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访
2015-09-29肖德林
肖德林
1
大伟所在的扬州城,城市不大,名气不小。
名气不小,是因为城市历史长,发生过一些大事,特别是汉、唐、清,城市的旧影躺在唐诗宋词里,那就不得了,哪个人没学过唐诗宋词!大伟热爱这个城市的文化。这么说吧,大伟在文化馆工作,是有文化情结的人,有了文化情结,就显出了与周边人的不太合拍,有股藐视别人的意味,人家腹诽,大伟更尴尬,久而久之,大伟宁愿不与人打交道。
不是家里的固定电话停机,大伟恨不得把手机扔了。因为这个手机对他,好像真的没什么用,难得有个电话来,大多数还是推销什么什么的,烦了,大伟也会对电话大吼几声,然后不管不顾地揿掉按键。不过,尽管不愿意,大多数时候,大伟还是能听他们把话说完的,因为大伟自认是个好脾气的人。
现在手机突然响起来,蓝色的荧光穿透夜晚的桌面,大伟手机铃声选的是高山流水的曲子,现在一遍遍冲洗桌布上的青山和苍松,春风拂大地般,大伟在曲子里流水将尽的时候按了接听键。
电话是父亲的。父亲先咳嗽两声,然后才开始说话。父亲说:吃过啦?大伟稍微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突然意识到父亲看不到他点头,加重语气说:吃过了,你呢?父亲沉默一下,说:我也吃过了。大伟等父亲的下文,半晌没声音。大伟追问一句:有事吗?父亲又激烈咳嗽了几声。没有来由的,大伟的心抖了一下,他听出了父亲话里的犹豫,揣想着什么难以言说的事,不会父亲的身体又出现什么状况了吧?父亲现在像盏油灯一样,飘飘忽忽地燃烧,大伟担心哪天一阵风来,就把这盏灯给吹灭了。父亲是孤独的,自从母亲走了以后,更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过日子。父亲住在老城区,老城区与新区距离不是太远,但是来去就是不便,汽车开不进去,得步行,自己回老屋的次数越来越越少。要父亲和自己生活,父亲也犹豫,看看儿媳妇的脸色,惶惶地摇摇头。大伟在父亲面前,就有了一点愧疚,这愧疚埋藏在心里,自己知道,父亲明白。
父亲也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但是不知道啥原因,不太来往,在大伟的记忆里这叔叔姑姑基本不大上门,各自成家后更是难得。
父亲说:我昨天又整理了一下你爷爷留下的一些东西——
大伟竖起耳朵,父亲又沉默了一下说:发现了一幅侍女图,你知道是谁画的,严从,你给我查查这个人,最好找个人鉴定一下。父亲喘了一下气,我还是有点担心是假的。大伟的心突然猛跳了几下,血一下子涌到脑袋上,感到了自己脸上的温度在上升,对父亲说:我来……想想办法,家里有这样的宝贝,怎么没听你说过?我马上到你那儿去。
眼下,这个城市时兴收藏,叫“躺着就把钱挣了”,特别是书画,到了逢画必贵、看字见长的地步,甭管真懂字画假懂字画,家里都要挂上几幅,不管真赝,要的是个品位。清朝时候,这个城市曾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画派,叫“扬子江画派”,别人都是画梅兰菊竹、四时山水,只有这个严从,只画仕女,卓尔不群,因为他年少时就在皇帝御书房当过差,甚至陪皇帝画过画,看尽天下美色,落在笔底,自然活色生香。他的画流传下来的非常少,收藏市场上是高端抢手的奇货。
2
大伟撂了电话,开上自己的车,脑子一直在想,找谁来鉴定呢?自己混成这个苦逼相,连个拿得出手的朋友也没有,更遑论鉴定专家。其实馆长据说是个专家,但是大伟就是不想请他,对这个上司,大伟总感觉远离一点好。
