飞向高朗的天空,清晰地朝前面开阔处划开。流涎宝紧跑几步,心想,蚌壳再怎么会躲,也得躲在泥里,绝不会飞上天。眼看就要追到蚌壳的老窝了,追着追着就追到了网珍婆歪着的地方。
网珍婆望眼蓝天,面朝湾子,脚蹬稻田,顺着坡势躺在三支渠旁,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捏着个装农药的塑料瓶,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流涎宝和涂得贵用门板把网珍婆抬到镇医院时,人可能就早已经断气了。流涎宝回到湾子找到涂得贵很花了点时间。涂得贵情急之下,把网珍婆住的屋榻子的门一脚踹了,搬起门板就跑。流涎宝和涂得贵抬着网珍婆,跑得耳边生风,直奔镇医院。流涎宝在前,身子前倾,脚步迈得快,把涂得贵拖得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流涎宝心存疑虑,要是他们跑得太快,网珍婆掉在后面的魂魄是否跟得上来。
既然抬来了,总得找医生看看吧,也算是了却一番心愿。涂得贵开始找穿白大褂的,碰上一个就拉着说,医生,帮忙看看吧。医生,帮忙看看吧。医生都很忙,在医院窄狭的走廊里来回穿梭,懒得搭理。旁边有人提醒,要挂号、交钱的。涂得贵这才去找交钱的窗口。守在网珍婆旁边的流涎宝,捂着鼻子站得远远的,网珍婆身上散发出的刺鼻的农药味,让流涎宝一阵阵头皮发紧。他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碰上了这桩倒霉事,而且像一坨糖鸡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脱。
两个戴口罩的护士指挥涂得贵和流涎宝把网珍婆从门板上移到急诊室的一张病床上。挂吊瓶的架子,装着针管、刀子、剪子的盘子,一应器具,准备齐全,只需一声令下,马上就可以开膛破肚。随后过来一个医生,阎王般的威武,护士便小鬼一样毕恭毕敬地退在两旁。医生一手拿着听筒,一手拿着个小手电,用戴着手套的手,翻开网珍婆紧闭的眼皮看了看,说道,谁是死者家属?涂得贵怯生生地答,我。随后便跟着医生去了医护办公室。后来涂得贵才知道,这个医生也就是镇医院的院长,叫钱世民。
僵都僵了,才抬来。医生取下口罩说。
野外抬来的。涂得贵唧唧哝哝,挤出的一句话,让医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叫什么名字?医生问。
涂得贵。涂得贵以为问他自己的名字。
死者。医生有些不耐烦了。
哦。她呀。网珍婆,张网珍。涂得贵一急,还真的差点说不出老娘的名字了。
医生递过来一张纸。
涂得贵正要仔细看看时,就听到外面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尖叫声铁钉一样从玻璃上划过,在心上划出一道印记,溅起白色的粉末。他只好把那张纸揉成一团,胡乱地朝裤袋里一塞,跟着医生跑过去。
只见原本躺在病床上的网珍婆直挺挺地坐起来了,样子比鬼还要吓人。急诊室的病人、护士都跑光了,流涎宝也跑得不见了踪影。涂得贵吓得躲在医生背后,不敢再看,他也就没看清楚网珍婆当时究竟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
二
涂得财赶到医院,见到的是网珍婆一张铁青色的脸。他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按着网珍婆的额头,把另一只手放在自己头上。他依稀记起小时候网珍婆为探究他们兄弟俩是否发烧了,就是采用的这种方式。他得出的结论是,网珍婆已经冰冷。涂得财把搭在网珍婆左脸上的一绺乱发帮她抿在了耳根下,随即便去找钱世民。
涂得财咬定一个理,你说人抬到医院后还是不是活的?钱世民说,从生理学的角度说,呼吸停止,瞳孔放大,没有心跳,就是死了。涂得财说,我不跟你谈这个学那个学,你就说死人还会从床上坐起来吗?钱世民说,不太可能。涂得财说,这不就对了。那就是说,人送到医院时是活的,是被你们整死的,对吧?
涂得贵蹲在一旁倒还像个死了娘老子的苦主,一脸的无助。一双起了雾的眼睛,不很明亮地忽上忽下地睃着他哥涂得财和钱世民,一时半会还弄不明白他们争来争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涂得财是听说网珍婆死在了医院里才赶回来的。涂得财从工地上的脚手架下来,手里的安全帽都没来得及放就往家里赶。在城里混了好长时间,下三烂的事都干过,没一件能让他发财。很长时间没回家了,他就是想让自己记得自己是城里人,让乡下人忘记他是个乡下人。让涂得财懊恼不已的是,在城里不管怎么说他还算个城里人,虽然总是低人一等,一来到乡下怎么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土坯子货。好在他手里拿着的那顶安全帽,多少会显示出一些他和乡下人的区别。现在是倒过来了,城里人忙得要命,乡下人闲得要死。乡下人把几颗谷种朝田里一撒,就万事大吉了,栽秧割谷用机器,一年上头游手好闲。城里人为挣几个钱,一个个眼睛瞪得像牛卵子,吃饭走路都贼一样盯着别人的钱包。涂得财有个买彩票的嗜好,宁愿少吃个馒头,也要买张彩票。有人讥笑他说,你一个工地上干苦力活的,为慈善事业作什么贡献呢?涂得财说,你知道个屁,这叫活着的意义。中彩就是根吊在眼前又总是啃不着的狗骨头,让你觉得生活中还有个奔头。少吃个馒头饿一饿就过去了,要是老有个事在心里想着不就有了个盼头吗?涂得贵跟他打电话,哭哭啼啼的。他就在电话一头骂,哭个球,不就是要几个钱吗?后来听说老娘死在了医院里,涂得财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中大奖的感觉。好像天上掉下一捆人民币正正地砸在头顶,只觉得舒服不觉得疼。
一路上,涂得财把电话打得发热,把老实巴交的涂得贵打得晕头转向。人不要抬走,就放在医院里,等我回来再说。他一再叮嘱。他并不是想弄明白老娘为什么要自寻短见,而是反反复复地核实着人死在医院里的细节。
仁爱医院就是早前的镇卫生院。现在的人胆子大,没怕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仁爱医院院长钱世民本来只做过几天赤脚医生,但他把脚上的皮鞋一穿,摇身一变就成了院长。卫生院一承包,整个医院就成了他自己的了。院子还是先前的那个院子,病床还是先前的那几张病床,牌子一换,就是个大医院了,唯一不同的就是收费高得没了影。有意见?有意见别到这里来。私立医院,不是毫不利己就救死扶伤的。几间破房子,十来张病床,前面急诊室摆着数把椅子,七零八落的几个人,一人守着个吊瓶,坐在椅子上打点滴。猛一看,还以为是一群人坐在一起打瞌睡。急诊室的墙上,一边是屋漏水渗出的黄黑交错的奇形怪状的图案,一边贴着几张人体解剖图,肠子肚子都看得一清二楚,还做着走路的姿势。涂得财将网珍婆的尸体朝急诊室一拖,一股呛人的农药味就塞满了每个角落,把那些打点滴的人一下子都挤出了急诊室。就在这种浓烈的农药味掺和着医药味道的急诊室里,涂得财把既是医生又是院长的钱世民堵在了里面。
钱世民从见到网珍婆在病床上坐起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见着鬼了,病已上身,不是那么简单能摆平的事。从理论上说,死而复生的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一个喝农药死的人,且已全无生命迹象,怎么能从床上坐了起来呢,这让钱世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是当他把所见到的与诈尸的传说联系起来时,他宁愿只相信鬼神而不相信医学。既没有充分的道理说服自己,在涂得财咄咄逼人的追问下也就做不到理直气壮。
涂得财没有一点死了娘老子的悲伤,躺在那里的网珍婆像是隔壁家死的一只猫或者狗。他满门心思想的是和医院的这个架可有得吵了。要得官司赢,除非死个人,人死了,死在医院里,你医院就脱不了干系。凭他多年在城里混出来的经验,他觉得这个架一定要吵,说不定会吵出一大坨油水。吵架的事,无非是你一句我一句,看谁的嗓门高,根本不可能吵出什么结果,最大的可能是吵到激愤处,开始动手,打它个鸡飞狗上屋。涂得财这回并没有像乡下人吵架那样,而是学着城里人,慢慢讲道理,预先设定好了一个局,把有利于自己的理,朝既定的方向引。因此他表面上吵得凶,但吵得文明,绝不因为一时血往上涌,动手动脚,把理动歪了。
妯娌吵架,看娘屋里有没有人,外姓人吵架,看族里有没有人。病人家属和医院吵架有些不好说。虽说自古以来就有句俗话,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哪个医院哪个医生都不敢打保票说百分之百可以医好病人的病,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可如今人们普遍不这么认为。用涂得财的话说,要是信医生的,不如信鬼说的。医院是在变着戏法昧着良心赚钱。嗬,我老娘抬进来的时候,又是交这个费那个费,交完了才肯过去看一眼。现在死在了医院里,你就说是该死的,哪有这个理?一个人说不出硬道理,人多势众,无理也可以说成有理。
涂家屋里的人不好缠,这在上下左右都是出了名的。涂家湾一湾子人都姓涂,自古以来,只要有事,爷孙父子婆媳姑嫂一起上,黑压压的一片,有理没理,从人数上就占了上风。现在也时兴这个,气势也能把人压跨。涂得财就催着涂得贵回涂家湾叫人,要把亲戚六眷,娘屋里、婆屋里的人都搅动起来,让大家丢下手中的活,丢开桌上的麻将,往医院赶。
涂得贵人还没回湾子,话就四下传开了。有说网珍婆死在了医生的手术刀下的,有说是一针打下去给打死了的,还有说医院先要拿多少多少钱才肯救人,结果涂得贵打电话找他哥拿钱,钱没等到,人也没救活。还有一说更让人觉得稀奇古怪,说是网珍婆在死去好几个时辰之后,突然又从病床上坐起来,满院子一蹦一跳地窜,见物咬物,见人啃人。当时要不是流涎宝在场,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
我的个娘老子喂,那不就是古话中说的诈尸吗?
