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俗套的故事诠释不俗套的意思(作家读作家)
2015-09-29鸿琳
鸿琳
我读李诗德的小说并不多,但对他曾发在《福建文学》上的《魅影》和《一辈子做一个窑匠》印象却十分深刻。他对小说人物的塑造和结构安排、语言表现等方面显示出了极为纯熟、高超的功力。正是由于有这样高超的叙事能力,李诗德在他的小说《网珍婆的离去》中,能把一个可以说是在农村司空见惯的故事讲得得心应手,用一个貌似局外人平心静气的语调说得行云流水,在读者面前呈现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让人读完就有一种想说些什么的冲动。
或许是和自己的职业有关,我这人平时对一些乡土民俗感兴趣,了解自然也会多一些,所以当看到《网珍婆的离去》的开头时,我下意识以为这是一个和民俗有关的故事,这就引起我的好奇。但接着读下去,我才发现作者只是把网珍婆“诈尸”作为一个引子,来给我们讲述一个其实在当下农村(甚至城市)都容易发生的故事:儿子不孝,老人无靠,财迷心窍的儿子还想借自杀身亡的母亲向政府敲诈一笔钱财。这就让我有些担心,这个故事会不会落入窠臼?能不能再引起我的阅读兴趣?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和我在农村工作近20年的经历有关,可以说作者要说的这个故事我不止一次遇到过,也代表一级政府出面处理过,很容易让我对号入座,萌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引起我的阅读疲劳。但我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作者在小说中对人物刻画、民俗描写、结构布局、语言表达等方面驾驭得得心应手。他把一个极为俗套的故事讲得生动异常,而且在看似波澜不惊平静的叙述下写出了人性的善良和愚昧、自私和贪婪。作者在小说中应用了两条线,一条写网珍婆自杀的前因后果,一条写涂得财、涂得贵两兄弟如何想借网珍婆的“诈尸”来向政府敲诈钱财,两条线互为因果。把网珍婆的寻死的心态和涂氏两兄弟的贪财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网珍婆的遭遇其实折射了当今农村一些老人生活状态,借用农村的一句俗语,网珍婆属于那种“命好八字差”的人,“命好”是有两个儿子,“八字差”就是丈夫走得早,既当爹又当娘,拼死拼活把他们拉扯大,可是到头来有儿不如无儿,老了没人赡养,比个孤老还不如。但网珍婆还得自欺欺人为儿子名声着想,为自己的老脸着想,就像小说里写她想去酒席上蹭碗饭吃也会“想装扮出走亲戚的样子”。 虽然网珍婆总爱把“怎么不死啊,活着显宗呢”这话挂在嘴上,但她并没有想去死。因为“把她平常捡来的一些小树枝,剁成一截截的,一堆堆码好,风干一个夏天,到大雪封门时,就可用来生火做饭,寒冷的冬天也就有了暖意。这时的网珍婆还在为自己的另一个冬天作准备”。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可是当网珍婆拜过流涎宝的菩萨后,才真正想到了死。至于菩萨给她说了什么,作者没有明说,其实也没有必要明说,反正她拜了菩萨后就寻了短见。这就让我想起了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网珍婆把一切的不幸都归结在自己身上,认为也许生来就是受苦的命。
虽然网珍婆死得不是那么体面,就像小说里说的:“一个本不该久活的人死了,也没有多么悲恸。如果是寿终正寝,那就是白喜事。涂家湾一些上年纪的人说,这下好了,网珍婆到好处了,享福去了。脱离人间的磨难就是享福。”可就有人不让网珍婆安生,偏偏要把网珍婆拿出来折腾一番,这个人就是网珍婆的大儿子涂得财。在这个小说里,作者把涂得财无情、自私、贪婪、狡诈表现得淋漓尽致。“涂得财接到老娘的死讯时,根本没打算回来,死了就死了,埋了算了。我涂得财不回来你们还能让老娘臭在家里不成?”但后来听说老娘死在了医院里,“涂得财突然眼前一亮,有了中大奖的感觉。好像天上掉下一捆人民币正正地砸在头顶,只觉得舒服不觉得疼”。这个见钱眼开的不孝子“没有一点死了娘老子的悲伤,躺在那里的网珍婆像是隔壁家死的一只猫或者狗。他满门心思想的是和医院的这个架可有得吵了。要得官司赢,除非死个人,人死了,死在医院里,你医院就脱不干系。凭他多年在城里混出来的经验,他觉得这个架一定要吵,说不定会吵出一大坨油水”。网珍婆在涂得财眼里已经不是自己死去的亲娘了,成了一件可以用来换钱的珍贵商品。于是利令智昏的涂得财明明知道母亲是喝农药死的,涂得财却因为一个离奇的所谓“诈尸”情节设计出了一套大闹医院的办法,目的就是要用老娘的尸体换几个钱,发把“死人财”。为此他不惜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甚至花钱雇人到医院闹事。他觉得只要一闹,政府就得掏钱,一副势在必得的架势。但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在小说里,作者很巧妙地运用了宗族的道德力量,在农村,这是不可忽视的力量。当涂得财花钱雇村民帮他去闹事时,被代表宗族力量的涂老爹制止:“你这是人做的事吗?你不要脸我们涂家湾的人还要个脸面呢。如果说你老娘是被人害死的,那就是你们两个儿子害死的。要我说,你要闹,要去告政府,按家法族规,我们还要告你呢,告你个忤逆不孝,告你个虐待老人,我看你跑得脱?”在德高望重的涂老爹的阻止下,涂家两兄弟虽心有不甘,但也只能将网珍婆的尸体“从镇医院抬到涂家湾,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停放在了涂得贵一楼的堂屋里。像一袋没卖出去的谷子,又搬了回来,丢在了家里”。
小说很大的一个亮点,就是在这里基本没有看到政府出面的情节,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他把这个故事交给了故事本身,最后在宗族的道德力量下一场闹剧草草收场。虽然在这篇小说里作者告诉我们,乡村并不意味着美好、单纯,也有丑恶、繁杂;村民远非都是淳厚、善良,亦有虚伪、狡黠,甚至邪恶。但是我也看到作者寄予了自己良好的愿望,在农村不断被城市攻陷的今天,大多数人还是有着基本的正直和善良,作为一种家族道德力量的涂老爹就代表着这样的一种力量。
小说的语言描写颇具特色,精炼而传神,比如“天刚放亮,一片敲铜锣的声音水一样在湾子里荡来荡去,网珍婆就像落在水面的一片叶子,或者一截草,被锣声一遍一遍地推远,拉近,卷下去又浮起来。” “网珍婆的屋榻子里,一夜之间,长出了一片黄白相间的狗舌头一样的霉斑,连土坯子砖垒起的灶台上都长得一块一块的,一脚下去,吱溜一声,踩着了鸡屎一般”等等,这些颇具地方特色的语言描写让人读着读着就感觉身入其境。如果不是对乡土生活有着深入细致的了解,是很难写出这种生动传神的语言来的。另外作者对村里请菩萨的习俗,丧葬做法事的习俗,都写得十分到位形象,读起来仿佛就是当地民俗的一种现场解说。
如果一定要说一些不足的话,我认为作为族长公的涂老爹虽然德高望重,但把涂家两兄弟骂了一顿就让他们偃旗息鼓,情节上转化过快。如果涂老爹有这么大的话语权和权威的话,那么网珍婆被两个儿子虐待,他早就应该出来说话。但不管怎么说,能把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写得风生水起,写出如此有新意,就是作者的本事和高明之处。
责任编辑 石华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