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村寨奇趣
2015-09-27周家鸿
周家鸿
我的家乡位于云南南部的边疆地区,是个著名的村子。著名,是因为它的文化、因为它的商业,也因为在每次战争中起到的作用,它现在叫兴街镇。一条被命名为畴阳的河流,犹如盘龙,从村子一侧蜿蜒而过。我父亲说,他还小的时候,周围的田野和群山古木苍翠,各种野兽经常出没,山清水秀、地形奇特,交通的便利,区位的特别,让这个村子在它年轻的时候就一直繁华。这种繁华,不只是商贸的种类和人口的稠密,还有说着南腔北调各种口音的神秘高手在这里定居,这些人有着怎样的过去,如今已很难让人追溯,但在他们暴露的各种痕迹中,却可以探寻一二,继而让人怀念如今尚存的中华文化珍宝,或者对已经失去的东西进行悼念。
古 镇 神 医 郑 保
畴阳兴街成为人烟稠密的地带已有上千年历史。对于一个人来说,一千年是个宽阔的海,足够自己来来回回游数十回了,可是,任何人都绝对没有这样的好事,就算按佛家投生轮回的说法,此生为人,下辈子也有可能做牛做马呢,更有犯下错误,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那还怎能轮回世间游走?我对生命的珍惜,就停在了尽量留一些文字符号这个行当上,因为那是精神的延续,于是,我总喜欢在历史里翻翻捡捡。
而一个人烟稠密的地方在一千年,究竟藏住了多少东西,是怎么也翻捡不完的。
如果说,畴阳河作为一种风景,给了故乡人一种骄傲的话,那么,带着某些文化意味的人物肯定也不少。我要说的这个人,不是官、不是匪,不是声震寰宇的英雄、也不是文章绝代的儒雅绅士,而是一个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民间中医。
我童年居住的街道是安静的,没有机器轰鸣和车来车往,马帮摇着轻巧的铃音,时常从家门口穿过去,驮上货物后,又摇着铃音从那头返回,孩童天真的嬉闹穿插在这样的气氛里,将一个曾经的商贸中转地衬托得五彩缤纷与奇妙交错,这种繁华全部来源于自然,绝没有任何现代污染。邻居蒋大奶就在这时打开了她吱呀脆响的门扉。我看见,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的蒋大奶突然间变得非常恐怖——她本来就没有多少善意的脸颊,此时歪歪斜斜地长了两个鸡蛋大的脓包,她还在脓包上敷了一层厚厚的绿色的东西,也许是捣碎了的草药。
难怪这一段时间都看不到蒋大奶的身影,也不出工去抢工分,原来是怕羞了。故乡的俗语说:有病要狂,有钱要藏。狂的意思就是要让更多人知道自己得病,或许,哪位好心人就会给你一个有效的药方,大概已经五十岁的蒋大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最初可能是怕见人,又怀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自己调配的草药可以治好脸上的脓包,就闷在家里不出门,直到没有效果才走出来,将自己摆在路边,此时,她的羞怯心早被病痛赶到别的地方去了。
好多天过去,她的脸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脓包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了。也有些人看见坐在门墩上的蒋大奶可怜巴巴,就不计较她平时恶劣的骂街行径,走过来告诉了她一些办法,但都没有用。而蒋大奶“狂病”却还是有了作用。
这一天,一批马帮刚刚过去,跟着马后面就出现了一个身影,他带着一顶老倌帽,身穿黑色对襟土布衣,身材不高,面带慈祥和庄重。“郑大爹!”这个上千户人家的村庄,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朴素的神医郑保,蒋大奶也是早就看见了,忙一颠一歪地迎上去,她走路的样子老是这样滑稽。郑保那种穿着打扮,在我的印象中几乎不变,他很忙,住在上段街坪寨的家里,有很多病人要医治,偶尔到我们这段街走一转,也是因为有街坊需要看病。这天郑保是要到下菜园去看一个病人,恰好路过,才让蒋大奶有了机会。