三
网珍婆想寻短见,谋划了好长一段时间,起因还是春上涂老爹过生日的事。
网珍婆惦记着涂老爹的生日,并不是为了赶人情,去做客。大凡涂家湾的红白喜事,大家都会给网珍婆带个信。也就是在客人吃过后,把些残汤剩水拢过来让网珍婆也开个荤。都是涂家屋里的人,不是长辈就是晚辈,也不怕人嫌弃。网珍婆,谁谁谁家里请喜酒,到时去啊。人们叫着喊着。听起来好像是说请她去喝喜酒,实际上是告诉她一个体面乞讨的去处。
那天早上,网珍婆是从一片锣声中醒来的。
天刚放亮,一片敲铜锣的声音水一样在湾子里荡来荡去,网珍婆就像落在水面的一片叶子,或者一截草,被锣声一遍一遍地推远,拉近,卷下去又浮起来。
网珍婆从低矮的屋榻子中伸出半个头,探了探风向,又缩了回去,一如躲在洞中冬眠的蛇,朝外吐了吐蛇信子,不敢贸然出行。网珍婆重新扯了扯衣襟下摆,想装扮出走亲戚的样子,当家的和打粗的衣服都是身上穿着的一套,没什么好坏之分。她从枕头下摸出很少用的发网,把头发在脑后打个结,用发网网住,以免搞得披头散发的,再用一条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裹了头,才出门。
早春天气,和冬天差不多冷。走在前面的是老黄狗,老人一样缩着脖子,不情愿地歪着八字步。这段时间以来,老黄狗特别依恋网珍婆,网珍婆进进出出,它总是脚跟脚手跟手,每到晚上,早早地爬到网珍婆的脚头睡了,等网珍婆上床。老黄狗有孝心啊,还晓得帮我把被子捂热乎呢,网珍婆叹息着。多个活物,多一分热气,也就有个不离不弃的说话对象。
涂老爹的生日场面,是网珍婆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遮天蔽日的油毡布搭起的天棚,罩住了半边湾子,屋前屋后的树上、篱笆上,披红戴绿地飘着彩条,就像春天提前挤满了庭院。圆弧形的拱门,贴着金色大字。拱门两边一边挂一片大锣。一进拱门,两边各摆放着一张八仙桌,八个吹鼓手齐齐整整地早已落座,笛子、笙箫、葫芦丝一应俱全地摆在那里。有客人来了,两片大锣一敲,吹鼓手便鼓起腮帮子叽里哇里吹。年轻的客人用现代乐器侍候,年纪大的客人,用喇叭迎接。什么《倒牙牌》《点绛唇》《凤点头》,什么《今天是你的生日》《祝你生日快乐》等曲调,传统的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混着吹。网珍婆听不出什么名堂,在她听来也就是个热闹意思。
网珍婆和老黄狗紧赶慢赶赶上游乡的队伍时,见风流泪的眨巴眼早已泪水涟涟。
涂老爹八十岁生日,也就成了涂家湾的大事。涂老爹的大儿子要让涂老爹坐汽车游乡,说是汽车气派、稳当。二儿子不赞成,说汽车上不了小路,再说谁知道里面坐的什么人。三儿子说,坐轿,让老爹也过过做县太爷的瘾。老四、老五却赞成骑马,骑马威风。最后族里其他人一合计,搞了个折中办法,做副滑竿,让涂老爹端坐在上面,抬着游乡,热之闹之。那阵势就像古装戏里面的八府巡案出行,山摇地动。开路的是一对活灵活现的狮子,紧随其后的是两条摇头摆尾的龙灯,不停地扭动着身躯,扭出五颜六色的花样。接下来的是腰鼓队,一边敲鼓,一边跳着。后面的军乐队,清一色的年轻女子。整齐划一的装束,白圆帽,长统靴,蓝短裤,屁股绷得紧紧的,像敲打着的鼓面一样富有弹性。涂老爹坐在滑竿上,童颜鹤发,大红的缎子棉袄穿着,黑礼帽戴着,手扶滑竿,被一长溜拜寿的队伍簇拥着。殿后的是一套锣鼓家什班子,敲锣打鼓的每人腰间扎着喜庆的红腰带,敲打出一脸春风。沿路的亲戚朋友,搭上点关系的人家,都买了鞭炮,一挂接一挂地放。哪里的鞭炮放得响,狮子、龙灯就舞得欢。
也许活该有此劫难。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把一挂鞭炮扔在了老黄狗的胯下,平常温驯的老黄狗被炸得惊慌失措,拼出了老命,一蹦三尺高,乱咬乱窜,往人空里钻。先是钻进了狮子、龙灯阵,玩狮子、龙灯的腾不出手,用脚乱踢一气,踢得老黄狗青汪鬼叫,连滚带爬,听得到骨头断裂的声音。网珍婆在一旁急得跳脚,挥舞着头巾,想解救危急之中的老黄狗,这时的老黄狗似乎成了条疯狗,网珍婆再怎么唤也已无济于事。老黄狗昏头昏脑地钻到了抬滑竿的腿空里。正抬着滑竿的流涎宝,见老黄狗龇牙咧嘴直奔他而来,慌乱中想躲开,才意识到肩上还搁着重物,在跑与不跑的这一犹豫之中,老黄狗就撞向了他的左腿骨,连惊吓带受伤,流涎宝就势一歪,跪在了地上,他这一歪不打紧,整个滑杆就歪翻了。端坐在滑杆上的涂老爹顺势一个驴打滚,滚到了地上。等人把涂老爹扶起来时,鲜亮的新衣服上滚了一身灰。满面春风的涂老爹滚成了个泥菩萨。
打死它,打死它,不知是谁喊了声,大家便把手里的家伙纷纷砸向老黄狗,砸得老黄狗皮开肉绽,哀号不已。
你说你像个叫花子,跟着看什么热闹呢?虽然是老黄狗闯下的祸,人们自然把气出在了网珍婆身上。
虽然出了点差错,并没影响到拜寿。午时三刻,儿子媳妇、丫头女婿、亲戚朋友、左邻右舍,拜完寿,就开始入席。等一席二席三席的客人吃完,才轮到吹鼓手们吃饭。在现场帮忙的茼蒿嫂看到网珍婆还死皮赖脸地在一旁候着,便把她拉进天棚,混在吹鼓手们中间,端端正正地吃了回桌席。
四
一场雨,天气又冷了几分。昨夜的雨似乎全下在了路上,沟渠里不见雨,庄稼地里不见雨,只有走在路上,才能看到坑坑洼洼里的积水,走不了几步就拖泥带水了。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停在镇医院门口时,已近中午。手扶拖拉机上一行人身上脸上,到处都溅着麻麻点点的泥浆,看起来怪模怪样。一行人跳下车,骂骂咧咧地往医院里走,把满脚满身的泥浆也一起带进了医院,一时间唾沫乱飞,泥水四溅,医院成了个放牛场。
涂家湾的人听说网珍婆被医院整死了,很是愤愤不平。网珍婆在湾子里虽然不被人待见,但那是自家的事,在家里可以兄弟打破头,对外就得拧成一股绳。大家虽然说得好听,可做起来就不是那回事,推三阻四找借口,都说家里有事走不开。涂得贵找了半天也就来了这么几个人,并且来的这帮人更多的是为看稀奇,听说网珍婆断气了几个时辰,居然又坐了起来,重新活过来了,因此想亲眼看看这个活过来了又死去的人是个什么样子。
按涂得贵的意思,是把网珍婆拖回去埋了算了,人死不能复生,再说是她自己寻死,把她救活了未必就中她的意。可涂得财说了,谁说了都不算,这事得听他的。涂得贵虽然气鼓鼓的,也只在心里。心想,你早干什么去了?老娘在的时候你几年都不回来看一眼,现在人死了,反而要兴师动众地和医院扯皮,安的什么心呢?
