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写”比“是什么”更重要
2015-09-10周明鉴
周明鉴
当一篇课文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往往选择欣赏、分析,而很少对其进行追问。如人教版选修教材《中国古代诗歌散文欣赏》中《项羽之死》,在教学中总会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分析项羽这一人物形象上,我们分析项羽性格的特点及成因,这就不可避免地牵扯到项羽的一生,于是课文也就越教越长,课时也就越来越紧,而且,经过几课时的学习,项羽还只是项羽。
笔者认为,在此类课文的处理上,追问“人物形象是怎样被塑造出来的”比“人物形象是什么样的”更重要,因为前者更有“语文味”,可以生发出更丰富的内容,形成阅读的专题。所以,语文教师不妨将评价项羽功过,鉴赏项羽的形象留给历史课,语文课上应该要问:司马迁是如何写末路英雄项羽,感动读者两千年,“司马迁的项羽”究竟是怎样“炼”成的。
一、小文本之内的追问
1.《垓下歌》的著作权
司马迁钟爱项羽,这是阅读、研究《史记》的人的共识。仅仅在《项羽之死》中,司马迁就用三个镜头,展现了末路英雄项羽带给我们的三种震撼:慷慨而歌的“悲”,大显神通的“勇”,生死抉择的“壮”。这些镜头一次次攫住我们的心,刺激着我们的神经与项羽同呼吸共命运。
垓下之围中的慷慨悲歌,让人颇有感触。项羽八年来破釜沉舟、叱咤风云的光辉岁月到败局已定,英雄末路的无奈,复杂的感情变化,都在28个字间流露出来。不敢想象,缺了这《垓下歌》,项羽在这里流下一生唯一的一次泪就显得突兀,缺了这《垓下歌》项羽还能不能让“左右皆泣,莫能仰视”,还能不能如此鲜活地活在几千年间各种戏剧的舞台上,活在中国人的心头。
作为文学作品的《史记》,作为文学形象的“项羽”是应该从属于作者司马迁的,探讨司马迁为何给项羽配上《垓下歌》,才是“语文”课堂的问题。
明末清初周亮工言:“垓下是何等时?虞姬死而子弟散,匹马逃亡,身迷大泽,亦何暇更作歌诗?即有作,亦谁闻之,而谁记之欤?吾谓此数语者,无论事之有无,应是太史公‘笔补造化’、 ‘代为传神’。”正是这一“补”,这一“代”,项羽的形象丰满了,项羽的悲剧变成了千古以来一种悲剧美,感动中国几千年。当然这一笔,司马迁还把它赋予了易水边整装待发的荆轲,让这位英雄在悲壮中自己走向死亡;赋予了垂暮之年的刘邦,让大汉的最高统治者也流下混浊的泪。千年后,这一笔也被曹雪芹赋予了葬花的黛玉,以及更多鲜活的“人”。
2.谁派来的小船
如果说上一个问题是最容易被学生忽视的,而苍茫乌江上,那只来接项羽小船是谁派来的,则往往最能引起学生热烈讨论。富有历史知识和幻想精神的学生总能在此时跃跃欲试,想写出一部推理小说。的确,这是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项羽带领着自己仅有的二十六骑,后面是数千追兵,前面是苍茫大江,项羽想要渡江了,于是,乌江亭长舣船待。有船,且只有一条船。这的确让人怀疑其来历。然而,无论是江东父老、刘邦或者其他的谁派来的,似乎都不要紧。而在语文课堂上,我们要讨论的则是,多了这条小船,项羽的形象有了怎样的改变。
项羽本来要渡江的,看到远远漂来的一只小船,他的心里无疑应该是庆幸的,甚至是狂喜的。然而,当乌江亭长一番表忠心的话之后,项羽拒渡了,选择留下继续战斗,虽然明知结果就是死亡。毫无疑问,在项羽生死抉择的关头,真正起作用的不是那一只小船,而是乌江亭长的一番话。正是这一番话,则是让项羽从容地“笑”着说出那一席流传千古的豪言壮语。可以说,没有这条船,没有这段话,项羽只是战死的,是万千战场陨命的将领之一,而说出了这番豪言壮语后,项羽就成为以死殉志的悲情英雄。也正是因为此,感动了李清照,吟出“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因而,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至少在语文课上,苍茫乌江上漂来的一只小船,正是司马迁派来的。