郑保坐在蒋家门墩上,仔细看着那两个脓包,他小心的样子似乎是在研究,也可能在欣赏,然后叫蒋家孩子找一块竹片来,将覆盖着脓包的草药轻轻刮去,然后对蒋大奶说:“这几天你不要敷药了,我过三天再来看。”从来没读过书,还傻里傻气的蒋大奶不知此话深意,脸上竟然更加难看。
三天后,老早就见蒋大奶坐到了门口,而郑保是接近十一点才来的。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叫蒋家孩子拿了个破碗来,郑保拿出了一根刺,我确信,我看到的是一种植物的刺,郑保小心地向其中一个脓包刺了下去,只见一股浑水冒了出来,蒋大奶连忙用破碗接着,郑保再用手上的一种叶片按住脓包,一连挤了多次,之后另外拿出一片叶涂上少许药粉包在脓包处。另一个脓包他也采用相同的方法,做完后他站起来,说了声:“好啦,明天就可将叶片拿掉。你这两个包自己没有整好,脓根有点深,到今天才透了。”说完郑保就走了,他没有喝蒋家一口水,当然也不会要她家付钱。而我看见的是那个破碗里竟然有了大半碗脓水,十分龌龊。
郑保的医德是众人皆知的,蒋大奶这种经常在街上和人吵架的“东婆娘”,他都施以救治,其他人家找到他,就更不用说了。在这条街上,无论谁找到郑保,他都亲切地施以救治,口碑很好,至于付钱的事,看你的经济情况了,手里宽裕的,就多给点,穷苦人家若有人生病,郑保也绝不会不治。大多数人事后都心存感激,往往有什么好东西,都会想起郑大爹。以现在的辞藻和德行来说,这种美德不是谁能秀就可以秀出来的。
神医真正最拿手的医术,其实是接骨疗骨。据考证,原本是江西中医世家的郑家,二百多年前,只有十三岁的祖先郑光奎离家到四川峨眉山拜了道士南山长老为师,取道名尚新,由于勤奋好学,深得道长喜爱,随后与道长云游,在途经马关都龙时,八十有余的道长因过度劳累去世,临终前将接骨绝技及所有中医秘方悉数传给尚新。时逢世道混乱、民不聊生,尚新为求生计辗转来到人烟稠密的牛羊新街,即现在的西畴兴街,还俗生子并边采药边治疗,用神奇绝技为四方乡亲治病,挽救了无数生命垂危、残足断手的人。这一中医绝技传给子嗣郑纯贵时,为证明医术的妙用,纯贵还试验把鸡脚鸭脚互换,而家乡兴街古镇,坊间关于郑家神奇医术的传说,更是稀奇:说郑家的鸡从不刨灰、但能下水,鸭不下水、但却能如鸡一样掏虫子吃。噢耶,功夫到了如此神奇的地步,杀鸡吃的时候不就可以啃鸭脚了!
二百年过去,这种接骨秘方从此在畴阳河畔落地生根,代代相传并枝繁叶茂,历经无数实践,到郑保身上,医术已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据说郑氏在选择传人授予秘方时,便有要求:只传淡泊名利、菩萨心肠、有良好德行之人,郑保又名仁德,肯定与这个传说有关。难怪,我知道的一些闻名而来、意欲获得这神奇医术的人,都没能学到精深境界。但中医的博大精深,其实不是简单的用药配方那么简单,在接骨这一科目上,熟悉的人都知道,伤者所需要忍受的痛苦是非常大的,而郑保的奇妙之处在于,他手到之处,患者病痛便能立即减轻,那就是中医手法的奇巧之处。endprint
大概上世纪八十年代吧,我的一位住在都市的堂弟被倒塌的墙压断了腿,在医院林立的都城,堂弟的腿都没有完全医好,半年过去,还时常疼痛,作为家乡出去的人,我叔是知道郑神医名号的,就写了信回来,让我父亲去问问郑大爹。父亲是个善良得有点憨气的人,一辈子几乎不去求谁,而自己侄子的事,他总是要去的,因为我叔离得远,要回来一次十分不便。郑大爹是知道我父亲秉性的,见面显得十分热情,仔细问清情况,并看了寄来的资料,安慰说:这个骨头接得还是好的,只是生长有些问题,便给父亲配了些草药,交代了用法。堂弟的腿自然是完全好了,到现在已近四十岁,还健步如飞。家乡有这样的说法:经过郑保接过的断骨,痊愈后上场去踢足球都没有问题,这是真的!
