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以及“看与被看”
——论“梁庄系列”的叙述策略
2015-09-29叶君
○叶君
非虚构以及“看与被看”
——论“梁庄系列”的叙述策略
○叶君
近年,作家梁鸿的《中国在梁庄》(2011)和《出梁庄记》(2013)在文学和社会学界引起巨大反响,成为一个意味深长的文化事件并非偶然。特别是《中国在梁庄》,甫一面世便斩获诸多大奖,是对梁鸿所做努力最为直接的认同,亦传递出中国读者对于写作者的别样期许,以及对于中国现实的深度关切。梁鸿的成功,在我看来,是其写作立场、写作态度、叙述策略对于人们阅读期待的有力回应。“梁庄”的写作之于梁鸿,毫无疑问是一个转型,从一个研究中国乡土文学的学者,转向介于社会学调查与文学想象之间跨界写作的作家。某种意义上,或许作为学者的“求真”精神,内在决定了梁鸿对乡村观照的“非虚构”立场。而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侨寓者返乡”早已成为一个恒定而富有诗意的叙事母题。知识者返回故乡现场,自然涉及的“看与被看”,早已成为一个几乎固化的叙事模式。而梁鸿本人就是这样一个肉身离开乡村,精神盘亘乡村大地的都市“侨寓者”。不同的是,在很大程度上,她打破了文学想象中基于空间位移、时序错置而生成的乡土魅惑,赋予在故乡梁庄现场的“看与被看”以全然不同的内涵,相应也就有了全然不同的乡村发现。作为一个乡土文学研究者,梁鸿那祛魅式的写作,给中国现当代乡土想象带来了诸多值得思考的新质元素。
一、非虚构:如何成为可能
很长时间以来,当代文学对现实介入的疲软与虚弱,早已是不争的事实。20世纪90年代的个人化写作,其末流已沦为写作者个人的自娱、自怜和自恋。而纳入商业模式的写作更是充满了娱乐至死的精神。写作者一旦缺失对所处现实的观照诚意,毫无想象力的虚构,便成了这种虚弱、病态的写作得以延续的可怜动力。然而,令人感慨的是,以眼下社会所纠结的各种问题,以及眼下所拥有的写作限度,当下之世我以为应该是一个产生大作家和大作品的时代。前提是,写作者拥有直面现实的勇气以及表达的诚意。很多时候,似乎不需要想象与虚构,只需平实写出,便会大放光彩。亦即,现实的丰富甚至怪诞,很大程度上早已超出作家的想象。虚构似乎显得多余,它让写作行为本身变得虚伪,成为虚伪的写作。这或许是当下一些创作品格低下的根源。正因如此,并非完美的《中国在梁庄》提供了一个与虚伪的写作全然不同的样本。让众多批评家满怀欣喜的同时,不吝赞美与认同:“而从文学的角度而言,《梁庄》也有着它的独特价值;与当下很多萎靡不振、毫无力量又矫揉造作的作品对比,《梁庄》情感质朴,直指要害。”①而对比之下,论者的批判锋芒直指当今文坛的某些当红作家的作品。
如今易见一些成为绕避问题言不及义的言说,成了书斋里的概念推演,观念复制,成了课堂上的高谈阔论。对问题的关注,或许不在于繁复的理论,而在于回到现场的直击。悖谬的是,描写乡村的作家居住在都市的高楼大厦里,学者赖以解读的文本无疑早已去乡村现实甚远。因而,回到现场是深度言说的前提。据梁鸿自述,《中国在梁庄》的写作,正缘起于自身对文学研究以及论文写作的意义的质疑: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着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②
学者梁鸿转型为作家梁鸿正在于这一返回乡村、返回大地之举。其关于乡村调查的写作,被《人民文学》“非虚构”栏目推出,“实际上是一个巧合”③。此前,她并不太明白所谓非虚构或报告文学,只是想按照想写的样子写出来。在我看来,《中国在梁庄》是否符合乡村社会学调查、非虚构,抑或报告文学的某种文体并不重要,事实上梁鸿自己也“根本没有考虑文体的界限”④,重要的是她那返回大地目击现场的写作立场。梁鸿文字的卓异品格亦正在于此。值得注意的是,“70后”或许是中国当下仍然深刻葆有乡村经验和乡村记忆的最后一代。“梁庄系列”深得包括论者在内的“70后”文学研究者的深刻认同自是必然。梁鸿做了生活在大都市里的同龄人想做而又没有付诸实践的事情。有论者坦言:“对于我个人来说,阅读《梁庄》有一种特殊的意义,因为长久以来,我也有一个愿望,就是以家乡村庄的调查为基础,写出中国农村的整体面貌及其变迁,由于诸种原因这一愿望一直没有实现,而在梁鸿的《梁庄》中,我看到她实现了我没有实现的愿望。”⑤梁鸿不仅以实际行动祛除内心的职业羞愧,更让人看到了其写作姿态之于当下的巨大意义:“与当代知识人以知识、概念、‘思想’作茧自缚的精神状态对比,作者走出去、走下去的写作姿态又为当代知识分子灌注了生气和力量。”⑥
