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请唱
2015-09-10李雨丝
李雨丝
哗啦啦——
扑腾一声,张吱从窗户外翻进来,携带着瓶瓶罐罐一堆玩意儿,就那么理所应当地撞翻了我一桌整整齐齐好书籍。
“讨厌!张吱你走正门会死吗?”我当即呼啦一推桌子一撤凳子站起来,揪住他还弓着身子的后衣领,脏话就蹦了出来。
你说我能不可怜吗?你说我能不可怜吗?我好好一个姑娘,硬是被王八蛋张吱逼得爆了粗口,我容易么我!
“啊啦啊啦!”张吱一口动漫里的婆婆发音,满脸堆笑从瓶罐书本中站起来,“这我也是不小心嘛……”
“不小心?哪儿不小心了?我怎么看你浑身都是心啊!”此时的我势必满脸肿胀,我生平最恨别人弄乱我摆好的东西,弄脏我干净的东西,侵入我的领地,抢占我的权利。
——可偏偏,这个每天不知道捉摸什么乱七八糟的张吱,是我要共处一学期的同桌!
“小芙,别生气啦!”他笑着就要扳开我的手,“我给你带了好玩儿的。”
他他他居然还敢叫我小芙!我叫肖芙,本来好好的,自从看过《机器猫》,我就让别人都叫我芙芙,不然肖芙或者小芙总是让我想起那个长得一脸贼相的小夫!可张吱不长记性,每次都“为了表示对肖芙同学的狂热喜爱和亲切”(原话)总要叫我小芙,我每次恨不得抄刀砍了他。
偏巧这个点儿上课铃响了,江老师美妙又轻盈地步入教室,唤了声“都回座位啦,上课啦”。
张吱趁机“谨遵圣旨”滚回自己座位,迅速收拾好了烂摊子。
“你给我等下课。”我淡淡地凑他耳朵边说了一句,我想,一定是狠爆了的口气。
张吱说给我带了好东西,不过也就是那一堆瓶瓶罐罐。这一回,张吱跟我说,他要做一套一百音的玻璃杯乐器。
我抱双臂撇着嘴,“老套。”
“你说老套你会做吗?”他一脸赖皮相地笑着反驳我,“我就是爱做!”
“做去做去!”我甩甩手,开始研究笔下的数学题。
张吱是个兴趣特别广泛的人,都叫他张吱就是因为他每天“吱吱吱”老鼠一般忙活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出自秃顶的数学老师)。我一直觉得他不成熟,都十七八的人了,整天大脑还极度兴奋,我都没见他打过哈欠。而我呢?整天困困倦倦,面对女生和和气气,面对男生脾气粗暴,活得一派俗俗套套、轻轻巧巧。
“张吱好帅呢!”每一天和女生们围圈儿讨论都免不了要听到他,“他要去参加音乐节呀。”
“音乐节?不会吧?那个集合了世界著名音乐人的音乐盛典?”一个女孩很夸张地捂住了脸,“噢天啊,人家怎么会给他资格的?”
另一个女生很不屑地瞄了她一眼,仿佛张吱就是她的亲生儿子,“嘿,你不知道吗难道?张吱爸爸妈妈是艺术家呢。他们家住两层的独栋别墅呢。”
“是吗是吗?”女生扶住额头,“怪不得那么帅那么可爱呢!”
……
对此我只能不断以嘁回应。“嘁。”“嘁。”“嘁。”……
几乎所有女生都觉得我是喜欢张吱才装,装出一副讨厌他的样子。
“芙芙!你肯定喜欢他!你觉得这样能吸引他的注意力是吧?都什么年代啦,你还模仿上世纪的言情小说吗?”
大约就是这样的判断。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的对张吱没什么感觉。我有重度洁癖,而喜欢鼓捣的张吱和我严重不合。在我那一双干净的明眸里,只能看见他的破烂不断侵犯我的领土,看不到那一张皮囊是如何“可爱”“帅”。
这一天放学,我做值日,张吱老早就跑去吉他社胡蹭。大清扫完成得差不多了,我让其他同学先回家,然后坐到座位上,等地干了,准备再拖第二遍。
每到我值日,第二天总会被老师各种夸奖,因为我无法忍受自己经手的东西不干净。
我坐在那里开始整理抽屉,结果却发现了一本音乐杂志。头发老长的男人别扭地抱着一把吉他,整个儿封面黑暗得跟××帝国似的。当时我就觉得我表情扭曲了。更严重的是,张吱的东西怎么又跑到我的领地了?
