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有点乱
2015-09-16江未若
江未若
身为京城第一才女的慕芷艾被逼进宫,代选秀女,接头的公公高冷炫酷屌炸天,却原来,他竟然是……皇上!看在她除暴安良,好歹有功的分上,那句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狗皇帝”能不能就这么算了?
(一)进宫选秀女
春三月,艳阳天,是个进宫的好日子。
我排在一溜儿秀女中间,跟挂面一样,甩在领头的嬷嬷屁股后头,一面听她絮叨着入宫小贴士一二三,一面来到了储秀阁门前。
我发誓,一路上,我已经尽量端出了丞相府大小姐的气质,然而,还是无法阻止自己溜达着眼珠,四处乱瞟。这也是没办法,咱小门小户的出身,实在没见过宫里的排场。
掌事嬷嬷又唠叨了几遍规矩,便开始分房间,我被她领到一方清静、雅致的小阁里。看着房里低调奢华的摆设,再回忆家中自己的闺阁,便觉得自己的闺阁有如茅房一般,不由在心中深深唾弃贫富差距给社会带来的危害。嬷嬷躬身,颇为恭敬地朝我行了个礼,便转身出去了。我一屁股坐在锦缎铺就的金丝软椅上,心想,其他秀女都是四人一间阁,果然,丞相府大小姐的待遇就是不同,有钱就是任性!
夜黑风高,四下寂静,树影幢幢,阴风阵阵,巍峨挺秀的储秀阁里,有一不明生物正鬼鬼祟祟地溜出来。
没错,这不明生物就是不才在下。
此刻,我正在心中默念着丞相大人入宫前给我的路线指南:出储秀阁,直行五十步,遇长廊左拐,见古井右转,沿宫壁行至御花园拐角处。
诚然,丞相大人的指示是十分清楚直白的,然而,他不会料到,我慕芷艾号称京城第一才女,却实打实是个路痴。
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溜小白杨,不知该何去何从,心中很是有些焦虑。这可不得了,夜半在宫中闲晃,万一被人发现,我可就暴露了。
正心急如焚,白杨树后却簌簌传来响动,未等我做出反应,便有一人从树后转了出来。
我呆呆地看着那人,心中却想着丞相大人形容的接头人庞公公的模样:头束官帽,一身黑袍,手持拂尘……
眼前蓦地一亮,我立马扑上去,深情地呼唤一声:“庞公公!”
(二)公公有点屌
眼前的人身形一顿,微微低着头,五官在漆黑的夜里看得不甚分明。“嗯?”声音倒意外的显得很年轻。
我眨巴着眼,道:“按照约定,今晚,我来此与您碰头。”
说完,我殷切地看着他,他却沉默半晌,没有表示。我心里不由狐疑起来,紧张道:“你,你,你该不会不是……”
他却突然开了口:“嗯,你做得很好。”
我长舒一口气,心想,还好没有弄错,于是,立马开门见山道:“庞公公,明儿个就是秀女面圣的日子,您伺候皇上最久,能给我说说,皇上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吗?”
庞公公顿了一下,微侧过脸来,我能感觉到,黑暗中,他正在静静地打量我。这样真不礼貌,于是,我也“投桃报李”地瞪大眼,拼命瞅他——嗯,这公公身姿挺拔,露出的侧脸轮廓分明,微抿的嘴角显出三分风流之态。
我不由咋舌,这般俊逸之人,竟然进宫做了太监,真是日了狗了。
“你想知道,皇上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嗓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这公公,怎么说呢——又冷又酷,而且还好屌的样子,似乎不像是个能伺候别人的主。不过,丞相大人并没有说过这位接头庞公公的性格,也许,他就是这么有个性吧!
我道:“嗯,这样,我也好早做准备。”
我进宫来,就是为了得选为妃,所以必须下足功夫,不能有一点疏忽。
庞公公静默片刻,突然转过身来,整张脸一下子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皇上喜欢花姑娘。”
“花……花姑娘?”我呆呆地重复,有些傻眼,也不知是因为他俊美无俦的容颜,还是因为他的话。
“嗯,皇上喜欢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越花越好,最好能穿得像只孔雀,那样,皇上便会龙心大悦。”
他说这话时口气淡淡,眼神也很平静,可为何,我总觉得他微勾的嘴角藏着一丝……恶劣?