因而,“梁庄系列”的意义,在于其回到现场的写作姿态。这毫无疑问是对当下缺乏力量的当代文学创作的救正。而“非虚构”在中国当下的命名,源于文学杂志的栏目策划。2010年《人民文学》启动一项名为“行动者”的“非虚构写作计划”,呼吁作家离开二手经验,走向生活现场,走向“吾土吾民”,并专门开设“非虚构”专栏。⑦作为中国当代举足轻重的纯文学期刊,《人民文学》此举,或许同样源于意识到当下文学创作过于依赖二手经验的虚弱,传载着探求真相的冲动。而作为一种小说类型,“非虚构小说”早在20世纪60年代,由美国小说家杜鲁门·卡波特提出,倡导以小说的形式、新闻报道式的客观视角,反映社会事件。值得注意的是,“虚构”早就远远超出了其原始语义,无论是《中国在梁庄》还是《出梁庄记》,都并不规避与访谈对象同在现场的“我”的感受、想象以及价值取向。“非虚构”或许本意在于力图追求纯态的客观,但“梁庄系列”却传达出大量主观感受和评价。这些主观感受与评价的存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虚构。因而,对梁鸿写作的刻意命名其实是一种范囿。而从阅读经验上看,“梁庄系列”又不同于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的报告文学,亦与专业的乡村社会学调查报告判然有别。社会学家曹锦清《黄河边的中国》,亦是对河南乡村的调查,稍作对比,就可以看出与《中国在梁庄》的差别。
很明显,“梁庄系列”是一种跨界写作。它非报告文学,非社会学调查,亦非作为一种类型的“非虚构”小说。它可视为作家写的乡村社会调查;或者一个学者的返乡心路记述。然而,在我看来,成就“梁庄系列”四不像品质的根源,即在于“我”在文字间无处不在的存在。如何安放这个“我”,对于梁鸿来说亦颇费周折,有过多种尝试,最后才有了《中国在梁庄》“以乡村人物自述为中心,以‘我’的故乡之行为线索,有点像人类学和社会学调查的,又有点像文学的杂糅文体”,之所以如此,作者是“想强调一种在场感,作者、读者和人物在同一历史和时间之内,不是单纯的观望者,这样,才可以更深刻地进入乡村生命的内部,可以真正感受他们的悲伤、疼痛或者欢乐、幸福,并真正体会他们所处的历史处境及痛苦的来源”。⑧
正如前文所说,“梁庄系列”类属何种文体已经不重要,而《人民文学》杂志所倡导的“非虚构”其重心显然亦在于倡导一种有力量的写作姿态。《中国在梁庄》与之的巧合即在于此。我想说的是,“梁庄系列”回应了中国语境下的“非虚构”如何成为可能。那便是,回到现场,诚意目击,不规避自我。正如有论者的深情吁求:“中国知识分子用不着躲躲闪闪,用不着为那些理论的迷障而缩头畏尾,要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和理解。”⑨
二、看:乡村荒野及其他
继“非虚构”如何成为可能之后,回到现场的梁鸿如何看,是亟待解决的第二个问题。作为返乡叙事的《中国在梁庄》,作者自谓:“如果说这是一部乡村调查的话,毋宁说这是一个归乡者对故乡的再次进入,不是一个启蒙者的眼光,而是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的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⑩我想,作为一个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梁鸿此说显然有所指。中国现代文学大致奠定了两种返乡叙事模式:其一以鲁迅《故乡》为代表的启蒙者返乡;其二,以沈从文《边城》为代表的游子精神返乡。前者以批判乡村的凋敝与固陋为旨归;后者则对乡村赋以诗意想象,不自觉构建一处文学故乡。鲁迅笔下的乡村几近荒野;沈从文的茶峒则是一个建构在纸上的乡土乌托邦。