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弥漫着爱的味道

被冷饮慰籍的心灵

高一快要结束时，父母正式分开，我承认这对于当时还未成年的我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因为，我一直觉得教物理的爸爸和教语文的妈妈一文一理，应该珠联璧合，白头到老，但是他们没有。

学校放暑假后，我甚至都不太愿意回家，首先是因为家离学校确实有点远，其二是觉得那个地方已经不完整了，不知该怎样面对刚刚才分开的爸爸妈妈。所以我以要看看书为借口想在学校多呆一段时日。但实际上我哪有心思学习，整天不过是累了就睡，饿了就吃，受不了炎热了就去校门口的冷饮店坐坐。

那家冷饮店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太清，但是我记得里面的样子：店面不大，一个长长的吧台，4张小桌，干净温馨。每逢我的心里躲藏了瑟瑟发抖的忧郁，或是夏日嚣张地运动过后，便会自然地移步此处，以至于才上高中一年，喜爱冷饮的我就几乎喝遍了他们店的每一个品种，店员也都和我熟悉了。

店里我最爱的一款冷饮，叫“白柠轻语”。我不仅喜欢它带来的味觉上的满足，还喜欢看着它在身姿曼妙的玻璃杯里亦步亦趋地慢慢成形，总觉得这个过程能安抚我内心的忧愁，驱赶夏日的炎热。

刚泡好的绿茶热气腾腾，体形纤秀的绿茶芽毫，蜷缩的身子在水中慵懒地展开，在透净的嫩黄绿色里翩然起舞，将她风华绝代的香气遥远地弥散到整个店铺。随即置入杯底的半杯冰块粗犷地叫唤，反抗热水独裁统治般地溶解，冷凝气和热蒸汽彼此缠绕，最后从水到气终于美满地融合。一勺抹茶粉倒进绿茶，年轻的抹茶颗粒像跳水一般纵身跃入，散在水里形似原子弹爆炸的蘑菇云，好似挥霍自己最后的青春。

紧接着新鲜的柠檬原液盛在长柄的勺子里，伸入杯中被搅拌在一起，连出镜的机会都被夺走，扼杀了柠檬液骄傲的存在感，只留下一缕特征的柠檬香宣示着自己的美丽。搅拌过后的冷饮，表面浮起一层熟睡一般的泡沫，封存着明亮翠绿的“白柠轻语”。

此时的我总会迫不及待地捧着冰爽的杯子吮吸，听见冷饮表面的泡沫在轻微的“啪啪”声中苏醒，一边与吸管邂逅，还在一边顽皮地窃窃私语，这也许就是这杯冷饮名字的由来。炽热的口腔弥漫着清香的绿茶，绿茶味道独特，可解腻，初入口时略带苦涩，但细细品味的间隙，就能在喉咙深处感受百转千回的清冽甘甜。舌尖能触碰抹茶的那一抹鲜绿的甜润，新鲜柠檬原液的酸和苦如同薄荷一样，极速充盈到我的心房，继而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三种风格的原料，毫无违和感的融合，似乎凝结了甘露之芳泽，青翠之灵动，只觉一阵神清气爽。就那一瞬，我仿佛可以忘记所有的烦恼和疲累，整个世界干净而简单。

准时报到的青春期

在学校呆了一周左右，我还是决定回家。那毕竟是家，对吧？

那天坐了两小时的车，疲惫不堪地走到家门外，却听到家里有一群人在喧闹。推开门，看见妈妈和邻居坐成一圈，打扑克牌玩得不亦乐乎。妈妈见我回来，问了句，回来了呀，饿不饿？当时的我根本不想说话，撇下一句“不饿”，径直走向房间，然后重重地甩上房门。不想管外面人的反应，我把自己摔上床，随手抄来软软的枕头盖在自己头上。

黑暗中，枕头和床单传来洗衣粉的清香，很舒心。我家以前有个“传统”，每次我回家，妈妈会为我铺好干净的床单，爸爸会煮上一桌子我爱吃的菜。总觉得那才是家，而现在这个“传统”被生生减半。

夏日的雷鸣打断了我的思绪，看来又要下雨了。夏天就是这样，风雨骤然。我隐约听到门外的邻居们商量着还是早点回去。不知是不是经过我这么一闹，即将到来的雷雨也应景地遣散了他们打牌的兴致。随即房间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嘈杂的脚步声和告别声，其中夹杂着妈妈向邻居连连道歉的言语，我只觉得异常刺耳。

“对不住啊，她学习压力有点大，以后有机会再一起玩啊……”

可能是雨声太大，我没听清妈妈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起身霍然打开房门。那时，妈妈已经将客人们送出去了，屋子里只剩我一个。刚刚家里那么多人，被我以冷漠的方式赶了出去，妈妈还不停地赔笑道歉，一阵羞赧和不快像沉默已久的火山一样爆发。也不知当时我哪根神经不对，顺手抓起那些桌面上的纸牌，将它们撕了个粉碎。

夏日里的绿豆汤

那日之后，妈妈没有提扑克牌的事儿，也没有责备我，还是像往常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一切都如此平静。或许是因为高中暑假需要补课，学业任务加重，除了必要的问答，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在意和妈妈的交流。这个暑假似乎异常漫长，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我特别喜欢喝冰镇的绿豆汤，妈妈却一直记得。每到暑假，冰箱里总会有煮好的绿豆汤.在这个气氛紧张的酷暑里，这个细微的习惯似乎还在维系着温情的存在。炎热的天气里，冰镇绿豆汤简直是圣品级别的消暑神器，喝的时候我喜欢先尝一口纯纯的绿豆汤汁，再用勺子把沉在下面已经被煮得软烂的绿豆盛上满满一勺送进嘴里，在咀嚼中绿豆的清香化开，然后再就一口绿豆汤汁，原汤化原食，每次夏日午睡后的昏沉就能被这凌冽、甘甜、清香的混合感觉即刻唤醒。

