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乡愁
——海派赴港作家的原乡书写
2015-09-29鹿义霞
○鹿义霞
中国式乡愁
——海派赴港作家的原乡书写
○鹿义霞
20世纪,因为战火烽烟和政治动荡而出走他乡、流落异域的华人数不胜数。香港,因着特殊的地理环境与政治文化氛围,曾经吸引了不少迁徙者的目光。特别是在抗战和建国前后,大批作家踏上背井离乡之路南下,香港因而成为时代风云中一个特殊的文学地理现场,为流离的作家提供了暂避风雨的文化驿站。但是,漂泊和流离毕竟遭际复杂,与迁徙的脚步相伴随的,是陌生的时空和创伤的体验。因为离开既有的生活轨道,投身异质的文化语境,怀乡、离散等集体意识于焉生成。独特的离散诗学,值得我们进行立体式阐释和症候式解读。
在迁徙大潮中,海派作家是一支不可小觑的队伍,叶灵凤、张爱玲、刘以鬯、徐、冯蘅、戴望舒、徐迟、沈寂、潘柳黛、马博良、马国亮、陈蝶衣、包天笑等,都曾移居香港。作为都市文学的代表和都市文化的咏叹者,他们习惯于将笔触伸向咖啡店、歌舞厅、跑马场、夜总会、酒吧间、电影馆、风月场等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中,聚焦快速变幻的都市摩登,展现本色驳杂的都市民间。但在香港这个“借来的时间、借来的地方”,海派作家笔下呈现出新的人文特质、新的书写困惑。由都市文化滋养出的他们,经历着重新定位自我身份的社会与心路历程,较以前提供了更为丰富的原乡形象,实现了创作的再出发。
一、剪不断的上海情结——双城故事下的文化回望
海派作家的创作本来就从上海出发。上海,曾经是新文化的发生地,各种报刊杂志丛集,各种文学样式繁茂,文化方面开放、驳杂,海纳百川,消费世界多元、洋化,斑驳陆离。这里,曾经活跃着《现代》《礼拜六》《乐群》《天地》《真美善》《文艺画报》《杂志》《良友》《春秋》《大众》《万象》等杂志以及《申报》《飞报》《立报》《罗宾汉》《益世报》等大小报刊。海派作家笔下和心中的上海,是文化的上海、品位的上海、精致且世俗的上海、现代化实验场的上海、人文情怀和商业运作水乳交融的上海,他们铺陈出一个个集风雅、摩登、奢靡、日常、商业于一体的故事。说不尽的海派风情、品不尽的吴侬软语、势不可挡的流行文化都是海派作家津津乐道、反复品咂的风景。老克拉也好,闺秀小姐也好,大舞厅也好,咖啡馆也好,这里弥漫着一种别处所没有的格调和风情。提起这个城市,他们是充满骄傲和优越感的。应该说,如果不是因为政权更迭时文化处境的黯淡或心存忧惧,上海这些“弄潮儿”是不会轻易“乘桴浮于海”的。离开,只因为“人民文学”强势挤压下作品发表的空间日益逼仄,只因为难以适应新文化政策,面对新生政权不知是何去何从。惊惶之余,心存怅然,移植之时,犹有不甘。他们投奔香港,其实是奔着一种相对宽松的写作环境。
但是,香港并非理想的上上签。这里的新文化发展曾经比较滞后,被鲁迅称为“无声的中国”,更因为殖民语境而被定义为“一个畏途”。而膨胀的商业发展,在海派作家眼中,更不是文化的同位语,甚至是对文化的消解和破坏。这里,延续着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绝代风华,却总是少了几分旖旎的风情,缺乏上海那样饱满的文化品格。对于海派作家由沪赴港,卢玮銮曾从生活的疏离、文化的变换,剖析其“投荒夷地”的委屈。①可以这样说,上海,是海派作家甩不开的“心魔”,是充满戏剧和人文的浓汤——热乎乎地消化在他们思想的味觉里。大概是文化视阈中的潜意识,他们难免会以上海人的视角审视香港,也有意无意中在香港复制上海、克隆上海,以纾解某种难言的失落。
“原乡”既可以指作家的生身故乡,也可指作家曾经生活其中并在情感上水乳交融的第二故乡。上海在海派作家那里,即便是养母,也是一点一滴中建立起感情的,早已经融入到他们的生命构成中。所以,他们在与母国文化断裂的情况下与内地建立起一种文化想象,上海便成为首选的想象空间。
