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的诗篇(三题)
2015-09-27栾承舟
栾承舟
周浩然
一
1939年。大沽河畔。刘家庄。纤云如缕,谷禾弄香。
浩然推着自行车走过大埠岭时,抬头看了看天,云很淡,天空很高很远;南风,一丝一丝地吹来沁人心脾的凉。满坡的高粱、玉米、大豆已经发黄,秋收就在眼前。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收成,乡亲们可以多吃几顿饱饭了。“该死的日本鬼子。”他骂了一声,沿大埠岭西侧往南一拐,偏腿上了自行车,沿着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向不远处的西尖村骑去。
他一边推着自行车走着,一边想着此行的任务。前天,他接到县委交通员李翰西转来的一封信。写信者是西尖小学的教师张志诚,邀请他来西尖村小学宣传抗日,还说,如果需要,他可以帮忙购买枪支。
看过信之后,浩然非常高兴。对张志诚这个人,他非常了解。前年,在组织即墨抗日救国义勇军的时候,一部分有志青年前来投军。那天,在报名现场,一个青年自动站出来维持秩序,这个青年,就是张志诚。之后,他们并肩作战。王疃伏击战以后,青岛、即墨的日军大肆报复,浩然通过组织,将张志诚安排回老家西尖小学担任教师,自己去了解放区。他不知张志诚有什么门路,能买到枪支;但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浩然太知道武器的重要性了,当下就不假思索地决定前往。
走到西尖村小学门口时,他警惕地往四下里看了看。长长的街道上,牛在静静地反刍;家狗趴在树阴下,懒懒地伸着舌头;不时有人从临街的农户和胡同里走出来,下地或在门口抽烟;整理农具的老人,磨镰刀的青年,逗弄孩子玩耍的婆婆,正在洗衣服的小媳妇,各自忙着手中的营生,看样子很是正常。他走进校园把自行车放好后,机警地往办公室走去。
“您可来了!”浩然刚走进办公室,张志诚激动地一把搂住他的肩膀,两个老战友紧紧地抱在一起。自去年分别以来,两个人就没有再见过面。
浩然关切地问:“怎么样,你?还好吧?”
“还行。快说说你的情况,上级有什么指示?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我吗?一言难尽。”浩然渐渐平静下来,说,“去年五月份去抗日军政干校学习,上个月刚回即墨,任组织部长。前几天,县委决定,县委成员分散活动,深入发动群众,建立基层党组织,组织民众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说到这里,浩然再次激动了,“党领导的抗日民主统一战线,越来越受到全国人民的欢迎;我胶东、南海解放区的抗日武装啊,已经发展到了十几万人……”
“太好了,真让人高兴……”张志诚激动地说,“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回来了,就写了一封信,托人给你捎去,你看了吗?”
……
两个人拉了一会儿家常,然后,浩然正色问道:“学校里还有我们的同志吗?”
“有一个,是我们组织义勇军时的骨干,你认识的,刚出去……”
“一定要注意安全。我不说你也明白,有时候,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给党的事业带来重大损失。”浩然叮嘱道。
二
演讲结束时,已是红日西斜。张志诚热情地邀请浩然去家中吃饭:“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好在地里的花生熟了,去尝个鲜,咱们顺便说说买枪的事。”浩然想了一会儿,点点头,答应了。
两个人坐在炕上,十分亲热。
坐了一会儿,张志诚对浩然说:“你先坐坐,我出去一下,看我们的那个同志回来没有,叫他来一块儿坐坐,你给我们多谈谈外面的情况……”
时间不长,张志诚回来了,他抬腿上了炕,搓了一下手,对浩然说:“这小子,还没回来。我跟他父亲打过招呼了,回来就让他过来。”
俩人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突然,村口传来了一声枪响。两个人一时间怔住了,浩然警觉地瞅了瞅张志诚,然后,“嗖”地一下跳下炕,从怀中掏出驳壳枪,镇静地说:“敌人来了。我冲出去,你要注意安全,注意,千万别暴露自己的身份……”一边说着,一边冲出大门去了。
冲出村口,天还没有完全黑透。浩然抬头看了看天,辨别了一下方向,沿着青纱帐向东转移。他走得很轻,很小心,每走几步就停下来,观看一下,确定没有危险时,再继续前进。眼看就要冲出去了,浩然那提在半空的心轻轻地放了下来。