“嘿,给我递一下杯子。”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才发现张吱趴在窗户上,正冲我龇牙笑。
“什么杯子?”我举起杂志,“你的书怎么又出现在我的桌子里了?你能不能好好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啊!”
“哎呀,我的地方不够用了,就塞到你那里了啊。”他挤挤眼睛,“先给我拿杯子吧,落在教室了,哎,对,就在抽屉里——没有?那就再往里找找呗……”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的垃圾堆里找出那个杯子,递给他的时候,他冲我招手,“你完事儿要不要来看看?”
“看看看!看你个大头鬼啊!”我转身去找水桶。
“哎,就在实验楼的一楼嘛。来看看喔。”我听到他说。可是我没应他,去洗拖把去了。
处理完卫生,走在黄昏的校园,安安静静,真让人舒爽。学校里的榆树葱葱绿绿,整个世界都好像被我打扫了一番,变得干净又可爱。做完清洁的心情真是不一样呀。
路过实验楼,还是听到了张吱他们折腾的声音。禁不住寂寞和好奇,我折个弯,沿着窗户走,终于找到了发声地儿。我把头探过去,看到张吱在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另外一个男生拨拉着吉他,一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抱着手在旁边看。
“能成吗?”男生问张吱,“你都整了一个下午了,差不多该回家了。”
“成是没问题的啊……”张吱抬起头来想回答他,一抬眼却和我撞上了,他立马笑了起来,“喂,芙芙,进来呀。”
我一听,只好走正门,进了练习室。
男生叫小筏,女生叫卓悦。他们想排练曲子,可是张吱的瓶罐根本不在音调上。
“我看是没希望……”卓悦很懈怠地说。她的脸真是青春痘紧密分布,看得我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
“哎呀,”张吱皱皱眉头,“不要传递消极能量嘛!”
他站起来,揉揉肩膀,“这才第三天啊!离截止日期还早着呢。如果一下子就成功,也没啥意思。是吧芙芙?”
他突然冲我吐舌头,我白了他一眼:“嘁。”
“今天还是不成咯。”他摆摆手,“都是我这边的问题。你们俩都练得差不多了,不如我先自己练吧。三个人聚一起也不太好专心。”
另外两人表示同意,然后三人收拾起东西离开了练习室。
回家的时候,张吱扬言要送我一程,我也没反对,就一路往西走。
“我说,你是要参加音乐节吗?”我漫不经心地问。
“是啊,怎么,我的事迹已经广为流传了吗?”张吱嬉笑着。我看向他,夕阳打在他的背上,真是温暖得可爱。张吱头发毛茸茸、软软的,五官整齐干净,笑起来除了有点贱,没什么令人反感的地方。
“自恋狂。”我白了他一眼。
然后张吱开始跟我说他的宏图,先参加音乐节,然后开个人演唱会,然后的然后奔赴英国……
“英国啊……”我张张口,“真是好远啊……”
不过一想到张吱的家庭背景,就不觉得远了。他跟我们这些普通孩子不一样,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总是给我一种很厚重的感觉。历史感。英伦风。帅不帅?”他冲我激动地说。
“英国吗?……确实。”我点点头。
张吱难得和我聊得这么融洽又得到认可,高兴得就要掐着我的脖子左摇右晃了。
我们在我家小区门口分手,我望着张吱蹦蹦跳跳消失在街道拐弯的地方。红色夕阳的涂抹,让他充满了活力的味道。
张吱的那些玻璃杯子,个个儿都奇形怪状。张吱说,他为了找到最好的音色,找遍了全城的玻璃杯。
“您可真有耐力啊……”
“那是。”
他还颇骄傲的。
他那些杯子,有用没用塞得到处都是。抽屉里、桌子下、窗台上……我每天看他各种凌乱地折腾这些脆弱的玻璃玩意儿,真怕它们咔嚓全碎了。
这天,张吱一进教室我就觉出他神采飞扬了。那眉毛,乐得简直能充头发的数了。
“怎么了,大艺术家?”我摇着笔杆子笑他。
他喜颠颠地坐到自己座位上,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个特别圆的玻璃杯,搁在了我的面前……
“好圆……”
“是啊!我估摸着全城也就这一只!嘿!被我给找着了!”张吱一听我说圆,高兴得都一口京腔了,“之前的音不在调上,只消这一个杯子出现就给我都解决了!今天放学我和他们再合一次,保准音调没问题了!”