移民最热衷的就是复制原乡,海外华人中的“唐人街”聚居区即是一例。而海派作家,也在香港建构起了“小上海”——他们习惯造访以上海原有命名的老餐馆,漫步上海人聚集的商业区。且看海派作家的“上海癖”——徐在香港吃饭,都是到“红星、红宝石、温莎,这些前身在上海的餐厅,或者大会堂咖啡厅,它的俄国厨师是从上海车厘哥夫来的”;“到大会堂看京剧,是上海来的一些业余演员演出”。②张爱玲说,她的沪港传奇是为上海人写的香港故事,这些故事,只有上海人看了最会心、最熨帖。刘以鬯来港多年,仍是一位“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意识流名篇《酒徒》《对倒》,满满都是上海的影子。在“酒徒”的思维蒙太奇中,上海的意象、活跃在上海的作家流动的文字中呼啦啦地飘过。“淳于白”行走在香港旺角的大街小巷,思绪却常常伸向过去——苏州河、新世界、跑马厅、大世界、国际饭店……他沉醉于上海灯红酒绿的旧梦中,“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老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飘海、在龙泉的浴室里洗澡、从宁波坐黄包车到宁海之类……”③因为“三十多年前的上海,有许多东西是值得留连、值得怀念的。那些东西已经过去了,再也找不回了。那些东西在香港找不到的。”冯蘅(凤三)到香港之后,即使改名“司明、司徒明”,却改不了思想的底子,他在《新生晚报》的专栏,密集呈现的,都是上海的事、上海的人,即便是对上海人情世态的调侃,也像在大众面前频频秀孩子的母亲,絮絮叨叨间表达的都是溺爱。他们秉持着从上海带来的种种记忆,为昔日的风华祭奠,为逝去的时代造像。诚如高嘉谦所言:“文化的播迁和碰撞,往往在知识分子的流动历程中带出了空间化的时间经验。”④迁徙并留驻香港的他们,等于一生两世。在一定程度上,上海类同于广义的母体,成为作家们笔下“故乡”的原型。身在香江心在沪,是众多海派作家的精神风标。在既有价值取向的驱使下,他们难以翻越心理和文化的藩篱,完全向另外一套不同的价值系统缴械投降。正如王德威所言:“原乡主题其实不只述说时间流逝的故事而已;由过去找寻现在,就回忆敷衍现实,‘时序倒置’(anachronism)才是作家们有意无意从事的工作。”⑤上海,在回望时更增加了似近实远、既亲且疏的浪漫想象魅力。
二、不断发酵的“中国执念”——殖民语境下的中原心态
海派作家习惯在香港复制上海,但终究发现,在这里看到的只是粗糙的赝品。黄埔滩头与香江之畔,差别何止一点点!香港散文家、南来作家群著名研究学者卢玮銮说过:“许多人要写香港,总忘不了称许她华丽的都市面貌,但同时也不忘挖她的疮疤,这真是香港的忧郁。”⑥著名导演关锦鹏认为香港是“世界最大的唐人街”。香港,这块大英帝国的最后殖民地,同时也是中国政治旋涡的避难所,有着复杂而暧昧的身世,那种洋化的新潮和殖民的屈辱,让无数人欲说还休。
香港全境的三个部分(香港岛,九龙,新界)背后,牵系着不同时期的三个不平等条约——1842年签订的《南京条约》、1860年签订的《北京条约》、1898年签订的《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这样一个地处南国一隅的小岛,联系着中国政治的跌宕起伏和民族的创伤性记忆。所以,身处华洋杂处的英属殖民地,海派作家身后背负着一个沉重的中国,他们的乡愁已经不单单是“古道西风瘦马”似的羁旅行客的乡愁,更多的是“遗民”式的乡愁、无根的乡愁。那种惯写饮食男女的笔触,竟也密集地涌动着别样的感怀,正像黄万华教授评价马华作家黄锦树的小说叙事那样:“铺陈中华型意象,逼视离散型现实,体现创伤型历史。”⑦“五千年的回忆的重担”如影随形,这份原乡情怀,既是身处孤岛的集体无意识,也是挥之不去的大中国情结,即夏志清所说的“中国执念”。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赴港的海派作家之所以漂流异域,多是为了避战火、复报刊、兴文学,为理想寻找安身立命的绿洲。1949年前后赴港的海派作家们之所以抛离原乡涉过罗湖桥,多是为了逃离中国内战带来的混乱、经济财政体系的崩溃以及即将到来的新生政权,他们想卸去政治宏大叙事的负重,高蹈文学的自由书写之梦。当时的上海,“人民文学”的书写正炙,自由文学的旗帜渐被雨打风吹去。