这两种乡村想象,在当代文学中都有着各自的迁延、赓续。对比之下,《中国在梁庄》确乎开拓了另一种返乡叙事方式。很大程度上,这是一种现场写作。卸下启蒙使命,同时,亦祛除生成于时序错置和空间位移的魅惑,作为知识者和梁庄精神游子的梁鸿,返乡似乎就只是为了帮助乡村发声的看取与倾听。很显然,与前两种返乡叙事模式相异之处在于,梁鸿的返乡着意于现场。现场的看,现场的听,还有生成于现场的怀想与感慨,组成了《中国在梁庄》的复调叙述。而在我看来,《故乡》里闰土的失语,与其说源于其心里的苦焦,觉得苦却说不出,因而只是摇头;倒不如说源自作为启蒙者的“我”,是否有启发与倾听的耐心。《中国在梁庄》旨在让失语的乡村开口言说,其主要篇幅是新时代的“闰土们”原汁原味的倾诉,它那乡村社会学调查的品格亦由此决定。而生成于现场的感触,则多是时移事往的怀旧,抑或替代“闰土们”说出乡村现景的内里,还有针对眼前人事的感伤、愤怒以及无奈。这些却又让它烙上了鲜明的文学印记。倾听现场的刻意还原,与个人自诉生成的诗意,始终交织于梁鸿面对乡亲与自我的过程中。我以为,与其说这是表达的需要,不如说是一种新鲜的叙事智慧。
如何看之后,自然是看什么?
鲁迅《故乡》里,“我”渐近故乡,天气阴晦,所见一片荒凉死寂,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贫困与破败引出一个启蒙者的深沉忧思。然而,一回到梁庄,最为触目的存在却是“他者”的进入:一条高速公路将村庄分割开来,“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在原野的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金属味”⑪。这是一幅富有象征意味的图景。或许,梁鸿书写的原始冲动,就在于资本和工业文明的进入,导致记忆中的梁庄早已不复存在。亦即,在“发展主义”的思维模式下,⑫梁庄早已掉入现代性的陷阱。书写是对儿时记忆的找寻,更是对梁庄真相的探求。在一个知识者看来,梁庄在物质大发展的表象之下,更显露出令人沮丧、伤感的荒野景观:
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着锈。与此同时,人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弱的老人。整个村庄被房前屋后的荒草、废墟所统治,显示着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就内部结构而言,村庄不再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或者,它的生命,如果它曾经有过的话,也已经到了老年,正在逐渐失去生命力与活力。⑬对于一个怀乡者来说,村庄在“死去”,自然是最不愿意直面的现实。而生活在梁庄的“闰土们”却无从意识到祖祖辈辈生活的村庄老迈将死。与之相对的另一方面,却是新农村一片蓬勃的图景。表象与内里的悖谬,显出“他者”对古老乡村原有一切的蚕食与挤兑。“蓬勃的废墟”⑭显然是一个当代知识者的乡村发现,是梁鸿基于自身知识结构的一种看取。事实上,她本人亦早已成了梁庄的“他者”。返乡,同样也是“他者”的进入。作为“他者”,她无法回到“那时”的梁庄,其感触也就生成于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当下触目所见:“还有那旁边长着高大桑葚树的坑塘,如今已经成为一片黑色的淤流,静止的、死亡的、腐败的淤流,没有任何生机。如果你在这个村庄长大,怀着美好的记忆来寻找你童年生活的影子,看到这个坑塘,你一定会流泪的。”⑮传载着童年美好记忆的坑塘,如今却成了一个发散恶臭,熏得人睁不开眼睛的垃圾池。但在失落、感伤之余,作者又替乡亲们作着温情的辩解:“面对这些,我又能指责谁呢?指责‘我故乡的人们’如此破坏环境,如此不注意生态平衡,如此不重视自己的生存质量?”⑯