其实那一刻张吱的表情被我捕捉到了,真是挺可爱。得意、欣喜、激动全都聚在那张小小的脸上,十几岁的年轻味道,肆意地蔓延开去。他把杯子拿我的眼镜布擦了擦(我从后背狠狠敲了他一下),然后郑重其事地把杯子放到桌面上。
“消停消停。”我又用笔杆子戳他脑袋,“等排练不合再说!”
结果,还没到排练,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张吱下课去上厕所,前方一队男生开始追赶扑打一个女生(这种经常发生的萌妹子被欺负的校园事件啊)。女孩子的脸红彤彤地皱在了一起,到处躲都躲不过,前面后面都是男生。其他女生正准备站起来伸张正义的时候,被追赶的女孩子一个趔趄摔倒了——就在我旁边,不知如何,展展地躺在了我的座位前面。
“呀——还好吧?”我吓了一跳,起身探过头去看。
“我……我……”女孩子的泪水直直地流了下来,她坐起上半身,慢慢举起自己的左手臂,露到平时靠下的、洁白的那一面来,她自己一瞧,被吓了一跳,泪水流得更猛烈了。
我的妈呀,好大一个玻璃碴子给扎进去了,此刻鲜血开始往外冒,红白相映,好生刺激视网膜!
“这、这……”我脑子一下子懵了。转而赶紧绕到她的身边,其他的同学也都看到了,惊叹着过来帮忙。
“哪里来的玻璃?”
“张吱的玻璃杯被带到地上了?”
“啊呀——是呢,你看,全是碎玻璃。”
“你去拿扫帚把玻璃碴子扫走!其他同学别过来,当心点!”
……
受伤的女孩被送去了医务室。
不多一会儿,张吱回来了。看到一群人熙熙攘攘围着自己的座位,当然好不纳闷。
“这这这是咋了,这么热闹。”
闹事追女孩的男生一拳头敲在张吱的肩膀上,“还说呢!就你那堆破烂,割伤了妮妮的手!被送去医务室了!”
“……啊?”张吱张大了嘴,他眨巴眨巴眼睛,然后赶紧跑到自己座位,一看,就懵了,“我,我去看看她!”
转身就跑出了教室。
语文老师从前门进来,叫大家回归座位拿出课本,教室里慢慢安静下去。
我转头望望张吱的桌子,刚刚圆玻璃杯还在桌面上搁着,现在空了。
碎了的,是张吱千辛万苦找来的最后的圆杯子。
“我估摸着全城也就这一只!”我想起他今早还兴奋地和我这么说,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妮妮的伤口很深。打了麻药,动用了各种器械,陪着的同学甚至看到了妮妮的骨头。有同学先回来,就这么神扯着实况报道。
张吱回来的时候,门喀啦一响,全班同学望过去,直望着他坐回座位。然后,安静的教室,叽叽咕咕又开始响起一阵小小的议论声。
都关心妮妮的状况,也好奇事情的进展。年轻的人,好热闹的心。
过了很多个一会儿,我身旁的张吱终于抬起头来,他苦笑了一下,目光也没看我,“惊动我爸了都。”
我安慰他:“废话,你得赔偿人家啊。”(虽然这句话不怎么治愈)
“嗯……”
张吱就这样安静了,没有再作声。结果,这一安静,就是整整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我坐在那儿,每天都觉得这里痒痒那里难受,左抠抠右弄弄。偶尔碰到张吱,他轻轻一笑表示原谅,然后避让开。一开始我以为自己不知得皮肤病还是多动症了,后来我一想,不对啊,这一切还是因为张吱啊!
那么聒噪的同桌,每天鼓弄这鼓弄那,像小老鼠般熙熙切切,突然就安分了。我,竟然不、习、惯、了!