涂家湾一大湾子人少有杂姓。涂家湾的男人都姓涂,女人虽然有不姓涂的,因为大多只点名,不道姓,所有的女人也免除了姓,直呼其名,比如网珍婆,上了年纪才熬到在后面加上个“婆”字。
网珍婆有两个儿子,老大涂得财,老二涂得贵。涂得财很早就出门打工,听说是赚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成了城里人。涂得贵生来木讷,笨嘴笨舌的,就留在家里种田。当初两兄弟有个口头约定,涂得财的田给涂得贵种,不收钱,不要谷,涂得贵负责赡养网珍婆。这个看起来合情合理的约定,实际上是让网珍婆坐在了一团水蒲子上,水蒲子无根,随风飘,飘到哪里,沉到哪里,说不准。网珍婆住的地方,是在小儿子涂得贵的楼房旁搭起的巴掌大小的屋榻子,看上去像是在光鲜的衣料上搭的一块补丁。网珍婆说不是儿子媳妇不要她住在一起,而是她要搬出来住,一个人洒脱,想吃干的做干的,想吃稀的弄稀的,落得自在。事实上是不是如此,旁人无法知晓。她做得动的时候跟涂得贵做了两年,做不动了被儿媳妇骂了两年,涂得贵的媳妇依然觉得她碍事,老贱婆子去,老贱婆子来的,网珍婆就成了个嫌物。
网珍婆缩在屋榻子里,饥一餐饱一餐,等时辰。一年上头,只有一条老黄狗摇头摆尾地跟在身边。夏天一把烂蒲扇,拍拍打打,扇干眼泪,冬天一张破竹椅,摇摇晃晃,命悬一线。不知道她是怎么挨过了一冬又一夏的。你说命不好吧,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丈夫走得早,网珍婆当爹当娘,泥里水里,拼死拼活把他们拉扯大,结婚生子,操碎了心。还是命不好,到头来比个孤老还不如,孤老还有政府照顾,网珍婆是有苦说不出。涂得财说是出去打工,总不见人影,既不回家,也不见一分钱寄回来。涂得贵是个受气包,家里大事小事都听媳妇的。再一想,也不能全怪涂得贵,他媳妇说的不是没有理,两个儿子,凭什么就该我一人照看这老不死的呢?就那几亩田,我得服侍她,还要养老送终?她的大儿子在城里高楼大厦住起,腰包里鼓起,都不管老不死的死活,我一个穷种田的,我拿什么管?不说没有黑纸白字的协议,即便有,那两亩烂田就把她卖给我了?我现在把田退给他涂得财,不种了,我也不管老不死的了。我退货还不行?怪大儿子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要是混得好,他怎么也应该回来看看这个老娘吧。各有各的难处啊,网珍婆往往叹息一番后,怪来怪去全怪到了自己头上。网珍婆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怎么不死啊,活着显宗呢。
一帮人挤挤擦擦,挤到停放网珍婆尸体的地方。尸体用白床单盖着,一种奇怪的味道从床单下散发出来,让人难以靠近。死人跟活人没多大区别,一个有气一个没气而已。人死了白布一裹,棺材板一盖,生前做过的好事坏事,生前的幸福与痛苦,也就一并盖上了。活着的时候喜欢想些死后的事,是否有人传宗接代,是否有人为自己烧几张纸钱,死后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涂得财似乎想极大地满足一下大家的好奇心,他走到尸体旁,掀开白床单的角,让网珍婆铁青的脸露了出来,然后显得无限悲伤地向大家陈述事件经过。
送来时还是好好的,就是被他们整死的啊。大哥大姐,叔侄婶娘们,无论我涂得财怎样对不住大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这是欺负我们涂家屋里没人啊。医院是干什么的,医院是救人的啊,他们倒好,他们是为赚钱的。涂得财掏出一张早已皱皱巴巴的纸,一抖一抖地抖给大家看。这是他钱世民给的张死亡证明,好端端的一个活人,他说死了就死了,我老娘是咽不下这口气才从床上坐起来的,他们要是抢救及时,肯定死不了。这不找医院找谁?找医院还要找政府,政府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嘛。医院是他们办的,死了人他们就得管。他们就是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就是官官相卫嘛,他们就是贪污腐败嘛!他们就是吃老百姓的肉喝老百姓的血嘛。
涂得财越说越激动,像领导在台上作报告,并且还是脱稿讲话,讲得被拖来的一帮人目瞪口呆,像一群听会的听众。
他们是人,我们老百姓就不是人,就是一只蚂蚁。老百姓也是一条命,我们就连猪狗畜牲都不如吗?他们总是这样欺负我们的,就是看我们好欺负,这次我们一定要讨个说法,哪能让他们随便一糊弄,我们就信呢?我们要找政府要个说法。涂得财说得大家忘了眼前的事,说得大家一起对当官的愤愤不平,一起怨恨起政府来。
有人就在旁边起哄,找政府,对,找政府,找政府!要讨个说法。
五
挨打后的老黄狗几天后才摸到屋,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程,走得跛脚瘸腿,病病蔫蔫,骨瘦如柴。网珍婆见到它时,已经看不出它原来的模样,就像一个人大病一场之后,完全变了形。也不知道它究竟伤在了哪里,看起来是很严重的内伤。那些人真下得了手,跟一个畜牲过不去。就说是因为它让涂老爹受了惊吓,滚下了滑竿,如果没人把鞭炮朝它胯下扔,它怎么会乱咬乱窜呢?打狗欺主啊,网珍婆也只能是叹息几声。老黄狗好像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时常用一双可怜它自己也可怜网珍婆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门外,成天呆在屋榻子里,不出门,不吃不喝,时不时地喘口粗气,就像网珍婆时常叹息一般。网珍婆原以为拖两天它就会慢慢地好起来的,谁知没过几天,它两腿一蹬,走了。
让网珍婆郁积于心的是,明明把老黄狗埋在了三支渠边上,等到第二天去看时,竟然尸骨无存,只剩下个土坑。
怕打眼,天黑时分,网珍婆用绳子在老黄狗的颈子上打了个死结,将整个身子用件烂衣服包了,“牵”着出门。一条窄狭的田埂蛇一样弯曲着溜向远处,收割后的田野像没完没了的日子朝前延展,四下无人,死一般寂静。网珍婆“牵”着老黄狗,一步一跄,有些吃力,就想到了自己的身后事,老黄狗死了,还有个人来掩埋,明日我死了,有没有人抹两把眼泪,很难说,尸壳子都不知会丢在哪个地方。前些年,网珍婆丈夫去世时,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心。丈夫一辈子老实,死的时候都没有一句安慰人的话,结结巴巴在网珍婆耳边说,苦了你啊!然后眼泪一漫,就没气了。苦了你啊,一句大实话,也许生来就是受苦的命。
畜牲也是一条命,让它来世托生到富人家享福吧。人死后埋的地方也是要讲风水的,头望着远处的水,就是望着吉利,网珍婆费了好大劲,才把老黄狗“牵”到离湾子不远不近的三支渠旁边埋了,让它也能望着水。
老黄狗一走,网珍婆的屋榻子里空了一半,整个心也就空出了一大块,空得慌。老黄狗不知尸首何处,又让她心里填进了一坨,堵得慌。有事无事在路边晃着,还不时地自言自语,怎么就没了呢?