就在他暗自庆幸,自己快要脱离危险的时候,一声极其轻微的咳嗽,从前面传来。在这傍晚,这声音无异于一个惊雷,在他的心里爆炸了,于是,他全身的兴奋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一时间,他变得极其冷静,轻轻的,一步步地沿着来路往后退去。
“谁?”他随后听到了一声尖叫,“快出来,妈拉个巴子,不出来老子开枪了……”话音未落,埋伏的二十多个敌人一股脑儿冲进了青纱帐,冲着浩然的背影乒乒乓乓地开枪射击。
敌人还是发现了他。
他抡起驳壳枪,开枪还击。枪声,立时使他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成了一条蛟龙,一只猛虎,他掉转方向,向村北冲去。“冲过大埠岭就安全了。”浩然想着,脚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三
大埠岭上埋伏的敌人见浩然勇猛地冲过来,立即开枪阻击,子弹“飕飕”地从浩然的耳边飞过。
浩然立刻明白了,今天要安全脱险,看来是不可能了,他心中暗想,自己怎么这么粗心,西尖村与刘家庄相隔三华里,铁心反共的国民党独立营姚士吾部就驻扎在那里,一有风吹草动,敌人瞬息可至。这些问题,本应该考虑在内的,可自己,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跳进他的脑海,把他吓了一跳:敌人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活动?他们是怎么得到的消息?除了张志诚以外,没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啊,难道……然而,不容他多想了,身前身后的敌人渐渐地包围了上来。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秋虫的吟唱此起彼伏;风中不时送过来瓜果的清香。“可恶的汉奸,”浩然想。
“周世超(浩然本名),”对面的敌人喊话了,“我们是姚部便衣队,你被包围了,只要你投降,姚营长答应,保举你为县党部书记长……”
浩然轻蔑地笑了笑,冲着喊话的敌人开了一枪;接着,埋伏在浩然前后的敌人一齐开火,接二连三的子弹打在浩然的身周,溅起一阵阵尘土。endprint
浩然想:“不能就这样干耗着,得想办法突围出去……”他一边还击一边观察周围的地形,最后他决定,沿着脚下的这条深沟向北突围。
他弓起身来,还没有来得及迈步,姚士吾部便衣队员孙子山一个连射,射出的子弹全部击中在浩然的胸口,浩然像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似的,踉跄着倒在地上……
草丛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惊恐地看着这一切,身边,刚刚割好的青草撒了一地……
四
当夜,刘家庄镇,姚士吾部正在召开庆功宴会。坐在首席上的孙子山在大小特务的恭维声中,得意洋洋。
姚士吾端着酒杯,向孙子山敬酒,他说:“今天的仗打得不错,是个大胜利,”说着,轻轻地拍了拍孙子山的肩膀,“子山是英雄啊,击毙了周世超,周世超是谁?你们知道吗?他是共党的大头目,中共即墨县委组织部长。”他环视了一下全场,继续说,“今天的胜利,还有两个功臣,可惜,他们不在这里……”他喝了一口酒,“你们尽兴……”说完,转身到另一桌敬酒去了。
姚士吾走后,与孙子山同村的孙佩鸣走过来,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恨恨地对孙子山说:“丧心病狂,不得好死,你他妈是不是不想在即墨地界混了?”宴会的高潮一时间冷了下来,众特务不欢而散。他就是浩然突围时,向浩然咳嗽示警的那个人。
周浩然失踪了,不管是家人还是党组织,再也没人见过他。
1969年,潜逃延吉三十年之久的孙子山落入法网。杀害周浩然之后,面对即墨大地风起云涌的抗日烽火,孙子山惶惶不可终日;终于,行将崩溃的他于1940年潜逃延吉,化名孙光彩,扫街,捡破烂,打短工,度日如年。建国后,孙子山混入饮食服务公司任厨师,后因组织会道门被捕。在狱中,他坦白了自己杀害浩然的血腥罪行。一天,正在劳改农场劳动改造的孙子山被山上崩下的大石砸个正着,死于非命,真的应了那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古语。
自此,一个三十多年的不解之谜大白于天下……一直被党内部分同志怀疑为叛徒的周浩然,被山东省委追认为烈士!