想到这里,我转头看向张吱,此刻的他正低头看书,头发温顺地遮住右半边三分之一的脸颊,眼睫毛随着眼珠的移动轻轻抖动,校服衬衫的白净让他的脸也白皙温柔起来。
转性了。不是性别,是性质。聒噪小子,要转型温柔美少年了?
妮妮还没有来上课,不过听江老师说下个礼拜就能来了。那次事件发生后,江老师还格外强调了玻璃等危险易碎品不许带到学校。
“学生就是要来学习的呀!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始终是不对的呀,不但影响学习,还威胁到其他同学的生命健康……”江老师是个温和的小女人,不会严厉地去责骂,“张之伟啊,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张吱轻轻回答。
一个礼拜后,所有人都慢慢走出了这次事件,只有张吱没有。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玻璃杯子收走了,杂志也收走了,这一撤,竟然几乎空了他的桌面。
“张吱最近是怎么了,芙芙你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
“我都好久没听到张吱说话了!”
“很思念吗?”一个女生笑那个说话的女生。
“哎呀……是不习惯了呀!”女孩子赶忙辩解,“你们难道就很习惯吗?”
“嗯,也不习惯呀……”
“我觉得事情也不算特别严重呀,妮妮的胳膊没大碍,慢慢等待痊愈就可以了。张吱是在介意什么?”
“也许……也许是玻璃杯。”我小声说。
“啊?”其他女孩子看过来,“芙芙你说什么?”
于是我告诉她们,张吱的“全城独一无二”的圆杯。
几个人听后,都沉默下去。
“我们给他再找找吧。”一个叫璐璐的女孩子说,这几个人里,数她最喜欢张吱。
“可是张吱都找遍全城才找到这一个……”
“没关系啊,试试吧。花点时间和经历,总比失去我们班一个音乐家要好。”
几个女孩子就这么决定了。我坐在其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觉得这些女孩子也算是张吱的粉丝团了。
周末,我们几个人在璐璐的带领下,分散全城各个方位,寻找圆形玻璃杯。
“圆得简直跟球一样。”我向她们形容,还画了下来。
本来打算做出一种“为同学的梦想事业牺牲”的举动,在这暑气蒸腾的天气里,大汗淋漓地寻找玻璃杯,挥洒着青春的执着与汗水,奔波在炎炎烈日下……结果刚过两个小时,就有女生找到了。
“不会吧!”我望向和我同行的女孩子。
“谁知道呢……”对方也眨巴眨巴眼睛。
本来以为会历经千辛万险,然后我们一脸泥巴一身大汗地把那只玻璃杯递到张吱眼前,神圣的太阳光打在我们年轻的脸庞上,我们微微一笑,对张吱说:“拿着。去完成你的梦想。”张吱热泪盈眶。
而事实上是,就在城南一家百货商场里,摆放着一堆同样形状的玻璃杯。“整整齐齐三大行!”找到杯子的女孩给我们指手画脚地说,“老板娘说,这种杯子多得是!”
我们互相望着尴尬了很久,从幻想转回了现实。
“张吱是个吹牛大王……”璐璐撇撇嘴。
“还好吧……也许他确实没找着这个地儿……”我说,“明天我们给他吧。”
“我反正不去了。”璐璐抓抓鼻子,“芙芙你交给他吧。你们是同桌。”
就这样,这个给杯子的任务交给了我。
那一天,圆形杯子放在我的书包里,又被我移到抽屉里,最后我正襟危坐在座位上,等着张吱到来。结果我悄悄瞄着正门的时候,张吱从窗户里跳了进来,差点没吓死我。
“你怎么又跳窗户啊!”我本能地打了他一下。打完以后我挺尴尬,因为我想起我们很久没闹腾了。
“就灵感迸发啊。”他笑了一下。
“……”我想起抽屉里的杯子,“哎,你……”
“什么?”
“你……音乐节怎么样?”我吞了口口水。
“就那样吧。”
“哪样?”我抓抓袖子口。
“怎么了?你想看我们排练吗?”