茼蒿嫂路过,见网珍婆一个人坐在那里叽叽咕咕,就喊,网珍婆,网珍婆,今天谁谁谁屋里请满月酒,还不过去?等网珍婆回过神来,茼蒿嫂已到了她身后。
你说怪不怪呢?明明是埋了的,怎么就没有了呢?网珍婆一边说一边没停下手里的活。网珍婆正在剁树枝,举着把生锈的篾刀,把她平常捡来的一些小树枝,剁成一截截的,一堆堆码好,风干一个夏天,到大雪封门时,就可用来生火做饭,寒冷的冬天也就有了暖意。这时的网珍婆还在为自己的另一个冬天作准备。
茼蒿嫂一旁听了半天,才明白网珍婆说的是老黄狗。许是其它的畜牲刨出来啃着吃了?再不就是有人挖出来剐了卖肉了?茼蒿嫂帮着找原因。网珍婆不是没想到这些情况,只是她不愿相信罢了。如果说是野猫、猪獾拖出来啃了,周围没一点迹象,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把埋了的老黄狗挖出来了。现在的人没一点怕处,什么事都敢做。死猪死狗,也不管是病死的还是毒死的,只要能换到钱,都敢拿出去卖。想到老黄狗被剥了皮,大卸八块,血淋淋地摆在菜摊子上的情景,想到被张开的血盆大口一块块吞食的情景,网珍婆举起的蔑刀差点从手上脱落。
茼蒿嫂没想到网珍婆为一条狗这么伤心。活人的事都操心不完,还有闲心管一条死狗。百劝不解,就拿自己不开心的事来开导网珍婆。说到自己的事比说别人的事容易动感情得多。茼蒿嫂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流涎宝的菩萨。
现在的人都得些奇奇怪怪的病。茼蒿嫂说。她的丈夫涂春杨上半年突然病了。开始是唉声叹气,几天不说一句话,后来不吃不喝整天整天地睡,还一个劲地说胡话,说得人毛骨悚然。涂春杨没外出打工的原因,是他不想赚钱。茼蒿嫂生了五个姑娘,没有儿子,这让涂春杨心灰意冷,赚了钱给谁呢,反正女儿是要嫁出去的。因此成天在家里捂着,捂着捂着就捂出病来了。万般无奈,茼蒿嫂想到流涎宝,想到请流涎宝的菩萨摸一下。
知道吗?流涎宝的菩萨,灵着呢!茼蒿嫂为验证自己不是在扯野白,把外面听来的事,讲得嘴里冒白沫,都跟网珍婆说了。说老台镇有个干部,来拜菩萨,症状是吃不香睡不稳。菩萨给了一个字——che,然后伸出一个指头。涂家湾的人把“撤”“拆”都念che,第二声。当时正搞迁村腾地,村民的工作没做好,县里又要立军令状限时拆到位。干部一想,菩萨的话有深意,意思是要我往后撤,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拆迁这件事虽说是个肥差,但风险大,不如按菩萨说的,做缩头乌龟。果不其然,没几天,拆迁事发。上司一出事,他就顺理成章顶了上去。这事听起来也就是在“三个秀才赶考”的笑话上编的。说三个秀才赶考,找算命先生问前程,算命先生伸出一个指头,笑而不语,这叫打哑谜。无论三个人考不考得取功名,无论有几个能考取,算命先生都是稳操胜券的。
茼蒿嫂说,流涎宝的菩萨——点到奉行。网珍婆不是不知道流涎宝的菩萨,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事,网珍婆没朝那个方向想,茼蒿嫂的话就是给网珍婆指了条阳光道,让网珍婆灰暗的日子有了些亮色。
六
涂得贵抱了床烂棉絮,在医院里又裹了一晚上。一闭上眼就做梦,一梦连一梦。他不是梦见自己骑在一头疯牛身上,就是梦见骑在一头野猪背上,颠颠簸簸,不断地被摔下来,又不停地朝前跑。他想,要骑就骑在虎背上算了,听人说过骑虎难下的话,但他真的没见过虎,虎只是画中的几条虚线,骑了几次,骑不上去。正在恍恍惚惚之间,突然前面出现了条深沟,疯牛怒吼,纵身一跃,涂得贵便从牛背飞了起来。睁眼一看,就见涂得财把裹在自己身上的烂棉絮掀开了,骂骂咧咧地在喊,还睡个屁,还不赶快回去叫人。
昨天用手扶拖拉机拉来的一拨人,大多是为了看个稀奇,听说网珍婆在医院出事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还说是闻所未闻的诈尸,因此大家也就吵吵嚷嚷地跟到了医院。一看,网珍婆也就是一副死人的样子,并没有什么稀奇。无论涂得财怎么说得水点燃灯,大家激动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于是就开始闹着要吃饭。请神容易送神难,涂得贵打肿脸充胖子,在镇上摆了两桌,招待大家。吃过饭,喝过酒,还有几个喝得酩酊大醉,嘴一抹,散了,只有涂得贵孤雁一般守在网珍婆身边。
虽说一湾子人都姓涂,但人各一心,合不成一条,更何况各人吃各人的饭,各人有各人的事。生死天注定,人死如灯灭,大家对此也就十分淡定。哪家有了白喜事,对于别人来说,也就是死了一只抱鸡母那么简单,过后就不再放在心上了。隔壁三家的,帮忙把死者送下土,顺带搭几滴眼泪,一起说说死者生前这好那好的事,人一下葬,就没事了。周围的亲戚朋友,对死者的怀念的时间略为长一些,偶尔家里办什么事,想到某人,哦,不对呀,那个人上个月过世了的,然后叹息一声。对于至亲的人来说,一时难以丢开,或者说难以适应。好端端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吃饭时间到了,摆个碗筷在桌上,占个位置,叫做“叫饭”,只当死者也和家人一起共进午餐。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有一天会顺顺当当地忘了叫饭,既然忘了,又不好补回来,就再也不摆碗筷了。要一湾子人天天为一个死人去转,平白无故,谁也不会干。
涂得贵听说又要他回去叫人,就有些发憷。求爹爹告奶奶的事不是人干的活,低三下四,大伯二爷地叫上半天,人家愿意的用鼻子嗯一声,不愿意的只当没听见。
涂得财的一个电话,让涂得贵像神鬼附体,失去了本性。涂得财说,你别信那些诈尸的鬼话,这是老娘的阴魂在照看着我们,不管她是不是死了又活过来了,死活都在医院里,它医院就有责任,医院有责任,政府就有责任,医院是你政府允许办的嘛。政府一有责任,就得赔钱。先张口要它个十万二十万。退一万步说,最后到手七八万是不成问题的。事成了,分你一半。一半是多少,一半就是三四万啦,涂得贵一年上头勤扒苦做,累死累活,也不过糊个嘴巴。这样既可以风风光光葬了老娘,还能拿到一笔钱。他犹犹豫豫把这事跟媳妇一说,就像点燃了火药桶,媳妇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吐出的唾沫要把涂得贵淹死。有这样的好事,苕气都会去搞。你怕什么,他涂得财把老娘朝家里一扔,不管,我们也尽到责任了。现在是他涂得财说要闹的,闹得好,我们跟着沾光,闹得不好,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你怕什么?他要你怎么做就怎么做,反正主意是他出的,你还怕把你种田的饭碗打破不成?媳妇最后丢过来一句更狠的话,这回你得硬朗些,要不到钱,就不葬老娘,管它是涂得财拿还是政府拿。
涂得贵被涂得财和媳妇揉过去揉过来,揉成了一张皮影子,任人上下左右甩。
请涂老爹出面的这个主意,是茼蒿嫂帮着出的。
牛毛细雨,飘飘洒洒,像外婆不断线的摇篮曲,让整个涂家湾睡得死沉死沉。接近涂家湾时,涂得贵步子放慢了。走过木桥,转过湾子的拐角处,穿过一片柳林,就到家了。他脑子里突然想起小时候老娘常在他耳边唱的那首儿歌,三岁的伢,穿红鞋,摇摇摆摆上学来,老师老师不打我,等我回家吃口奶了来。那时候他总是在老娘怀里拱,有奶无奶都得吮几口。一眨眼的工夫,他长大了,结婚,生子,建房,忙着忙着就与老娘生分了。娶了媳妇忘了娘,涂得贵心里装着的全是钱、钱、钱,父母给不了他钱,这就成了他怨恨老娘的理由。涂得贵抬头朝柳林看了看,树上叶子早掉光了,树杈上的雀窝像湾子里睁着闭着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十分打眼。春夏之时,雀窝掩藏在茂密的树叶间,秋冬后,孵出的雏鸟已长翅高飞,雀窝也就冷冷清清地成了空巢。涂得贵正走着,树上的一只老鸹拍翅而起,丢下一坨屎,正砸在头上。
涂得贵万般无奈之下,敲开了隔壁茼蒿嫂的门,把茼蒿嫂堵在了屋里。
你不帮帮我,就没人肯帮了啊。涂得贵说。
茼蒿嫂说,我一个女人家的,怎么帮你?要我说,你去找涂老爹,这事只要涂老爹肯出面,就八九不离十了。
在涂家湾,涂老爹就是个活祖宗。涂老爹今年八十岁了,辈分高,年龄长,并且还知晓些神道、医术。自然成了涂家湾最有威望的人。大凡争嘴、打架之类的事,要评个理,都得去找涂老爹。涂老爹坐在太师椅上,微闭着眼,听双方陈述,不时地“嗯”个两声。涂老爹并不评判事情的是非曲直,最多也就是讲讲古,讲讲与眼下的事毫不相干的过去,让各人自己从中悟出道理。来找涂老爹评理的人,也不是要涂老爹断个谁是谁非,只是把涂老爹当作个活菩萨,向他禀告而已。涂老爹说过之后,他们就会理直气壮地说,这事活祖宗评过理了的。
如果涂老爹肯出面,谁敢不听?受茼蒿嫂的点拨,涂得贵像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接下来的问题是谁能请得动涂老爹呢?