“不至于吧?”我瞠目结舌,这登基不久的皇帝听说也算是少年英睿,怎么会有如此怪癖?
“信不信由你。”他高冷地一转身,便要离开。
我急忙追上去:“别走,我信,我信!”
他微侧过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你还跟着我干吗?”
我低头对手指,期期艾艾道:“那个,我迷路了,公公能否送我回储秀阁?”
黑暗中,我听到他深吸一口气,我娇羞地低着头,然后……然后,一道拂尘便唰的一声,甩在我脑门上。
……我就知道,这公公很屌!
(三)赐我一斛珠
我对着镜子,看着镜中自己花里胡哨的造型,心中很惆怅。
要说丞相府的办事效率,那真不是盖的,连夜就按我的要求将衣物赶制成型,并送进宫来,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弥补此刻我心中的哀伤。
穿成这样出门,真的不会被人当成杀马特吗?
想想我为了能成功入选,还真是蛮拼的。
然而,不拼不行,此刻,我老娘的小命还在丞相那厮的手里握着,我要是不拼命,我老娘就该没命了。
宫女领我出门的时候,我心中犹在哀叹,要是我没有长得与那位丞相府大小姐有八分相似,那就好了。
若不是因为这张脸,我现在仍是才动京城的慕芷艾,活得该有多潇洒自在!
果然,撞脸都是悲剧,古人诚不我欺。
宫女领着我,一路到了昭华殿,一进门,我就感受到来自四周的视线噼里啪啦地落到我身上。那些对我一向谦恭的秀女们,此刻正惊悚地望着我,那眼神仿若我是一只火鸡。
我面上烧红,心中有些恼怒,诚然,我现在大红礼服绿绸裤、头簪牡丹手挽珠的形象有些高调,但是——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吗?”我端出丞相府大小姐的架子,呵斥道。
高堂之上传来“噗”的一声,我急忙抬头去看,只见那薄如蝉翼的云帘后面,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看那身形,莫名有些熟悉。此刻,云帘被水打湿了一大块,变得透明,透过云帘望过去,那身影的双肩似乎在……微微颤抖?
我心里咯噔一声,刹那间心如死灰:完了完了,皇上竟然在这里!刚才的话他一定听到了,他肯定觉得我不够贤良淑德,仗势欺人,我该怎么挽回形象?
电光石火间,我长袖当风,盈盈拜下去,娇声道:“臣女顾明珠参见皇上,适才与诸位小姐说笑,不知皇上在此,还请皇上恕罪。”说完,我微微抬头,朝他抛去一个含羞带怯的媚眼。
天地良心,这媚眼,我独自对着镜子练过好久,绝对风情而不风骚,妩媚而不邪魅,蛊惑人心绝不在话下。奈何,这位少年天子却十分不给面子地又“噗”了一声,这下可不得了,他直接一口茶水呛在了喉咙口,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殿上众人登时手忙脚乱起来,有小太监急急忙忙地捧着帕子、热茶跑进来,路过我时还狠狠剜了我一眼。我迷茫地跪在原地,听着云帘后那人咳得撕心裂肺,心里绝望地想着:难道,今日我要犯下媚眼弑君的罪行了吗?
天哪,我做错了什么?
片刻后,天子的气息终于平顺了,我跟霜打了一般蔫在那里,心灰意冷地等着他发落。少年皇帝微侧过身子,似乎对身边的人说了些什么,那公公便走出云帘,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宣布道:
“皇上说,顾小姐甚好,赐一斛珠。”
(四)你真想知道?
