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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外戚征辟文人考论

2015-09-29梁启勇

文艺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外戚幕府文人

梁启勇

古代士人研究

东汉外戚征辟文人考论

梁启勇

东汉外戚“宠贵隆丰”①,先后有阴就、马防、窦宪、邓骘、阎显、梁商梁冀父子、窦武、何进等,文人大量接受征辟进入外戚将军幕府和临朝太后朝廷,以传世文献载其能文或录有作品为文人标准,考证出东汉文人入外戚集团计74人次,除去单人重合数,共66人。

对东汉外戚与文人之间的关系,学界研究集中于四个方面:一是文学史和文学思想史撰写者认为外戚影响了文人的出路和创作,游国恩先生认为一般文人没有出路②,袁行霈先生认为促进了作家群体的生成③,许结先生认为笼罩了文人的创作④;二是个案研究中涉及文人接受外戚征辟的经历,主要集中于对冯衍、班固、马融等几位文人的研究;三是家族文学研究把外戚征辟作为背景论述,集中于扶风班氏、涿郡崔氏、弘农杨氏等家族文学的探讨;四是幕府文学研究认为将军开幕府促进了东汉文人群体的形成和文学的发展。刘德杰《论东汉外戚幕府文学的兴起与繁荣》一文较早关注外戚对东汉文学的影响,“外戚幕府文学的兴盛以外戚的强盛为依托,以文士与外戚的和洽为基础。”⑤看到了外戚强盛、将军幕府与东汉文学繁荣的关系,但只是宏观勾勒,缺乏翔实考据的论证。

综上所述,东汉外戚对文人群体的影响已成学界共识,然而,对文人最直接的影响即征辟的研究却无深入关注。为此,本文先从外戚征辟文人的目的,巩固统治,“并延英俊”⑥,兼论征辟的对象;其次考查外戚征辟文人方式,论述征辟方式体现出的外戚与文人之间的关系;继而探讨文人进入外戚集团的仕途变化、所司职能以及后来的人生走向;最后从传世的文学创作上论述接受外戚征辟的文人与外戚之间在政治、人格上的关系。

一、征辟目的:巩固统治,“并延英俊”

为了巩固统治,女主临朝,必修文治以聚士心;将军开府,亦需职掌“典文章”“参谋议”“颂功业”的文人,于是征辟天下文人就成了当然之举。而这种征辟,也是有目的的选择。

外戚集团征辟对象主要是士族官宦子弟。统计发现,接受征辟的66人中,三公子弟有窦章、杨赐、李固、王畅、李膺、尹勋、刘矩7人,九卿子弟有冯衍1人,太守子弟有周举、张奂、吴祐、应奉、陈蕃、荀攸6人,其余亦多出于官宦士族之家,标明“出于单微”的1人,家世不明的22人,就现有史料而言,明确为官宦子弟的占63.6%.仅以外戚梁商征辟的文人为例,李固为司徒李郃之子;马融为将作大匠马严之子,明帝马皇后从子;周举为陈留太守周防之子;王畅为太尉王龚之子。究其原因,一方面,外戚集团为了维护既得利益,需要取得士族大臣的承认与支持,征辟与举荐公卿子弟,是融洽与士族朝臣之间关系的重要举措。另一方面,与外戚本身的士族出身有关。东汉前期,皇室常从士族权臣中甄选外戚,同时,为功臣子孙、四姓末属别立校舍,搜选高能以授其业,保证其熟习儒学经书,优质的教育资源使得外戚较好地保持着士族的特性,共同的文化背景又使外戚与士族身份的文人有共同的政治追求。

东汉外戚征辟文人,“并延英俊”,梁商“在位所辟召,皆四海英俊”⑦,邓骘“推进天下贤士”⑧,窦武“征天下名士”⑨,何进“征用名士”⑩,进入外戚集团的文人多是当时文化精英,能作文是基本条件,此外各秉异才,主要表现在三:

一有博学之能。据史料,征辟入外戚集团的文人中,冯衍、杜笃、班固、傅毅、崔瑗、李育、杨震、马融、刘騊駼、张皓、李固、周举、赵岐、朱穆、崔寔、吴祐、栾巴、张奂、杨赐、卢植、刘瑜、郑玄、应劭、王允、荀爽、何颙、王朗27位皆有“博学”之能,如冯衍“至二十而博通群书”⑪,杜笃“少博学”⑫,马融“博通经籍”⑬等。