二、大文本中的补充:请来项羽的死敌
秦末汉初的舞台,项羽和刘邦永远唱着对手戏,《鸿门宴》中的勾心斗角,刀光剑影还历历在目,而《项羽之死》中似乎少了一个主角。缺了对手的英雄是孤独的,缺少对手的形象是单薄的。为此,在项羽生命的最后一刻,刘邦的缺席让我们觉得少了什么。
在这里,我们需要请来项羽的死敌——刘邦,请他见证项羽一生唯一的一次哭泣,见证项羽的慷慨赴死。我们无法揣度刘邦看到项羽的眼泪,看到项羽拔剑自刎后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但是,我们可以从同样情境下,看到“司马迁的项羽”的光辉。
项羽的哭,“泣数行下”,一生只有一次;刘邦的泪,曾为义帝而流,“袒而大哭”。一“哭”一“泣”,立见性情。所谓“泣”, 是动之于内的,“哭”是行之于外的。刘邦的哭,故作伤悲,因而显得夸张虚伪;项羽泣,默默的、隐忍的,它是伤于情却无意于他人听到或看到的,慷慨悲壮,让人动容。如郑板桥所叹:“何以英雄骏马与美人,乌江过者皆流涕。”
项羽的笑,其实也并不常见,除了少年时见到兵书的“大喜”,便是英雄末路的苍凉一笑了。这位以勇猛著称于世的西楚霸王凄凉的,透着英雄失路时仍强撑着的豪气,同时也是愧疚的强颜欢笑,一直横在世人的眼前;而刘邦的笑,往往深藏不漏,他喜欢“乃心独喜”将隐秘藏于心,他的笑里透着事故、沉着、智慧与狡诈。
项羽在生的可能性下,选择了死,而刘邦的求生则显得慌张:
(刘邦在溃逃途中)道逢得孝惠、鲁元, 乃载行。楚骑追汉王, 汉王急, 推堕孝惠、鲁元车下, 滕公常下收载之, 如是者三。
而在项羽死后,作为刘邦代表的汉将的表演,则让刘邦在读者心中彻底输给了项羽:
王翳取其头,馀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项羽之死》,刘邦虽然不在现场,司马迁却将他安排在另一个舞台和项羽遥相辉映着,“司马迁的项羽”在这种辉映中,愈行愈远,却越来越高大。
三、文本外的思索:项羽的死与司马迁的生
读罢《项羽之死》,总感觉司马迁对项羽情有独钟,他把最悲壮的诗篇、最动容的神情,最慷慨的死亡都赋予了项羽。可谓“是太史公以全神付之,才成此英雄力量之文。”然而,为何司马迁给项羽一个在生死抉择上的机会,然后让他在一番豪言壮语之后毅然赴死,使项羽的形象永远闪着熠熠的光辉,自己却忍受着当时人的冷眼,顽强地活着?
或者,当我们深入研读那些出现在司马迁笔下的人物,也会发现这样生与死的纠葛。选择死的有屈原自沉汨罗江,侯嬴“北向而自刭”,还有田光、田横、田横五百士自觉地赴死……选择生的则有韩信受“胯下之辱”,管仲“幽囚受辱”,还有季布,伍子胥,苏武……
桑弘羊曾云:
古者,君子不近刑人,刑人非人也,身放殛而辱后世,故无贤不肖,莫不耻也。今无行之人,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创未瘳,宿卫人主,出入宫殿,由得受奉禄,食大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夫何耻之有!
那么,司马迁的生死观,或许隐现在“司马迁的项羽”身上,或许隐藏在其“自白书”《报任安书》中,值得我们语文老师不吝惜一节课的时间来探讨。
(本文为北京市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 青年专项课题《高中语文课堂“阅读力”培养研究》课题编号CBA12029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
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