究竟是怎样一种神奇药方和医疗手段,使家乡的接骨术如此精湛,其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但凡某种传统方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其实已经是一种艺术了,除了需要人聪明睿智,还要具有精益求精的追求精神,并为之付出无数辛苦努力。兴街人都清楚,有一种被世人深恶痛绝的东西,在郑氏的药典里,却是必不可少的良药,那就是鸦片,郑家的接骨药中,这是一种必须的东西,看来任何事物都是有两面性的,关键在于你怎样使用。在社会上广泛禁毒的时代,可以想见,要购买这样的违禁品,是多么困难,就算有些部门特别开恩,允许这个特别的医疗单位购买,最后的费用,却也一定不菲,但郑保行医,从来没有计较过价格,那又该是怎样一种情操?从可知的故事里搜索,就得到了这样的情景:当某个手握权利的官员,对这个神医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不满,就以他家私藏鸦片为由进行查封,不料这事竟然惊动了所有街坊,人们不约而同地向郑家奔去,将那些所谓的“执法者”围了几层,致使自以为是的官员不得不认真听取人们的述说,以这是医疗必须品为由,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来。这个尴尬,当然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如今的官吏都聪明得很,自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古镇是古老的,古老的古镇,自然有着数不清的故事,而神医的名声历经二百多年,已远远地传到了很远的地方,甚至到了国外。小时候到坪寨去玩,偶尔也会串到郑家去,只见他家的房间都住满了患者,那些带着外地方言的口音,或者越南来的患者的声音,我是听不懂的。
接骨传人到了第六代郑玉华手里,这种医术又有了更大的提升空间,中西医结合为郑氏医术带来了极大的发展。有时候我会想,这究竟是医术造就了有缘人,还是有心人得逢好医术?或者说,一个人在苍茫世间,逢到了一种适宜的机缘,是否就应该牢牢抓住,投入必须的精力去呵护它吧。
我妻子因做家务不小心拉伤了手腕,进过不少医院,都没有效果,甚至有加重的迹象,到后来竟然伸展都困难了,我把她带到了文山郑保骨伤科医院。其实这个已经建了若干年的医院,我之前还从没来过,想不到里面竟然人山人海,门诊排队的人都有一大伙,要轮到自己,怕还有一段时间。恰好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郑玉华,连忙叫了声“老同学”,郑玉华闻听后查看了妻子的伤痛情况,遂将妻子领到了理疗室,说这种状况用理疗最好,那药膏是她经过多年实践调配出来的。我有些半信半疑,作为兴街人,我听说过郑家本来也是可以学到接筋医术的,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开展接筋,我以为妻子的手臂应该属于筋道毛病,这种用机器涂抹药膏的治疗方法究竟有无效果,我还真不知道,但既然来了就一定要治一治。不想,才理疗两天,妻子手臂就能正常伸展了,几天下来,手臂的不适就好啦,等我去付钱时,竟然说已经有人结了账。看来,神医一家注重人缘、情缘、医缘和道义的传家之实,一直延续着。
我与郑玉华是兴街小学的同学,但没在一个班,那时,我成绩较好,是有点“拽”的那种,对一般人确实都不爱理睬。郑玉华与我的班主任沈华仙是邻居,有时候她们会同行到学校,沈老师肯定也讲过我的不少好话,郑玉华是知道的。那时候我不知道郑玉华是郑保的女儿,加上我性格内向,被人表扬时,总爱脸红,社会交往面非常窄,因此与所有的女生都没有讲过什么话。但郑玉华因为与我的老师常在一起,我印象却非常深,或许,她和我打过招呼,我肯定只会躲到一边去。想不到时隔多年,她已将郑氏医术发展得如此之大,调制了无数方剂出来,如今我和很多人家里都要存放的“郑氏骨伤药酒”,就是非常好的东西,那包装上印着的戴着老倌帽的郑保图像,就是我童年记忆中那位慈祥的老人。
神医的印迹还在我眼前晃动,他济世的善行、医术的博大奥秘,不是几个故事能表达清楚的,如果社会发展到了人们都不敢进医院,因为那里有无数的欺诈、有无数的草率等着你,有让你倾家荡产的可能等着,我不禁又怀想起家乡那位善良的神医;当一个老者在行人熙熙的马路上摔倒而无人搀扶,世间的道德已经滑向了让人只有无奈地唏嘘的时候,我于是想起了郑氏一直主张淡泊名利、以德行传世的故事。
愿世间善道永存,愿人间仁德永存!