车子路过火车站,一列火车正出站,喊破了嗓子似的,狂奔而去。大伟喜欢一个人开夜车出去,到火车站,看看那些即将到远方去的人,心里无限羡慕,漂泊有时候是需要资本的,你得有时间有闲情,还要有闲钱,有时候沿文昌路,到大润发超市,看着那些拎着大包小包的人,人间烟火,也这么令人感动。胃子突然有点隐隐疼,还伴着悸动。四十多岁了,人生有谢幕的苍凉,但是身体倒是闹腾开了,先是头发,仿佛一夜间就花白了,接着是皮肤,小毛病不断,脚丫里生癣,皮肤上生痒,抓着抓着出来一串疙瘩,总也不退,发现是癣,或者哪天皮肤上出现一点黑斑,慢慢变成一颗黑痣,皮肤上总是生出一些毛病。慢慢地,由表及里,器官也渐渐不安静了,如这个胃,一说胃不好,就有人开涮:大伟嫌位子不行了,要动。大伟苦笑,自己一个在文化馆编编小报的人,哪里还谈什么“位子”。
车子没地方停,狗咬尾巴似的转了几个圈,能停的地方都占着,一夜之间,城市成了一个大停车场。街上雾蒙蒙的,不是雾,报纸说是霾,是灰尘,不仅影响肺,影响心脏,甚至影响生殖,报纸上在呼吁学生停课。不知一下子从哪里钻出这么多霾,还长期盘踞不走,它倒成了主人,人们一下没有了主意,心里乱糟糟的。这个霾对父亲的病尤其不利,父亲是“老慢支”,这种天气就喘成一只虾。
忙了半天,大伟终于找到了一个车位,安顿它比安顿个人还难。
昏黄的灯光下,父亲蜷缩在床上,歪着头,果然气喘,这个讨厌的霾,大伟心里骂。父亲床头的电话,忠臣似的束手低头而立。大伟给父亲倒了一杯茶,垫高了后背的被子,静静地坐着,看着父亲艰难喘气。父亲突然明白什么似的,指指床头小桌子。大伟看了一眼桌子,桌子上一幅古画,还半包着黄黄的旧报纸。大伟担心的是父亲的病,说:我们去医院吧?父亲摇摇头:没事,只是这两天嗓子痒得特别厉害,歇歇就好了,老毛病。大伟歉意地摇摇头:要不,你还是……住到我们那边去?父亲抬起头,看了一眼大伟的眼睛,摇摇头说:我还是住在老屋,一个人,惯了。
大伟徐徐展开这副古画,线条粗疏灵动,仕女目中含怒,画幅上透着某种无奈与悲切,这个女子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病弱无力,一股气穿透她薄薄的身子,朱唇半启,似有斥责之语破纸而出,背景是漫漫长江。再看看题款、印章,果然是严从,那几个字手舞足蹈,狂乱得像天书。
父亲竟然藏着这样一件宝贝,亏他口紧。
自己说它是宝贝没用,得有专家说。专家说了,市场才能认可,这道理谁都明白。父亲说:你也四十多岁了,不能总窝在文化馆编小报,据说你们馆长特别喜欢字画,给他看看?
大伟轻笑了一下,未置可否。
父亲自己当了一辈子供销社的售货员,到老了,操心起儿子的位置问题,似乎有点超出他的能力。巴拉家里人倒是爷爷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区的文化馆的干部,这个也是大伟为什么能在文化馆编小报的原因。父亲本来让大伟把画带回家,大伟想想说:画你留着吧。老屋的氛围与这画配得上。大伟想,别人说自己不着调,原来自己也是张褪色的画,只有在老房子才能有生机,呼吸着熟悉的气息,身体酥酥的,一下子,静下来。再看家里的木板壁、小砖铺地,还有堂屋里的几个木柱,甚至旺砖屋顶,它们溢出的气息与这张画早融为一体了。
大伟不想把他们生生剥离开来。
3
在回去的路上,大伟脑子里想到了一个人,余力,报社的记者。
大伟跟余力并不太熟,见过两三次面。余力当时征订报纸。现在的记者不好当,不仅要写文章、搞活动,还要推销报纸。余力就是向大伟推销报纸的,大伟当时笑了,我一个文化馆编小报的,一无权二无势,哪里推销?余力一脸诚恳,看看你那些作者么?大伟说:我们那些在乡镇搞文学的人希望你免费赠送还差不多。余力眼里希望的光点在缩小、黯淡,大伟不忍心,当着余力的面打了两个电话,竟然征订掉一份,余力感激地擂了大伟一下:以后有啥事,哥说话!