那天中午，阳光依旧毒辣，知了的狂叫让人听着就觉得热不可耐。我刚刚补课完回到家，像往常一样打开冰箱，寻找心爱的绿豆汤。我满头大汗，迫不及待地把绿豆汤端到自己房间，连着喝了两大碗，打心眼儿里觉得这滋味真是太爽了。可没过多久，我突然觉得腹部疼痛难忍……

急诊室里我靠着妈妈，听医生说，我这是因为喝冷饮太急，受到刺激而引发的急性胰腺炎，却因此也意外地发现，我的胰腺和脾脏旁边长了个鸡蛋大小的肿瘤，万幸的是肿瘤是良性的，现在需要制定做手术的计划，尽早摘除它以防日后不测。听见这话，我心里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高兴的是，冰冷的刺激引发的胰腺剧疼，让我提早发现了一个还没爆炸的炸弹；难受的是，一想起“做手术”三个字，就让我觉得恐惧。

散若尘埃的小情绪

好在一切顺利，手术很成功。而在这段被病痛折磨的时间里，妈妈一直在身旁悉心照料我。我仍记得术后在IGU病房，我一个人昏昏沉沉度过了最危险的七天，妈妈也因为不能进入ICU病房，魂不守舍地在病房外守候了七天。直到状况稳定之后，我被移到了普通的病房见到妈妈，才发现，她真的憔悴了许多。似乎是内心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我泪眼朦胧地望着妈妈，她满脸慈爱地看着我，眼里尽是担心和关怀。原来，亲情从不曾远离。

又休养了几天之后医生告诉我，我恢复得很快，现在可以喝水了。

或许是好久没喝有滋味的东西了，也或许是我好了伤疤忘了疼，我当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我可以喝果汁吗？我想喝学校旁边的冷饮。”妈妈当然是立马反对，说：“那怎么行，你现在身体还很弱。”谁知医生居然笑着回答：“也行，只要保证干净卫生，冷饮也是可以的。”

下午我和前几日一样，在炎热里沉沉睡去。只是那天醒来之后却发现妈妈不在身边。想起这十来天里，妈妈一直为我担心，没日没夜地照顾我，突然觉得妈妈也很不容易。和父亲离婚以后，她一边工作挣钱一边供我读书，还得容忍我因为家庭的不愉快而表现出的冷漠和叛逆……

在医院里的这段时间，不可避免地见证了一幕幕人情冷暖，感知生老病死的轮回。在自然之力掌控天灾和生死的理所当然面前，人的生命，卑微如同草芥，但世间真情在患难之时往往更显奢侈。在妈妈所承受和遭遇的狂风骤雨面前，我的那些小情绪都已经散若尘埃，不值一提。妈妈对我殚精竭虑的关心，和一如既往的关怀犹在，亲情渗透在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只是我曾经没有发现，却在患难时刻彰显无遗。

妈妈回来了，短发湿漉漉地紧紧趴在她的脸颊和额头上，还轻轻地喘着气。原来，在我睡着以后，妈妈就去学校旁边找冷饮店。放假期间，就只有我平时经常光顾的那家店面还开着，妈妈很巧地为我买了杯“白柠轻语”。接过杯子的一霎那，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忍住了快掉出来的眼泪，只能赶紧把脸埋入杯中。

这杯“白柠轻语”没有以前我喝的那么凌冽，应该是妈妈特意嘱咐过了少放些冰块。但我清晰地记得绿茶的涩和柠檬的清苦，它们攻入了所有的味觉神经。绿茶的回甘也销声匿迹，表面的泡沫沉默不语，就连抹茶浓厚的茶香也在味蕾上偃旗息鼓。恍惚之间自脖子根开始有热流上涌一般，心里的愧疚终于溃堤。

“茉莉轻语”

九月，暑热还没有完全消退，但紧张的高二已经来临。我在学校里虽然一如从前的寡言少语，但经过整个夏天醍醐灌顶般的洗礼，让我在一心一意好好读书的同时也不忘时常关心妈妈。

高二的第一个月假，我坐上回家的汽车之前，去了一趟冷饮店，拜托里面的店员教我做一杯适合妈妈的冷饮。跟店员讨论之后，我们决定做一款改良版的“白柠轻语”，把妈妈可能不喜欢的抹茶换成了茉莉花。在蒸汽的加热下，茉莉花们清雅娟秀的笑靥欢然起舞，表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泡沫，为了让泡沫不太孤独，我洒了一点金色的小麦胚芽。

跟店员道谢之后，我满怀欣喜地跨出店门，外面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十月的秋雨，不暴躁，不凛冽，只是打在脸上，凌冽入骨。

尾声

直到现在，回想起当年发生的那些事，还会觉得自己真是年少无知。妈妈自从和爸爸分开之后，为了照顾我再也没有为自己的幸福考虑，一直独身至今。我做完手术之后，妈妈担心外面的冷饮不干净，每当夏日炎炎之际都会为我准备各种我喜欢的冷饮。绿豆汤自不必说，各种水果奶昔，酸梅汤，甚至是冰淇淋、烧仙草，她都尝试着做给我吃，不过严格控制，每天最多一杯，还会嘱咐我不要喝得太急。现在的我已经基本看不上外面的冷饮了，总觉得不如妈妈亲手做的美味，因为它们弥漫着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