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每一个逝去的自我”
2015-09-27徐刚
徐刚
于小说而言,如果说自传体作品的内在动力在于通过叙事的铺陈修复自我,依据想象的原则建构一种高贵的个人世界和无需妥协的精神生活,那么就此来说,杨绍斌的长篇小说《诞生》所呈现的文本世界,其实恰如其分地提示了此类文学的核心要素。在此,大时代嘈杂晦暗的角落,主人公起伏不定的情欲史,连缀起青春的歧路彷徨,以及弥漫其间的无尽迷惘和残存的精神追求,这些都构成了《诞生》意义丰饶的小说世界,而主人公李云宾的“个人经历”所展现的内省且富有生机的青春印记,也注定带给人们长久的心灵悸动。
纵观杨绍斌的这部长篇处女作,其实像极了库切的自传体小说《青春》。那些惹人感慨的情感症状,挥之不去的刻骨记忆,连同那段春梦无痕的人生经历,都被各自的作者写得楚楚动人。然而《诞生》又确乎是一部简单到极致的小说,它不断地倾诉,不断向回忆敞开。整个故事没有起伏跌宕的高潮,只有一个接一个的人物和事件,随作者弥散的思绪渐次呈现。尽管这些事件之间的联系并非逻辑严密,但文字所捕获的记忆片段,终究成为个人生命中永难磨灭的印记。后革命时代的迷惘,混杂着的暗昧不明的情感创伤,乏味的工作和凶险的人事纠葛,连同那些屈辱忧郁的城乡体验,都是“凤凰男”李云宾的焦虑所在,小说也以颓废而痛楚的笔墨展现了他面对城市的自卑与羡慕,怨恨中的沉痛与决绝,情感挫折所带来的虚无和迷失之后的自暴自弃,以及以文学的方式重寻自我、体味人生意义的勇气与信念。小说中,李云宾与几个女性的感情纠葛,既表现了一代青年对爱情的憧憬,也显示出残酷青春的原欲本质,但成长的苦痛也正在于那个欲望游戏里玩笑般的循环。事实上,苏虹的移情别恋所造成的爱情挫折,终究使主人公走进了一种宿命的怪圈,使他承受心灵的煎熬。所幸的是,他最终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情爱生活中获得了启迪,找到了灵魂的出路。
《诞生》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没有刻意凸显那些触手可及的时代背景,通篇小说仿佛只有孤独的个人执守在看不见历史的幽暗角落,默默观察周遭的一切,独自咀嚼个体绝难承受的精神苦痛。在此,个人的面目没有淹没在波澜壮阔的历史洪流之中,但历史也没有全然隐匿,时代的风貌依稀可辨。比如小说中一条极为重要的脉络便在于,情爱关系正在变得日益的物质化。就像主人公那句绝望的感慨,“一个在舞会上谈论尼采、萨特和维特根斯坦的时代就要结束了”,是的,“不如聊点别的”。面对金钱权势全面接管的“新时代”,故事的主人公难以招架,他不得不为生计而奔波,“在一个组织得如此严密的社会面前,你第一次感觉到了个人是如此的渺小无力。”正是这种金钱的逻辑,造成了主人公的情感挫折,也给他带来最为深切的成长苦痛。小说里,那些炽痛人心的屈辱如影随行,“就像山谷经久不息的空洞的回声”。而物质化的情爱关系,使得小说中人物的身体历险,不出所料地经历了从纯粹而忧伤的爱情,到单纯而快乐的性爱的历史过程,这也是如今我们这个粗鄙的欲望化时代的最初来源。当然,这种时代的透露方式全然没有掺杂作者任何的痴迷和怨恨,一切都是那么从容自然,即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那段众所周知的“创伤性事件”,也是以极为淡然的方式显露出来。这也恰恰印证了作者所说的,“平静地回忆往事”是其写作《诞生》的最初动因。
小说《诞生》贯穿全篇的第二人称叙述,当然也是一个饶有意味的话题。这种虚张声势的形式感,不啻为惊世骇俗的美学挑衅。它清晰地提示人们叙事者与自传主角的微妙距离,也显示出作者以他者的眼光审视自我的决心。不仅如此,小说隐约包含着一种分裂的对话倾向,那种游移不定的情绪,杜绝了习惯性自叙的自我意识对小说世界的覆盖。在此,杨绍斌以时过境迁的平静来叩问不羁青春的沉醉,其间蕴含着的若即若离的自我拷问,终究带给人巨大的情感张力和催生想象的文本热情。这种巧妙的自我分裂,奇崛之余也显示出小说的坦荡和真诚,而叙事者以青春惯有的方式流露出的自责和彷徨,既共同成全了这次郑重其事的青春纪念,也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自我的发现与重新建构。
纵观杨绍斌的《诞生》,青春的残迹就像小说最后那段“空旷的老街”一般,显示出异样的颓败之美。在此,“生命中崭新光鲜的时期”早已终结,垂暮之年的“破损坑洼”随处可见,但过往记忆的重新激活,也会带来无限生机。这是“一条时空中的通道,充满了记忆与暗示,又像一个散场后的舞台,一个比空虚还要空的舞台”,而当“告别的时刻已经来到”之时,小说那怅惘深情文字,便是悼念这个已然逝去的幽暗时代的最佳触媒。
然而,那些哀伤决绝的成长故事,与其说是告别,不如说是不断的逃离。“告别每一个逝去的自我”,既是对旧的青春的逃离,也是新的青春的诞生,而自我的“清算”之后,一个“新人”的破土而出,则恰是《诞生》的题旨所在。而就此“逃离”与“诞生”而言,文学的功能显得意味深长。小说中李云宾如此坚定地要去做一名小说家,何尝不是逃离的具体表征?对他来说,文学恰是晦暗现实的绝妙出口,那些迷惘生存的个体借此逃入一个更加激动人心,也更富意义感的虚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构成了杨绍斌所言及的“生命中的一个探测器”,让人得以“去探求生命和世界的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