二有属文之才。征辟入外戚集团的文人中,班固、傅毅、刘毅、窦章、崔琦、应奉、边让等8位皆善于作文,如傅毅“文雅显于朝廷”⑭,班固“能属文诵诗赋”⑮,刘毅“少有文辩称”⑯,李尤“少以文章显”⑰,窦章“有文章”⑱,崔琦“以文章博通称”⑲,应奉“著《汉书后序》,多所述载”⑳,皆有文学才华。同时,班固、傅毅、马融等既有博学之能又有善文之才。

三有特异之处。征辟入外戚集团的文人中,不乏异才,赵岐“少明经,有才艺”㉑,孔融“幼有异才”㉒,郑太“少有才略”㉓,蒯越“深中足智”。特异之人,足智多谋,声名远播,争相得之。如《三国志》裴松之注引《傅子》载蒯越“深中足智,魁杰有雄姿”,外戚大将军何进辟为东曹掾,因何进不纳其计,知何进将败,后出为汝阳令,辅佐刘表强大,曹操平定荆州后与荀彧书道:“不喜得荆州,喜得蒯异度耳。”蒯越之才让曹操钦慕良久㉔。

二、征辟方式:辟、征、请、召,两相契合

文人以何种方式进入外戚集团,反映出外戚集团对文人的重视程度,最终也影响文人的人生命运。终其东汉,文人入外戚集团的方式共有交结、请、举、以为、辟、诏、召、荐、征、表、迁、补、引等13种,74人次中除7人次外,其余皆可知,其中交结2人次,请6人次,举3人次,以为1人次,辟24人次,诏3人次,召5人次,荐2人次,征14人次,表3人次,迁1人次,补1人次,引2人次。按递减排列,辟35.8%,征20.9%,请9.0%,召7.5%,举、诏、表各4.5%,交结、荐、引各3%,以为、迁、补各1.5%,说明辟、征、请、召是文人进入外戚集团的主要方式。

以上统计文人进入外戚集团的方式,除却“交结”为交友方式、“以为”为直接任命外,余皆是选官方式。下面分而论之:

辟,又称辟除,陈茂同先生言:“所谓‘辟除’(或称“辟举”、“辟署”、“辟召”),是指官府任用属员的一种制度。两汉官府的掾史等低级官吏,可以由长官自行聘请。其入仕途径大概是:先辟为掾属,再由掾属迁转。”㉕说明辟招对象职级较低,辟为掾属之后再加以擢升迁。《文献通考》三九《选举·辟召》:“东汉时,选举、辟召皆可以入仕。以乡举里选循序而进者,选举也;以高才重名躐等而升者,辟召也。故时人犹以辟召为荣云。”㉖可以认为,辟召是对职处下僚而才德特出之人加以越级擢用。如前统计,“辟”为外戚征用文人方式之最,这也说明外戚求贤若渴。被辟用的文人也尤获公卿重视,《文献通考》即云:“徐氏曰:‘按公府之有辟命,自西京则然矣。然东汉之世,公卿尤以辟士相高……。’其斯之谓与!”㉗

征,常与辟合言征辟,杨鸿年先生认为当分言之:“征是君主诏召,辟是公府及州郡招致。”“总的说来,征和辟还是不同的,而征字一般仍限于君主召人使用。”㉘东汉时,因外戚大将军手握大权,其幕府选才也间用征,如梁商征杨伦,何进征荀爽;外戚大将军为朝廷选才也多言“征”,如窦武征杜密、李膺、刘猛等,何进征边让、郑太、荀攸等。受征之人,社会地位与委任官职皆高。如窦武所征,三人皆为党锢之祸中遭废弃的天下名士,征后杜密官至太仆,李膺官至长乐少府,刘猛官至司隶校尉。征的目的明确,乃为特定之事而选特定之人,故东汉外戚征用文人虽有14次之多,窦武、何进谋诛宦官即共达13次。

请,《广韵·劲韵》:“请,延请。”该选举制度规格亦较高,被请者亦为才能特出之人,意近“辟”。究史料,文人为外戚幕府所请共6人次,马防请杜笃为从事中郎,请傅毅为军司马;窦宪请傅毅为主记室,后迁司马;梁冀请种暠为从事中郎;窦武请荀翌为从事中郎;何进请王允为从事中郎。与征、辟相比,请的形式自由,而尤重才高善文之人。