很显然,一旦卸下启蒙的使命感,返乡者内心生出的只是对父老乡亲们的诸种不堪的知解:“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还有别的路,历史似乎规定了他们的生存之路,他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他们忍受,并努力从中寻找幸福的感觉”⑰。然而,我想说的是,启蒙使命的卸除之于返乡知识者,亦无异于将自身理性交出。直击乡村荒野图景,温情截断了理性的追责。不忍批判的结果,便只是无尽的自我追问——无法追问生活在荒野现场的“我故乡的人们”,就只好追问返乡者自己:“我又能说什么呢?当面对我的族人亲切和善的笑脸,当倾听他们的艰难人生和悲欢离合时,我又能告诉他们,这已死的、肮脏的坑塘,也应该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⑱启蒙冲动源于知识者的理性;而对冲动的阻遏,却源自乡土温情。很大程度上,《中国在梁庄》的动人之处,就在于处于现场的返乡者这温情与理性的悖谬,以及欲说还休的纠结。
然而,梁庄的荒野景观,远不止梁鸿所“看”到的丛生杂草中的倾颓老屋,千疮百孔的河道,以及垃圾池一般的坑塘;更在于生活在“蓬勃的废墟”中的人们精神的晦暗。这应该是梁庄更为真切的“哀痛”。当是整个社会失去了“哀痛”能力的时代,梁鸿要做的便是去“看”,去感受,去传达“哀痛”⑲。18岁的高中生,强奸并杀害了82岁的老太,无疑是发生在这个中原大地古老村落里最令人震惊的事件。当确凿的事实推至梁鸿面前,对梁庄的“看”更有了别样感观。震惊,以及这一事件内里的复杂,亦让返乡者失语:“我在村庄里转悠,那一座座崭新的房子,巨大的废墟、肮脏的坑塘,还有水里的鸭子、漂浮的垃圾,组合成了一幅怪异的景象,让人有种说不出的难受。”⑳然而,面对愤怒的乡亲,她还是想替可怜的王家少年“说”。这自然不是替施暴者开脱,而是试图启发人们对这一事件有理性看待的可能。但当“我”微弱的“说”刚一开头,便被五奶奶和父亲挡了回来。在他们看来,一个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孤独无依,并不能成为同情的理由:“有那么多的小孩都是这样,也没见出什么事!”㉑基于乡村大地的原始正义,一个人坏成这样就得枪毙。“我”这才意识到乡村惯常道德立场的坚固。此时的“我”,处于与梁庄无法对话的现场。而当对话成为不可能,梁鸿只好再次转向自诉与自我追问:“没有人提到父母的缺失、爱的缺失、寂寞的生活对王家少年的潜在影响,这些原因在乡村是极其幼稚且站不住脚的。而乡村,又有多少处于这种状态中的少年啊!谁能保证他们的心灵健康呢?”㉒然而,这几乎是一个知识者面对黑洞的自我言说。这没有回应的自诉与悲悯,无疑暗示着梁庄进一步荒野化的根源。
在“梁庄系列”里,常常出现一种有意味的对话情景:当对话成为不可能,而规训又不忍,导致梁鸿在梁庄现场看取,却在对梁庄之外的人们倾诉所见所想,以引起公众对梁庄,大而言之中国的关注——梁庄成了今日乡土中国的缩影。即便如此,梁鸿还是想“看”——去看看在乡亲们眼中十恶不赦的王家少年;还是想对话——想问,更想听王家少年说。然而,在看守所里,面对眼前这个单纯、善良、内向甚至还有些教养的孩子,梁鸿仍然与梁庄甚至与中国,处于无法对话的现场:“我忽然无法张口,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㉓紧接着,梁鸿式上升到中国想象的自我追问再次出现:
我又能问些什么呢?一切询问都是苍白的,谁能弄清楚,那一个个寂寞的夜晚,在少年心里郁结下怎样的阴暗?谁又能明白,那一天天没有爱的日子汇集成怎样的呐喊,而又有谁去关注一个少年最初的性冲动?我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他呢?我不清楚。我很迷惑。同情?愤怒?心痛?当面对这样一个罪犯时,这些都是太过简单的词语。㉔
在我看来,“看”之后的失语,继而向着虚空自问,自然不是梁鸿一个人的困境,而是当下知识者极其“中国”的困境。里边固然有言说的限度,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当事人自感知识与理性的虚弱无力。很久以来,愤怒与感伤,早已成为中国知识分子面对当下的两种主导性情绪。一如“梁庄系列”在涉及言说者自我时,一处处被泪光映照的文字——没有启蒙,她只是试图理解梁庄,理解中国!
