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方的主人[十三首]

吕德安

公元二〇一二年

重阳节游太行山有感而作

秋天的落叶已落满京城

记得我受到邀请，要远赴襄垣

像个来自异地的古代诗人

坐等几日，天亮前便起身

徒步到太原，再到某个驿站

与另外三个诗人结伴同行

到了太行山顶才知道

那天已是重阳，于是问起

山脚下的襄垣，此刻又在何方

啊，那个睁着煤炭眼睛的襄垣

那片有人在湖心垂钓

日暮时闪着金光的新湖

傻傻的，也只是问问罢了

而四周寂静，也像有人在群山间

丢了知识，一时忘记了人生

又恍惚间突然记得前世曾经

到此一游——也像传说中

某个游山玩水的古代人？

我这么说兴许只是想让时间

慢下来。这个世界已今非昔比

还有许多宝地尚未去过

或者去过，如今回过神来

又值得再亲临一遍

好在来世记得这山山水水

哟，但愿天天都有一些事

让人流连忘返。只是我们

天黑前还得赶回襄垣

那里晚宴过后还有一场地方戏

等着上演——马不停蹄

啊，主人的招待可谓尽善尽美

还有许多本地会写诗的

官员前来捧场，这大概

也是个好的传统，叫这一天

挤得满满的，叫人不禁地想起

记载中的那个故国，或

《四乐图》的作者白居易啊

稳步向前

我用自己喜欢的形式写诗。

一首诗仅是一株小树，落在院子里。

而我常说她就是我所见的那样。

就像我用自己喜欢的姿势睡觉，

我写诗，做梦，醒来，然后大步出门，

只不过，现在是这只脚，或那只脚！

搭棚架写真

一整天都有人在隐约地歌唱——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卖力

想必是春天了，院宅里

又要腾出地方搭起葡萄架

这院子里住着好几户人家

花也换过几代。可是今天

当我又听见这熟悉的歌声

却觉得今年的春天好像来晚了

但这种背时的话，我不想去跟

正在干活的人讲，以免误会

他要搭架毕竟自有打算

况且他唱着歌儿心情愉快

但我要对自己说。都这么久了

今年春天的脚步一反常态

它让过冬的树叶还挂在树上

一边又把人卷入夏天的炽热

这就难怪他早早地赤膊上阵

歌声中还隔着一层遗忘——

啊！不如说他却懂得凭那记性：

去年怎么来着，今年也那样

回故乡

乘车回马尾村的路上

路边的大山最让人敬重：

当我们仍像儿时那般

从它瞌睡的眼皮下经过

蓝天的缝隙，突然

有一片阳光洒下

多么短暂而珍贵——

当阳光闪烁，前方

还有雨在一块地上下着

施展着魔法，让日子跳动

让故乡变成一个词

闪烁不定

事实上是车颠簸得厉害

像个舞台。但没有一个离开。

直到乡村的阳光再一次

镜子般晃过又晃过

叫人头晕目眩，叫人下车时

一个个变得呆滞又温存

下霜

我们曾经属于星星，

而不属于土地。

但是今夜我们将不分彼此，

静静地待在屋里。

我们曾读过风声。

可是现在弥漫窗前的那一场大霜。

像飞散的巢，看一眼。

就能找到安宁和满足；

天空呈现了这一片灰白，

实在是出乎意料，

这场大霜将不分彼此地

下在树木的顶端，

和丛林的缝隙深处，

下在垂首濒死的花颈上，

让星星也变得低沉和含糊，

仿佛也要落向大地；

今夜我们都变成了哑巴，

或像石头那样知足地入睡。

夜从未如此深沉。

也从未如此确切地黑，

某些事物已靠得更紧，

而且谁都无法阻止，

更没有谁愿意在这时候说话，

因为说出的话，

顷刻会裂成了冰块

邻居和八哥

这只八哥被领进新居

吃得满足，毛色愈发黑亮

只是还不懂人话

常常独自发呆

但在这个古老的院落

仿佛总有人永远空闲着

成天绕着笼子转

和八哥嘴对嘴说话

日子出神入化

处处鸟语花香

然而总会有刻意

而笨拙的一刻

叫那受冷落的猫

影子般从树上跳下

当黄昏迟缓地爬上屋顶

它已在另一处咆哮

我的房子

我的房子在路旁摇晃

就像叫人倾心的摇篮

可是在阴影的天空下

多少事让人回想

外面风声忽起

屋顶上炊烟飘散

而我的房子在路旁摇晃

就像梦幻一样——

啊！我恍惚记起了

我曾多少次离乡背井

因为这房子下面

过去曾是一片茫茫湖泊

如今我唱起了另一支歌

从此屋里有了相应的忧患

因为歌中唱到一句老话：

我将老死在这里

那棵门前的树

也变了调——它掀起了绿荫

卷走一窝草——啊。满天繁星

我的房子在路旁摇晃

春天到了

什么声音在房间里隐隐作响，

如果不是有人在墙外敲叩，用坚硬的石头！

一定是冥冥中有什么在倾诉。

我知道这是春天到了，在它的雷鸣之前，

一些事物已先行离开，而一些东西穿墙而来。

要求说出自己的话。

房间里的人

房间里的人

笑起来摇摇晃晃

我打开窗门

渴望走进外面树木

房间里的人都睡着了

身体弯弯曲曲

而我一动不动

听见有人来了

他不愿敲门

只是一个劲地喊

拉长的脸孔

仿佛也受到致命的诱惑

而风吹得树林摇摇晃晃

少女踩过冰冻的草坪

少女踩过冰冻的草坪，

细微的脆裂声传入体内，

那不是蛇的咝咝声，

而是雪缝里仿佛有知觉的草。

被施加了压力，

发出水晶般的喊叫——

“上帝啊”她叫了起来：

或者仔细听，当她

踩过冰冻的草坪，透过那晶莹剔透——

在她的轻妙的足印里。

有着她的全部寂静。

只是某些东西镜子般碎裂了，

正如她一脚踩过去时，

我们震惊于某种预感一样。

眼镜车间

我猛然醒悟到

这家眼镜车间的深度——

很深，很静，有如一种遗传

偶尔会发出尖细的声音

如穿过草丛的蛇

在我每天路过的地方

扬起微弱的尘土。

它在深处形成的事物

使我惊奇：

比想象的偏离。

比纠正过的玫瑰美丽

水潺潺流动，而沙在流掉

比时间的默默推移

还要小心翼翼

鸟鸣

鸟鸣停止在哑巴与说话之间，

和一个令人生疑的

树枝的手势里；

在飘走了落叶和你希望还原之间——

在寂静和寂静，一阵雨

和多年前那阵雨之间。

致远方的主人

如今，你的小屋

依然唤起我的热情：

那窗口，那搭在天井里的葡萄架

和屋后隔着树木的教堂尖顶

那逝去的时光的吟唱～一一然而

由于你不在，我又害怕

某天一个陌生人

突然从里面打开你的门。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