召,须得皇帝或临朝太后诏书许可,也是对才德特出之人的选官方式。今见5人次为外戚所选,即刘毅、马融、庞参、崔寔、刘騊駼,亦显重要。表,本为奏章之一,此名词动用,《释名·释书契》:“下言于上曰表。”如《出师表》《陈情表》等。有上奏皇帝任用某人并获批准之意,与“辟”意近而较庄重。为外戚所表文人3人次,乃梁商表马融、周举为从事中郎,梁冀表吴祐为长史。引,引荐推举,窦武“引同志尹勋为尚书令,刘瑜为侍中,冯述为屯骑校尉”,有选拔、荐举志同道合者之意。

通过选用文人的方式看出,东汉外戚对文人比较重视,文人在外戚征辟上表现出积极的态度。拒绝选用的文人今所能见者仅6位:张衡拒邓骘累召,周勰、孔昱、韦著、蔡衍拒梁冀辟,皇甫嵩拒窦武辟,陈寔拒何进特表。与接收外戚选用或交结的66人相比,二者之比为1∶11,且集中在拒绝梁冀辟,时人称梁冀为跋扈将军,梁冀“在位二十余年,穷极满盛,威行内外”㉙周勰、孔昱、韦著、蔡衍四人独善其身,耻受其辟。上文论述显示,辟、征、请、召是文人进入外戚集团的主要方式,占总人次的73.1%,外戚礼敬文人,而非“俳优蓄之”,文人也因进入外戚集团而实现人生理想、功名追求,因此外戚与文人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契合。

三、征辟前后:所司职能,仕途变化

整体而言,文人与外戚辟主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契合,加之为实现自身的功名期许,在参与外戚辅佐朝廷、抗御外寇中担以重任:

首先是“典文章”。《后汉书·窦宪传》载:“宪既平匈奴……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㉚即主持、掌管文章事务。当时文章包括今之应用文章与文学作品,“构成‘文’、‘文章’相当大比例的,是士大夫社会生活中经常使用的各种政治性文体。”㉛当时朝廷明确要求文吏必须考试奏章的写作。章帝曾下诏:“每寻前世举人贡士,或起甽亩,不系阀阅,敷奏以言,则文章可采。”㉜《通典·选举一》又载:“(顺帝)阳嘉元年,尚书令左雄改察举之制,限年四十以上,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竟从雄议。”㉝外戚幕府对文人的需求与朝廷一致,甚至不惜大量辟召朝中文人,如马防请傅毅为司马,即赏识傅毅“文雅显于朝廷”㉞;窦宪请傅毅为主记室后为司马,崔骃任主簿,班固为中护军,亦为重视奏章等日常应用文章的写作。奏章是沟通大臣与皇帝间的重要表达方式,《后汉书·班彪列传》载:“及(窦)融征还京师,光武问曰:‘所上章奏,谁与参之?’融对曰:‘皆从事班彪所为。’帝雅闻彪才,因召入见,举司隶茂才,拜徐令,以病免。后数应三公之命,辄去。”㉟班彪为窦融所拟奏章,为窦融挣了面子,也为自己博得才名,带来了仕途上的擢升。

其次是“参谋议”。将军幕府有“从事中郎二人,六百石。本注曰:职参谋议。”㊱结合史料与王先谦《集解》,东汉一代,杜笃、司马钧、李固、马融、周举、种暠、刘矩、赵仲让、荀翌、王充10人先后做过马防、邓骘、梁商、梁冀、窦武、何进等外戚将军幕府的从事中郎,因此可以说,文人在外戚幕府中又承担了出谋划策的职责。此外,“中护军”也有参谋议之意,由文人担任,“永元初,大将军窦宪出征匈奴,以固为中护军,与参议。”㊲