大伟想,明天早上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给余力打电话,但一直拖到快中午。馆长交办了一个临时任务,推不掉,只能灰头土脸地干,大伟是个不轻易驳人面子的人。到中午的时候,大伟心里就觉得这事放不下,不知道找余力,会不会给报道一下,更不知道,报道一下会有什么效果。
余力比大伟想象中热情:这是个好新闻!但余力提出来,他要看画,他要拍照片,还要采访大伟。大伟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说:你还是采访我父亲,我对这幅画没研究。关键馆长交代的事还没做完,小报下午要发排到印刷厂,我陪你去一下,就回文化馆。余力在电话里奚落大伟,你知道严从一幅画多少钱?如果鉴定是真的,你一辈子吃喝的钱都有了,还上什么破班呢?
大伟突然兴奋起来,这幅画价值连城呀,父亲难道是想借势炒作一下?现在是个讲究炒作的年代,大伟懂。什么破馆长!一种东西突然从大伟的心里长出来,似乎瞬间长大,大伟知道它很庸俗,没办法,它就有这股邪劲。心中有了这东西,大伟知道,眼下这幅画就是他最大的事,大得他不能随便说话。
余力帮他说,余力在报纸上说。
经过半天采访,老爷子也很兴奋,红光满面,虽然不断剧烈咳嗽。余力不断调动老爷子的情绪,大伟担心老爷子兴奋过了头,会乐极生悲,不断给余力使眼色。余力不理他,只管唾沫横飞,拍照,不停地拍,提问,不停地提问,间或还不断地与外面的专家连线,电话不断,一会摊手,手机没电了,大伟心里说好,哪知道余力用了大伟的手机,把它打成了热线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大伟说:新闻就是要加点油加点盐,再不然谁关心你这画?当然更重要的是加薪,烧得旺旺的,谁来添薪?余力摇摇手机,就是电话里的专家呀,专家就是柴火,你就甭心疼那点电话费。大伟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一顿饭是少不了的,大伟咬咬牙,到最高档的“春风忘”订了一桌,专家云集,以前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名字,都坐在自己的身边,其中最著名的丹羽先生更是摇头晃脑,唾液横飞。大伟自己倒成了局外人。
大伟和父亲满怀希望静候报纸上的声音。
余力的报道在报纸上是整版,这个版子像颗炸弹一样,震得不少人“啊”了一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馆长突然趿拉着一双棉拖鞋,出现在大伟的面前,面无表情地问大伟昨天的事为啥没办。大伟已记不得馆长上次光临自己办公室是什么时候了,有事打个电话,电话就是他张大的嘴巴,今天显然是想和他谈谈心,因为交代的事未办,这是第一次。大伟嗯嗯地有点心不在焉,心在报纸上呢。馆长有点意外地看着大伟,突然就有点愠怒了。馆长就看到了那张报纸,看到一个整版的报道。馆长更加愤怒,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凭他丹羽的一口黄牙说真的就是真的啦,嘁——馆长的头发早就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在头上盘成一个大旋,此时全部脱落下来,馆长看上去就有点猥琐。
大伟立在桌旁,面露微笑。
这时手机响了,是父亲,从他的咳嗽里感觉到他的愉快。大伟莫名地一阵紧张,看一眼馆长的秃头,馆长边看报纸边骂丹羽,后来就成了自言自语,忘记了大伟的存在。大伟现在突然决定搬回老屋去,与父亲一起守护那张古画。所以他对父亲说,今天回家,就赶紧挂了电话。再看馆长,趴在桌上,指甲一个一个地划过小蝌蚪似的黑字,眼睛几乎已经贴在报纸上,一摞长发落下,窗口一阵乱风,馆长的脸浮动起来。
