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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监舍

2015-09-24

延河(下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在押人员看守所

阿 皮

一号监舍

阿 皮

第一次见到卢筱筱,是在上月底的周六。

那天我值班。上午巡诊到女监区一号监舍的时候,发现有一个在押人员没有像别人一样,规规矩矩的排队站着,而是背着身坐在铺位上。一看到这个背影,我的心被拎了起来,因为这个背影我太熟悉了,我差点冲动地把姜瑶的名字喊来了出来。好在我突然想到,姜瑶要是进了看守所,她爸妈肯定早就告诉我了。于是,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用近乎颤抖的声音对着那背影喊道,坐着的那个,站起来,排到队伍里。她没有理我,监舍小组长赶紧上前把她拉了起来,排在队尾。

我喝令道,抬起头。她沉寂了一会,慢慢抬头,无神的目光刚好和我撞在了一起。果然不是姜瑶,我一阵轻松。但让我不明白的是,我居然在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让我产生一种心动的光亮。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忍不住问道,什么名字?卢筱筱,她的声音有些响亮,和刚才低着头坐在床铺上判如两人。

晚饭后,我照例拿出一张需要吃药人员的名单,边发药,边监督她们把药吃下。女监区的药全部发完,我准备往男监区去巡诊发药。还没走出监区,忽然从听到一个尖利女声,医生,我要吃药。我赶紧掉头转回女监区,只见卢筱筱双手抓着监舍门的铁栅栏,大声喊道,报告医生,我身体不舒服。我心里一动,想让自己脸色温和些,可是,习惯已经让我依旧是一副板着脸的样子,刚才怎么没说?卢筱筱说,刚才不好意思说。我边拨拉着药盒子,边问,怎么回事?卢筱筱低声说,我下面不舒服。我脸一红,说道,说清楚点。卢筱筱依旧低声说,下面不舒服。我一怔,碰上难题了,在押人员身体不舒服,我要做一些必要的检查后才能给药,而现在,卢筱筱说下面不舒服,尽管有监管民警在值班,但我也不能像普通医院的妇科医生一样,扒下卢筱筱的裤子,认认真真地检查。我想不理,可是想着不理又不行,于是,我想了想,从巡诊车的抽屉里找出一找出两粒来立信递给卢筱筱,说了声,先把这药吃了,如果没有好转,明天上午找秋医生。卢筱筱答应一声,接过药粒,一口吞下。

所有监舍巡诊完毕回到办公室,我打开电脑,准备写点值班日志。还没输几个字,桌子上的对讲机响了起来,监控室在呼叫说,女监区一号监舍,一个在押人员昏倒了。我赶紧推上巡诊车,急乎乎地赶了过去。今天值班的管教民警程虹,刚从警校毕业,从未见过这种阵势,见到我,犹如见到了救星,死命扯着我的胳膊说,这个人莫名其妙吐血后昏倒,你快看看怎么回事。围在边上的几个在押人员见到我的到来,立即闪开把躺在地上的人让了出来。我低头一看,怎么是卢筱筱?刚才巡诊的时候,还好好的,不到半个钟头居然昏倒了。难道是我给她吃的来立信药片出问题了?可再想想,也不可能,来立信药片的说明书上虽然写着有副作用,但它的副作用也不会这样大。我蹲下身,细细观察卢筱筱,见她紧闭着眼睛,嘴巴一张一合的,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随着她的喘息和嘴巴的张合,嘴角不时有鲜血合着口水溢出。溢出的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淌在地砖上,血淋淋的瘆人。

我问道,怎么回事。大家支支吾吾一阵,谁也没有开口。程虹随便用手一点,指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你说,怎么回事。女人一个激灵,低头看了眼躺在地上的卢筱筱,然后小声说,我也不知道,刚刚我们在学习监规的时候,她说了声胸口疼后,就倒在地上开始吐血。我想了想,对程虹说,先把她送到医护室,检查一下,如果不行,赶紧送医院。程虹叫上一个看着身材魁梧,满是蛮力的女人,把卢筱筱背到医护室,安顿在急诊床上。