“出梁庄”后再次回到梁庄,梁鸿再次记载了9岁的黑女儿被65岁的老汉强暴的事实。在愤怒与眼泪里,梁鸿终结了她的梁庄叙事。在县卫生院,面对医生的问询,小女孩始终以缓慢、平板、迟钝的声音回应着。梁鸿感到小女孩回响在病房里的声音,“像钝刀在人的肉体上来回割,让人浑身哆嗦。愤怒逐渐滋生、涨大,充斥着胸膛和整个房间。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通通’地跳,感觉到眼泪流到嘴角的咸味”㉕。而面对黑女儿守寡二十多年无比自责的奶奶的滔滔泪水和期待眼神,“我甚至有一些烦躁,我想逃跑。不只是无力感所致,也有对这种生活本身和所看到的镜像的厌倦。我不知道怎么办……”㉖作为梁庄的“他者”,面对荒野的现景,逃离自然是唯一的选择。《出梁庄记》的结尾,梁鸿密集地言说着这逃离之念:“我只想离开。”“我终将离梁庄而去”㉗。
看取——自诉——逃离,是梁鸿返乡叙事的圆整逻辑。这并非偶然,“再离去”似乎是现当代文学返乡叙事里的命定结局。贾平凹《高老庄》里的返乡者大学教授高子路离乡前在爹的坟头哭着说:我恐怕再也不回来了!同样是一番“看取”之后的决绝离开。不同的是,鲁迅《故乡》里的“我”,在离开的船上,感伤、缱绻中,仍在思考着宏儿和水生应该有的人生道路,虽不能明确那是怎样的一条道路,却又清醒意识到一定有别于“我”和闰土。于是,便有了那一段著名的关于新路有无的理性思考。很显然,那是一个启蒙者的再离去。伤感、沉郁,但并不悲观绝望。而梁鸿离开梁庄的念想,却生成于愤怒、厌倦,难以掩饰的却是其背后的温情。这一切源于那一次次主动的“看”。因“看”而伤感,而愤怒,而无奈,而离开。这或许是梁鸿——一个当下知识者被良知驱遣,走出书斋的代价。我想说的是,梁鸿在看梁庄,看中国,而看梁鸿的人们,同样在欷歔,在感叹。
三、被看:羞愧与羞耻
梁庄在返乡者面前所呈现出的“蓬勃”与“废墟”,事实上都源自乡村青壮年劳动力向城市的转移,由农民变成农民工。“梁庄系列”里的“被看”,亦在农民和农民工两个方面展开。农民工在城市出卖体力,挣钱回乡下盖房,显示乡村的“蓬勃”;同时,也造就大量留守老人、留守儿童,导致乡村空心化。王家少年的悲剧,很大程度上亦由此产生。作为“被看”的农民,自然不可能深究表面“蓬勃”之下的乡村内里,“他们看到的是,他们的房屋越来越好,哪怕他们不得不夫妻、父子、母女常年分离;他们不再需要忍饥挨饿过日子。他们可以在春节时回到村里,坐在新房子里,招待亲朋好友,这仅有的几天,可以使他们忽略掉那一年的分离,忽视掉一年里的艰辛与眼泪”㉘。快速致富的愿望,早已让他们把亲情、伦理,甚至身体需要弃置一旁,这些似乎都成了一种矫情的诉求。
老无所养,幼无所教,留守的老幼,不断在乡村上演撕心裂肺的悲剧。被访谈的芝婶说:“我这奶奶活成了爹妈、老师和校长。”㉙五奶奶更回想起九年前孙子在河里溺毙的那个黄昏,自己呼天抢地的无助呼告:“抱着娃的身子,我哭啊,你说可咋办?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啥?”㉚此后,因为愧疚老人主动从家里搬了出来,住到河边的茅草庵里,“一天到晚地想,要是我早点做饭,他放学回来就能吃上,他就不会去河里了。怨我,非要在地里多干会儿活,结果耽误娃儿吃饭了”㉛。九年后,在五奶奶稍稍平淡的叙述里,却呈现出乡村荒野化更为触目惊心的现实。然而,令人感慨的是,那一点物质上的满足,便足以表面上抚平哀痛,显示中国乡村那“系于土”的众生,生命的卑微与坚韧。
然而,亦有生命中难以承受的哀痛,凸显于前景。农民梁光河的一双儿女死于车祸,一番争取、妥协,获赔了一笔在乡下人看来数额巨大的款项。光河利用这笔由儿女的生命换来,而又被乡亲们觊觎的巨款,在梁庄造了一栋气派、豪华的房子。只是,房子造好之后,住在新屋里的梁光河难以承受那份哀痛与愧疚,绝食求死。死前两个月就拒绝进食,每天斜躺在床上,“眼睛直直盯着门口,仿佛在期盼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看,眼神空茫,没有焦点”㉜。乡亲们都说,他是在等着那惨遭车祸的儿女来接他。很显然,这个靠着妻子强行推进的流食而延续生命的中年农民,难以面对的是其内心某种难以言说的羞耻,进而丧失了生趣而刻意求死。及至生命最后十多天忽又放弃这死意,拼命吃东西,却也无力回转,最终在48岁的壮年跟随儿女而去。思念还有羞愧,成了一个中年农民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被看”的还有梁光河的妻子花婶。面对访谈者,她还得面带笑意。特意站在花丛里让“我”照相。只是梁鸿察觉,“透过镜头,那笑容有一种涣散了的深深的空洞,还有些许一闪而过的羞愧和心虚。她这样活着,似乎太过强悍。把自己的儿子、女儿、丈夫都活死了,自己还活着”㉝。