馆长突然啪的一声,拍了桌子,胡说呢,这幅画怎能现在才出现?这个丹羽又想干什么?整天以专家自居还不够,想把个赝品糊弄成大师代表作?想干啥呢?你说——
馆长是收藏字画的行家,大伟不知道说什么,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当,让馆长暴跳如雷。微笑,微笑是武器。大伟捏捏出汗的手,暗自叮嘱自己,千万别一冲动,说出这幅画是自家的。
好在,一会,馆长贵臀抬起,趿拉趿拉地走了,背影是愤懑的。
大伟呆了一下,点燃一支烟,脑袋在烟雾里浮浮沉沉。大伟自己想搬回老屋住,担心老婆不同意。果然,电话里老婆反问:老头子为啥不把画给我们,放到新家里不更安全吗?大伟咳嗽一下,说:爸爸是要我拿回去的,我没拿,这幅画伴了他一生了。还有些道理,大伟想想没说,这些道理很“酸”,在下岗女工的眼里根本不是道理,大伟想想还是咽了下去。好在,不说,也就过去了,这个女人在生活中是个面条型的女人,给点温情就找不着北,稀里糊涂,不较真,这是缺点,也是优点,虽然自己混得苦逼,但是,这个女人几乎没有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倒是大伟心疼她,希望她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大伟心软了软:我暂时住过去。女人在那头说:随你,随你,这个家也只是你的一个旅馆。大伟“嘁——”了一声,就挂了老婆大人的电话,轻松掩面而来。
4
父亲对大伟的突然闯入有一种意外,似乎失而复得,显示出莫名的不安,一种无法言说的喜悦,说话的嗓门不知不觉大了。大伟看着父亲,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熟悉,只是缓慢了,似乎是电影在放慢镜头,心里有愧疚,自己离开这一切太久太久。屋子里的气息像母亲的羊水一样,把自己领回来路。当年这个屋子非常拥挤,还有爷爷,叔叔一家,不知为啥姑姑一家也住在这屋里,屋里连个伸脚的地方都没有,但是爷爷很满足,坐在天井的藤椅里,手里卷本线装书,不时抬头逗屋檐下的小鸟,这时阳光好呀,洒满了一院子,爷爷伸个懒腰,回头对屋里喊:大伟,给我加茶,滚开的!大伟一般在斗蛐蛐,听了喊,扔下小棍子往厢房跑,煤炭炉上成天有个铜水壶,一年到头冒着热气,那是爷爷最喜欢的,他要滚开水泡茶叶,茶叶是魁龙珠,富秋茶社特别窨制的。现在父亲也有喝茶的习惯,一个人,电水壶烧一瓶水,喝一天,有点落寞,没有爷爷喝茶的地动山摇。
父子俩坐在灯下看画,父亲的手轻轻摩挲着毛边说:这幅画的裱工了得,是扬州当时最好的裱匠裱的,三分画,七分裱,光这个裱工就很值钱。现在的裱匠哪有这么细密,他们把它当活儿干,老辈裱匠可不是这样,把它当个人,在和它说话呢。大伟眼光重重地落在这张酥酥的纸上,现在这幅画长八尺,宽三尺,糊裱朴素、凝重,甚至还有淡淡的墨香,表面一层薄薄的发黄的丝绸,似要掩盖这仕女满腔的怒气。父亲说:它出世了,离开我家的日子也不远了。那馆长真懂画吗?大伟知道父亲的意思,笑笑说:他懂个屁!父亲有点怜爱地看看大伟,摇摇头,露出一丝微笑,含着点伤感。
睡在父亲的脚边,安然入梦。
手机的铃声把大伟弄醒,天已经亮了,话筒里是余力兴奋的声音:懒鬼,快起床,省里的专家马上到你家,收拾,收拾,这专家的台架不是随便搬得动的!余力的声音因兴奋而嘶哑。大伟说,市里的专家不是看过吗?还有丹羽。余力说:市里专家算个啥,丹羽在省里专家面前只能是个小学生,这事小不下来了!