我细细看了下卢筱筱的脸色,红红的很正常,用手电筒查看了下她瞳孔,瞳孔也正常,眼珠子还不时随着手电筒的光转动。我忽然有些明白过来,想立即把结果说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大声的喘息和鲜红的血水,居然像鹅翅膀尖上最长的那一根羽毛,轻轻柔柔地从我的心头拂过,让我下不了揭穿的心。

站在边上的程虹,看着我又是手电筒,又是听诊器的,似乎很是棘手,有点着急了,就说,晓辉,如果确定不了,我现在就向领导汇报,把她送医院吧。确实,在押人员在看守所里面生病,要是因为监管民警或者狱医的踌躇耽搁而误了诊治,这不是小事的,轻者纪律处分,重者追究刑事责任。因此,程虹这么一说,就把我给提醒了,可是,我不能同意她的话,我已经查实卢筱筱在作假,而且还知道了她的作假手段。我很想帮着卢筱筱隐瞒,可是,从工作的职责而言,我只能狠下心,把心中存着的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抛开,依然想着不把卢筱筱的造假揭穿,我还是想给她一个机会。于是,我俯下身,在卢筱筱的耳边说,我知道你是在假装,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自己起来,我保证管教民警不追究你。

卢筱筱没有理我,不但加快了喘气的速度,而且还用力吐出了几口带着口水的血水。我不禁有点生气,既然你不愿意接受我的帮助,我就动真的。于是我就找了两副手铐,把卢筱筱的两只手铐在床的栏杆上。程虹奇怪地问我,你不给她检查,反而给她上铐子,为什么?我说,你看着。说完,我轻轻拍了几下卢筱筱的脸,再给你一个机会,自己起来还是我把你拖起来。卢筱筱依旧没有理会。这下可把我惹火了,心中存着的那点莫名的情愫也被怒气冲得无影无踪。我伸出手,使劲捏住卢筱筱的脸颊,然后拿起手手电筒往卢筱筱的嘴巴里一照,果然,卢筱筱左右两边的牙床都是破的,鲜血正从牙床的破口源源不断的洇出来。很明显,这牙床的破口,不是用手指挖破的,就是用牙刷柄撬破的。卢筱筱眼看着把戏被戳穿,终于睁开了眼睛,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已经不想再和她说话,我怕和她一说话,刚刚被怒气冲出去的莫名情愫又回到身上。

卢筱筱见我扭头不理,只得待程虹给她开了手铐后,乖乖地起身,低下头,一声不啃地随着程虹回到监舍。事后,程虹问我,你怎么知道卢筱筱是假装的?我笑着说,其实很简单,如果血是从食道、胃或者气管、支气管、肺部吐出来的,不管怎么新鲜,肯定都有些暗红。只有把牙床或者舌头破了,吐出来的血才是鲜红的。还有她虽然紧闭着眼睛,但我用手去翻眼皮的时候,能明显感觉她在用力闭上,再说了,我用手电筒一照,她的眼珠在骨碌碌的乱转,这就更不可能是患病了。陈虹一听,忍不住一声惊呼,没想到对付这些人装病还有这样大的学问。

后来,我没有按规定把卢筱筱的事和其他同事说,陈虹听了我的招呼,也没有向看守所的领导汇报,因为我相信,卢筱筱不会再做这样类似的事。可是,让我没想到,也想不明白的是,她后来在我值班的时候又故伎重演。

那天中午,我从食堂回到办公室后,刚拖开躺椅准备好好睡一觉,桌子上的对讲机又在呼叫我,说女监区一号监舍有人昏了过去,要我赶紧过去。我一听,心里不自觉地想到了卢筱筱,是不是她又想出了新点子?果然,我刚刚出门,惊厥了的卢筱筱已经被同监舍的背着到医务室来了。我赶紧让她躺在急诊床上,细细一看,只见她嘴巴不停吐着白沫,四肢强烈抽搐着,特别是两只手,僵硬得像两把弯曲了铁齿的铁耙,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扳直。但她的脸色和嘴唇,也没有突发急病人员的苍白或者青黑。又是假装的。这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于是拿起镊子,小心翼翼地触摸了一下卢筱筱的眼睫毛。镊子刚碰到眼睫毛,卢筱筱的眼皮立马轻轻一颤。再仔细一看卢筱筱紧闭着的眼睛,能很清楚地看到眼球在眼皮底下不停地滑动。我心里有底了,边脱手套边说,别装了,这样装着辛苦,到时候不但落不到好处,上次没处罚你,是想给你一个机会,这次要是再装,我就不帮你了。