最后是颂功业。文人在职掌奏章等日常公文时,也激情高昂地进行文学创作,据史料统计,东汉文人入外戚集团后创作并流传至今的作品有奏记8篇、书8篇、论1篇、笺2篇、赋6篇、颂5篇、铭2篇、诔1篇、疏1篇、序1篇、箴1篇、策1篇、章1篇、问对1篇、说4篇、祝1篇,成就最高的是赞扬外戚抗御外敌的赋颂类作品,又以窦宪幕府为最,“宪府文章之盛,冠于当世”,仅赋颂类即有班固的《窦将军北征颂》《封燕然山铭并序》《安丰戴侯颂》《涿邪山祝文》4篇,崔骃的《大将军西征颂并序》《大将军临洛观赋》《北征颂》《武赋》4篇,傅毅的《北征颂》《窦大将军北征赋》2篇,共计10篇。这些作品风格壮伟、豪健有力,拓展了赋颂类作品的军旅题材。

如果说因为所担职责而影响了文人的文学创作,那接受征辟入外戚集团,文人的命运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则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首先看进入外戚集团时文人的变化。文人为外戚选用后,有职者职官多擢升,无职者委任以职,社会地位获得提高。74人次中,能直接看出职官擢升的即达39人次,其他文人,虽因材料有缺难考,然从以上选官方式的讨论中亦可看出社会地位的提高。细研史料,可细分出五种类型来源(有部分重合):一是原无官职的白衣处士。有李育、崔骃、卢植、边让、荀爽5人,原无官职,但有抱负。二是原不应征辟后应征辟者。王畅、杨赐2人,有择良木而栖之意。三是原在朝中任职但职官不高者。有傅毅、班固、陈禅、李固、杨伦、马融、崔寔、周举、赵岐、刘瑜、孔融11人,因仕途坎坷,故深怀理想。四是原任职地方职官不高者。有冯衍、杜笃、杨震、崔瑗、张皓、赵仲让、陈禅、伍孚8人,不甘才高位卑、久处下僚,他们常有时运不济之叹,被征辟后多着意于建功立业。五是原坐免或废黜的官吏。有傅毅、崔瑗、庞参、周举、马融、陈寔、荀翌、杜密、李膺、刘猛、朱寓、栾巴、郑玄、王允、刘表15人,或坐前辟主诛而免,或遭党禁而黜,或忤强权而罢,因其特出之才再获征辟。

文人进入外戚集团后,参与了外戚集团的活动,不论时间长短,皆给其后来的命运造成影响,其影响略分四类:

提拔迁升。通过征辟进入外戚集团的文人,结束外戚集团官吏后,再迁升朝官或地方郎吏州牧,是这部分文人的主要去处。有邓骘集团的朱宠、杨震、张皓、司马钧、庞参、陈禅、刘珍,阎显集团的陈禅,梁商集团的马融、李固、周举、王畅,梁冀集团的朱穆、周举、应奉、刘矩,何进集团的边让、孔融、郑太、应劭、王允、伍孚、袁绍,共23位。东汉外戚鲜有善终者,然这些文人并未随外戚辟主同坐废黜,原因是才德兼备,独善其身,为时人所誉,在当时既是文化精英也是儒家道德代表,正如当初为外戚征辟一样,他们也会为新崛起的政治集团所重视。

贬谪远出。文人进入外戚集团后,目睹外戚不合法度的行为,内心的正直和对汉家皇权的维护迫使他们选择直言谏诤或远避他处,为外戚辟主所不容,于是贬地方为官。此类有窦宪幕府的崔骃,梁商幕府的杨伦,梁冀幕府的赵岐、吴祐、杨赐,计5位。

一损俱损。东汉外戚鲜有能免祸者,或遭远放,或被诛灭,而这些接受外戚征辟的文人也一损俱损。这些文人有阴就集团的冯衍,马防幕府的傅毅、李育,窦宪幕府的班固,邓骘幕府的崔瑗,阎显幕府的崔瑗,梁冀幕府的张奂、崔寔,窦武幕府的陈蕃、杜密、荀翌、尹勋、朱寓、李膺、栾巴、巴肃,计15人(崔瑗重合1次)。

谏诤取祸。当外戚骄横时,文人积极谏诤,此时可能直言惹祸,甚而遭到迫害致死。这类文人有梁冀幕府的崔琦、何进幕府的陈琳2人。崔琦直谏,被出为临济长,他不敢就任解印绶去,最后为梁冀捕杀。陈琳谏何进勿召董卓进京,何进未听,陈琳以此取祸,便避难冀州转投袁绍。

