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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水上

2015-09-27朱斌峰

西湖 2015年10期
关键词:和悦渔家理发店

朱斌峰

一、刺青花

剃头匠侉爷在见到那朵刺青花之前很郁闷,那把伴随他五十多年的剃须刀丢了。

那个梅雨季,侉爷不停地丢失东西,比如牙齿和记忆。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捧起冲上开水的紫砂壶,突然壶身与壶把分开滑落在地,碎成了几瓣。他握着壶把发起呆来,就像揪下一只耳朵,直到老鱼头踅进理发店要刮胡子时,才发现剃须刀不见了。那把刀是他父亲从江北逃荒带到洲上来的,父亲用它挣下这爿店面,在洲上扎下了根,又把它传给了他。侉爷平日拿起它就会觉得手指长出蝴蝶,可那只蝴蝶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侉爷想:自己真的老了,老得丢三拉四了,也许那把刀被忘在哪个旮旯了,可细想起来,又觉得可能被那个叫毛头的男伢偷走了。侉爷皱着脸皮想着,他晓得这些不顺心的事儿是在听说隔壁要开洗头房后接二连三地发生的。侉爷在城里见过洗头房,那些暗红的蘑菇房里,一些把嘴涂得像鸡屁股似的女子总在暧昧地招徕男人,不就是卖春的地儿么?听老辈人说,和悦洲曾繁华过,当年的清廷在此设有盐务督销局,盐商们把船泊在江湾避风处,上岸花天酒地,一时洲上洄字巷娼家林立,可时下和悦洲已经凋落了,那种行当怎么又要出现呢?侉爷脚癣复发,浑身痒起来,他真不愿自家的隔壁长出个花色艳丽的蘑菇来。

天一放晴,洗头房悄无声息地开张了。侉爷看见它在黄昏时亮起灯火,把红墨水般的灯光泼在街面的青石板上。侉爷窝在理发店里,支棱着耳朵听着街面上的口哨声呼啸而来,心里烦躁得像揣了只老鼠,忍不住走到街上,卡着腰向洗头房看去。那间小屋挂着薄薄的门帘,里面模糊着暗红的光影。侉爷吐了口痰,一面咳嗽一面说:“这世道咋啦?想挣钱都想疯喽!狐精鬼魅都出来了!”侉爷连说三遍,洗头房里才钻出个女子,短皮裙下的腿蛇一样慵懒地游了出来。女子涂着眼影,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她抬起头,笑看着侉爷:“老爷子,一大把年纪了,小心火大伤肝哦。”侉爷还想说啥,忽地看见女子的裸肩上有朵刺青花,就像一只红色的蜥蜴蹲伏着,心里一阵抽搐,便闭上嘴转身蹒跚地走回理发店里。身后女子的笑声追来:“老爷子,走好!我叫小青,有空来玩儿。”侉爷回头又吐了口痰。

那晚,侉爷瘦棱棱的胸脯像风箱一样鼓动着,咳嗽声响了一夜。

在这个四水环绕的洲上,人们喜欢制造各种传说,传播各种谣言,来打发时光。据说,洲上洄字巷里藏着个狐狸,会变成妖媚的女子,吸食男人的精血。这个传说只是洲人茶余饭后的谈笑,可侉爷相信。

侉爷记得多年前的夜晚,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一面哭一面哮喘,尖叫:“你又去找狐狸精了!你又去找狐狸精了——”父亲赤着脚站在地板上,怔怔地看着窗外,魂儿像被勾走了。那时,侉爷还小,街上的人都叫他小侉子。某日深夜,小侉子偷偷带着小圆镜,跟着父亲向着洄字巷走去。他看见沿街木楼深深浅浅的影子里,父亲醉酒般摇晃着身子飘去。忽地,一只灯笼在桂花树上亮起,灯笼下钻出个女子,穿着大红的旗袍,胸前一左一右栖落着两只水鸟,倚在树上诡秘地笑。小侉子拿出小圆镜向女子照去,想让她现出原形。可镜面白光一闪就黑了,女子不见了。小侉子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他有些纳闷:曾经大红灯笼高高挂的洄字巷已成了人民公社大食堂,为啥还有穿旗袍的女子呢?父亲为啥三更半夜去那儿呢?小侉子长大后,竟然也像父亲那样半夜游向洄字巷,被那巷里的红灯笼、红旗袍勾引着。他这才相信那里真的有狐狸精,否则父亲和自己怎么都梦游去了那儿呢?后来,侉爷娶了渔家女,那个渔家女也像母亲一样常常在夜晚尖叫。再后来,渔家女患血吸虫病走了,给他留下个儿子。侉爷怕儿子重蹈覆辙,就向生生庵的阿婆讨了个治梦游的偏方,用朱砂做药给儿子吃了。儿子就不梦游了,却变得傻笨易怒,连剃头手艺都学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侉爷耳边偶尔还会响起夜半女子的尖叫,那声音遥远却刺人,分不清是母亲还是渔家女的。

理发店生意清淡,侉爷落寞地坐在店里,耳朵却捕捉着隔壁洗头房的动静。每每入夜,洗头房就会像灯笼般亮起,一些男人如同夏夜的飞蛾般扑进去。侉爷听见打情骂俏声从隔壁传来,觉得自己被关在蒸笼里透不过气来。

那天黄昏,不远处江面上一只只装砂的货船来来往往,船身碾开深深的水纹。侉爷吃西瓜时又接到在城里拾荒的儿子的电话,催他把和悦街上的老房子卖了。那可是祖屋啊,侉爷气得脑壳生疼。就在那时,一辆摩托大喘气地在门前停下,一条人影闪过,接着隔壁便传来浪头般的笑声。侉爷气血上窜冲到街上,手里的西瓜皮飞了出去。

一声惊叫传出,侉爷这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他刚想转身躲入店里,那个叫小青的女子从洗头房钻出:“您……您这人有病呀!”

侉爷脸红了:“我……我是有病!你要再不搬走,我砸了你的店!”

小青气得胸脯鼓起来,连声喊:“我招你惹你啦?”

侉爷掩饰住羞赧,硬着口气:“和悦洲怎能容得你伤风败俗?”

洗头房门帘一掀,露出一张肥脸来。侉爷认得那是街上杀猪匠李儿的脸。李儿是洲上一霸,因流氓肇事罪坐过两年牢,出来后就更横了,洲人都说他是螃蟹投胎的。

李儿一手摸着额头,一手攥着拳头,摇摇晃晃走来。

侉爷的小腿颤了颤,胸口立马被拳头撞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李儿喷着酒气:“你个老不死的!”

侉爷脸紫得像猪肝:“你个混伢……”话没说完就被卡住了脖子,满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了。

小青跑过来掰开李儿的手:“算啦算啦!”说着拉拽着李儿回了洗头房。

侉爷喘着粗气,半晌才把鱼眼般凸起的眼珠收了回去,看看四周无人,慌忙爬起走回店里。

这是羞辱,可侉爷只能忍着,小时候刚来洲上时,街上的伢儿常骑在他的脖上喊:“侉子侉/侉子侉/侉子说话叫呱呱——”从那时起,他就学会了忍气吞声。可侉爷仍觉得脸像被扯下的老树皮一样火辣辣的,他坐在转椅上忿忿地骂:“这鸟世道,婊子当街呢!”“这鸟世道,江里漂柴油,鱼虾都变种了”……侉爷骂着骂着,天就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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