卢筱筱还是和上次一样,对我的话不予理会,依旧僵硬地张着手脚,不住边抽搐边吐白沫。我拿了个针头小心刺了几下卢筱筱的脚底,卢筱筱居然没有把脚弯曲起来。这样的结果让我在生气的同时,不禁感慨,人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真的是无坚不摧。依照卢筱筱当前的情况,如果没有上一次的造假,我没有先轻触了她的眼睫毛和查看了瞳孔,一定会被她骗过,一定会把她急乎乎送到医院。可惜,她已经被我拆穿。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卢筱筱,我觉得有点奇怪,难道我的心思被她看穿,她故意这样做,还是有其他原因?不过,现在我不再去想这个,在我值班的时候作假,明显是在向我挑战,既然你向我挑战,我也就陪你玩玩。于是,我低着头在卢筱筱的耳边说,既然你喜欢玩,那好,我就陪你玩玩,看看到底是你胜还是我胜。说完,我就在监管民警一脸的惊愕中,拿手铐把卢筱筱呈一个大字形拷在床上。

做完这一切,我重新戴好手套,再次在卢筱筱耳边轻声说,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停止装病,二是你继续装,但我会让你真的去死。说到这里,我故意停顿了一下,现在监舍里的人和我们值班的管教民警都知道,你病得很严重,我现在在用心救你,所以你死了也是正常死亡,谁都不会说我没救你。我边说边看卢筱筱的反应。卢筱筱除了偶尔轻微颤动一下眼睫毛,手和脚始终保持着僵硬的姿势。

我轻轻捏了捏她紧绷着的手指,说,刚才送你过来的人都回监舍了,现在无人知道我对你做了什么。说完这话,我伸出手,使劲捂住卢筱筱的口鼻,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捂了十来秒钟,卢筱筱开始拼命挣扎。我故意不放手,这下卢筱筱彻底慌了,拼命摇头挣扎,我故意继续捂住她的口鼻,让她有好不容易挣脱的错觉。果然,卢筱筱挣脱了我的手掌后,贪婪地呼吸了一会喊道,刘晓辉,你混蛋。

卢筱筱的喊叫吓了我一跳,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不但直呼我的名字,还骂我混蛋,可是,想了半天,还是想不明白。

不过,这事之后,卢筱筱再也没有在我值班的时候做出些出格的事来。当然,因为卢筱筱,我也成了取乐的对象,他们说不是因为我帅被卢筱筱看上了,就是在卢筱筱还没进看守所的时候,我有债欠着她,她是特意进看守所来讨债了。

不过玩笑归玩笑,谁都没有把这事当真,只是我从此对卢筱筱有了一种莫名的牵挂,每天上班,都会看一下其他人的值班日志,留意有没有卢筱筱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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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是周六,昨天晚上值班巡诊用的推车挡在办公室门口,车上那些贴了标签的搪瓷杯里,散散零零地留存着一些颜色不一,大小不等的药片,胶囊,十来个空药盒凌乱地堆在推车的角落。我顺手把车推到边上,和正在电脑上输病例记录和值班日志的秋月打了声招呼,进更衣室换上白大褂。等我出来,扫了眼秋月电脑屏幕上的值班日志,问道,昨晚太平吗?秋月答道,反正都是这样,也没有太平不太平的。我停顿了一下问,女监舍那边有情况吗?秋月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边保存着文档,一边说,这里的人都是武林中的用毒高手,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中了没有解药的剧毒。我背上一阵刺痒,你想到哪里去了。秋月盯着我看了一会,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为了你好。

我讪讪一笑,在电脑前坐下,开始查看秋月的病例记录和值班记录,心却像窗口桂花树上的那几只小鸟,叽叽喳喳的早已经飞到了女监区的一号监舍。我又有了迫切地渴望见一个人的欲望,也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可是依旧很想知道那个人在做什么了?