大伟后来想专家就是专家,说出的话,撂地上就能砸出坑来。省里专家说:这是一幅真画,无疑,这是国内发现的严从的第五幅画,其它四幅都在各博物馆藏着,这是唯一一幅在民间发现的严从画,难能可贵,保护得这么好,更加不易。专家又说:当时严从在扬州已是穷困潦倒,几乎吃完上顿没有下顿,最后竟是被饿死。世态炎凉,天地悲怆,一生大起大落,落得死不如犬。专家对父亲表示了无限谢意,这不是你吴家的事,这是整个城市的财富!大伟给专家弄得热血沸腾,果然父亲干了一件大事。专家说:严从中年右手病废,改以左手书画,号称“左画圣人”,还特治了一方“一臂思扛鼎”印,他的所有题跋都是左书,不是题在右上,而是在左中,写得最顺手的地方,他会藏,这幅题款就藏在仕女的裙幅边,这无法模仿的。专家后来对这幅画的裱贴也赞不绝口。令大伟惊异的是专家对着这幅画竟然留下了眼泪,是的,真真切切,专家的嗓子突然就粗了,身体软软的,几乎要跪倒。余力边拍照,边猴子似的跳着忙。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余力对糊裱工艺能说得头头是道,专家问他哪学的,余力谦虚地笑笑,家传的,家传的。大伟想,找余力报道,真是找对了人。
送走专家,家里寂静无声。父子相对,似乎有许多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第二天,余力的报道,又是整版,斗大的标题,吓人。100°C的开水,又给他烧了一把。大伟对余力说,这次是彻底给你炒糊了,我都不知道如何收场。余力说,这不够,还要搞作品研讨会,还要搞展出,吓得大伟一个劲地求饶:哥们,三分帮人真帮人,七分帮人帮死人,你收手吧,求你了,报纸上你报道我们虽然是化名,但是只要认识我家的,哪个看不出来?老爷子经不住折腾了,别把个老命搭进去。余力电话里,也不悦:我又是采访又是请专家的,我何苦呀?嘁——
一个傍晚有人找上门来了,是多年不见的叔叔和姑姑。
5
姑姑明显老了,原来杨柳般的腰身突然粗糙成一只大坛子,头发也花白了,扎着的暗红色的围巾,明显显得老气,脸上的皱纹波浪一样肆虐,在大伟的记忆里,姑姑从爷爷驾鹤西去,几乎二十年没踏进这个家门。叔叔倒显得年轻一些,但是明显没有姑姑张扬,缩着手,站在一边。他们拎来一小袋水果,此时在桌上显摆,大伟看出那是两斤苹果。姑姑最小,最受大伟父亲疼爱,所以在父亲面前还是显出泼辣无拘,叔叔可能从小是父亲的小跟班,在父亲面前还是有点畏惧。
父亲笑了一下,冰面上裂了道纹,示意他们坐,他们没理睬,姑姑掏出了报纸,指着上面的画,说:大哥,这个收藏者是你吧?大伟紧张地瞟了一眼桌上,好在不知什么时候,画已经给收起来了。父亲看一眼姑姑,再瞟一眼叔叔,点点头:不错。虽然父亲轻轻吐出的是两个字,但大伟感觉的是两颗炸雷,炸得屋子里灰尘尽落。姑姑提高了音调,回头看了一眼叔叔:果然是他。叔叔好像受到了某种鼓励,急促地跳上前: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吴家的大事我们也应该知道,当年父亲分家的时候,可没这幅画!父亲沉默半晌,抬起头,眼中就有了悲哀。
这幅画是我从父亲手里买来的。父亲摇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你们没喝酒吧,今天上门不会都说的醉话吧?
叔叔舔了舔舌头:还喝酒?我和妹妹都气炸了!你怎能这样当我们的哥哥。你当年不是说这幅画卖了八千块,给父亲印了诗集,怎么还在你手里?