我一向觉得自己很聪明。
然而,聪明如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那天到底是哪点表现得了皇上的青眼,让他在咳成那熊样后还能夸我一句“甚好”,并把一大堆珍珠像糖豆一样地赏给了我。
我想来想去想不明白,最后只能把答案归结于是那身行头入了皇上的眼,才使他没有当场把我踢出宫去。
看来,庞公公说的果然还是靠谱的。
只是,让我觉得惊悚的是,那些人精儿似的秀女们眼见我得了甜头,第二天就纷纷模仿起我的穿衣风格来,个个披红戴绿的。一时间,整个储秀阁五光十色,我那一身行头早已泯然众人矣。
我一下子慌了,这可不行,所谓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走。看来,我得另寻法子,让自己重新显得与众不同。
于是,当天晚上我就燃起暗香,与庞公公约在老地方见面。
我花了半天才找到地方,而庞公公已经等在那里了,仍是一身黑衣,手持拂尘,只是这次没有戴官帽,一头墨发用一支紫玉簪简单束着,夜风拂起他额角的碎发,看着既清冷又风骚。
我默默咽了咽口水,走上前去,开口道谢:“庞公公,上次多亏您提点,我才能得皇上青眼,在此先谢过了。”
庞公公面色淡然,没什么表示,斜睨了我一眼,突然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顺口就要答“慕芷艾”,即将出口之际才猛然警醒,立马止住嘴,惊得后背一阵冷汗。
入宫前,丞相曾告诉我,这庞公公虽已被收买,却不可尽信。偷梁换柱事关重大,因此庞公公并不知晓我的真实身份,我进宫后务必要管好自己的嘴,对谁都不能透露真实身份。
我干笑一声,道:“我自然是叫顾明珠,怎么,公公不知道吗?”
好险,这厮竟然在试探我,我差点就露馅了。
庞公公神色莫辨地看我一眼,我则不动声色地任他打量,手心却沁出细汗。很快,他似随意一般转开了目光,淡淡道:“你今日找我,又有什么事?”
我道:“上次那法子已被其他秀女学了去,我想请教公公,皇上还有其他什么喜好没有,下次,我想换种方式出彩。”
他嘴角蓦地一抽,仿佛竭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右手握拳,掩住嘴角,咳了一声,半晌才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你真想知道?”
(五)一曲白鹅舞
庞公公告诉我的新法子,叫作白鹅舞。
身为学富五车的京城第一才女,我当场就提出了质疑:“我书读得少,你可别骗我。我只听说我大昭国有名动九州的白鹤舞,却哪里有什么白鹅舞?”
那厮却双手抱胸,姿态优雅道:“无论白鹤舞还是白鹅舞,都是从飞禽之体态中习得舞姿之精髓,道理是一样的。最重要的是,皇上爱看哪个。”
他字字铿锵,我觉得十分有道理,不由犯难道:“可我并不会跳……”
他一反常态,变得十分热心,展颜一笑道:“无妨,我找人教你。”
他这一笑,简直有如三春花开,我目眩神迷,当场便答应了。
于是,第二天,我便收到了庞公公差人送来的洁白无瑕的鸭绒羽衣,和一双长逾半尺的大板鞋。
还没等我想明白为何鹅羽变成了鸭羽,庞公公派来的那两人便开始紧锣密鼓地训练我。不到两天,我就能趿着大板鞋,扑腾着鸭羽做的翅膀,学得有模有样。
庞公公难得地露出赞许的神色,颔首道:“顾小姐果然天资聪颖,不到两天,就学得栩栩如生。”
我干笑两声,心底却有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一直在颤抖的肩膀吗?精妙绝伦的白鹤舞自然难学,可是白鹅舞,呵呵,你见过学鸭子走路需要很久的吗?
平心而论,我并没有十分的勇气在三天后的才艺比赛上跳这个舞,但这毕竟是庞公公的指示,而且他又这么耐心地教了我,于是,我决定咬牙一试。
演出一如既往地出彩,现场气氛十分热烈,好多秀女都忍不住将她们口中的茶水喷在了我身上。好在那身羽衣分外厚实,茶水并没有沾湿内衫,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看着云帘后的尊贵天子笑得前俯后仰,末了,又差他身边的那个公公出来,赐了我一斛珠。
我捧着那一斛珠回到阁楼,啪啪两声踢掉了脚上的大板鞋,恨恨地抓起一把珍珠,开始按摩自己的脚板心。
那大板鞋穿着并不舒适,这两天为了练舞,我的脚早就被磨破了。
丫的,我总觉得自己被人耍了,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思来想去,只能把怒火归于顾相身上,若不是因为他,自己何至于此?