如果说以前的迫切,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没来由,而今天,则是有一定的目的性了,当然,这都和昨天晚上接了姜瑶的电话有关,或者说接了她的电话,更加激起了我的渴望。

姜瑶和是我大学同学,一直比较孤傲。所以,一直到大二的第一学期,我虽然很喜欢她,但始终不敢明着表达。后来一次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姜瑶崴了脚,看着她一瘸一拐的样子,我突然鼓起勇气,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把姜瑶背到医务室。接下去的发展顺利得我都有些迷糊,我们很快恋爱了。就在我们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时候,残忍的毕业季到来了,地域成了我和姜瑶之间一道比银河还难以逾越的天堑。我们奋争了几次后,突然明白刻骨铭心的爱情放在现实生活生存面前,爱情就成了奢侈品。我和姜瑶,谁都没有为了爱情脱离现实生活的勇气,只能低微地屈服于命运。

姜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几个高中同学刚好要把我拖进夜总会去体念生活。城市生活的快节奏,把人变成了精神病的前奏,因此,好不容易找到的放松机会,谁都不愿错过。一帮人趁着周末,去了城郊的一家农庄钓鱼,打牌,喝酒,到了晚饭的喧闹过后,属于在农庄进行的节目圆满完成。随后,打车移师到了一号会馆。

一号会馆是城区最为有名的夜总会,里面不但小姐如云,而且节目丰富。当时,晕晕乎乎的我一打开车门,看到一号会馆玄幻闪烁的霓虹店招,醉意立马醒了大半,连连摇手,努力挣扎着说道,我不进去。同学宝兴拉着我的手说,走走走,一起热闹热闹怕什么。我强迫自己说,我们有规定,不能进这样的地方。宝兴伸手在我肩膀上死命一拍,怕什么,我们又不会给你去说。我看了看几位站在门口袒胸露背的女孩,心里暮然升起一股冲动,进去就进去,我只要不乱动就行。正在犹犹豫豫,纠缠不休的时候,手机响了。掏出手机,瞟了眼屏幕上的来电号码,心里一阵激动,边按下接听键,边对同学说,放手,放手,我有紧要事情了。宝兴大着舌头问,什么事情这样紧要?我说,单位有急事,现在就得赶过去。

姜瑶已经有两年多没有和我联系了,不是我不想联系,而是她已经结婚成家,有着诸多的不便。不过,我知道,姜瑶不会无缘无故地给我打电话。果然,姜瑶和我天南海北扯了一阵后,终于切入正题。姜瑶说,我表妹被你们公安局抓了。我眼前蓦然现出一个人影来,难道真的是她?姜瑶见我不响,问道,怎么?我连忙说,没事,明天去问一下,因为我不管女监区。姜瑶哦了一声,说,我表妹叫卢筱筱,据说她骗了你们那里很多人的钱,但我们从不知道,今天收到公安局的通知,才知道关在你在的那个看守所,所以就想着给你打电话,看你能不能帮着照顾照顾?要是能取保候审就好了,这样能让她陪她病重的儿子走完最后一程,你要知道,病中的儿子是她心尖的肉,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如果她陪不了儿子最后一程,她会走极端的。

此刻,我的酒彻底醒了。卢筱筱,这个从一进看守所,就让我和她牵扯上关系的在押人员,没想到还真的有着一层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在里面。这让我既有石头落地的轻松,又有被掏空了心肺的空虚。