而香港,因着相对宽松的政治氛围与八面来风的吸纳能力,是他们主动放逐的自由港。但写作的语境直接影响了执笔的心境,举世乱离之下文学难保理想状态的从容。在香港这个“中国的异邦”“东方的西方”,中国是一个牢固的集体身份,犹如一个精神图腾盘踞在“过客们”的心底,任谁也难以完全卸下整个时代的十字架。“异邦人生存”的困顿和焦虑,让他们忍不住踏上“政治怀乡”的行程,对香港与大陆关系进行寓言化书写。“中国”,既是他们在血缘和文化上遥远的原乡,也是他们在异质文化下进行民族国家想象的“他者”,是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情怀。
从“雨巷”走来,习惯书写绛色的悲哀、以音乐美和朦胧美扬名的诗人戴望舒,因着对民族国家命运的关注,诗言诗语有了明显的亮色和力度。《元日祝福》《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等待》《口号》等诗作,展现了对故国忧患的反思与还原,其中再也找不到那个伤感徘徊的“雨巷诗人”的身影。惯于歌咏内心的诗人,不再满足于一己的小悲欢,目光移向“血染的土地、焦裂的土地”,主题和题材都有了新的拓展。他透过纪实与虚构的笔墨去想象中国,表现中国,在象征性的建构中,折射国家与民族的历史。
“故事新编”的实质,就是把怀旧的情绪和乡愁“文学”地或“审美”地呈现出来。⑧这在姚克、刘以鬯的旧事新写中得到呈现。姚克的《西施》《秦始皇帝》,刘以鬯的《蛇》《追鱼》《寺内》《除夕》《盘古与黑》《玉堂春》等,潜隐中折射着民族意识的表达,并且将对人生的体悟和喟叹都寄寓其中。怀旧的背后,隐伏着历史的厚重感和文化上的寻根感,这既是对历史的追忆与体认,也是对自我身份的建构和定位。
叶灵凤赴港后,创作风向大变,除了小说的渐趋式微之外,还有书话文体的持续高温和香港史地的执著研究。《香港沧桑录》《香海沉浮录》《张宝仔的传说和真相》……他在考证钩沉中,叙说香港的百年沧桑,解读殖民地的痛苦身世,香港与大陆、香港与西方的关系从中得到或实证或隐喻式的呈现。在历史的纵深中,在一个个传说和一条条考证背后,何尝不是作者在进行自我审视,寄托家国情怀?
三、乌托邦式的寄托——悬置状态下的身份焦虑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⑪郑愁予一首《错误》,道尽了无数被放逐于异乡的乱离人的孤独和沧桑。离散意味着遽然进入一个全然不同的社会环境,这不仅是地理上位置的迁移,更根本的是生命的移植。惨痛的连根拔起的经历,难免造成“根”与“新土”的排异反应,让当事者在文化失重中丧失自我的存在感和归属感,进而“生活上成为流浪汉,在思想上变成无依者”⑫,涌起排山倒海般的文化乡愁。
海派作家在上海时多已小有名气,在文坛上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善感的他们,擅长写都市,写日常,写人性,写小情小调,写隐晦心理,就是偏偏不太喜欢写政治,不太适应被束缚。所以,在新的空间秩序下,他们才进行了艰难的政治、文化、地域的选择。在去国离乡之前,他们不是没有靠拢主流话语的倾向。徐曾经闭关写农村小说,使友人们备感惊讶。⑬张爱玲曾经试图“宏大叙事”,自称写不来无产阶级的她,竟拿出《十八春》与《小艾》两部“又红又专”的连载小说,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新政权的拥护,并为两者安放了“光明的尾巴”。《亦报》上的“梁京”,俨然革命作家,较以前明显体现出向主流意识形态靠拢的意识。但在近乎驯化与不断犹疑之间,他们发现新政权的文化机制与政治气候越来越难以允许自由主义的飞扬,他们在写、不写、写什么、怎样写之间困惑不已。于是,出走,成为不得已下的选择。
聚合与离散,牵涉到空间迁移、处境遭际与身份重构。面对时代变调、两地经验的断裂与突然而至的文化边缘性,没有谁可以如鱼得水自由游弋。寻找突围,抑或是此情此景下一种特别的寄托。但移植并不容易落地生根。伴随突围而来的,难免是不知何处容身的焦灼困顿,是独立担负另种人生和历史重负的无限悲辛。香港粥少僧多,“人求事”多过“事求人”,初来乍到,谈何容易?