我一边用温水泡了脚,一边在心底把顾相“凌迟”了无数遍,诅咒他生儿子没屁眼,生女儿长唧唧。
(六)他对我挺好
泡好脚,换了鞋,我又去找了庞公公,首先还是道谢。虽然我总觉得这厮在耍我,但毕竟皇上赐我珍珠是真,这说明,天子对我还是满意的。
庞公公扫了我一眼,皱眉道:“你的脚怎么了?”估计是我方才的走路姿势太别扭,给他看见了。
我老老实实道:“这几天练舞,被磨破了。”
他拧着眉看了我半晌,突然道:“你就这么想进宫?”
我就这么想进宫?
我当然是不想进宫的。慕芷艾才名在外,多少才子俊杰趋之若鹜,唯愿与之共结连理,又为何要进宫,同一群女人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
呃,虽然,据说那棵名叫卫祈宁的“歪脖树”长得还不赖。
但顾明珠是妥妥的不想进宫的,不然,她爹也不会找上我。我觑了他一眼,斟酌道:“哪个女子不想进宫?进宫便代表着无上尊贵,无尽荣华。”
“嗬,丞相府如今的尊贵、荣华还不够吗?”庞公公嗤了一声,嗓音里竟带着几分不屑与嘲讽。
我一惊,听这口气,果然这厮与丞相并非一条心。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讷讷道:“毕竟人性本贪,权势这东西,得不到的想要,得到了又想更高……”
“好一句‘人性本贪。”庞公公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地望着我。
我猛地回过神,一时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我这蠢货,竟忘了自己此刻正扮演着顾明珠,哪有顾家人会这么自黑的?
好在他也没纠缠于此,轻飘飘转了话题道:“既然你这么想进宫,那就好好努力吧,路还很长,你加油。”
我一时没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几天后,我便身体力行地表达了这句话的含义。
在庞公公的指导下,我在随后的半个月里接连表演了弹棉花、鬼画符、翻筋斗和跳大神,若不是我严词拒绝,只怕他还想让我上演一番鬼打墙。
我几度怀疑这厮在耍我,绝对是在耍我,但皇上每每叫好,我阁里的珍珠多得都可以铺地了。我把玩着袖中的一只白玉瓶,那是那天他得知我的脚受伤后亲自送来的伤药。我想,他对我其实挺好的,我与他无冤无仇,他总不至于害我。
罢了,再忍忍吧。
(七)最后一场戏
半月后,最后一场才艺比拼,赛后,天子亲自设宴款待入选秀女,第二日即行册封之礼。
庞公公给我的建议是唱一曲襄阳花鼓戏,他亲自给我上妆。看着那花花绿绿的油彩毫不留情地往我脸上招呼,我心中积压的憋屈达到了顶峰。
真是日了狗了,当初顾相要我代顾明珠进宫选秀女,就是因为他女儿不学无术,而我才艺双馨。他要我保证万无一失,待我被选上后,他再移花接木,偷偷将顾明珠换进来。早知这狗皇帝的品位如此独特,根本就不用这么麻烦,直接让顾明珠自个儿进来就行了,这样,至少她还能本色出演。
我心中憋屈,又不知该怪谁,一时怨恨顾相多行不义,为了一己私欲,威胁无辜百姓,以我娘亲的性命相挟,逼我进宫;一时又怨恨那九五之尊,怪他懦弱无用,天子脚下竟容人如此嚣张放肆!
只是,无论如何,我却舍不得怪眼前之人,虽说诸多憋屈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庞公公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便停下手上的活,蹙眉看着我道:“怎么了?”
“狗皇帝!”我恨恨地骂道。
明灭摇晃的烛火里,庞公公俊逸的脸似乎黑了一层,他一字一句似乎要将谁咬碎一般:“狗!皇!帝?!”