卢筱筱在我眼里,是谜一样的人物。我不知道她的过去,也不知道她的未来。而姜瑶的电话,把这困扰了我一段时间的情感之谜解开了。

上午例行规定走了一圈监舍巡诊后,我回到办公室,开始猜测静了一段时间的卢筱筱,今天会不会有什么动静出来?我边想着,边从秋月办公桌上拿过一包还没拆开的饼干,胡乱地拿了几块塞进嘴巴。还没嚼碎咽下,对讲机里就传来监管民警的喊声,女监舍的舍一个在押人员在喊尿血了,你过来看看。我心一紧,看来卢筱筱又要给我下套子干活了。

监舍里面十来个女在押人员都规规矩矩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从门口望去,齐刷刷的短发,蓝色的囚服,黄色的马甲,宽大松垮地套在身上,让这些大多处于婀娜多姿年龄的女人,遮掩了女性的凹凸,都成了一个干净利落大妈级别中性人一样的统一体。她们看我走到门口,在监舍值班长的带领下,异口同声地喊道,医生好。喊完这话,我却从她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幸灾乐祸的笑意,也让我的脸变得火烫火烫。走到监舍最里面的厕所边,洗得干干净净的蹲坑里汪着一滩略显红色的尿液,再看一眼边上的废物筐,干干净净,看来她们已经把垃圾都清理了。我盯着这些挺着腰板的女人问道,这几天谁身上来了?一片静寂之后,又是一阵响亮的声音,没有。其实,我不用问也能从存在蹲坑的液体中看出,这红色明显有别于女人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的颜色。很显然,这是在押人员所说的血尿了。

我转头看了眼那些坐得笔直的在押人员,然后盯着卢筱筱问道,这是谁尿的。我,卢筱筱果然站起身,大声回答。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笑了下。很想立马当着众人的面,把她揭穿,这样既揭穿了她的把戏,也打击了其他在押人员的侥幸心。可想到了姜瑶,就硬不下这个心。于是,我走出门口,对卢筱筱喊道,出来。卢筱筱拖着脚,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慢慢地从里面出来。我让她在两间监舍之间的走廊上靠墙而立,这样,监舍里的人已经无法看到走廊上的人了。我盯着她问,怎么又想出这一招了?卢筱筱看了我一眼,说,我没想,是身体不舒服,所以就实事求是地反映。说完这话,她低头不再迎合我的眼神。我让她抬起头张开嘴伸出舌头。卢筱筱依言张开嘴,我细细看了一遍嘴巴,舌头、牙床、口腔内壁什么都好好的,没有破损的地方。

难道是真的?我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不过,我依旧认定她又在造假。只是,现在我一时抓不到她的把柄,只能认认真真的按照医生的职业要求,对卢筱筱进行诊治。我问道,什么时候发现尿血的?卢筱筱说,前两天就有了,以为没事,就没汇报,今天又尿血,我怕了。我盯着她的眼睛说,我看你健健康康的,是不是又在耍心眼了?卢筱筱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没有耍心眼,我在外面的时候,因为肾脏不好住过医院。我哦了一声,盯着她的脸看,细细看了一会,又再次翻看了一下卢筱筱的眼皮,感觉很正常,没有一般肾病患者特有的虚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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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把卢筱筱全身打量了一下,没有发觉她的身体有异常的地方。这让我很奇怪,这血怎么回事?忽然,我注意到了卢筱筱左手紧握着的拳头,于是命令道,把左手伸出来,摊开。卢筱筱嘴巴里应着是,左手却始终紧握着。我喝道,抬起手臂,摊开。卢筱筱迟疑了一会,才慢慢地抬起左臂,摊开手掌,只见左手的大拇指指腹上有一道深深的口子,刚刚因为压迫已经有些凝结了血痂,又因为突然松开而破裂,鲜血很快从破口上流出。

卢筱筱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了一会,眼泪忽然刷地一下流了下来。我看着她的这副模样,真是又气又恨,如果是个男的,我一定会抬起脚,对着她的屁股狠狠地踢一脚,然后厉声喊一句立正。可是,她是女的,她是姜瑶的表妹,她是姜瑶再三嘱咐希望我能照顾的人。既然我不能帮她其他的,能做的就只能是不为难她的这种作假行为,而让她回监舍。于是,我走到监舍门口,打开铁门,对着卢筱筱喝了句,回去。卢筱筱低着头,含着泪,一步一挪走进监舍。