交 通
一
梅是村里出了名的俊女子,全村人都爱她,有不少年轻小伙子成天围着她转,变着法子讨她喜欢,但梅不喜欢他们,梅喜欢俊铭。
俊铭的父亲早逝,他与母亲相依为命,在即墨和青岛有名的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在四十年代,他是沽河两岸十村八疃数一数二的人尖子,长得高挑白净,脸上架着一副眼镜,举手投足都带着浓浓的书卷气。没事的时候,喜欢夹一本书,到河边的柳树林子里去读,那文文静静的模样,着实使梅着迷。村里的年轻人都喜欢梅,有事无事往梅的家里跑,帮梅家干这干那,俊铭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梅一眼,这使梅很生气。俊铭的影子总是在她的心里闪耀,想赶也赶不走。
当时,正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第三年,沽河西岸的南村修起了鬼子的炮楼,在这里驻扎着军队。五月的一天,日伪军下乡扫荡,抓住了梅的哥哥,要他带路到解放区去。梅的哥哥不干,瞅空子逃跑。鬼子指挥官东野抬手一枪,将他打死在野地里,枪眼像堵不住的泉眼,血,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梅的全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蒙了。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梅打扮成一个出了嫁的小媳妇,又用烟灰抹黑了脸,跟在后头哀哭。
风在哭。大沽河在铁蹄之下,哭泣着。
鬼子突然包围了出殡看殡的人群,将他们赶到一处,挨个挨个地检查。到了梅这里时,鬼子一下把梅盘在头上的发髻打散了,狞笑着说:“花姑娘的?”
梅哭喊起来。满腔的仇恨使她疯狂,她狠狠地撕着鬼子的衣服,双手像两只钩子,把一个鬼子的脸挖出了几道血槽。最后,四个鬼子一起动手,将梅摁倒在地,捆绑起来。
梅和几个姑娘被带到南村的炮楼里去。村里、家中托人将她们救回来时,梅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几个男青年用一块门板将其抬回家后,她就再也没有露面了。
梅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像木偶一样地在炕上躺着。一天,梅趁父母下地的空当,梳洗一新,一头扎进了大沽河。
二
在即墨城参加了即墨县首届抗日民主政府筹备会议之后,俊铭又去了昆嵛山解放区参观学习,回村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他走在沽河大堤上,心情非常愉快,南海军区敌工部领导同志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那位领导对他说,我们党领导的敌后抗战已经取得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为了加快抗日战争胜利的步伐,我们将要开辟新的战场,考虑到他曾在青岛上过学,组织上准备派他到青岛去建立一个秘密交通站,他几乎想也没想,就愉快地接受了任务,最后,那位领导同志问他有什么困难,他说想回家一趟。
看看离村子不远了,俊铭在大堤上坐了下来,他忽然发现,浩淼的水波之中,有一个人在随波逐流,顺着流水漂下来。“有人落水了”,他下意识地想,随即“嗖”的一声站起身,箭一般地射进了大沽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救上来的竟然是梅。
他手足无措地将梅放在树阴下的河滩上。
梅渐渐地醒过来了。意识清醒之后,她看见了俊铭。想了半天,梅终于明白过来,她“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喊:“为什么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俊铭怔住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人见人爱的梅竟摊上了这种事情。他压住内心深处燃烧的愤怒,静静地听着梅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诉,最后,他说:“越是这样,你越是不能死。就是一把刀,你也得把它给吞下去。你跟我回去,看我们怎么向小鬼子讨还血债。”
“回去?”梅不无幽怨地看了俊铭一眼,随即低下头,“你说得轻巧,我还怎么活?”说到这里,梅又轻轻地哭了起来,好一会儿,她止住哭声,冷冷地说,“你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这丑八怪,臭虫,你以为你是老天爷啊?”