四、征辟文人的思想:文人在政治、人格上与外戚集团的关系

进入外戚集团的文人与外戚辟主是什么样的关系?张鹤泉先生在《东汉辟举问题探讨》中认为:“由于辟举,使辟主和属吏之间形成了比较牢固的隶属关系。”在谈到辟主和属吏的关系时,张鹤泉先生引清人赵冀“是时郡吏之於太守,本有君臣名分”㊳的说法得出结论,“辟主和属吏形成的这种君臣之义联系,已远远超出上下级的隶属关系,而具有很强的主从关系。在这种主从关系约束下,辟主和属吏在政治活动中,必然要有共同的意向。”㊴按照该说法,则外戚辟主与应辟文人间也“必然要有共同的意向”。该说法值得商榷,文人与辟主间的关系相对复杂,通过探讨文人接受外戚征辟后人生命运的变化,进而发现,文人与外戚之间的关系并非“必然要有共同的意向”,而是保持着一定的独立性。

首先,文人在思想上尊重汉家皇权。文人虽可接受征辟而入外戚集团,却保持着尊重皇权的独立,当外戚将军对朝廷有忤逆之举,文人一般会谏诤劝勉,这可以看作是参谋议之延续,惩戒于东汉初皇权对外戚势力的约束。鉴于西汉刘姓政权最终为外戚王莽所篡,光武帝严格约束外戚和与之交往的宾客,外戚阴、郭之家不过九卿,冯衍与外戚阴氏兄弟交往遭光武禁锢以至终身贫困。章帝亦严戒马防兄弟召集宾客,对其“数加谴敕,所以禁遏甚备,由是权势稍损,宾客亦衰。”㊵致外戚及与之交往的文人产生心理戒备。东汉时,外戚一般以维护皇权为己任,但大权在握时也有恃宠而骄、疏于自律的情况发生。文人戒备外戚,忠诚于汉家皇权,也是保身远害之举。史书所见几次文人对外戚的谏诤即如此。窦太后临朝,窦宪以太后兄出宣诏命,崔骃作《献书诫窦宪》劝之:“汉兴以后,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书》曰:‘鉴于有殷。’可不慎哉!”㊶宪以前为鉴,谨慎勉己。邓太后临朝,邓骘兄弟辅政,马融上《广成颂》讽谏,“以为文武之道,圣贤不坠,五才之用,无或可废。”㊷要文武并用,演战阵之法,行蒐狩之礼。又如李固《奏记梁商》请勿建祠堂,朱穆《奏记大将军梁冀》请广纳贤才,《复奏记大将军梁冀》请勿放纵,崔琦作《外戚箴》、《白鹄赋》讽谏梁冀要存前车之鉴,陈琳《谏何进勿召外兵》,即便如马融的《飞章虚诬李固》也是拿李固皇丧期间有奢侈行为来作文章。

其次,文人与外戚共同致力于维护国家利益。彼时,朝中重臣对外戚颇有微词,他们立足皇权上书皇帝抑损外戚权力,严察外戚交友。如,章帝时,司空第五伦两次上疏要严防马防兄弟,提出“贵戚可封侯以富之,不当职事以任之”,杜笃“女弟为马氏妻,恃此交通,在所县令苦其不法,收系论之”。㊸当马氏贬归封国后,外戚窦宪兄弟正得势,第五伦又上疏道:“诸出入贵戚者,类多瑕衅禁锢之人,尤少守约安贫之节,士大夫无志之徒更相贩卖,云集其门……臣愚愿陛下中宫严敕宪等闭门自守,无妄交通士大夫”。㊹第五伦从外戚与士人两方面设论:一方面,外戚只能赏赐封侯,不能授以权柄,且得慎交宾客;另一方面,认为投靠外戚的士人多无德行。以维护皇权的角度看,第五伦的上疏无可厚非,但否定外戚作用则显片面。诚如刘太祥先生所说,东汉外戚们手握要权,辅佐朝廷、抗御外寇、崇儒重教、礼贤下士、律己守法,贪婪残暴、穷奢极欲、专权跋扈之徒是少数。㊺第五伦否定投靠外戚的士人德行与才干也是非常片面的,杜笃随马防征西羌战没于射姑山;班固、崔骃、傅毅等入窦宪府随之征战匈奴;桓灵时期接受外戚征辟的文人与外戚共同对付宦官,都可看做是文人与外戚为了国家利益同仇敌忾、同赴死难的例证。