被呈现于前景的生与死的羞愧,在我看来,是今日梁庄“蓬勃”背后最为黑色的景观,也是梁鸿一番深入之后,最为独到的乡村发现。然而,羞愧的死远不止这些。对于农民光河而言,物质的代偿,远不敌羞愧对心灵的挤压;而在少妇春梅身上却是另一番图景。春梅婚后,丈夫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出门挖矿长期两地分居。来自身体的欲望,成了春梅难以启齿的羞耻。而欲望的满足,在农民看来是一件几可忽略的小事。在乡村,一个犯“花痴”的女人不仅得不到同情,反倒成为别人笑话的对象。春梅无法承受那份猜度、自责,还有跟婆婆难以沟通的隔膜,而错把化肥撒到别人地里,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喝农药成了一个农民终结生命最为常见的方式。春梅临死涌起的却是强烈的求生欲望,紧紧拉着婆婆的手哀求道:“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㉞最后,对着婆婆吐出的几个字却是:“要是这次好了,我给你做双鞋。”㉟只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春梅死后,娘家人来到梁庄一番打闹,及至最后将她埋到自家地里,一切又归于平静。头七那天,春梅丈夫上坟放了鞭炮,烧了纸钱,又出去打工去了——死者已经死去,但卑微的活还得延续。
城市化进程加剧,乡村被掏空,农民进城之后,换成了另一种身份:农民工。唯一不变的是,生活在都市边缘的农民工,同样在延续那卑微的生与死。从“中国在梁庄”到“梁庄在中国”,个中缘起之于梁鸿,还是一系列自问:“梁庄的打工者进入了中国哪些城市?做什么样的工作?他们的工作环境、生存状况、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如何?如何吃?如何住?如何爱?如何流转?他们与城市以什么样的关系存在?他们怎样思考梁庄,想不想梁庄,是否想回去?怎样思考所在的城市,怎样思考自己的生活?他们的历史形象,是如何被规定、被约束,并最终被塑造出来的?”㊱在梁鸿看来,只有呈现了这些,才是完整的梁庄书写。因而,她的“看”亦由乡村现场转至城市边缘现场。西安、新疆、厦门、青岛、北京等等,梁鸿不断走访这些城市的城乡结合部、城中村,找到那些来自梁庄的打工者。他们在蹬三轮、校油泵、卖菜、做衣服、做泥瓦匠、做电镀工,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而对于未来的预期,却是惊人一致,既无法回到梁庄,做回一个地道的农民;又无法融入他们那即便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城市。他们早已不是农民,但也不是工人,“农民工”的命名,潜在传达出这群人身份的尴尬,以及身份归属的虚妄。