七
网珍婆之所以听信茼蒿嫂的话,是她已经没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她唯一可以说话的畜牲——老黄狗,也死了。她就开始挂念茼蒿嫂跟她说起的去拜菩萨的事。早些年,网珍婆也随同别人去拜过观世音菩萨,那时,鸡叫头遍起床,四下一片漆黑,只能摸脚走,走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想到有菩萨保佑就什么也不怕了,走到寺庙,师傅们还没开门,她们要的就是要烧一炷头香,这样菩萨才能显灵。其实她现在已经不再希望菩萨来保佑什么了,她一门心思想要去拜菩萨的目的,就是想当面问问菩萨,她前世究竟作了什么恶,今生让她在阳世间受尽磨难。她更想知道的是她那个死鬼丈夫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她过去后到哪里去寻他。
流涎宝的菩萨网珍婆是知道的,至于是不是灵验,网珍婆没去拜过,往往是近处的菩萨远处灵。茼蒿嫂的话让网珍婆想到了流涎宝,想到了要拜菩萨。
说到流涎宝的菩萨,还真让人觉得有些神。那是前几年的事了,湾子里请菩萨,歪打正着,让流涎宝成了菩萨的马脚。
请菩萨的事是涂老爹主持的。正月一个月,天天有神值守。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哪个方位下来的,反正像过队伍一般,悄悄地就来了,又悄悄地走。年还没过完,涂老爹提议,要请一回菩萨,问问年成,也是为了找个新的马脚。
马脚,也叫卒子,是菩萨在人世间的代言人。涂老爹是个老马脚。涂老爹成为马脚时,据说下了三天三夜的马,菩萨才上身。涂老爹的菩萨,老成持重。方圆十里,看外事,没有谁比涂老爹的菩萨更灵验。谁家屋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请涂老爹瞧了,就知道是冲撞了哪方神灵,或者是被哪位先人摸了下,朝向东南西北烧几张纸钱,划一碗符水,或喷在身上或当茶喝下,第二天病疼全无,如常人一般。涂老爹老了,就想把马脚卸了,让年轻人来担当。
洗手焚香,四跪八拜,禀过祖宗,敬过神,念过表文,请菩萨的仪式就开始了。
请请鼓,请请锣,请请菩萨下马脚。
锣鼓家什一响,香烛纸码一烧,刚才还像玩把戏一样热闹的场面,顿时严肃起来。不管你信不信,这时都会觉得菩萨就站在了你身边,让你全身紧张,不敢有邪念。
堂屋中间摆了张八仙桌,一张柘木桌子,厚重、结实,经得住扳。八仙桌旁站着一圈人,双手撑在桌子上,低着头,默念着涂老爹教的四方土地、五方正神之类的咒语。围着桌子的一圈人是经过挑选后才有资格站在那里的。至少要品行端正,为人厚道,孝敬父母,在左邻右舍面前说得起话。涂家大爹屋里的老大涂春杨,人老实巴交的,话少,为人也还诚实,虽然生了几个姑娘也没能生个儿子,好在媳妇茼蒿会过日子,一家人还过得和和气气,是个合适的人选。涂家三爹屋里的涂春才,孝敬老的,还认得几个字,人也随和,算个人选。涂得贵挤挤擦擦挤到桌边,也想试试,结果被涂老爹拦在了一边。涂老爹没吱声,只是把手扬了扬。肃穆的脸像上了层霜,寒气逼人。涂得贵一脸羞愧,退到了一边。
自家的老娘都不孝敬,还想做马脚?这么大的楼房,把网珍婆赶到外面睡屋榻子,媳妇对公婆不是骂就是打,做儿子的却没有一点担待,让人戳脊梁骨。涂老爹虽然没明说,脸上的表情写得清清楚楚了。
请请鼓,请请锣,请请菩萨下马脚。
八仙桌周围的一圈人围着涂老爹,低着头,心无杂念,静候菩萨现身。锣鼓点子开始是轻轻地敲,敲得神秘兮兮的。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别看这节奏简单,松一阵紧一阵地敲,就会敲出奇迹,就会把菩萨敲下马来。
请菩萨不像请客,搭个信就过来了。比如说,要把重阳树上的菩萨请下来,就像是把重阳树上鸟窝里的那只鸟说得飞下来歇在手板心上一样。一是要心诚,还要看有没有缘分。
流涎宝不知什么时候挤过来,站在了八仙桌旁边,等到菩萨上身了,大家才察觉到。
流涎宝肯定是来看热闹的,他随着看热闹的人挤到八仙桌前也是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当屋里捶锣动鼓搞起来之后,他已经没办法离开了。神龛上烧着香,八仙桌上烧着香,并且是大把大把地烧着,流涎宝被香一熏,脑袋像上了道紧箍咒,越束越紧,整个身子也像被扔在了冰洞里,如细麻绳捆扎着,勒得透不过气来。他本想挤到外面去,却身不由己,只得就势扶住了八仙桌。
那边锣鼓敲得紧,这边桌子旁的人都低着头,默念咒语,以虔诚的心与菩萨相许。念着念着,八仙桌开始动起来了,大家精神为之一振,肯定是菩萨上了身。睁眼一看,是旁边看热闹的流涎宝有了动静。流涎宝双手紧紧地抓着桌子的一角,眼睛发直,浑身抖动,不能自已。事情发生得突然,请菩萨的人谁也没料到,几个敲锣打鼓的把锣鼓点子打成了一锅粥。
流涎宝一只手拉着桌子角,一只手在空中乱摆,浑身开始抽搐,像菩萨上身的样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他向后便倒,头碰在墙上发出很大的声响,盖过了咚咚咚的锣鼓声。一般情况下,菩萨上身后,马脚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些令人惊讶的动作,但也在允许的范围内,比如说,马脚会仰身后倒,后边早已有人预备在那里接着,要不一旦着地,人会受伤。流涎宝的往后一倒,倒得不是时候,生生地磕在地上,大家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将他扶了起来。谁知流涎宝顺着桌子站起来后,双手却离不开桌子了,整个身子左右前后大幅度摆动起来,敲锣鼓家什的以为菩萨上身了,锣鼓点敲得更起劲。咚咚咚,咚咚咚——,流涎宝便踩着锣鼓点子把身子摇出了节奏,也摇出了菩萨的煞气。
流涎宝双手抓着桌子的两边,头不停地晃动,整个身子不停地摇摆,结实的八仙桌就开始在堂屋中间转动起来。大家死死地压着桌子,不让桌子振动得太厉害。几个人的力气似乎没有流涎宝一个人的力气大,大家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八仙桌还在不停地抖动。
菩萨附身前,马脚必须要有一番挣扎。菩萨要将马脚整得筋疲力尽,整得魂魄出窍,整得服服帖帖之后,才能上身。菩萨看准了的马脚,都难逃这一关。只是这次菩萨突然现身,让大家都不知所措。菩萨找马脚,爱找谁找谁,这不是凡人所能确定的事,也许是菩萨看上了流涎宝的那种苕样,苕人有苕福,菩萨就是觉得他根基好。
这次的菩萨换了个令人意外的新马脚。
八
涂得财接到老娘的死讯时,根本没打算回来,死了就死了,埋了算了。我涂得财不回来你们还能让老娘臭在家里不成?听说老娘死在了医院里,涂得财一下子就来劲了。