再次,文人竭力维护外戚辟主的正当利益。如,刘毅上书请著邓太后注纪:“宜令史官著《长乐宫注》《圣德颂》,以敷宣景爠,勒勋金石,悬之日月,摅之罔极,以崇陛下烝烝之孝。”㊻刘珍上言邓太后宜入宗庙:“惟皇太后圣德通灵,与神合契宜入宗庙如光烈皇后故事,率礼复古,垂示万代。”㊼刘毅、刘珍之举在为邓氏争取历史地位。朱宠上疏追讼邓骘:“(邓氏兄弟)功成身退,让国逊位,历世外戚,无与为比。”㊽在邓氏兄弟遭贬远放或畏祸自杀时,朱宠不顾皇帝愤怒,甘冒生命危险为其申冤的行为与刘毅、刘珍之举似,皆可看着是维护外戚正当利益的表现。

最后,文人在思想上表现出自我的个性追求。接受外戚征辟或与外戚相交往的文人因谏诤不和或遭黜远放时,会强化自我的个性认识,或进退顺其自然,或拒绝再次征辟,或归家躬耕教授,选择心灵的自由作为依归。冯衍因交外戚阴氏遭光武帝黜落不用,“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㊾仕进之心虽未绝,却也开怀自适,其《自论》有云:“用之则行,舍之则臧,进退无主,屈申无常。”用舍进退间,顺其自然,晚年有感:“贫而不衰,贱而不恨,年虽疲曳,犹庶几名贤之风。”㊿富贵以愿处,贫贱不衰颓,近似名贤之风。崔骃因数次谏诤窦宪而被疏远出为长岑长,不苟且就任,而是“自以远去,不得意,遂不之官而归。”如其《答旨》篇言:“先人有则而我弗亏,行有枉径而我弗随。”以前人道德为楷模,在意仕途要合正道。崔瑗两次因外戚辟主同坐受黜后,在第三次外戚征辟时以生病为由选择了拒绝。吴祐为地方官多年,大将军梁冀表其为长史,时梁冀诬奏太尉李固,吴祐直谏,遭出为河间相,于是自免归家,不再做官,过着远离官场的躬耕教授生活。郑玄则从外戚何进的府上逃回,锐意讲授,其病中《诫子益恩书》道:“显誉成于僚友,德行立于己志。”以充实自己德行为目标。

通过考证东汉外戚征辟文人,可以得出如下结论:一是外戚征辟的目的是巩固统治,女主临朝与将军开府,都需要文人的支持与职掌;二是从选官方式与文人接受的态度看,外戚与文人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契合;三是征辟让文人在参与外戚辅佐朝廷、抗御外寇中担以重任,也给后来的命运造成提拔迁升、贬谪远出、一损俱损、谏诤取祸等影响;四是进入外戚集团的文人在政治、人格方面总体上能做到尊重汉家皇权、共同维护国家利益、维护外戚辟主正当利益和表现自我个性追求间的平衡。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610068)】

①严可均《全后汉文》,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949页。

②游国恩《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页。

③袁行霈《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8页。

④许结《汉代文学思想史》,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336-337页。

⑤刘德杰《论东汉外戚幕府文学的兴起与繁荣》,《安徽大学学报》,2014年第5期。

⑥袁宏《后汉纪》,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89页。

⑦㊼袁宏《后汉纪》,周天游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17、451-452页。

⑧⑨⑩⑪⑫⑬⑭⑮⑯⑰⑱⑲⑳㉑㉒㉓㉙㉚㉜㉞㉟㊲㊵㊶㊷㊸㊹㊻㊽㊾㊿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614、2242、2257、962、2595、1953、2613、1330、2616、2616、821、2619、1607、2121、2261、2257、1185、819、133、613、1324、1385、857、1720、1954、1399、1400-1401、426、617、 978、1003、1715、1210页。

㉔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15页。

㉕陈茂同《中国历代选官制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6页。

㉖㉗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7、367页。

㉘杨鸿年《汉魏制度丛考》,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204页。

㉛于迎春《汉代文人与文学观念的演进》,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149页。

㉝杜佑《通典》,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74-75页。

㊱王先谦《后汉书集解》,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311页。

㊳赵冀《廿二史札记》,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02页。

㊴张鹤泉《东汉辟举问题探讨》,《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年第4期。

㊺刘太祥《东汉外戚的作用》,《南都学坛》,199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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