我被他森冷的语气吓得抖了抖,猛然想起,这庞公公与那少年天子自幼亲厚,就算这次得了顾相的好处,只怕也容不得别人说那小皇帝的坏话。
于是,我立马干笑着补救道:“呵呵,你听错了。我是说,这皇上也真是够了,明明不想选妃,却还费这么多神看我们唱戏,他不累,我都累了。”
我书读得不多,但我也不傻,这些天的选妃就像是在胡闹,那位看着兴趣盎然的天子,其实并没投入多少心力选妃。这次选秀是那些世家大族提议的,结果,最后淘汰的几乎都是世家女子,到现在,剩下的那些秀女里,几乎只有我这一个世家小姐了。
也许可以这么理解,根基未稳的少年天子不愿世家独大,却对权势滔天的丞相毫无办法。
“你倒有几分聪明。”
他终于缓和了脸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突然伸手在我脸上使劲一掐。我猝不及防地被掐得“哎哟哎哟”直号,他才意犹未尽地松了手。我泪眼蒙眬地控诉他,他剑眉一挑,我便蔫了,委屈地低下头,用脚画圈圈。
将最后一笔油彩勾画好,他满意地收了手,捧着我的脑袋,跟挑西瓜似的,这里拍拍,那里捏捏,直把我一张五颜六色的脸整得更加青青紫紫。我敢怒不敢言,愤恨地瞪着他,他却突然低下头,丰神俊秀的脸离我的鼻尖只有半寸,温热的呼吸轻拂在我面上,竟有几分缠绵之意。
我面上一下子烧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后退,他却双手扣住我的头,不让我动弹,清醇的鼻息渐渐蔓延到我的耳郭。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语,嗓音暗含了几分温柔:“你乖乖的,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八)为何是公公?
夜里,华灯初上,昭华殿里香衣鬓影,觥筹交错,谱成一曲靡丽的艳歌。
最后一场才艺比赛后,只剩下十二名秀女,由天子设宴昭华殿。我的座席竟一反常态地被设在离主位最远的地方,远到我压根看不清端坐高堂的天子的容颜。不过,我对他的长相压根不感兴趣,在大家都忙着对天子大献殷勤的时候,我一个人窝在角落里喝闷酒,脑中一片混沌,却反复闪现那人俊秀无双的容颜,想到他的话——“明天,一切就结束了”。
是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明天受了册封,我便会被秘密送出宫去,从此如同游鱼入海,再也不会同那人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心中一阵酸涩,我执起酒壶,咕噜噜又灌了几口酒,想起那人爱欺负我,却又不动声色地对我好。他生得那样好看,怎么偏偏是公公呢?
那样俊美无俦的人做了公公,怎么对得起广大女同胞嘛……
我一面嘟囔着,一面又往嘴里灌酒,周围吵吵嚷嚷,什么也听不清,眼前人影攒动,渐渐地又没了声响,我抬头一看,四下空寂,大家似乎都散了。
我起身,也准备回自己的阁楼,奈何脑子晕晕乎乎,连使了两次劲都没能站起来,心中不由气苦,这些天来,娘亲被囚的恐慌、进宫之后的憋屈和此刻心中的酸涩似乎一瞬间全部爆发出来。我一屁股坐回地上,不管不顾地号啕大哭:“你为什么要是公公?你为什么要是公公……”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有人将我从地上搀扶起来,顺手抽走了我手中的酒壶,无奈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我大哭:“你为什么要是公公?”
身子蓦地一轻,那人将我打横抱起,朝前走去:“回去再说,好吗?”
我继续大哭:“你为什么要是公公?”
晕晕乎乎进了房,那人将我靠在床头,端了一杯水抵在我唇边:“先喝点水。”
我仍旧大哭:“你为什么要是公公?”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啪的一声扔了水杯,一把将我按在床上,鼻尖抵着鼻尖:“我若不是公公,你要如何?”
