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变奏曲

龚房芳

1

小学毕业的时候，班里只有李旷达不会骑自行车了，就连弱不禁风的佟小雨也宣布自己用一个下午学会了。就连平衡感有些失调的焦娣娣也表示自己很早就会骑自行车了，“我喜欢风从耳边呼呼吹过的声音。”她像个诗人那样发出感慨。

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旷达，“嗨，你是唯一喽！”

同学们总喜欢拿这些说事，比如家里有车的，就好像一心要把班里都普及为有车族，听说谁家新买了车就赶紧拉进组织。他们那劲头，恨不得去解放全世界，眼里揉不得沙子，非把你同化不可。

尽管如此，当时的李旷达也不觉得什么。不就是骑自行车嘛，不当吃不当喝的，跟学习成绩也没关系，会骑和不会骑还不是照样都得小升初呀？“好吧，我就是那个唯一，是等你们拯救的家伙，你们要有耐心哦。”

同学们心有不甘，常常把李旷达不会骑自行车当新闻在外传播，不分校园内外或是亲朋聚会。

“知道吗？我们班别的方面不落后，可论骑自行车就是弱项了，还有不会的呢。”

“你们班有不会骑自行车的吗？我们班还有一个呢，就是那个个子最高的李……”

“阿姨，你们家小妹妹骑车骑得真好，我们班到现在还有人不会骑呢，还是个男生，叫李……”

“舅舅，你快教弟弟骑车吧，别像我们班的那个同学似的，都六年级了，愣是不会骑自行车， 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些话，李旷达听不到，他还是快快乐乐的，哼着歌儿进出校园。真的，小学里也没有骑自行车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啊？根本不算事儿。

爸爸妈妈对于李旷达不会骑自行车倒也没着急，用妈妈的话说李旷达是离地一指也会害怕，“白白长了大个子，竟然怕高。”

“怪谁呢？听说恐高也是遗传的。”李旷达做个鬼脸，可不是嘛，爸爸就有恐高症，一说要评正高副高职称的话，他就会出汗，边擦汗边喃喃地说：“这个呀，又要评呀，我都恐高了。”

“你那不是恐高，是想要‘高’得不到，那是‘恐失败综合征’。”妈妈并不是幽默，而是一针见血。

李旷达嘿嘿地笑，爸爸讪讪地笑。

那个暑假，结束了六年级的紧张学习，他照例跟着爸妈去度假。在海边，在爸妈的保护下，李旷达坐在他们中间骑了会儿水上自行车，没什么特殊感觉。“也就那样。”他当时对妈妈说。

2

秋风把暑气逼走一半时，李旷达再次走进了校园。

“热烈欢迎新同学，亲爱的新生们，当你踏入大务中学的校门，你就是我们亲密的一员了，这里有疼爱你的校长老师，有热心帮忙的学长学姐，有你即将认识的新同学……这里将是你展示才华的新天地……”报到那天，校广播站里那个甜美的女声不厌其烦地唠叨了一整天，反正就是那么几段，听多了，李旷达也不觉得亲切了。

在11班的教室里，他见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没办法，就近入学的政策使得他们的很多小学同学继续成为中学同学。一开始，李旷达觉得很好，有老同学在一起，少了陌生感，不孤独。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很多人一来就互相揭老同学的底儿，那些在小学毕业时好不容易甩掉的外号又跟着来了，那些最不想提起的糗事再次被老同学展示在众人面前，那些已经打算淡忘的个人恩怨也被深挖了出来。

李旷达摇摇头，有些无奈地走出教室，从走廊里俯瞰校园。当然，他没有外号，也没和谁结过梁子，基本也无糗事可被人笑，他只是觉得这样不好。

当他看到校园一侧排列整齐的自行车阵容时，心开始紧缩，哈，自己也是有怕被提及的“毛病”呀，要不了多久，大家就会知道自己不会骑自行车的事了。他认真揣摩了一下，在中学，这个怕是特大新闻了。

何必等到被大家起哄嘲笑？李旷达决定自己爆料，自我解嘲，那样最起码能消除一部分坏的影响吧。

大概是开学一个星期后，趁着同学们还半生不熟的，他找个机会把自己还不会骑自行车的事情公布了。“班里还有不会骑自行车的没？我可还不会呢。”他这样用平常的语气说。

大家都愣了一下，果然，没有人说自己还不会。中国，作为自行车王国，自行车的普及率极高，几乎每个人在小时候就开始有意无意地主动或被动地开始学习骑车了，好像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和原因，尤其在这内陆平原城市，不会骑自行车的人，应该是少之又少的了。