父亲苦笑了一下,盯着姑姑。姑姑倾一下上身,干渴的鹅子一样伸长了脖子,脖子上暗红色的围巾,此时在她手里不安地扭动:别看我,这事你就是不对,这幅画也有我们的份,你就走到天边评理,你都没理!
围巾随着姑姑的手大幅度地跳跃着,张扬着怒气。
父亲摇摇头,当年谁能肯定这幅画是真的?悲伤再次漫过他的脖子,他的脸。他突然有点喘,喉咙里塞了块布,这块布塞得他低头难语。姑姑和叔叔,对看一眼,一齐瞪着父亲。
一股怒气在大伟的心里升腾,他回头瞪了姑姑和叔叔,剥了一瓣橘子给父亲。但是他们还没有走的意思,他们等着父亲吐橘子种子似从嘴里吐出答案,但父亲这颗橘种子没有吐,而是嚼碎,咽了下去。
父亲说:我们身为吴家的子女,都应该保存好祖上的遗物,父亲不在了,但是他的东西还在,它每天伴着我们,告诉我们别忘了吴家这条根。
叔叔突然冷笑起来,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反驳:你姓吴吗?你跟吴家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要以吴家长子的身份跟我讲话。
叔叔用吃奶的劲一拍那几只苹果,苹果们经不住拍,纷纷滚地逃命。
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姓什么,我们无父无母,我们就是一颗尘埃,来自何方,又飘向何处,不知道。我们的……父亲收留了我们,我们对他,对吴家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没有吗?
父亲大口大口地喘息不止,那股怒气终于冲出了大伟的胸膛:够了,你们够了!
大伟拨通了120。
经过一番折腾,父亲在医院总算安静了。第二天早晨,倚着病床,父亲说:我们这个家确实是五湖四海,不容易。你爷爷,他是天下第一善人,我违背了他,虽然当时不能肯定这幅画是真画,我确实动了贪念,我直觉它是真的。父亲喘口气说,我对不起他老人家。他们说得对,我不是他们的哥哥,我,他,还有你姑姑,家只有一个,小儿堂。我们都来自那里,我们都是孤儿。
吊针药水一滴一滴地注入父亲逐渐枯萎的体内,缓缓地,透着晶莹。
大伟的手机响了,高山流水的曲子漫过雪白的病房,大伟现在怕接手机了,这篇报道出来,扬州城好像突然兴奋起来,因为余力用大伟的电话打专家,这个号码就外泄了,不断有电话打到大伟手机上,现在来电显示的是余力。大伟看了父亲一眼,父亲目光迷离,沉浸在过去的岁月。大伟捂着嘴巴到了医院空旷的走廊。
接完电话,大伟看看父亲的吊水,父亲突然回过神来,示意大伟坐。你爷是个书画痴,一生没结婚,所有的钱都用来收藏书画。那个年代,肚子还没填饱,没有人收藏这些东西,20元钱能买张郑板桥的画,到了文革破四旧,不知道烧掉多少古字画,现在拿一张出来,就能换一户房产,那时人……唉,怎么那么傻,你爷爷的字画也基本都烧了……他是个善人,他像收藏书画一样把我们收藏进吴家,我进吴家门是1955年,我已经10岁。你叔进门时也才6岁,你姑姑就更小,只有4岁。我们一家在你爷爷庇护下,倒也其乐融融。一年冬天,北风吼吼,你叔带你姑走丢了,我们四处找不见,你爷对着大风嚎啕大哭,后来我在郊区的一块田里找到他们俩,他们不知怎么走进郊区的胡萝卜田挖萝卜吃,两个人在田地里睡着了,差点冻死。我流着泪对你爷说,我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唉……