不是公公……不是公公,那就有好多事可以做了……
“你若不是公公,我……我就要娶你,招你做上门女婿!”我大着舌头嚷嚷,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人无语了片刻,呼吸起伏不定,最终却是一掌拍在我屁股上:“你倒真敢想。”
我敏感地察觉被人轻薄,拼命地往床里缩,却被那人拽着胳膊拉回去,拢到身下,严严实实地压着,鼻尖依然对着鼻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慕……慕芷艾……”
那人若有所思:“京城第一才女吗……”
我得意地哼哼两声。
他便又是一声轻笑,低头在我唇边印下一吻,又问:“你为何要代顾明珠进宫?”
“顾老贼抓了我娘亲……他抓了我娘,逼我进宫……”
想到娘亲,我心中又是一阵伤心,便呜呜咽咽地抽泣起来:“娘亲……我好想我娘亲,我要娘亲……”
那人长叹一声,收紧了手臂,将我搂在怀里,轻柔地拍着我的背,低声哄着:“乖,别哭了,你娘会没事的,芷艾……”顿了一下,又换了个称呼,“小艾……”
他的声音低低柔柔,就像娘亲唤我“小艾”时那般柔软、亲切,我不禁使劲往他怀里钻了钻,揪着他衣襟道:“娘亲,你别离开我……”
朦胧中,那人似乎一直搂着我,轻柔的嗓音从未间断,一声一声地唤我“小艾”……
(九)带娘亲跑路
天乾二年,年方二十二的年轻天子头一次充实后宫,广封美人,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彼时,我正带着娘亲灰头土脸地跑路,风餐露宿,茹毛饮血,把我在皇宫里养出的一点小肚腩耗了个干净。
那天册封大典后,我转头就在丞相府眼线的帮助下偷偷离开了皇宫,又趁着丞相正送顾明珠入宫,无暇他顾的当口,马不停蹄地带着娘亲跑了路。
我并不想走得如此急,却不得不如此,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关系着我和娘亲的性命。
并非是我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顾相,只是,我知道这老贼实在心狠,若这偷梁换柱之举成功,那我和娘亲定会被杀人灭口;若此行失败,那他就会把罪名悉数推到我和娘亲身上,让我们母女俩来做替罪羊。
无论如何,我和娘亲都是他的废棋,为了活命,我不得不跑。
不过,我慕芷艾好歹是京城第一才女,是断不肯就这么白白让人欺凌的,所以,在出宫之前,我已经偷偷藏了一份大礼。
我摸着袖中那只精巧的白玉瓶,心道,就算作是给那人的回礼吧。
在那个我与那人夜里相约的地方,我悄悄埋下了一个锦袋,里面是我被逼待在顾府模仿顾明珠的言行举止时,偷偷收集的有关顾相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罪证。我知道那人一定会发现的,他一向心细。我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是顾相的人,他与顾相虚与委蛇,必是得了小皇帝的授意,他与少年天子感情深厚,我看得出来。
我虽一心救母,却也不想做恶人的爪牙,虽在茫然无助时曾怪那卫祈宁无用,但我也知,其实那天子年少仁义,英勇果敢,只是,他如今根基未稳,又受世家压迫,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君。
至于那个人……终究是我与他有缘无分,如今,我除了知道他姓庞,连他的全名也不曾得知。我心中不是不难过,但慕芷艾从来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天下之大,何处不能活得自在潇洒,从此咫尺天涯,遥祝他一展雄风……
啊呸!错了,又忘了他是个公公。
(十)公公是皇上
天乾四年秋,顾相玩弄权谋,结党营私,草菅人命,被处以斩刑,家产充公,男丁充军,朝堂中凡有牵连者,皆被贬为庶人。
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襄阳一家茶楼里听花鼓戏,楼中众人议论不休,拍手称快,我只淡淡地笑了笑,心想,当年那个尚显稚嫩的少年天子没辜负百姓的期望,如今终于成长为真正的君王了。
夕阳西下,我出了茶楼,优哉游哉地往家里走,却看见我医馆的一个伙计跌跌撞撞地朝我奔来,大喊道:“东家,医馆来了一群人,看着像是官府的,你快过去看看!”