我赶紧摆摆手,“不不不,我就是问问……还在排练就好,还在排练就好……”
他冲我笑了一下,一副“喂你搞什么嘛你是这种人嘛别装了”的表情,就拿出英语书背单词了。
结果那一天我紧紧张张到放学也没把杯子给他。
他还在排练。说明他的杯子问题早就解决了。也许张吱突然安分起来很正常,至少,他还会冲你笑得像一束阳光一样,还会从窗子里跳进来,然后掏出英语书,为了他的英国梦出声地背单词。
这样想着,我就一点也不好意思把自以为是的杯子给他了。
张吱收拾书包跟我说再见。我也跟他拜拜。结果他刚一走出教室,我就鬼使神差地跟上了。我跟着他,也不知道为啥,就觉得,还有什么没说透。本来以为他会去排练,结果他直接走到了公交车站。
要回家了呢。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跟上去,低头一个人纠结的时候,张吱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个头肯定是比我高,一团黑影压下来。
“跟踪狂。”
“……”我惊悚地抬起头,“你怎么怎么怎么就掉头来了?”
“跟踪狂。”
“你……不去排练?”
“跟踪狂。”
“你……呃,几路车几路车回家……”
“跟踪狂。”
“……”
我无奈地抓抓校服。张吱终于噗一声笑了:“干吗啊你跟着我?”
“我,我有东西给你啦。”我抓抓这里抓抓那里,终于说了出来。我们眼中他的变化,以及我们几个女孩给他找杯子的举动。
张吱听了,本来一脸正经,结果突然就拍我:“小芙你喜欢我啊!”
我一听差点炸了,“喜欢个屁!谁喜欢你这种王八蛋!”
“温柔点啦。”他抓抓头。
这个时候,驶来一辆公交车,张吱说,上来吧。我就莫名其妙地跟上去了。
坐了不过6站路,我们就下车了。张吱走在我的旁边,跟我说着他的各种音乐想法,我不怎么懂,但还是听着。一路转了好多个弯。我想,他是要我到他们家做客吗?我还没去过男同学的家里耶!而且而且,进别墅用不用脱鞋啊?我今天袜子破了洞的……
就在我陷入紧张兮兮状态时,张吱突然说:“到我们家了,进来坐坐吧,我爸爸在呢。”
我抬头,才看到眼前一扇小小的大门,破破旧旧,很多年岁了。
客观来说,张吱长得很不错。他性格开朗,喜欢音乐,女生们都爱和他说话,璐璐悄悄喜欢着他。他们都说,他之所以这么爱音乐,是因为他父母是艺术家。他的家是一栋别墅。“有花园,还养着好大一只毛茸茸的狗!”八卦的女生栩栩如生地描述。
可是眼前,却是一个小小的混在小巷里的房子。小巷丛生,是这个城市中不为人知的一面。在那些光鲜亮丽的大楼间隙,挤压着这些黑暗里的民居。
我以为张吱是会在一栋别墅里,女仆开门迎接他的回来,唤一声“少爷”,没想到,他只是住在平房里的一个普通孩子。
打开大门走进去,才发现院子里堆满木材。房间只有两间。一间住人,一间储存杂货。
他的爸爸正在杂货房里忙活,看到我很惊奇,“来同学了啊!之伟,你招呼着,房里有瓜,爸爸这边忙,一会儿过去。”
“好。”张吱应着。
坐在隔出来的小小的张吱的房间里,墙上铺满各种各样的海报。这里充斥着家居的味道,很逼仄,一张床,一个书桌就要填满一切空间。张吱坐到床上,给我切了一牙瓜递过来,“我嘛,惹了事情,你瞧咯,我爸要辛苦很多给人家赔钱。”
“你……”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我想问他,你们家不是住别墅吗?你爸爸不是艺术家吗?