身份认同带有历史和社会的影响及烙印,毕竟,文化是一个共同体的社会遗产和话语编码。所以,即便离开,每个人背后,都拖着原乡长长的尾巴,受制于特别的价值标准与行为方式。文学的离散是文化的流亡,也是心灵的流亡,还是不同文化在碰撞中的“废墟重建”。从原乡走向异乡,海派作家既要承受着告别历史的心灵创痛,又要承受着异质文化的疏离和挤压。从离开故土踏上新的空间那刻起,他们就成为“双重边缘”化的人,成了游离于本土与香港之外的“他者”,处于一种“在而不属于”的悬浮状态。
怀旧、怀乡实质是人排异和渴求归属感的过程,正如张爱玲所说:“人是生活在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了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生活过的记忆。”⑭所以,包天笑在九十多岁的高龄,还在孜孜不倦书写《钏影楼回忆录》,倾情于对苏州风物与民初人物的认真描绘;叶灵凤抛开了原本你侬我侬的话语范式,精心编扎“记忆的花束”,专注写起来关于南京的温情小品,家乡的草木在他的笔下摇曳生姿;徐不惜用大量笔墨描摹童年与故乡的回忆,“都市主题日趋悲凉,乡村性的画面大量渗入”⑮。人们在离散的处境中,总会有意或无意之间把故乡理想化,用美丽的花环来装扮自己的乡思。也许,对于这些亦此亦彼又非此非彼的边缘人来说,那些回忆,不仅仅是其人生经历中最美好最难忘的部分,也是他们在异质文化中流浪时的精神支撑。那是一种特别的慰藉,可以从中寻得温暖和庇护。哪怕它们只是掩藏鸵鸟脑袋的沙粒,也不失为一时的精神之盾。这,恐怕是作为“客”的离散者,在异质文化中的集体无意识。
在这些海派作家笔下,回忆之所以频频复活,原乡之所以时常造访,是因为它们所容纳的时空概念,成为修复和疗伤的最佳停泊地和收容站,成为流离者经历风云际会与人事沧桑“蓦然回首”后氤氲于心间的伊甸园。他们透过“想象”将归宿的象征——民族、土地、家园、故乡、传统等作浪漫化描写,作为自我及同时代大量陷入共同处境者的安慰。⑯从描摹都市风景、建构都市美学、刻画都市灵魂一路走来,海派作家之所以密集地回望原乡,这或许就是其中的发生学机制。他们在借故土的原木打造“心灵的拐杖”,借记忆的酒杯一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四、乡关何处的追问——第三方立场下的清醒与痛苦
“处于两个世界的中间可以被看作立足在两个岸上,所以同时属于两个世界。你拥有的并不比别人少,相反更多。”⑰不论当初他们背井离乡是自愿自觉、进退犹疑还是被迫被动,流寓异地的作家都有意或无意地促成了自己的双重或多重身份和文化背景。他们好似跳出庐山的行者,在山外看山,“会成为眼界更加开阔,智力更加聪敏,具有更加公正和更有理性观点的个人”⑱。
海派作家曾经是新潮、摩登、炫目、过度渲染物与欲的标签,拥有青少年般的无畏与不羁,却缺乏长者的沉稳和宽容。而在时光机器的打磨下,在移民文化的反复浸泡中,经过大陆的政治风雨与港都的殖民文化一锅乱炖,两个文化空间横亘在他们的创作思维中,挥之不去。这两个空间,不是简单的物理地标,而是复合的混杂调料。这些元素,使他们的作品往往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新质,形成“我”与“他者”目光交集下一种更理性、更悲观的“第三方立场”。
罗伯特·E·帕克在其《文化和种族》一书中对“边缘人”进行了残酷而深刻的注解:“生活在两个世界中,在这两个世界中,他或多或少都是一个外来者。”应该可以这样说,赴港海派作家群体的原乡情结已经超越了一己悲欢,成为一类人关于集体回忆的记录和追溯,而且,这种记忆和追溯浸润着因为清醒的悲观。他们曾经徘徊在新生的社会主义国家的门槛之外,在时代的裂变中恍然不知所归,感慨“到底是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而移植到香港之后,他们又生出诸多排异反应,在快餐消费与速食文化的巨大浪头之下狼狈不堪。正是这种“边缘人”和游离者的文化立场,使他们能够用一种更为冷静和理性的姿态思考母体的病症与异质文化的相对性,获得一种对于历史、文化、家国、个人的切肤体会和深刻反思。所以,他们对上海的难以忘情也好,对大陆的爱恨交织也好,对故乡人情世态的无限追忆也好,既有对过往岁月的缅怀、眷恋,也有对历史、文化的深切反省和批判记忆。