“不是吧？你怎么不会骑车呢？”那个发问的女生，李旷达还没记清人家的名字。

“我学不会呀，太难了。”李旷达调侃道，大家就跟着笑了。

“我不信你不会骑车，如果是真的也太奇怪了，我觉得。”这个男生胖胖的，就坐在李旷达前三个位子上，可是他叫什么卿来着。

“就是，我三年级就会了。”

“那还早哇？我三岁就会了。”

“你那是三轮童车好不好？”

“那也是车呀，自行车！”

很快，就跑题了。大家就谁先会骑车展开争论，并且涉及到自行车的种类、自行车运动的分类、自行车的发展史等话题，从而彻底忽略了李旷达和他会不会骑自行车的问题。

他看向小学的老同学，他们都是笑而不语。是的，老同学也拿不准了，一个暑假，什么事情都能发生，如果李旷达在暑假学会骑自行车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3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让大家由陌生到熟悉，也让同学们接受了科目增多的事实，基本上一切都步入正轨时，校庆活动就轰轰烈烈地展开了，李旷达这才知道大务中学竟然是百年名校。

庆祝的花样也是繁多的，其中就有竞技，但并不是运动会。或者说叫趣味运动会吧，有个项目叫自行车慢骑比赛。班长把目光盯向了李旷达，李旷达一脸茫然地摆手，“我不会骑自行车，真的。”

只可惜没人相信，李旷达开始后悔了，上次自曝不会骑车时没有坚持表明事实真相，反倒让同学们以为自己是开玩笑的，当时还暗自得意这种误会呢，现在完了！

班长照例是女生，那是个扎双马尾的女孩，说起话来嘎嘣脆，“李旷达同学，前面的项目你都推三阻四的，现在只剩下这一个项目和你一个人了，这不是正好的搭配吗？”

“是啊，”副班长是个男生，却跟着起哄，“唱歌你说跑调，跳舞你说找不着鼓点，诗朗诵你说普通话不标准，才艺展示你说没学过，这个慢骑自行车可是最简单最不需要技术含量的了，再说，你也别无选择了。”

看着班长那不容置疑的脸色，李旷达开始妥协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报个群诵跟着混过去呢，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接招吧。

看着李旷达脸上的悲壮，班长动了恻隐之心，她改变了那硬邦邦的口气，软软地问：“没事吧，李同学，真有困难就告诉我。”

这句话，好像打了强心剂，李旷达突然变得豪情万丈，他拍着胸脯说：“请班长放心，我保证高质高效地完成任务。如果我牺牲在了战场上，请一定带领全班同学继续跟他们战斗下去，还请你一定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和他三外甥女！”

“得了吧，少贫嘴，你还挺能装的。”班长的同情心顿时消失，李旷达再也没有机会说自己真的不会骑车了。

李旷达当然也是有绝活的，所谓绝活，肯定是一般人不会的。他的平衡感特别好，随便找个什么东西让他踩在上面都不会倒下来。篮球这样的大物件显不出本领，乒乓球这样太小的也看不出水平，他能在小气球上玩金鸡独立，还能双脚轮换，不过首先要保证气球够结实。

因为有这本事，李旷达是玩过独轮车的，他特别喜欢那种进退自如的感觉，尤其是屏车的时候，那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

会短暂屏车的人不少，但是太久就不行了。比如在红路灯口，有些骑车人等红灯懒得下车，就顺便屏车，也不过是几秒的坚持。

李旷达用这一招，为11 班夺得了唯一的一项第一，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4

自行车慢骑比赛，比的也是速度，不过是慢速，但是慢也有个限制，就是不能让脚着地，人和车不能出界。

比赛开始前，就有人被取消了资格，李旷达注意到有的人是带着死飞自行车来的，那肯定违规了，这种车能倒退。

还有的是带着小于24寸的车来的，真是，你还不如骑童车来呢。

第一轮的赛道30米长，宽1米。

哨声一响，大家就把搭在地上的双脚收回到脚踏板上，有的人一下子就蹿出去好几米，当成快骑比赛了吧？

很多人在10米内开始倒蹬轮，可是光倒蹬也不行，有人失去平衡，左拧右拧地，还是差点倒地，结果就是下意识地把脚撑在了地上。得，出局！

有人不想倒地，就往前骑，结果就先到终点。

一个个败下来后，李旷达还在一米的地方呢，纹丝不动。裁判大概是不相信，凑到跟前去看，没有违规。确定获胜后，李旷达才下了车，裁判为了显示公正，马上试骑了他的自行车。“正常，一切正常。”这是裁判的结论。