他好像看懂了,笑了一下,“我爸爸是个补鞋匠。”顿了顿,又说:“老行业了。”
江老师通知了张吱的爸爸,张吱爸爸赶到之后,本着尊严和责任,承诺负担所有的医药费。可是那笔费用不小。每年紧紧巴巴过下来,够张吱正正常常地去上学,这突然多出来的一笔支出,自然让张吱家陷入了经济危机。
“我跟我妈过过一段时间。”张吱咬了一口西瓜,“后来我妈没了。”
妈妈家优越的生活条件,给了张吱那种活泼开朗的城市气质以及音乐爱好。
“不一样。”张吱跟我说,西瓜汁流在衣服上,他起身拿纸擦掉。
我把圆杯给张吱。张吱和我说起它们的故事。本来,弄这些玻璃杯子,也是张吱自己想尽办法如何尽量不花钱搞的。所以他才比我们几个女孩搞来得艰难。毕竟一百个精致的玻璃杯子不是一笔小价钱。再加上现在有了医药费,一下子弄得张吱不知所措。
“本来,跟着我爸,我也依然不会缺什么,我依然想干什么都会去干。可是,那一天,他站在妮妮家长面前,低着头,道着歉,承担下了所有的费用。我……我就是很难受。”
妮妮的事情过后,张吱的爸爸也没有斥责张吱收起他的杯子。可是张吱还是收拾起了玻璃杯子,收拾起了浮夸的心情。
“这就是传说中的长大吗小芙?”他突然做个鬼脸,冲我问。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看到他的后面放着那本杂志,我收拾抽屉时发现的那一本,疯狂的男人抱着疯狂的吉他在疯狂。
“你会弹吉他吗?”我指指杂志,问他。
他看了一眼,笑着说:“还没来得及学。”
我懂这个没来得及的意思。
有些东西,牵绊我们太多,我们不抱怨。只是抱怨不抱怨,它都在那里,无法不去面对。
“不过没关系,那也不是我的菜!”张吱挤挤眼睛,“他们太疯狂黑暗啦,你看我,多阳光积极一个少年!”
我噗嗤就笑了。
送我走的时候,张吱站在公交站旁。他抓抓头,嗫嚅着:“小芙,今天的事……”
“我知道,就咱同桌之间意会就可以了。不过你以后再叫我小芙我就……”
他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谢啦。”
“不客气。”我扯起嘴角。
“不,我是谢璐璐给我找杯子呢。”他突然又坏笑,我一招排山倒海,手掌扇到他的后背。
夕阳从张吱身后映照过来,张吱背着光,隐蔽起面庞与表情。他暗色调的身影在那盛大的红色光芒之前,颀长而可靠。
那一刻,我才觉得我终于认识了我的同桌。我的同桌,一个长大了、懂事的少年。
音乐节终于到了。几个女孩子激动地握着拳头又围在了一起。
“一起去看吧?”
“张吱会出现吧?”
“不知道我们的杯子有没有发挥作用呢……”
“但是还是去看看吧!”
我插着口袋不作声,笑着答应她们一起去看。
冲耳的金属声音,还有不断快速闪烁的霓虹灯。在这光和音的世界中,我们几个拉着手穿梭在人群间,心情好像从来没这么放纵。
虽然不懂音乐,但是依然还是会被感染。这就是音乐的力量吧?
“是张吱呢!”璐璐突然一指,一叫。
“什么?”震耳的声音中,有人没有听到,“璐璐你说什么?”
“我看到张吱啦!”璐璐尖叫。
在一个很角落的地方,一小撮人,正围着张吱、小筏和卓悦。小筏抱着电吉他,卓悦的青春痘在光照下被掩盖下去,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五官,很俏丽,她拿着话筒,站在两个少年中间。
而张吱的面前,是整整齐齐几排玻璃杯子。
他的音乐。张吱的音乐。就那么可爱清新地响起来。叮叮当当。和刚才几个成年人的重金属感全然不同。
我又想起那个杂志封面。果然,张吱和他们不一样。张吱有张吱的风格。
叮——哒哒哒哒哒……
那天的公交站台。
“呃,不过,我们终于赶在审核之前完成了排练。”
“什么审核?”
“音乐节啊。我们报名参加音乐节的少年组表演。最后去参加了选拔。”
“噢……那过了吗?”
“还没下通知呢。”
“那你觉得……过的可能性大吗?”
“我不知道。”张吱笑了,“谁会知道那种事情呢!”
他在小小舞台的灯光下,笑脸变得更加灿烂。我们挤到舞台最前面,璐璐冲着他在尖叫。
我知道,有很多现实的东西会让你迷茫和无助。可是在梦想面前,它们什么都不是。无论是过去的张吱,还是现在的张吱。
“谁会知道那种事情呢!”因为他愿意一心只去奋力做。
我们永远的小小音乐家。
“请唱。”卓悦唱完,把话筒递到了张吱的面前。
张吱大大咧咧地笑着,接过了话筒。那一刻,他仿佛光芒万丈。
插图/peipeilee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