沉默不语。
这幅画差点被卖了。缓了一下,父亲说。大伟看着父亲,父亲蜷缩在床上,像一只受伤的猫,大伟感觉到父亲的虚弱。你爷爷临终几年,要把自己的诗印成集,差钱,一个香港商人不知怎么打听到你爷手里有严从这幅画,愿出一万元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可是一个大数目,能把人耳朵震聋,但是亏得这个商人弄不清这幅画的真假,交来了3000元订金,说好把画送给上海的专家鉴定,如果是真的再交剩下的钱,但是不久,我想这幅画不能流出扬州,不能流出中国,经过我劝说,你爷爷也有悔意,我拿着他的信到上海找到那商人,交回订金,欲取回这幅画,可是商人哪里舍得给,后来干脆躲我。这个商人长得一副清瘦精明样,我围着他的住处整整转了三天,他没肯再见我面。没办法,我又回扬州,把病中的老爷子搬上轮船、搬上火车,背上汽车,与商人争吵了两天才要回这幅画。
大伟给父亲喝口水,给他捶捶后背,说,你歇歇再说。
父亲顿了一下,摇摇头,不要紧。
画是要回来了,但是你爷爷的诗集还是印不成,不完成他的心愿,作为吴家的长子,我寝食难安,他虽然没有生我们,但对我们恩重如山。家里实在穷,后来你爷对我说,在扬州,不管是谁,只要出8000元印诗集的钱就把这幅《仕女图》卖给谁。唉,那时候扬州没有几个人收藏字画,更没人愿意出8000元钱买一张轻飘飘的纸,我到哪里去找买家!我后来没办法,你知道,我朋友多,我东挪西借,凑足了8000元,给你爷爷,说有人买下了。你爷根本不知道,这个买家其实是我。我不知道这幅画后来会如此值钱,我动了贪念。你叔他们一直怀疑这幅画的去向,因为他们从来没看到过买家,几次提起都被我生硬回绝。这幅画像个脓包一样在我们间埋伏着,把我们的情谊侵蚀得一干二净。诗集印成了,你爷爷也撒手人寰。你爷爷像个钩被的,东拉西扯地把我们这几颗心缝合在一起,你爷爷去世,这些心訇然崩裂,也许,它们本就不应该在一个胸膛里跳动。再加上这幅画里埋藏的怨怼,终于使得兄妹成了陌路人。现在,他们终于上门算账了……
大伟想起来,老城区家里壁橱里是有一堆蓝色的诗集,好像叫“鉴湖集”。对,鉴湖是你爷爷的号。父亲回答时迸出一丝欣喜。大伟心下惭愧,因为是古诗词,自己从来也没把这诗集当回事,任其自生自灭。哪知道,这是爷爷的灵魂在说话。
大伟回家,翻出爷爷的诗集,果然有得这幅仕女图的记录:得之是非场,都付春风中。什么是非场,为何要付春风?大伟没想明白,但,这似乎不是一个好兆头。
6
叔叔和姑姑把他父亲告上了法庭。怕父亲受不了,大伟隐瞒了消息,但他知道,这是薄纸包烈火,瞒不了的,父亲必须上庭应诉,只有他说得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伟想,能瞒一时是一时。大伟现在很后悔利用媒体不当,惹火烧身。那天余力打电话来说,有人给他打电话,追问报料者姓名,大伟就知道大事不好,但不知道叔叔姑姑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这个家缺少的原来是血缘的颤动。现在余力告诉他,这个人要把他们告上法庭,理由是这画也有他们的份。大伟在电话里着急地说:你劝劝他们呀,别把这事弄得满城风雨,怎么说,我们都是一家人。余力顿一下说:不……你错了,我要鼓励他们,让他们上法庭,让地球人都知道这幅画,这幅画的价值,呵呵,你家就准备数银子吧!