因为有了卢筱筱的事,我错过了中午的巡诊时间。于是,我赶紧推着巡诊车去监舍巡诊发药。监舍里的在押人员,除在外面已经染病外,在里面发病的症状和病情基本类似,不是感冒,就是胃疼,要不就是和同监舍狱友打了架,破了皮流了血。这些都很简单,给几粒感冒药,胃药和消炎药,再给几个碘酒棉花消消毒,擦擦红药水就好。

做好这些,人也昏昏沉沉的只想着睡觉了,于是,我拖开椅子,躺了上去。恍惚中,电话响了,拿起电话,是姜瑶的。我知道姜瑶打电话过来想要说什么,所以,犹豫了半天,才按下了接听键。果然,姜瑶没有一句废话,长驱直入问我有没有见过卢筱筱。我顿了顿说,还没见到,上午比较忙,现在中饭还没吃呢。一说中饭没吃,刚刚还没感觉出来的饥饿像突然涌起的海浪,打了我一个劈头盖脸。于是,我没等姜瑶开口,就赶紧说,我吃好中饭去问一下,看看卢筱筱关在哪个监舍,然后我再想办法。姜瑶感激地说,那就谢谢了,我就这么一个表妹,不能不上心。说完卢筱筱的事,姜瑶又扯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才依依不舍挂了电话。

如果说姜瑶前面长驱直入说卢筱筱,让我心里有些对抗,但后面那些曾经经历过的琐事,却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柔处。我才明白过来,姜瑶在我心里已经刻骨铭心,我工作后几次不成功的恋爱,都是因为无法丢掉姜瑶影子的缘故。我在每一个和我见面,相亲,恋爱的女孩身上,都会不知不觉地拿姜瑶做模子。所以,过了三十岁,一直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

因为有了卢筱筱的造假,有了姜瑶的电话,一个下午,我都躺在椅子上,任凭大脑里的姜瑶和卢筱筱不停地出没,一直把太阳都折腾到山的另一头,才起身。走出办公室,白天留给西边山顶的只有一片红黑夹杂的晚霞。晚霞暗红色的光晕,穿透监舍西边高墙上的铁丝网,斜斜地洇在西边监舍门前,使得监舍的走廊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暗红,也把粗糙的水泥地分割得迷迷糊糊,零零碎碎。看着有些玄幻。

秋天的夜来得很快,我只在办公室门口站了不到十来分钟,夜就淹过暗红,漫过高墙涌入监舍,把本来采光不错的监舍变得朦朦胧胧。监舍门口的路灯次第亮起。白色的节能灯光和着越涌越深的夜色,把监区的过道拉得更长,更深远。站在过道的一头,似乎能穿透过道尽头的高墙,把人带到另一个神秘而无知的世界。

已经到了吃饭时间,我要了一条红烧小黄鱼,一碗炒青菜,几块红烧肉,吃了几口,忽然想起大学时候和姜瑶在校门口小饭馆吃饭,青菜、红烧肉和小黄鱼因为便宜,而且有营养,是吃的最多的。现在睹物思人,忽然失去了胃口,吃了半条小黄鱼后,再也不想吃其他的。

走出食堂,整个看守所静悄悄的,仿佛无人一般。其实,看守所就是一个火药桶,谁都知道危险,但谁都不知道这火药桶什么时候会被引燃,什么时候会发生爆炸。所以,每一个在看守所工作的,天天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生活。

我不想马上进到监舍,于是拎着对讲机,踱步到了院子。院子右边是提审室。提审室门口走廊上的几盏路灯,灯光昏昏的,让寂静空旷的提审室显得阴森森,有点吓人。好在左边是武警中队的驻地,十来个战士在操场角落几盏小太阳的照射下打篮球。哨子声、喝彩声和战士呼叫和篮球的拍打声,让看守所静静的夜空显得热闹了许多。

