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字词考释三则
2015-09-25高钰京
摘 要:《诗经》是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其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许多学者为《诗经》作注,但有些问题至今仍有争议。本文选取其中富有争议的“蛾眉”“颉之颃之”“茹”三个词语进行阐释,认为“蛾眉”指的是细而长的眉毛,“颉之颃之”指的是鸟上下飞的样子,“茹”指的是“度量、揣测”之义。
关键词:《诗经》 蛾眉 颉之颃之 茹
《诗经》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也是儒家经典十三经之一。千百年来,无数学者对它进行深入阐释,其中比较著名的有西汉毛亨传、东汉郑玄笺、唐代孔颖达的《毛诗正义》、南宋朱熹的《诗集传》、清代方玉润的《诗经原始》、清代马瑞辰的《毛诗传笺通释》以及当代程俊英的《诗经注析》等。这些著作对《诗经》中的字、词以及句子进行了全面深入的解析,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是,依然有一些问题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诗经》中一些字词的意义至今仍存有很大的争议,本文选取其中的“娥眉”“颉之頏之”及“不可以茹”中的“茹”字进行具体的分析,以明确这些词语的意义。
一、《诗经·卫风·硕人》“螓首蛾眉”中“蛾眉”考释
《诗经·卫风·硕人》:“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对于此句中“蛾眉”的解释,历来有不同的意见。笔者在这里举出主要的三种代表观点:
(一)认为“蛾眉”是细而长曲、形若蚕蛾之眉的眉毛。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朱熹、方玉润、周振甫等人。朱熹《诗集传》:“蛾,蚕蛾也。其眉细而长曲。”[1](P36)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采用了朱熹的说法。周振甫《诗经译注》:“蛾眉,蚕蛾的触角,细长而曲。”[2](P77)
(二)认为“蛾”是“娥”的假借字,“娥眉”是“好貌”的意思。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有段玉裁、马瑞辰等人。
段玉裁《诗经小学》:“蛾眉,毛、郑皆无说。王逸注《离骚》云:‘娥眉,好貌。师古注《汉书》,始有‘形若蚕蛾之说。《离骚》及《招魂》注并云:‘娥,亦作蛾。今俗本倒易之。‘娥作‘蛾字之假借,如《汉书·外戚传》:‘蛾而大幸,借‘蛾为‘俄。娥者,美好轻扬之意。《方言》:‘娥,好也。秦晋之间好而轻者谓之娥。枚乘《七发》:‘皓齿娥眉。张衡《思元赋》:‘娉眼娥眉。陆士衡诗:‘美目扬玉泽,蛾眉象翠翰。《毛传》盖脱‘娥眉,好貌四字。”[3](P597)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蛾,亦娥之假借。《方言》曰:‘娥,好。《广雅》:‘娥,美也。《楚辞》:‘众女嫉余之娥眉兮,王逸《注》:‘娥眉,好貌。娥亦作蛾。《艺文类聚》引《诗》正作‘娥眉。此诗上四句皆言‘如,至螓首、蛾眉但为‘好貌,故不言‘如。……颜师古注《汉书》因谓蛾眉形若蚕蛾,失之凿矣。”[4](P205)
(三)认为“蛾眉”“娥眉”均可。持这种观点的主要是王先谦。他认为《毛诗》中写作“蛾眉”,而三家文中写作“娥眉”,意义上都说得通。他认为这是《诗》家并采,不专一说。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愚按:‘蛾‘娥二义并通。蛾眉者,眉以长为美,蚕蛾眉角最长,故以为喻,颜说是也。《传》《笺》因其易晓,故不为说,且与‘螓对文,知必从虫作‘蛾。《释文》出‘蛾眉字,云‘我波反,《孔疏》亦云‘螓首蛾眉指其体之所似,谓举物之一体以象之。是《毛诗》本作‘蛾,而作‘娥者为三家文矣。《艺文类聚》十八引《诗》曰‘螓首娥眉,正作‘娥。‘蛾‘娥二文,《诗》家并采,不专一说,段氏未为全得也。”[5](P238)
今按:第一类观点更加合于情理。此句诗上文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都是以物状人,连用比喻,一气呵成。“螓首蛾眉”中“蛾”与“螓”相对,解释为“蚕蛾”更加符合文意。至于段玉裁、马瑞辰将“蛾”看作“娥”的假借字,解释为“娥眉,好貌”,本人不赞同。“好貌”指的是女子整体的美丽漂亮,而此处由于上下文的关系,明显是具体的细节描写,指的就是眉毛漂亮而不是整体的美丽漂亮,我认为此处只能解释为“细而长曲的眉毛”。也只有这样解释,才能更好地衔接上文的语意。
二、《诗经·邶风·燕燕》“颉之颃之”考释