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余力的电话,大伟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颤抖,他怕了这个电话。
父亲的病突然加重,呼吸越来越困难,有两天吸痰机一会儿就要上一次,眼睛甚至有些迷离。终于有一天,医院下了确诊通知,父亲哪里是什么气喘,是肺癌。他自己硬扛着,大伟长期对父亲的忽略终于酿成了大错,大伟偷偷面壁而泣。医院要切肺,父亲死活不同意,闹着要回家,最后妥协,再在医院待段时间,病情稳定了回家,保守治疗。
果然,余力又登出了报道:《兄妹欲法庭争名画》。大伟非常生气地对余力吼:你这是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叔叔和姑姑从此消失,他们等着法庭相见,他们没有时间在父亲的病房出现,哪怕一次。原来大伟还想,算了,一家人,补偿他们一点钱吧,毕竟曾经一个锅里吃饭,现在,大伟改变了主意。你们说共同财产,可是我父亲已经出钱把画买下来了,算屁共同财产,你们当年为什么不共同出钱买下这幅真假莫辨的画——大伟想。打吧,打吧,父亲反正已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吴家早已不复存在。至于父亲说为自己升迁,把这幅画送出去,现在这幅画满城风雨,哪个还敢要?那个自称专家的馆长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收,父亲越来越幼稚了。
春天了,天气非常明媚,曾经肆虐的霾也终于偃旗息鼓,天气预报中的霏霏小雨一直没有来这个城市报到,现在外面满地阳光,暖风一吹,所有的空地呼啦啦全长出绿油油的青草、小花。春天就是给人希望,父亲从鬼门关暂时算闯过来了。空气好,父亲就精神。父亲早上醒来,伸了伸手,算伸了个懒腰,气色也不错。大伟的欣喜一点点从心里漾出来。父亲突然问:要清明了吧?大伟算了一下,是不远了。父亲突然就不安了,说:我要去瓜洲。大伟一下子不明白,爷爷和妈妈的坟根本不在瓜洲,在干孤山。大伟说:你放心,爷爷的坟我清明会去祭奠的,你安心养病。我要去瓜洲。父亲又说了一遍,很急迫。
大伟征求了医生意见,医生沉吟一会说:也不要紧,春天到郊外散散心,对病有好处。
瓜洲不远,半小时车程,但是大伟只是路过,从来没有下过车。父亲在瓜洲要找的果然是一座坟,扬州城不少人过去都把先人送到这里安息。
大伟的耳畔是长江千年不息的涛声。
父亲说:当年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幅仕女图的价值,除了你爷爷,只有这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裱这幅画的,名字叫余海。大伟听了这个名字,心里一惊,莫非这个余海和余力有什么瓜葛,他记得余力说过他对糊裱工艺的了解是家传。父亲继续说,文革前,你爷爷要我把这幅画送给余海裱,但是后来文革闹起来了,我们就把这幅画忘在余海家,一直到文革后,你爷爷突然想起了这幅画,你知道这时家里收藏的书画都已经被烧光,我试着上门去取,老先生竟然把画裱好,藏在家里,专等取画人,这一等,就是十多年。最后他非常爽快地原物奉还。唉——,我们当时竟然没有多付一分钱,你知道他是行家,有一万个理由推脱的。他死后,据说葬在了瓜洲。我找过,但没找着。
大伟把父亲搀扶出车,坐上轮椅,在路边寻寻觅觅,问路人,没有一个人能说出余海的安息之地。这一片因为修路,又开发商品房,坟可能早被平了,大伟想。
不远处就是江边了,大伟怕父亲受不了风寒,说:我们心意到了,余老先生在天之灵一定会看见的,我们回去吧,时间长了,医生这一关过不去。
父亲点点头,贪婪地看着长江,浊浪滔天,白茫茫一片,随风摇曳的芦苇像在和他打招呼。父亲指了指一座不起眼的亭子,说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下吧。父亲笑了一下,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裂帛似的。大伟的手机响了,一看是余力的,大伟心尖一颤,一时不知接还是不接,高山流水曲子一直在流。大伟看了一眼父亲,果断关机。不接手机,大伟也知道,案子要开庭了。他现在不需要余力再做新闻报道。
亭子已经久无人打理,荒草成冢,很破败。大伟一抬头,呆住了,亭子上写三个大字:沉宝亭。
这不是杜十娘当年怒沉八宝箱的地方吗?
大伟一跺脚,自己多少年前就想来找找这个地方,不想今日邂逅,心里突然有遇见故友般的激动。
再看父亲,高僧入定般。
父亲突然说:请他们回来吃顿饭。大为点点头,大伟自然知道“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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