我慢慢走到门口,和看门的老唐打了声招呼。大门外面是一片农田,一条千把米长,十来米宽的水泥路在农田中蜿蜒而过,联通了看守所和外界。我沿着水泥路走了一程,瞭望四周,原本碧绿的田野,在还不是太深的黑夜里,显得朦朦胧胧,反而有了一种平时看不到的美来。于是,我站在路边,慢慢跟着四周的田野和水泥路隐入黑暗,才回到办公室。

晚上一般不需要发药,可是巡诊还是需要的,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一圈巡诊下来,除了几个生了脚气的在押人员要了点药膏,一个前几天和人打架磕破了膝盖需要弄点双氧水和酒精棉花消毒,再也没有什么要求。特别是卢筱筱,也安安静静的没有声音。

夜色越来越浓,很久没见的星星和月亮,都骄傲地挂在了天空。从办公室的窗口斜斜地望去,天被看守所的高墙隔出了狭长的一块,有几个星星被圈了进来,一闪一闪的。我打开电脑,把一天的巡诊记录做了登记,值班日志也写了大半,留下一个结尾,等到明天早上八点下班前写了。其实,我很想把值班日志马上写完。值班日志写完了,意味着值班也结束了,值班结束了,压力也就没有了。

做完这一些琐事,已经快十一点多了。再次拉开躺坐两用的椅子,从柜子里拿出枕头薄被,准备睡觉。昨晚接了姜瑶的电话后,很长时间没睡着,中午又被那卢筱筱搅乱了午睡,现在已经有睡意了。迷迷糊糊中,我似乎从对讲机里听到了有人在呼喊。我以为是错觉,可对讲机里的呼叫声越来越着急。没法,我闭着眼睛,摸过对讲机问,谁在呼叫?值班的监舍民警许莉急切地说,你赶紧到女监区一号监舍,这里有个在押人员在不停地喊肚子疼,看样子挺严重的。

我一愣,心一颤,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心悸。赶到女监区一看,果然又是卢筱筱。卢筱筱捧着肚子虾米样弯着身子瘫在地上,嘴里不停呻吟着,头发因为汗水已经湿得像水洗过一样。我俯下身,轻声说,你又想出了什么本子?卢筱筱只顾着呻吟,根本没理会我的问话。我想转身就走,可是看着她这副痛苦的样子,似乎又不是造假,于是,我只能把心头的怒气平息一下,转身问同监舍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在押人员。这位女在押人员低着头轻声说了几句,我没听清楚,许莉喊了一声,声音响点。女在押人员一个立正,响亮地喊了声是。这下我明白了,卢筱筱是吃饭前开始感觉有点肚子疼,当时没在意,后来疼得越来越厉害了。

许莉叫人把卢筱筱背到医务室,卢筱筱弓着身呻吟着又躺在了她曾经躺过两次的急诊床上,我让她转过身,她花了好大的劲才把身子转过来,腿依旧紧紧地勾在胸前。我细心地轻按卢筱筱的腹部,边按边问疼不?但无论我的手按压到哪里,卢筱筱都哭着说疼。我开始怀疑卢筱筱这疼痛里面有着虚假的成分,但看着她呻吟的声音,满头的大汗,以及佝偻的身子,感觉又有点不像在装。此时,站在边上的许莉比我还着急,她对我说,要不我向所领导汇报一下,送医院吧。我想了想,我先给她做个B超检查下,然后再决定吧。许莉答应一声,搀着卢筱筱到了B超室。