第二轮比赛，赛道是10米，宽0.8米。

这次没有摔下来的，面对众多的围观者，参赛选手宁愿比别人先到达终点，也不想被裁判“嘟”的一声判违规而取消资格。

第三名、第二名都产生了，李旷达还在一米处不动，他又获胜了。

“奇才，真是奇才！”裁判甚至拉着李旷达说以后还会找他了解情况，必要的话一定推荐参加全民健身大赛。

李旷达在班里的人气指数“噌噌”地上涨，可他知道不能骄傲，就总是说：“我的成绩，当然离不开班长的啦啦队，是她们给了我勇气和士气。”班长的脸红红的，她的啦啦队员们个个满脸放光。

不过，李旷达不明白，她们大叫着“十一十一，比一多十，十一十一，勇闯第一”是什么意思。他很纳闷怎么不说“比十多一”呢，后来班长解释了，意思是比一多十倍还加一的就是咱们11班。

“高！真高！还是班长高明。”李旷达竖起大拇哥，班长也觉得自己是发现人才的功臣。

除了比赛第一，11班还得了个精神文明奖，可就更不得了啦，是全年级唯一呢。

那是因为李旷达的遵纪守法，据说那天他比赛用的自行车是爸爸开车送来的，而不是他骑来的。原因嘛，当时有人问过，李旷达只是淡淡地答道：“我还没到十二周岁，按照法律规定不能单独骑车上路。”

就这么平常的一句话，被运动会的某个小通讯员捕捉到了新闻点，很快，就查出了李旷达的生日是12月。确实，他还差两个多月才到十二周岁呢。

所以，在运动会的广播中，那些千篇一律的通讯稿让大家听得无精打采，“某某班同学在短跑比赛中如野马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一马当先”“某某班的某某同学如同鲤鱼跃龙门一般，轻松地飞身越过横杆，打破了校运动会纪录”“某某班的巾帼不让须眉，在排球比赛中，个个化身铿锵玫瑰”……

当“我还没到十二周岁，按照法律规定不能单独骑车上路”的声音响起时，大家都支起了耳朵，这条新闻无疑是一股清新的风，使得大家沐浴其中，幡然醒悟：这才是有价值的新闻。

那个有新闻敏感度的小通讯员也因此获得了“最佳好新闻奖”，她激动地在领奖台上泪眼婆娑，“有了这次的成功，我以后也许会成为真正的记者。”

5

李旷达做梦也没想到，因为自己出生在接近年底的时间，上小学时爸妈托人才得以入学，他们说要不这样就得多等一年，浪费不起时间，为此他总是心里不舒服，和他前后出生的人当时都在等第二年入学呢。

不过后来他神气地路过幼儿园时，就忘了那些不快，他也被幼儿园小朋友称为大哥哥了。当然，他戴红领巾也比同龄人早了一年。

如今就因为这半岁之差倒无意中树立了他的英雄形象，简直是凭空捡了个大元宝。

“英雄”这个词不是他自己说的，是班长。也没想到，本来骑自行车是件尴尬事，却出现转机让他成了正面教材。嗨，这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呀。

挡不住的还有呢，班长说：“我总算明白低调是咋回事了，瞧人家李旷达，这才是真正的低调。人家说自己不会骑自行车，不过是谦虚罢了。我提议，等李旷达满十二周岁那天，我们一起为他祝贺。”

响应是热烈的，李旷达是充满感激的，他就差去握住班长的手了。“谢谢，谢谢！”但是他只敢搓着自己的手。

“不客气，到时候，我们全班一起骑车去郊游，我统计过了，你是班里年纪最小的，你够了年龄，大家都够了。”班长得意地眯着眼睛看李旷达，嘴角是满满的笑意。

“啊——”李旷达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他不得不揉了揉脸。“这个……这个就不必了吧，大家的学习很紧张，这……还劳民伤财的，还要提前做准备什么的，太复杂了，我想大家就一起看场电影吧，我请客。”