夏 枯 草
住在山清水秀的畴阳河边,我母亲从来不喝任何饮料,在家里居住的弟弟总是接一壶自来水煨开,她倒在自己的水杯里,等凉了再喝,因为她坚信水里有着乾坤、有着健康,那些经过加工的水,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自然界里的水养人。可是去年过年,女儿买去一箱凉茶,母亲先是怎样都不喝,我告诉她,这种凉茶是用夏枯草为主要原料调成的,她竟然一口气喝了一罐,还直说好喝。
母亲眼睛失明后,与夏枯草的接触非常密切,并有着解不开的关系,失明的主要原因,当然是因为贫穷,还因为一位我们称为叶大爹的民间中医。十三岁那年,我转学到了外地,因为母亲眼睛已经失明,夏枯草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光顾了我的家。
我最小的弟弟才三、四岁,最先记住的植物应该就是夏枯草,稍不留意,他就会跑到山上找夏枯草去了。有一次到了吃饭时间,弟弟还没有回来,母亲急得不得了,只有左眼能看见一点点的母亲,只能站在门口等待,正在读书的其他弟弟放学了,母亲又让他们都出去寻找,还是找不到。天将擦黑的时候,小弟一颠一颠地出现在了回家的路上,母亲又喜又悲,决定这次一定要揍这个淘气的家伙几下,就把手扬了起来。可是聪明的弟弟立即跳出老远,还兴奋地喊:“妈妈,我采到了夏枯草。”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来一大把,母亲那个泪水啊,立即遮住了本就不明朗的视线,手也自然就放了下来。endprint
家乡将夏枯草又称玉麦骨头菜,因为它的花穗就如一枚被剥去玉米的骨秆,很好认,大一些的几个哥哥,自然早就能识别它的样子了。本来,村庄的周围和我们家房屋前后都有这种植物,但因为母亲大量吃,一段时间过去,竟然都被挖完,要到更远一些的地方才能找到,小弟这样的寻找,当然让母亲挂念和心急。
人们都说街上的叶大爹是个从外地来的武功高手,我没见他与人动过拳脚,但他的儿子有点傻却很能打架,倒是事实。修炼武功的人,是有一些中医本领的,叶大爹肯定也因为年轻时修炼功夫而学过中医,因为街道上的不少人都得到过他的医治,有些人也真被他治好了。叶大爹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来这里定居的,在街道上一直是个秘密,他没有向谁说起过,加上这本就是个神秘的街道,由于旧社会户籍管理混乱,又因战争因素,经商、躲难、逃壮丁、被迫害等而来的人很多,我爷爷其实也都是因为逃壮丁而沿着河下游朝上而来定居的。因此,夹杂外地口音的人很多,到我能够记事时,我家周围就有好几户外地口音的人家,叶大爹的口音好像是河南一带的。我父亲就是听到了街坊对叶大爹神乎其神的介绍,找到了这位中医。叶大爹于是开出了夏枯草药方。那一段时间,我母亲都在吃夏枯草,不论早上晚上,家里总飘出一股浓浓的中药味道,叶大爹开出的药方里,每次也都有夏枯草。有几次,不知道加了什么药,母亲的眼睛竟然开始好转,能看清楚东西了,于是对叶家的药方产生了依赖,认为只要假以时日,叶大爹肯定可以将自己的眼睛医好,就放下了到其他地方治疗的想法。
时间一月月过去,母亲仍然不停地喝夏枯草,可是这种药已经没有了效果,母亲的右眼已经完全失明,左眼也渐渐看不清楚。有几次,我父亲再去找叶大爹,那位郎中却已经在躲避了,只是脱不下情面,又开出一些方剂,除了夏枯草,很多药材是本地买不到的,父亲只好写信向外面的亲戚求助。但母亲的左眼还是瞎了。