《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毛传》:“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6](P7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玉裁谓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转写互讹久矣。……若扬雄《甘泉赋》:‘柴虒参差,鱼颉而鸟胻。李善曰:‘颉胻,犹颉颃也。师古曰:‘颉胻,上下也。皆以《毛诗》颉颃为训。鱼潜渊,鸟戾天,亦可证颉下颃上矣。”[7](P420)那么,“颉之颃之”究竟是如《毛传》所说“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还是如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所说“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本文就此问题进行了考证。
(一)释“颉”
《说文》:“颉,直项也。从页吉声,胡结切。”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淮南·修务训》:‘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憛悇痒心而悦其色矣。此颉颃正谓强项也。……直项者,颉之本义。……此其引申之义。故引申之直下直上曰颉颃。”[7](P420)
今按:《玉篇》:“颉,红结切。《诗传》云‘飞而上曰颉,《说文》曰‘直项也。”又“翓,乎结切。飞上也,或作颉。”《集韵》:“颉,直项也。”又“翓,翓,飞上下貌。通作颉。”《正字通》:“翓,同颉。”《康熙字典》:“颉,直项也。又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集韵》又作翓。”《汉语大字典》:“颉,鸟飞而上。”历代字书、雅书中对于“颉”的解释基本是一致的,即“颉,直项也”。对于“颉”在《诗经·卫风·燕燕》“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中的解释均从《毛传》,认为“颉,或作翓,是飞而上的意思”。我们以为,“颉”本义是“直项”,即“强项”,就是颈部僵直,引申为“向上飞”更贴合原文情状。如:汉代焦延寿《易林》“差池其羽,颉颃上下”,“颉颃”与“上下”相对应。
(二)释“颃”
《说文》:“亢,人颈也。从大省,象颈脉形。凡亢之属皆从亢。古郎切。‘颃,亢或从页。”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史记·张耳列传》:‘乃仰绝亢而死。韦昭曰:‘亢,咽也。苏林云:‘肮,颈大脉也。俗所谓胡脉。《娄敬传》:‘搤其亢。张晏曰:‘亢,喉咙也。按《释鸟》曰:‘亢,鸟咙。此以人颈之偁为鸟颈之偁也。亢之引申为高也、举也、当也。……《毛传》曰‘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解者不得其说。玉裁谓当作‘飞而下曰颉,飞而上曰颃,转写互讹久矣。‘颉与‘页同音。页,古文,飞而下如首然,故曰‘颉之。古本当作‘页之。‘颃即‘亢字。‘亢之引申为高也,故曰‘颃之。古本当作‘亢之。于音寻义,断无飞而下曰颃者。若扬雄《甘泉赋》:‘柴虒参差,鱼颉而鸟胻。李善曰:‘颉胻,犹颉颃也。师古曰:‘颉胻,上下也。皆以《毛诗》‘颉颃为训。鱼潜渊,鸟戾天,亦可证颉下颃上矣。俗本《汉书》‘胻讹从目,作‘?。《集韵》入诸唐韵,谓即《燕燕》之‘颃字。俗字之不可问有如此者。扬雄《解嘲》:‘邹衍以颉亢而取世资。《汉书》作‘亢。《文选》作‘颃。正‘亢‘颃同字之证。《页部》曰:‘颉者,直项也。亢者,人颈。然则‘颉亢正谓‘直项。《淮南·修务训》:‘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憛悇痒心而悦其色矣。此正用‘直项之训。《解嘲》之‘颉亢,亦正谓邹衍强项傲物而世犹师资之也。‘亢用字之本义。东方朔《画赞》云:‘苟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颉颃以傲世。亦取‘直项之义。”[7](P497)
今按:《集韵》:“亢、颃、肮,《说文》‘人颈也,一曰咽也,或从页从肉。”又“、?、?,鸟飞上曰翓,下曰。或作?、?,通作颃。”元熊忠《古今韵会举要》:“,颉顽,飞皃。通作颃。上曰翓,下曰。”《类篇》:“?,鸟飞上曰翓,下曰。或作?。”《正字通》:“颃,颈也。颉颃,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由上可知,“颃”本义是人的脖子,引申为鸟的喉咙。也作“亢”“肮”。在诗句“颉之颃之”中,“颃”在历代字书、雅书中的释义均依照《毛传》训为“飞而下”。此字也可作“”“?”“胻”“?”。段玉裁认为“颃”即“亢”字,“亢之”引申为高也,故曰‘颃之。古本当作“亢之”。我们认为“亢”在这里只是起表音作用,因为“颃”本身有多种写法,有些写法和“亢”根本无关。“颃”如《毛传》所说,是“向下飞”的意思。如:宋代诗人梅尧臣《依韵和昭亭山广教院文监大士喜予往还》:“飞鼠时过掷,饥禽或下颃。”