涂得财要涂得贵回湾子里去搬人,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只好掏出手机一个劲地打。看着躺在医院里的网珍婆,涂得财就想到了自己在城里沿街叫卖水货衣物的情景,他想如果抬到医院不行,那就抬到镇政府,不达目的不罢休。网珍婆在涂得财眼里已经不是自己死去的亲娘了,成了一件可以用来换钱的珍贵商品。他设定了底价,再进行一番深度炒作,看能不能炒出个更好的价钱。
什么?没人来?猪脑壳,10块不行就20,20不行就30,我就不信钱都请不动他们。涂得财在电话里把涂得贵骂得狗血淋头。
涂得贵支支吾吾了半天,说,要请你来请。
这下把涂得财搞着急了,把电话从左边换到右边,换了个口气说话。
以涂得财的为人,湾子里的人肯定不会买他的账。虽说都是姓涂的宗族,涂得财在涂家湾人心目中,就是个二流子的形象,即便他在城里成了百万富翁。
涂得财之所以离家出走,去城里打工,与他在涂家湾做的件丑事有关。那年夏天,割中稻的时节,涂得财起了个早,趁凉快到渠沟旁自家的稻田割谷。太阳还没出来,沾在稻穗上的露珠,碰在脸上,清凉清凉的,像女人的手在抚摸。稻田边上,一些小虫子卿卿我我、叽叽喳喳地闹着,让涂得财还沉浸在昨晚的美梦中。涂得财梦见自己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他搂着媳妇就要亲嘴,就是对不准嘴巴,涂得财一急,就去扯媳妇的裤腰带,扯着扯着,就觉得下面有什么东西急得要出来了,越急就越扯不开,越扯不开越急,结果美梦被一泡尿胀成了泡影。涂得财正割着稻子,偶一抬头,就看见旁边稻田里还有一个人,虽然看不清脸相,但从撅起屁股来看,圆圆浑浑的,肯定是个女人。涂得财丢下割谷的镰刀,轻手轻脚摸了过去,原来是他一个叔伯婶娘。婶娘穿着件薄薄的花衬衣,胸前鼓鼓囊囊的一对奶子,随着割谷的动作左右摇摆,摆得涂得财的心咚咚咚乱跳。涂得财看看四下无人,从背后一把搂住叔伯婶娘,乱摸一气,他叔伯婶娘没想到一下子从背后钻出个人来,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放倒在稻田里了。叔伯婶娘在下面一边挣扎还一边喊,我是你婶子呢,狗日的。涂得财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管你是不是婶子,你就是我祖宗也对不起了。
由于他叔伯婶娘的不情愿,这事就说了出去,到最后,只得找涂老爹去评理。涂老爹说了四个字,猪狗不如。涂得财说了,还真的是不如猪狗呢,公狗母狗发情了就上,哪还论什么辈分?一湾子人都姓涂,不是爹爹就是妑妑,不是婶娘就是侄女,要去找个同辈分的日,还不要把鸡巴搬到肩上跑?一句话把涂老爹怄得差点背气。
这还得了?涂老爹说,还无法无天无怕处了?家有家法,族有族规,政府管不了你,我要用族规来整治你。看我不把你挑断脚筋,滚帘子插水。没等涂老爹动用族规,涂得财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涂得财要涂家湾的人帮他去闹医院、闹镇政府,显然是不可能的。涂得财做不到的事,他就逼着涂得贵去做。涂得贵就像只哈巴狗被人嗾得到处乱转。
当听说涂得贵已托人请涂老爹出面时,他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的个老天爷啊,请谁也不该去请那尊菩萨的哟。且不说涂老爹对涂得财的存见,要是把真实目的告诉了涂老爹,那不是把脑袋伸在涂老爹面前要他敲?这个涂得贵啊,乡下人,猪脑袋,办不好事。埋怨归埋怨,但还得把事搞圆满,涂得财火急火燎地找到涂得贵,给了些钱,面授机宜,这才离去。
该下雪的日子却下雨,接二连三地下了几天雨,涂家湾各家各户门前都下成了一滩泥。涂得贵穿了双长统胶鞋,在每户人家的台阶上站一回,把从别处沾来的一脚泥,分摊到每户人家的门口。
荷包里揣了几个钱,人也就胆子大些了,走起路来也显得比先前硬朗,每到一家的门口,叔叔伯伯、侄儿侄女地叫,他才叔,20块钱一天,去不去?涂得贵喊到床前,涂春才还躺在床上拉醒鼾,也没搭理。我跟你这么说吧,30,就30块钱一天,你看怎么样?我给别人都20,你就30,行了吧。帮个忙。你想啊,跟在死人后面走几圈,30块钱就到手了,你一天到晚围着两块死田转,能转得出现钱来?涂得贵的几句话居然让涂春才动心了。
涂得贵这一天比搞双抢时还累,本来就不善言词,还得赶鸭子上架,一家一户,拿脸去扯。每进一家门就像做贼一样,从头到脚,哪里都不自在。
横幅已经打出来了:政府草菅人命!还我老娘!凡属是去的人,每天发30块钱。没事跟抬着死人起哄,总有些晦气。但涂家湾的人都喜欢钱,管它呢,只要有钱,帮着哭丧的人都有,又不要出力,去就去吧。道理说不通的事,钱一给就通了。
剩下的就是把人邀齐了一起上路。
九
网珍婆是拜过菩萨后,才真正想到了死。原先总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怎么不死啊,活着显宗呢。敲起锣来满院子喊着要死的人,其实并不想死。现在网珍婆不说死了,而她处处在为死作最后准备。
流涎宝的学名叫涂贤世。他老娘引宝生他的那年,时逢水灾,南垸倒口,水退去后,溃口的地方就敞在那里,没再合拢。据说就是犯了这个煞,流涎宝的嘴角如南垸溃口,涎水不断线地流。湾子里的人都叫他流涎宝。流涎宝出生后,倒让全家有了些奔头,毕竟有个传宗接代的了。长着长着,人虽然长出了些模样,可就是流涎不止。两三岁的时候,满以为小孩是该流涎的,没在意,等到了七八岁时,还是流。流涎宝身子是长成人样了,心智却停留在儿童时期。总混在一堆小孩子里面玩。来,来,来,来打我。流涎宝说。你打我一拳,我追得到你。有个高个子男孩,跑上去,猛地一拳,打得流涎宝仰面朝天,他一边哭,还一边埋怨,我又没说要用力打。旁边一群孩子就围着他起哄。引宝两口子的意思是,只要不跛不瘸就行了。没想到随着年龄的增长,流涎宝的一种怪病越来越明显。一年总要发那么几回,发病后不烧不冷,不吃不喝地蒙头睡,睡得不省人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再发病时,已开始有抽搐的迹象。
后来的一件事让引宝知道儿子真的是有病在身。
那年热天里,流涎宝在自家禾场上晒谷,刚刚把几麻袋谷子摊在禾场上,天就变脸了。追着人赶的一团乌云,追着追着,便怒气冲天,一下子散开来,围成黑压压一片,锅一样反扣在涂家湾上空。一个炸雷过后,跑暴雨来了。谷子眼看要被雨水冲走,引宝急得跳脚,却找不到流涎宝的人了。刚才扯闪的时候还看见流涎宝在门口走进走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身影呢?一禾场谷,引宝一个人再怎么也没办法收拢来。她寻到屋内,就看见流涎宝汗流浃背地倒在床上,睡过去了。引宝火不打一处来,操起扁担就砍,谷都流走了,睡你娘的个×!几扁担下去,像砍在别人身上,流涎宝连睡的姿势都没变一下。引宝走过去一看,只见儿子缩着一团,脸色苍白,双目紧闭,死过去了一样。引宝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凉水,失魂落魄地忙了好一阵子,忙得双腿发软,仍不见动静,眼泪汪汪地正要出去喊人,就听见里面哦——的一声,长长地吁了口气。再进去看时,流涎宝已睁开了眼睛,问他刚才的事,他摇摇头,茫然不知。