那时,家里有好几张嘴要吃饭呢,作为主要劳动力的母亲出了问题,整个家似乎一下子就跟着被投到了黑暗之中。原本为家里常客的叶大爹,也突然就没了音讯。这位一直被我们家当作恩人的中医,应该是早就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是,他为什么不建议我父亲另行求医呢?或许,他只是想试试自己的手段吧,但我母亲竟然就成了牺牲品,从此在暗夜中摸索,直至生命终结。也或是,他唯恐自己的名声受到影响,一直硬撑着,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家一直客客气气,有什么东西都要给他送点去,就连生产队分得的一点甘蔗渣酒,父亲都要留着给叶大爹。叶中医的本意,肯定也是想把母亲医好的,但如果这位中医在感觉自己无能为力时,而母亲的一只眼睛已经被他治瞎了的时候,就立即住手,豁达地告诉母亲该到大医院去医治了,母亲的眼睛或许能有一只医得好。
我不是善于抱怨的人,时至今日,我还认为母亲眼睛的失明,主要是因为家里穷没有钱治疗。实际上,在2009年父亲去世前,我及弟弟和母亲,都一直视叶大爹为恩人,看见叶家的人都非常客气。而父亲去世后,我在他的床下竟然发现了省城医院十多年前的确诊,说母亲的眼睛属于青光眼,是民间中医用药不当,延误了医治而带来的结果,只要早去两个月,就可以医好一只眼睛。我的心里“轰”地一下发响,产生了不知是痛还是恨的莫名其妙的感觉。大医院的医生是善意的,因为我在后面的医生提醒中还看到:不要再相信任何可以医好眼睛的承诺,也不要再到任何医院去耗费钱财,因为视觉神经已经彻底萎缩,没有任何医生有回天之力。
而我父亲,忍受着无数折磨,卖了家里的猪鸡,忍痛丢下四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我那时转学到了外地),而外出求医归来,其实内心已经痛苦无比,却还要艰难地硬撑着整个家,他早就知道母亲的眼睛无法医治了,但始终没有说。母亲要喝夏枯草,他还是去远远的山上挖来,就连多次有过不少游医来到家里,扬言可以医好母亲的眼睛,他都还心甘情愿地让人骗去钱财。也许,这也是一种伟大吧,他只是要让母亲怀着安慰,有一线希望,而不至于有另外不良的打算。到我已经工作,母亲失明二十多年的时候,父母请村里人为自己做了两副棺木,由于剩材料,就多做了一副,恰好有个游方郎中就串到了家里。母亲听到郎中那信誓旦旦的保证,竟然卖了一副棺木,将几百元本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的费用,全部给了郎中。看来,有时候“希望”也是会害人的。我父亲又开始了找药煎药的活计,这些药里,当然也有夏枯草,一种良药吧,它的本质本来就具有疏肝明目的作用。幸好这个骗子只是丢下几个药方,几天时间就杳无音讯了,或许,他已经看出这个靠卖棺材医病的贫困人家,榨不出多少油水了。
从此母亲的心似乎完全静了下来,只是因为眼睛失明,话语灵感得到开发,话开始多,而她最爱聊的就是夏枯草,还有夏枯草里的点滴故事,有时,我只有三岁的侄女会说:“奶奶,你又讲夏枯草了,烦得很。我都认得了,老叔告诉了我,你要吃么我去摘来给你。”母亲这时会显出满脸阳光,摸到侄女,紧紧地抱着。而关于对叶大爹的抱怨,我们是不敢乱讲的,也许,母亲此生永远会怀着对他的感激。
夏枯草又在田埂和山野绿了起来,就连我家后院的草地,都会不时长起几株。而见到这种植物,我的眼睛也会忽然明亮,这其中,究竟连着怎样的心情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