“电影归电影，电影你照样请，我也没意见。郊游是郊游，我们都喜欢。”班长的处事风格又显露无疑。同学们也跟着叫好，甚至有人说：“这真是快乐的时光呀，等到那时候，我们去郊游，我们去骑行，我们去看电影……想想都美得冒泡呢。”

“唉！”李旷达无奈地摇摇头，和上次接受班长的命令一样，他只有屈服的份儿了，“好吧，李某人先谢谢班长和大家了！”说罢一拱手，只是表情有些勉强。

大家不顾他的表情，早就分头去唧唧喳喳了。但凡有这样的事，有人就喜欢提前做计划，没有什么比集体外出更让人兴奋的了，哪怕是还有一段时间呢。

没别的，李旷达面前的路只有一条：学骑自行车。

“唉，真是福祸相依啊，古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我还一味地高兴，这不明摆着乐极生悲吗？”李旷达自叹一番，又在日记中记下这件闹心的事儿。

说起学骑自行车来，李旷达心里一直有个结。恐高是假，摔过一次是真。那一次学习中，表哥在他身后偷偷松了手，他骑得很稳，等到表哥咯咯笑时，他一回头，心慌了，车倒了，人摔伤了，脚踝被后车轴硌破了，晕血的他当时就变了脸色。从此，他就不打算再学骑车了。

比赛时，他是把车当平衡玩具来用的，奇怪，只要他不把胯下的自行车当自行车，那种恐惧就不见了。这一点，大家可不知道。

6

谁是最好的教练，还能保守秘密呢？他选了佟小雨，佟小雨也在大务中学，并不在他们班。

听说李旷达要学骑车，她笑得全身发抖，“你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你在骑自行车比赛中得了第一呀？你是不是来嘲笑我的呀，没错，我是咱们那个班里倒数第二个学会骑自行车的，不是有你垫底，我就倒数第一了。”

“佟姑娘，请相信我，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举手发誓，我真的不会骑车，虽然我得了冠军，可那跟骑车没有一毛钱的关系。”李旷达急得抓耳挠腮，唯恐佟小雨不相信。

尽管这样，人家还是不信。李旷达用真挚的感情、丰富的表情、若干零食和几张珍贵的漫画海报，终于换回了佟小雨的信任，“本小姐要是在教你的过程中发现你说了谎，这些东西就不退还了，还会立即终止教学。”

“是，是，是，请放心，绝无半点谎言。”李旷达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女生就是心细，佟小雨根据自己的学习经验，编出了一套自行车学习教程，从推自行车开始教起。李旷达本以为太简单，想提出抗议的。但是他忍住了，不如顺利完成给她看，她自然会继续下一步的。

谁知推车也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佟小雨不停地喊：“走——停，停——走，你反应太慢了，要学会用车闸。”

接着佟小雨让李旷达推车快走，甚至跑起来。“停！”她突然命令，李旷达使劲握闸，差点栽个跟头。

“哈哈，我就知道是这样，告诉你吧，你吃了亏就能记住：刹车要用后车闸！你再试试。”佟小雨笑得弯了腰。

果然，李旷达试了几次，发现佟小雨说得对。后来他又练习在上下坡推车，还有上下楼梯，嘿，这里面的门道还真不少。佟小雨真是个合格的教练，李旷达庆幸自己找对人了。

周末两天时间，光学推车就用去了半天，但是李旷达觉得不亏。

下午，学习滑行上车和原地上车，很快就熟练了，但是佟教练就是不让李旷达多骑一米。“晚上好好回想一下今天学习的内容，明天开始正式学骑车。”

李旷达乐了，这还真整得跟上学似的，复习、巩固？有这必要吗？

不管有没有必要，李旷达晚上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就温习了今天的“功课”。他甚至憧憬着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行在林荫道、小巷、郊外的情景，清风徐徐，轻抚脸颊，那份潇洒，那份惬意，让他忍不住立刻做了个深呼吸。

他对自己、对佟小雨都有信心，用明天一天的时间学会骑自行车绝不成问题。

插图/常德强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