俊铭的嘴角抽搐了几下,他伸出手,轻轻地拍着梅的肩膀,说:“梅,你是个好姑娘,任何人都不能把你怎么样,也没有人能把你怎么样,真的。”说到这里,俊铭用手捧起梅的脸,轻轻地说,“其实,我的心里很喜欢你,梅,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丽最纯结的姑娘。”说到这里,俊铭哽咽了几声,他擦擦自己的眼镜,接着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们结婚,然后远走高飞。我们到青岛去,开始新的生活。”endprint
梅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怔住了,好一会儿,她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俊铭握着梅的小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三
俊铭和梅成亲了。婚后三天,俩人拜别双方父母,离家出走。在岛城,他们开了一个土产杂品店,以此为根据地,建立了秘密交通站。数年间,他们搜集情报,购买药材,钢管,办公用品,然后通过种种渠道运回解放区。
五年后,梅领着一个小男孩回村来了。这时,日本鬼子已经投降,俊铭的母亲也过世了。母子二人在老屋里安顿下来后,苦熬日月。平时,梅的门关得很紧,对谁都不敞开一条缝。只有俊铭家的邻居韩大爷时常看到,梅常常在黎明时顶着露水或霜花回家,非常机警。正直的老人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他替梅守住了这个秘密。
又是五年过去了。一天,两位身着中山装的干部在村长的陪同下,到梅居住的小屋里来了。其中一位一进门就到处打量,一看之下,不由得泪流满面,他一把拉住梅的手,激动地说:“嫂子,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代表组织上感谢你。我们胜利了,俊铭同志也该含笑九泉了。”
“是的,我们胜利了。”梅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抚着儿子的头,泪流满面。
除 奸
铁蛋与铜生的交往是真挚的,俩人亲密无间。铜生的家就是铁蛋的客栈,铁蛋在那里吃、住,进进出出,像一家人一样。时间一长,铁蛋看上了铜生的妹妹铜花。这妹子脾气好,长得也俊,用今天的话说,走在街上,是回头率极高的人物。父母双双过世后,铜花担起了家庭重担,里里外外一把手。每次,铁蛋向铜生表示那个意思,铜生不是装傻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岔将开去。
铁蛋因此很生气,但铁蛋很沉着,他不急,他有的是时间。他搞不明白,铜生为什么不同意他与铜花的婚事,自己喜欢铜花可是十成真金,没搀半点假。
到了1943年,即墨市首届抗日民主政府在大沽河南岸的堤前村宣布成立,随之建立了抗日武装。某一天,铁蛋偷偷离家出走,参加了县大队。以后,时常背着一支大枪回村子里走动。
有人来给铜花提亲,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听到这个消息后,铁蛋把自己关在家里,狼一般地嚎哭。哭过之后,脸色越来越青,牙齿愈咬愈紧。
当天晚上,铁蛋将铜生约出来,俩人去了围子之外,沽河边的一大片林子里。天很黑,周围也很黑 。于是,两个好朋友有了下边的一段对话。
“铜生,我俩是过命的交情,是吧?”
“是!”
“我喜欢铜花是真的,没坏心眼,你信不信?”
“我信!”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我娶铜花?”
“你俩不合适!”过了好久,好久,铜生艰难地说,“我们俩是好朋友,这不错,你知道,我父母双亡,只有这个妹妹,我不想她受苦。你天生一个驴脾气,火一上来,没个正形,奶奶、爹、娘都打,何况老婆? 你,不会待她好的!”
“放屁!”铁蛋火了,他端起枪,“我问过铜花,她没意见,只要你同意,这事就算成了!”
铜生的眼里闪过一丝忧郁,但马上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同意!”
刹那间,世间最后一抹希望的光亮在铁蛋的面前消失了,他的心一横,扣动了扳机。一串邪恶的火光,在铜生的胸前开出一朵艳丽的花束,铜生的生命之弦“啪”一声断了。
这时,周围响起了炒豆般的枪声,是土匪来偷袭了。
“不好了!”铁蛋边跑边喊,“铜生被打死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啊呀,吓死我了!”
铁蛋娶了铜花。
又是两年过去了,国民党军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铁蛋见形势险恶,摇身一变,穿上了黄皮,成天歪戴一顶军帽,街筒里晃来晃去。
铁蛋出卖了两个出生入死的战友,得到了一些赏钱。当天晚上,铁蛋在悦来酒家请客,赴宴者五花八门,啥鸟儿都有。
铁蛋醉了,醉得昏天黑地,吐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连同两年前的秘密也脱口而出,砸得铜花的心好痛,好痛。
第二天,村子里柳絮般飞扬着一条消息,铁蛋死了,喝酒醉死的。
但收殓铁蛋的刘二婆婆却说,铁蛋浑身发青,是中毒的样子,脖子上还有绳套的勒痕,连皮肤都勒破了。
更奇怪的是,昨天晚上铜花和孩子借宿在邻居家里,对铁蛋的死,铜花懵懵不知。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铁蛋的死仍是一个谜,是铜花为兄复仇,还是游击队铁手除奸,已成为历史这棵树上一片沉沉的叶子。也许,正是这样那样的巧合太多,才构成了历史的严峻和神秘。
但见利忘义之徒,大都没有好下场,却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