博伊姆将“怀旧”分为修复型怀旧和反思型怀旧。正是拥有了双重视域,游离于两种文化之外,赴港海派作家的原乡情结中更能真正切近两种文化空间的内部和本质,揭开历史、记忆与认同的幽微。诚如张翎小说《交错的彼岸》所阐释的那样,“我只有避开那个世界,才能展开对那个世界的思索——站在山中的人,是看不见山的”。
“在交错的此岸与彼岸之间游弋腾挪,因生命之插入、因命运之摆布,因叙事之调整,因思考之转换,交错美学就成为他们普遍接受的美学原则与书写形态。”⑲此时与彼时,原乡与异邦,为赴港海派作家打上了浓重的地域与文化双重印记。开阔的视野培育了他们更冷静的原乡视角,生活在别处使得他们的创作能够实现第三只眼睛看大陆,常常在跨域的框架格局下编织故事情节,展现人物命运沉浮。“这目光已经不是被单纯的乡愁浸润着的目光,而是一种冷静的、批判的目光。”⑳姚克的《陋巷》,徐的《劫贼》《手枪》《黄昏》《心病》《江湖行》《时与光》,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一炉香》《倾城之恋》……都带着这样鲜明的徽记,浸透着极为浓厚的流放感,充溢着悲剧的美学。
相较叱咤上海之际时不时流露出的精英意识或先锋气派,流离的海派作家好像从云端降到了凡尘,沾上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虽然淡了许多年少轻狂与罗曼蒂克,却在残酷中更加逼近真实。人,总是被时代风云裹挟着,注定行走于流浪的途中,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对乡愁的确认便是对生命家园的重构。“原乡”作为一种母题,是离乡迁徙无法带走和断裂的历史文化积淀和心理暗示。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
①卢玮銮《香港故事——个人回忆与文学思考》[M],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121。
②⑫陈乃欣等《徐訏二三事》[M],台北:尔雅出版社,1980:110—111,83。
③刘以鬯《对倒》[M],香港:获益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0:118。
④王德威,季进《文学行旅与世界想象》[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7:3。
⑤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226。
⑥卢玮銮《香港的忧郁——文人笔下的香港(1925-1941) ·序》[M],香港:华风书局,1983:1-3。
⑦黄万华《黄锦树的小说叙事:青春原欲,文化招魂,政治狂想》[J],晋阳学刊,2007(2)。
⑧黎湘萍《文本传统与文学经验》[J],香港文学,2006(6):258。
⑪郑愁予《郑愁予诗集1951-1968》[M],台湾:洪范书店有限公司,1980:123。
⑭张爱玲《流言》[M],台北:皇冠出版公司,1993:19。
⑯钱理群《流亡者文学的心理指归》[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92—100。
⑰转引自乔以钢,刘楚《论北美华文女作家创作中“离散”内涵的演变》[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7 (1):94。
⑱[美]罗杰斯《传播学史》[M],殷晓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197。
⑲杨匡汉,庄伟杰《海外华文文学知识谱系的诗学考辩》[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261。
⑳莫言《离散与文学》[N],文学报,2008.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