我一下子蹙了眉头。两年前,我在此开了一家医馆,一向遵纪守法,从不惹事,如今莫名招来官府的人,只怕是……
我心中一沉,大步朝医馆走去。
医馆的门紧闭着,门前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夕阳自门缝洒进屋内,薄薄的暮光中,有一人转过身,向我望来。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挺秀如竹,细碎刘海下一双眸子幽深得宛若大昭最深的湖。他长久地望着我,眼中情绪起落如沧海,良久,蓦然勾唇一笑,嗓音低柔地开了口:
“来人,带走。”
我拔腿就跑。
身后有人紧紧追上来,我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在我脑后:“慕芷艾,有本事你别被我抓住。”
我心肝一颤,愈发慌不择路,七弯八绕进了一条小巷,眼见墙边有个狗洞,立马俯下身子往里钻。谁想,那狗洞太小,这几年我又养得太好,结果,我半个身子卡在洞口,动弹不得了。我惊慌起来,扯着嗓子乱号:“救命——救命啊!”
身后传来脚步声,那人呼吸急促,恨恨道:“慕芷艾,你——”
话音戛然而止,那人压抑不住的颤抖笑声传来,我无可奈何,只能维持着屁股朝外撅起的姿势,默默忍受他的嘲笑,谁料,他还嫌不够,一脚踹上我娇嫩的臀部,憋着笑,咬牙道:“活该,慕芷艾,你还跑不跑了?”
我彻底蔫了,求饶道:“不跑了,不跑了,你先把我弄出来。”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从洞里拉出来,我还没喘口气,他俊逸的脸就贴了上来,瞪着我,恶狠狠地道:“慕芷艾,为何一看到我就跑?”
我委屈道:“不是你要带走我吗?我以为你投诚顾相了,见他垮了台,来报复我的。”
他被我气笑了:“你还不知道我是谁?那天晚上你还真醉死了,我说的话一句都没记住?”
哪天晚上?我迷茫地抬头,却突然僵住了,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皱眉。
我有些不忍直视,艰难地开口道:“公公……你,你长胡子了……”
他表情一僵,随即一掌拍在我脑门上,色厉内荏道:“若不是急着来找你,朕会这么不修边幅吗?”
“朕……朕?”我呆住了。
他斜睨着我:“现在知道我是谁了?”
“狗皇帝?”我讷讷地开口。
他的身体如风中落叶一般抽搐起来,我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声音颤抖地开口:“来人,带走,朕暂时不想看见她。”
(尾声)
后来,真正的庞公公告诉我,那时,他假意被顾相收买,与我接头,谁料,我却误打误撞,遇上了深夜乔装出宫的皇上。
他说,皇上一早就怀疑我的真实身份,百般折腾我就是想逼我开口,谁料我口风紧得令人发指,为此,皇上生过好几次闷气。
他说,皇上那时本打算在册封那一日就与顾相撕破脸皮,谁想我却骤然失踪,他看了我埋下的那本罪状后才冷静几分,知道自己当时的势力还不足以扳倒顾相,于是韬光养晦,隐而不发,终于在两年后一举成仁。
他说,皇上这两年过得辛苦,常去我曾住过的阁楼睹物思人,黯然神伤,而我却在外面活得逍遥自在,一见面还惹皇上生气,真是不该。
我虚心受教,眼巴巴地望着他:“我知错了,你能把我从这笼子里放出去吗?”
庞公公表示爱莫能助:“这个你得去求皇上。”
我看着不远处的娘亲坐在马车里好不快活,不由一阵心酸,不过是说了一句“狗皇帝”,他就把我投入牢笼,押往京城,听候发落。
我伸手戳戳骑马行在我身侧的“狗”,不,一代明君卫祈宁,小声和他打着商量:“皇上,我知错了,您就把我放出来吧。”
他哼了一声,不理我。
我再接再厉:“祈宁——”
他身子一顿,把脸侧向一边。
我破罐子破摔,大吼一声:“夫君!”
“刺啦”一声,牢笼门竟被生生扯开。那人一把将我拎出来,扔在马上,鼻尖抵着鼻尖: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小艾,朕罚你今后长住宫中,相夫教子,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