一禾场谷被跑暴雨泡了汤,更让引宝放心不下的是流涎宝的这个病。外人不知,引宝是再清楚不过了,她不知怎么才好,暗地里四处寻找药方,总不见效。流涎宝就这么流着涎水过日子,流到四十多岁了也没找到媳妇。引宝也只能认命,孤儿寡母地把日子往前过。
无娘的孩子天照应。一次偶然的请菩萨,鬼使神差地让流涎宝做了马脚,半痴半呆的流涎宝摇身一变,成了半人半神的菩萨替身。这也让引宝略为感到一丝安慰。
自从起了拜菩萨的心,网珍婆从春跟到秋,从秋追到冬,缠着流涎宝的老娘引宝不放,好说歹说,要流涎宝为她下一回真神,让菩萨显灵,帮她看下生前身后的事,好让她死也能闭上眼睛。网珍婆只要拉住引宝,便一把鼻涕一把泪,朝自己身上抹,也朝引宝身上抹。我的姊妹啊,你就帮我这一次吧,菩萨会可怜我的。网珍婆反反复复说自己可怜,说得引宝也觉得她是有些可怜了,只好辛苦儿子给网珍婆下一回菩萨。
两个女人把流涎宝堵在了屋里。
引宝顺手把大门一关,流涎宝就无处可逃了。网珍婆罪人一样,缩手缩脚坐在一旁,引宝把点燃的三炷香插在香炉上,烧了纸钱,要流涎宝净手后,坐到位子上去。流涎宝像小牛犊初次上轭头一样,就是不踩沟。他不是上厕所,就是喝水,不是抽烟,就是挠痒,借口朝外跑,就是不想坐到香炉前的那把椅子上去。流涎宝知道只要他往椅子上一坐,香炉上那股特殊的香味就直朝鼻子里钻,钻得他头皮发紧,浑身冒冷汗,整个人便会随之抽搐起来,抽得缩成一团,抽得连肋巴骨都要被挤断。流涎宝还没做马脚时,就这么抽过,成了马脚抽得更厉害,每抽一次,抽得人汗流浃背,脸色苍白,几近虚脱,好多天都还不了原。这种事他躲都还来不及躲,哪会捉起虱子放到自己身上咬呢?因此,他只有在发病抽搐时,才说是菩萨上了身,从不主动给人下菩萨。个中奥妙,引宝最清楚。
大门一关,流涎宝就像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猪,绑在了屠案上,等着最后一刀。他怕闻到那种香味,左摇右摆,一屁股的不舒服,要不是他老娘引宝守在前面,他真想爬起来就跑。一阵风从门缝中吹过来,流涎宝一百个不情愿,寥寥香篆还是直朝他鼻子里钻,也不知是不是菩萨显灵,流涎宝打了个冷惊,似乎有个熟悉而古怪的东西从鼻子中爬了出来,爬到了头上,流涎宝头皮一紧,菩萨就下来了。抽搐了好一会,菩萨才哼哼唧唧地开始发话,至于菩萨说了些什么,网珍婆又是如何听懂了菩萨的话,那就不是流涎宝的事了。
十
求爹爹告奶奶,钱发了一堆,好不容易邀集了二三十人,涂得贵就带着这些人向医院进发。人群中,有大人、有小孩,还有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婆婆,这支奇特的队伍,高高低低,穿着也是五颜六色,看起来很是打眼。涂得贵走在人群前面,垂着头,没有半点去大闹医院的气概。
刚走出湾子,就见湾子拐角处的路中间坐着个人,拦住了去路。走近一看,才知道是涂老爹。涂老爹拄着根拐杖,搬了把椅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拐角正中,拐角处的路本来就窄狭,涂老爹把拐杖一横,像是从山上下来的山大王一般守在要路口,要想从此过,先留买路钱,一副拦路抢劫的样子。大家都不知道涂老爹的用意,涂得贵还以为涂老爹是要为众人壮胆,临别时,讲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因为他跟茼蒿嫂说起过要去请涂老爹出面的事。涂得贵挨挨擦擦摸到涂老爹身边,掏出烟往涂老爹面前递,被涂老爹拦了回来。涂得财呢?你要涂得财过来,我有几句话要说。涂得财不来,谁也休想从我面前过。涂老爹一句让一行人止住了脚步。
事发突然,涂得贵一下没了主意。跟着来的一行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催着涂得贵快点要涂得财到场。
涂得财所担心的事果然不出所料地发生了。他原本想不要涂老爹出面,花几个钱把人聚集拢来就行,有钱能使鬼推磨,而现在是有钱能使磨推鬼。涂得财相信没有使钱办不到的事。只要人一齐,一大堆人到医院到镇政府这么一闹,还愁钱到不了手?没想到事情节外生枝,搞到非要他本人和涂老爹当面锣背面鼓地来对阵不可。
等涂得财赶到涂家湾的时候,先前的二三十人已走了一半,涂老爹还气定神闲地坐在拐角处,像坐在野地里放牛一般自在。涂得财硬着头皮走到涂老爹面前,装烟,涂老爹不理会,上下打量了一番涂得财才开始说话。
我说涂得财,你这是要把涂家湾的人邀到哪里去呢?涂得财在一旁唯唯诺诺的,我老娘被医院的人整死了,得讨个说法。我们涂家湾的人不能就这样被人欺负吧?大家说是不是?涂得财想先从架势上压倒涂老爹,煽动大家情绪。涂得财把他自己和涂家湾的人联系在一起的说法令涂老爹有些生气。哦,你还知道你是涂家湾的人,我说涂家屋里的老二,你娘老子把你们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多不容易?你们的父亲死得早,你老娘一个女人家,屋里屋外地操持,既当汉子又当娘,劳累了一生,到头来落得了个什么?你们两个儿子,有哪个在疼她?你们两个不成气的东西,有了钞票忘了娘,不说平时,就是过年过节也没见回来看看。涂老爹越说越生气,越说嗓门越高。
开锣了!开锣了!好戏开锣了!先前走了的那些人听说吵起来了,一边喊着又跑回来看热闹。还有不知就理的人都围到拐角上,想看个究竟。
涂得财不敢发作,还是心平气和说,涂老爹啊,您老人家不要发火嘛,一个族的人,无论在家有天大的错,也不能被外人欺负嘛。您老人家大人大量,哪怕我先前有错,您总不会揪着旧账不放吧。涂得财总想把话题朝族人不能被外人欺负这上面引,说着说着就说漏了嘴,这不是明摆着在数说涂老爹因为记恨先前的旧账,才不肯出面帮这个忙吗。涂老爹一听就来气,人无廉耻,百事可为,我记旧账,我记旧账就该把你先绑起来再说。你说你把个老娘丢在家里不管死活,现在老娘死了,血汗都被你们两个忤逆不孝的儿子榨干了,你还在想着从她身上榨钱,你还是个人么?还有你涂得贵也不是个好东西,涂老爹的拐杖指向涂得贵说,两层楼房,空空荡荡的,怎么就容不下一个老婆子呢,居然把她赶到外面住,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于心何忍!于心何忍!涂老爹越说越激动,拐杖把地下戳得稀烂。你老娘死了,是她自己想死了。明明是她自己吞药水死的,与医院何干?关人家医生屁事,关政府屁事。人死了,入土为安,你这么闹来闹去的,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要找政府要几个钱,是吧?就是要用老娘的尸体换几个钱,是吧?你自己闹也罢了,还把乡亲们绑着和你一起闹,你这是人做的事吗?你不要脸我们涂家湾的人还要个脸面呢。如果说你老娘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是你们两个儿子害死的。要我说,你要闹,要去告政府,按家法族规,我们还要告你呢,告你个忤逆不孝,告你个虐待老人,我看你跑得脱?