一个在城市里找不到归属感,靠出卖体力维持生计的农民工,更容易感受到那份生的羞耻。在西安,蹬三轮车的梁庄人常常为了一块钱跟城里人大打出手,以维护尊严。但是,卑微却是永难祛除的徽记,因为城市人看待他们的眼光与态度,时刻在提醒着他们那尴尬的身份以及卑微的现实处境。更严峻的是,这些农民工的子女,跟随父辈在都市底层求生存的时候,没有多少乡村经验的他们,身上还没有农村那份天然的卑微的造就与打磨。他们以年轻的心灵直面城市的歧视与严酷的时候,自然生出一种刻骨的羞耻,及其背后难以名状的仇恨。在西安,一个跟随父亲打工的年轻人民中出现在梁鸿的视野里。当她对这个年轻的农民工表现出极大兴趣,试图了解的时候,而对来自一个大学教授的“看”,不同于父辈,年轻的农民工民中表现出极度冷淡甚至反感。即便同处一城,梁鸿的身份同样决定了她是在以一个“他者”的身份在“看”。返乡的梁鸿,因为亲情的润滑,或许还可以感受到与故乡的某种通约;而同在一个都市的场域里,这种力图达成的通约似乎更困难。梁鸿意识到民中对自己的敌意甚至某种仇恨:“他恨梦幻商场,恨那梦幻的又与他无关的一切,他恨我,他一瞥而来的眼神,那仇恨,那隔膜,让我意识到我们之间无比宽阔的鸿沟。”个中根源就在于“他为自己的职业和劳动而羞耻”㊲。面对这个年轻人的命运,梁鸿进而感慨道:“直到有一天,这个年轻人,像他的父辈一样,拼命抱着那即将被交警拖走的三轮车,不顾一切地哭、骂、哀求,或者向着围观的人群如祥林嫂般倾诉。那时,他的人生一课基本完成。他克服了他的羞耻,而成为‘羞耻’本身。他靠这‘羞耻’存活。”㊳羞耻显然来自“存活”的卑微。但卑微的历练直至麻木,需要一个过程。对于一个年轻的农民工来说,这自然是一个太过残酷的过程。很多时候,也成为城市暴力事件的引信。
更有年轻的农民工来不及修炼成“羞耻”本身,便被城市吞噬了年轻的生命。梁鸿深情讲述的同龄人小柱的故事,是“梁庄系列”里最为动人的篇章。小柱未成年便外出打工,辗转多个城市,做过各种工作,最终在青岛的电镀厂里中毒,直到有一天在上班途中倒地不起,最终孤寂地死在梁庄家里,年仅28岁。正如梁鸿所感慨的那样:“小柱的打工史也是他的受伤史。从十六岁在煤厂干活起,到铁厂、刨光厂、乙炔厂、家具厂、再到电镀厂,最后到他倒下的那一天,整整十二年,他一直在污浊的工作环境中辗转,他头顶的天空没有晴朗过。”㊴从怨愤到活成羞耻本身,再到如同小柱般惨烈无比的死,似是一种必然。正如,从跟小柱同在青岛电镀厂工作的光亮口里,平静说出的一个农民工的生存逻辑:“咱是想要人家的钱哩,人家是想要咱的命哩。咱们是来打工的,他们是来要命的,泼死来活地使你。”㊵
由此看来,无论“乡村荒野”,还是活成“羞耻”本身,从农民到农民工,从乡村到都市,通过“看与被看”梁鸿完成了她那基于现场的乡村发现与都市发现。表象背后内里的真实,足以令人震撼。毫无疑问,在如何看取和发现中国上,梁鸿提供了极其新鲜的经验。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①⑥⑨周立民《回首难寻来时路——〈梁庄〉阅读札记》[J],《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②⑩⑪⑬⑭⑮⑯⑰⑱⑳㉑㉒㉓㉔㉕㉖㉗㉘㉙㉚㉛㉜㉝㉞㉟㊱㊲㊳㊴㊵梁鸿《中国在梁庄》[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第4页,第6页,第21页,第24页,第32页,第33页,第33页,第33页,第52页,第55页,第55页,第56页,第56页,第300页,第305页,第305页,第33页,第57页,第66页,第66页,第5页,第5页,第96页,第97页,第1页,第54页,第54页,第271页,第249页。
③④梁鸿、师力斌《文学呈现中国的一种方式——对话梁鸿〈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J],《创作与评论》,2014年第10期。
⑤李云雷《我们能否理解“故乡”?——读梁鸿的〈梁庄〉》[J],《南方文坛》,2011年第1期。
⑦许珊珊《非虚构的文学和非虚伪的写作》[N],《文艺报》2011年1月17日。
⑧梁鸿《〈梁庄〉的疼痛——我为什么写〈梁庄〉?》[N],《北京日报》2010年11月14日。
⑫阎连科、梁鸿《“发展主义”思维下的当代中国——阎连科访谈录》[J],《文化纵横》,2010年第1期。
⑲金莹《梁鸿:我试图发现梁庄的哀痛》[N],《文学报》,2013年2月7日。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一般项目(编号:10YJC751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