(三)释“颉颃”
“颉颃”,也写作“颉亢”“翓”“颉?”“颉胻”等。各类字书、雅书中对“颉颃”的解释,整体而言,混言则曰“鸟飞貌”“鸟飞上下貌”,析言则曰“飞而上曰颉,飞而下曰颃”。事实上,“颉”“颃”的“飞上飞下”义几乎从不单用,即二者总是连用,表示鸟儿上下飞舞的情状。唐代李峤《燕》:“差池沐时雨,颉颃舞春风。”明代魏学洢《茅檐集》:“百鸟不敢相翓,上有神鹄翩翱翔。”当然,也有分开对言的,比较少见。清代吴衡照《莲子居词话》:“雨颉风颃枝外蝶,柳遮花映树头莺。”汉代扬雄《甘泉赋》:“柴虒参差,鱼颉而鸟胻。”段玉裁认为:“鱼潜渊,鸟戾天,亦可证颉下颃上矣。”其实,鱼也可以向上游,所谓“鱼跃龙门”,鸟也可以向下飞。上句“柴虒参差”是参差不齐之貌,那么,下句的“鱼颉而鸟胻”并非如段玉裁所说是“鱼潜渊,鸟戾天”之义,而是指“鱼群在水中上下游动,鸟儿在空中上下飞舞”,这样更合文意。
今按:在“鸟飞”义上,“颉颃”不管是连在一起使用,还是分开对言,它们后来已经泛指两个及更多的鸟一起上下飞舞,或指其他事物的参差不齐之貌。《诗经》中的“颉之颃之”,是指燕子成双成对地上下飞舞,并不是单向的向上飞或向下飞。
三、《诗经·邶风·柏舟》“不可以茹”中“茹”字考释
《诗经·邶风·柏舟》“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中“茹”字的解释,历来有不同的看法,现举出几种代表性观点。
(一)认为“茹”是“度”,“揣度、推测”之义。毛亨、郑玄、朱熹均持此观点。《毛传》:“鉴,所以察形也。如,度也。”[8](P74)《郑笺》:“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非如是鉴,我于众人之善恶外内,心度知之。”[8](P74)
(二)认为“茹”是“揣度、推测”之义,但“茹”是“如”的假借字。持此观点的主要有马瑞辰。他在《毛诗传笺通释》中说:“《传》义本《释言》,‘茹训‘食为本义,训‘度者,‘如之假借。《释诂》:‘如,谋也。‘谋亦‘度也,自此之彼曰如,以此度彼亦曰如矣。”[4](P109)
(三)认为“茹”是“容纳”之义。欧阳修、方玉润、严粲、程俊英持此种观点。宋代欧阳修《诗本义》:“‘我心匪石四句,毛、郑解云:‘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者。其意谓石席可转卷,我心匪石席,故不可转卷也。然则,鉴可以茹,我心匪鉴,故不可茹,文理易明。而毛、郑反其义,以为鉴不可茹而我心可茹者,其失在于以‘茹为‘度也。《诗》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茹,纳也。”[9](P10)程俊英《诗经注析》:“茹,容纳。本义为食,这里是引申义。”[10](P63)并引用严粲《诗缉》:“鉴虽明,而不择妍丑,皆纳其影,我心有知善恶,善则从之,恶则拒之,不能混杂而容纳之。”[10](P63)
今按:《尔雅·释言》:“茹,度也。”《汉语大字典》“茹,猜度、估计”、王力《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茹,度量、估计”都征引本句诗作为依据。所以,“茹”字本身就具有“猜度、估计”之义。郑玄虽然把“茹”解释为“猜度、估计”之义,但把句子解释为“镜子不能度其真伪,我心可以度之”,则是“鉴不可茹,我心可茹”,整句解释颠倒了。正确的解释顺序应该是“鉴可茹,我心不可茹”。马瑞辰认为“茹”字本来的意义是“食”,所以,在此处的“猜度、估计”之义是假借“如”字而来的,这同样是不正确的。因为他没有认识到“茹”字本身也有“猜度、估计”之义。《诗·小雅·六月》“玁狁匪茹”中的“茹”字就是“揣度”之义。把“茹”解释为“容纳”之义,始于宋代欧阳修的《诗本义》,今人多从之。但是,查阅《汉语大字典》《古汉语常用字字典》,“茹”根本没有“容纳”这一义项,《故训汇纂》解释为“容”,也仅是引此句诗为证,所以,把“茹”解释为“容纳”是不科学的。“茹”应该解释为“猜度、估计”,但整句诗的意思并非如郑玄所言“我心可以度之”,而应该解释为:我的心不是镜子,不能度量别人之心。镜子可以估量人之形貌,也可鉴别人心。我心不是镜子,不能估量别人心中所想。这个解释和下句的“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相呼应,至亲兄弟尚且不可以依靠,人心的确难以揣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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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钰京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