涂老爹越骂越气愤,涂得财怒火中烧,又不好发作。围观的人群看了场好戏。
十一
网珍婆死前是有过征兆的,只是人们没往那上面想。
秋过后就是冬。田里的稻谷也收拢来了,整个湾子睡着了一样的闲,闲得只剩下白天太阳,晚上月亮。
初冬的小雨,下得人眉眼不睁。涂家湾被雨水泡成了一块嫩豆腐,似乎一点就破。
网珍婆的屋榻子里,一夜之间,长出了一片黄白相间的狗舌头一样的霉斑,连土坯子砖垒起的灶台上都长得一块一块的,一脚下去,吱溜一声,踩着了鸡屎一般。网珍婆低头一看,床底下不但长满了这些东西,还不多不少长出了三窝青草,草叶子嫩黄嫩黄的,香扦子般粗细,还在一个劲地往上长。床底下长草,不是好兆头。网珍婆想,这是不是预示着我已不久人世了呢?从春到冬,网珍婆的身子骨大不如前,老黄狗的死使网珍婆本来就很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人都是要死的,更何况一条狗呢?死了,死了,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
网珍婆缠着流涎宝为她下了回菩萨,菩萨究竟说了些什么,好像只有网珍婆一个人明白,只有她一个人大彻大悟了 。
大彻大悟后的网珍婆喜欢垂着两只手,在湾子里转圈,大家以为她丢了什么宝贝东西,等到网珍婆真的死了之后,人们才明白,网珍婆那是丢了魂呢。
那天网珍婆突然把儿子涂得贵拦在了门口,大声大气地说,给我五十块,我好去还债,这也是你该给我的。网珍婆平时见了儿媳妇像老鼠见了猫,跟儿子也不多说一句话,突然拉着儿子要钱, 一下子把涂得贵搞懵了,涂得贵也没多想,顺手给了她几十块钱。转念一想,这才怪了,她要钱干什么呢?
网珍婆就这么在湾子里转着,并不是等人家告诉她谁家又有了喜事,要请她去喝喜酒,而是等着那些曾经有恩于她的人说话,并且说些断头话。她涂大伯,几时几时借了你三块钱,还你了,不能欠来世账啊。她大爷,几时几时挪了你五块钱,还你了,得罪了您郎的事,还望大人大量,一笔勾销。还有几个人接过网珍婆手里的钱后,站在那里,摸着脑壳想半天也想不起来是不是真有借钱这么回事。有些人情还不了的,她也一一检过。茼蒿嫂那里,她一再说,多谢,多谢,今生还不了情,来世相报了。引宝那里,网珍婆专门去烧了几炷香,磕了几个响头。
网珍婆一边朝湾子远处的三支渠走,一边不时地停下来看看天,看看路,看得无比留恋。碰上了哪家的孩子,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看到一头牛,也用手摸摸牛厚实的脊背,她甚至煞有介事地跟路边的花花草草说话。大家也没在意,只有茼蒿嫂有意无意地说了句,网珍婆这是怎么了呢,不是在辞路吧?
河里有水,坡上有绳,那是自寻短见。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那是阎王爷要勾你的魂。网珍婆死既没上吊,也没投河,她选择了吞药水的死法。
这天早上,有人看见她穿了件干净衣服,手里拎了个瓶子之类的东西,在湾子里轻摇薄摆地走,还以为她是去哪里走亲戚呢。等到流涎宝发现时,网珍婆其实早已死在了三支渠边上。
没有人能知道网珍婆临死前想了些什么。她肯定是坐在三支渠边上好一会,她会远远地望着即将要离开的湾子,即将要离开的熟人,还有那条她无法安顿好的老黄狗,她心里会想,这下总算是解脱了。她不需要再看儿媳妇的脸色行事,不需要再惦记大儿子二儿子突然良心发现来看她而找不着她的人,不需要再有劳乡亲们告诉她哪家屋里又有喜事,好让她去吃点残羹剩菜。她相信是她前世没修好,今世得受罪。能像涂老爹那么风光地过回生日,死了都是一脸的笑。转念一想,那又怎么样呢?涂老爹再怎么风光,他能长生不死吗?死了,死了,一切也就了了。自己的苦自己受,怨不了别人。她也就不愿连累任何人,让自己死在野外,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要是发一次大水就更好了,让大水把她的尸体漂向大江大河,送到一个来世能享福的地方。她见风流泪的眨巴眼,最后肯定会有两滴清泪。
一个本不该久活的人死了,也没有多么悲恸。如果是寿终正寝,那就是白喜事。涂家湾一些上年纪的人说,这下好了,网珍婆到好处了,享福去了。脱离人间的磨难就是享福。
十二
网珍婆的尸体从远离湾子的三支渠抬到镇医院,又从镇医院抬到涂家湾,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停放在了涂得贵一楼的堂屋里。像一袋没卖出去的谷子,又搬了回来,丢在了家里。
请来的几个道士,把网珍婆被糊成了一纸扁平的牌位,插在往日用来量粮食的升子里。牌位上写作着:大懿德涂母张网珍之灵位。在网珍婆灵牌的周围还有请来的诸神、请来的祖先等人的牌位,那些人是网珍婆都不认识的,他们把网珍婆挤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
灵牌供在进门右手边的桌子上。桌子下面是一个破瓷盆,里面烧着纸钱。离瓷盆不远处,铺了条烂麻袋,预备着有吊孝的来好在上面下跪作揖的。桌子后面,两条长凳,一块门板一铺,网珍婆不声不响,仰面朝天地躺在上面。她已经不再看人的脸色行事,也不怕躺错地方了。涂得贵不知从哪个地摊上买来的一套水货衣服,也不管合不合身,跟她套在身上,看上去就像给雕刻的木人儿裹着一身新衣服。脸上害羞似的盖着张黄裱纸,手里塞了条灰色手绢,他们果真把那个叫网珍婆的人打扮成了去走亲戚的模样。网珍婆两只脚被人用索线牢牢拴着,拴得逼直,拴住的脚不会倒向两边。这回网珍婆即使是再坐起来,也不能下地正常行走了。
在几个道士的劝说下,涂得贵为网珍婆做了堂渡桥法事。这些道士也就是湾子里的几个年轻人,他们既不出家,也不修道,谁家有了白喜事,拂尘一拿,道袍一穿,做一堂法事,明码实价,给钱就行。道士们说,多的钱都出了,再加几个钱,为老人渡个桥,功德也就圆满了。
这天晚上,涂得贵门前禾场上凭空搭起一道奈何桥。奈何桥是用大方桌一层层码起来的,底层四张方桌并排铺开,第二层三张,第三层两张,顶层上摆一张桌子,看上去层层叠叠,坎坷不平。这道虚拟的奈何桥险象环生,生前积德行善的人会畅通无阻,作恶多端的就得小心翼翼,一旦跌落桥下,便会万劫不复。穿戴整齐的道士拿了拂尘在前面引路,涂得贵捧着灵牌,领着一行人跟在后面。昏暗的灯光下,道士牵引着众人,小心翼翼地送网珍婆走过奈何桥,每走一步唱一段经文,从桥的这头走向桥的那头。夜深人静,冷风一吹,道士头上帽子上的两条飘带,如同风筝的尾巴,在空中绞动,似乎一不小心便会飞得无影无踪。涂得贵捧着灵牌,走着走着,突然嚎啕大哭起来。自从网珍婆死后,他被人赶得四处乱跑,没一滴眼泪可掉。他突然感觉到过了这个奈何桥,那个曾被他们当作嫌物的老娘,只怕是再也不会在眼前晃来晃去了。怎么说走就真的走了呢?他甚至还想,如果老娘再活过来一次,他一定要让老娘住进楼房,好汤好水地服侍她几日。
网珍婆为什么在死过去了之后,又突然坐了起来呢?是她有未了心愿,还是为自己寻短见的事感到考虑不周,有些后悔了呢?没有人再去追究。听说,镇医院还是拿出了一笔钱作为安葬费,要不,网珍婆的葬礼还办不了这么体面。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