卢筱筱躺到检查床上后,许莉就对我说,你先检查,我给所领导打个电话,汇报了再说,免得等下急乎乎的忘记汇报出差错。我边答应,边让卢筱筱把衣襟往上面稍微撩一点,然后挤了点检查用的粘合剂在卢筱筱的腹部。B超的探头不停地在卢筱筱的腹部游动,我认认真真地盯着电脑屏幕看,肝、脾、肾以及女性特有的那些附件也都好好的没有一丝异样发现。我越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测,于是站起身,扔了两张毛草纸给卢筱筱,沉声喝道,起来。卢筱筱慢慢睁开眼,见我站在自己身边,边呻吟,边轻声说道,你帮帮我,让我出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卢筱筱,再次喝道,起来。卢筱筱一脸痛苦地说道,刘晓辉,求你帮帮我,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我没有骗钱,我只是资金链出了点问题,如果我把资金链理顺了,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还有,我儿子才两岁多,有病,我怕他看不到我会影响病情,我怕再也见不到他。我一把拨开她的手,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我只关心你现在有没有病。卢筱筱抬起头,扯住我的衣角,我真的很痛,不信,你再给我做个B超,检查一下胸口。卢筱筱边说边抓住我的手往自己的胸口按。我赶紧挣脱,你干嘛?赶紧起来。卢筱筱捧着胸口,额头像布满砂眼的自来水管,不停地往外冒汗水。她边喊痛,边小声说,我是姜瑶的表妹,你就帮帮我,把我送医院吧。我气愤地说,起来,回监舍去。卢筱筱两手抓住衣服,双臂一举,还没等我回过神,卢筱筱依旧傲人的胸部完整地展示在了我面前。我看着卢筱筱裸露的胸部不由得吓得汗都出来了,想大声喝叫,但又怕被许莉看到后说不清楚,只能小着声,口气严厉地说,赶紧把衣服穿好。但卢筱筱根本不听,捂着赤裸的胸部说,你给我按按,用B超再查查,我这里真的疼。面对卢筱筱赤裸的胸部,我忽然有种厌恶感产生,转过身,对她喝道,赶紧穿好衣服,你不要以为我前几次没给你报上去处罚,这次也不会报了,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给你报上去。

卢筱筱突然滚下检查床,啪地一下跪在我面前,扯住我的白大褂,流着眼泪小声说道,你帮帮我,我真的不想呆在这里了,你把我送外面医院吧,和你实话实说,我刚才吞东西了。我一听,只觉得耳朵嗡地一声,后悔刚才做B超的时候,没有想着在胸口检查一下,要是当时我检查了胸口,我就能知道她有没有造假,而现在,我要是给她重新再检查,会不会被人误认为我是故意的。我大声问道,你吞什么了?卢筱筱又用手按摩着胸部,牙刷,现在牙刷卡在我胸口,痛死了,现在好像刺穿了顶住我的心肺了,不信你摸摸。卢筱筱竟然吞了牙刷,这让我有些不相信。要知道,要把三个五六厘米长的牙刷吞进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可是,看着她这种痛苦的样子,似乎不假。

我想喊许莉进来,把卢筱筱吞牙刷的事告诉她,然后一起送卢筱筱去医院。可是我不知道如果把卢筱筱送到医院,是不是真的能让卢筱筱不再关在看守所,更不知道如果被人知道卢筱筱是我曾经的恋人姜瑶的表妹,他们是不是会怀疑这是我帮卢筱筱设的局?要是真的这样,我是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纠结之中,刚刚跪在我面前的卢筱筱突然倒在地上没有了声音,我一惊,伸出手小心触碰了下卢筱筱的眼睫毛,眼睫毛一动不动。扒开眼皮,眼珠子死死地定在上眼眶,瞳孔也已经放大,再用听诊器一听胸口,居然没听到心跳呼吸的声音。我背上一凉,一阵冷汗冒出。急救最重要的是方法和时间,一分一秒,眼睛一眨的功夫,对一个生死悬于一线的病人来说,已经足够漫长够夺命。我顾不得许多,赶紧骑坐在卢筱筱的大腿上,伸出双手,把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的急救方法交替进行着。

突然,门口传来一声惊叫,刘晓辉,你在干嘛?我转过头,许莉张大着嘴巴,木偶般站在门口。此时,寂静的夜空中传开了门口武警哨兵换岗的口令声,桌上万年历时钟的数字刚好全部归零。

◎阿皮,原名朱建平。作品散见《山东文学》《文学界》《延河》《中华文学选刊》等。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三届高研班学员。.

责任编辑:王 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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