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跑变成了长征
2015-09-10
33岁前,关雅荻发泄他过剩精力的方式是说话。作为一个被动型话痨,他可以不开口,而一旦有人向他问起什么或聊起什么,他很可能无法收住话头。关雅荻发声部位靠后,语速中等,表述流利,逻辑清晰,唯一的问题是过于滔滔不绝。“我经常把别人聊趴下。”他说,比如某个场合,他能做到连讲三小时而毫无倦意,对方则早已被他密集的信息量砸到疲惫不堪。
一度,关雅荻和他的朋友张小北做过一档叫《每周影评》的脱口秀节目来排遣他这项特长。电影是他的主业,其时他正在影业公司小马奔腾负责宣传营销。2012年5月,关雅荻所带的团队拼尽全力让宁浩执导的《黄金大劫案》获得了同期国产片票房的最佳成绩:1.5个亿。这几乎让他累垮了,也第一次对语言表达产生了疲劳。
对于很多中国成年人来说,运动习惯的重建往往始于繁忙的状态—而非悠闲的秩序里。跑步,首先被当成了恢复内心节律的武器。小的时候,关雅荻曾经非常喜欢运动,他家在青岛,在酷爱长跑的父亲带领下,跑过青岛高高低低的坡路是他少年时代的乐趣所在。春夏之交,八大关满街青绿,目之所及是山海之间起伏变幻的公路。这导致了他日后对普通的城市马拉松完全提不起兴趣:除了跑步机,简直无法想象有比在充满人造景观的平直马路上反复迈步更乏味的事情了。
2012年是跑步运动在中国的兴起之年。曾经以800米为噩梦的一代人,在村上春树、Nike跑步线全新产品,以及社交媒体分享点赞功能的共同作用下同时地兴奋了起来,开始刷公里数、争抢此前10年近乎无人问津的城市马拉松名额、组团约跑、在微博上抒写10公里心得—跑步突然变成了一种阶层时髦。
这项运动的魔性之处在于,它明明单调异常、没有对手、充满重复、完全不像游戏,却也是最能激发人言说欲望的运动,甚至是某种形而上的倾向。一些人在跑完人生第一个5公里时似乎就能发展出一套哲学—但关雅荻没有。他之前强烈的、兴致勃勃的言说欲似乎溶解在了某种更本能的、物理层面的奔跑欲里了。某种意义上,这让他从一大批“跑者”中分离了开来。
对后者来说,长跑很快变成了他们新的禅宗。而在关雅荻和他的同类们这里,长跑没有变成任何东西,它只是变得越来越长,从马拉松的42.195公里变成了50公里,从100公里到168公里,甚至从250公里到330公里……
它变成了长征。
2012年秋天,关雅荻先后跑了北京马拉松和上海马拉松。两场比赛离得很近,只隔一个星期,这样的赛法在跑步圈俗称“背靠背”。关雅荻北马跑了3小时43分钟,是他个人最好成绩,在业余选手里算得上优异。但这两场比赛跑得他味同嚼蜡,“之后就放弃了,再也没跑过城市马拉松。”
他认为他更倾心于越野跑、长距离。夏天他参加了一次铁木真草原马拉松,高温,全无遮挡,万里无云,“跑道”就是草原,看着清新可人其实坑坑洼洼,每一脚踩下去都不知深浅。“但是它真的就和Windows开机画面一样—”关雅荻说,他被击中了,因为太过辽阔,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弧度,他一边跑一边想,嘿,这就是地球了。
但距离的大幅度提升并没有想象中容易。第二年春天,他报的两次100公里赛都以退赛告终。首先是香港大屿山百公里跑,这是香港难度最大的越野跑,爬升大(累计爬升5900米),关门时间32小时。关雅荻花了18小时完成了61公里,面对接下来还有三分之二的茫茫山路,他感到意志力崩溃了。他当时说服自己的理由是:他是来参加香港电影节的,跑步只是忙里偷闲,不可能因为跑步而耽误正事。而再跑下去就要上全程最高的山头凤凰山山顶,撤都没法撤。
这是他第一次退赛,心安理得的。一个多月后他参与The North Face在北京门头沟组织的100公里越野跑,再一次铩羽而归。和大屿山不同,这是一次关雅荻原本认为他一定会拿下的比赛,香港回来后他练得很拼,赛前还特地按照主办方发的路书前往门头沟探了路,充足的准备工作令他自认为“状态全开”。但事情就是像开玩笑一样:当比赛时他以前所未有的胸有成竹比往常跑得快了那么一丁点时,他的左腿立即就抽筋了;跑到25公里他喝了一口维他命水,立即就电解质紊乱,上吐下泻。43公里处他感到难以为继,再次退赛。
全程马拉松长42.195公里,距离在此以上的长跑比赛通称为超级马拉松。还有一种形式的“超马”以时间计:比如著名的台湾东吴国际超级马拉松,固定在东吴大学田径场举行,要求参赛选手连续不停奔跑24小时,跑程最长者为优胜。传说日本黑帮组织稻川会的入会门槛就与后一种类似:新成员必须围绕指定的街区连续跑12个小时,不能昏倒,不能休息,达到一定的公里数,方可入会。
没有优厚的奖金,只有自虐般的赛程,这个1980年代在国际上兴起的超级马拉松,从2010年后开始出现了中国“超马”爱好者的身影,比如跑完7大洲极限马拉松大满贯的陈盆滨、第一位中国大陆完成330公里“巨人之旅”人民日报社记者曾华锋。这些“超马”狂热者大多三四十岁,他们进入了人生的中年,有着一定的物质基础,以及对人生自我实现的需要。
即使是那些在全球各地刷了无数个马拉松的老手,面对“超马”依然心有余悸。在那本著名的《当我跑步时我谈论什么》里,村上春树是这样记录他唯一参加过的一次100公里跑—北海道佐吕间湖超级马拉松:
“超级马拉松带给我的种种东西之中……最重要的是某种精神上的虚脱之感。等我觉察到时,一种似乎可称为‘跑者蓝调’的东西,像薄膜一般将我缠裹起来。跑完了超级马拉松,我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跑步持有自然的热情了。‘我想跑步’这一意欲,在我心中不再像从前那般可以明确找到了。”
此后的村上依然跑步,但状态低迷之久令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转向了铁人三项,直到十多年后,才重拾了对长跑的单纯热情。
关雅荻从不让自己在负面情绪中停留。他的这方面能力过于突出,有时候甚至显得不那么合理。几乎所有的超马选手都经历过退赛,但这种普遍性并不能覆盖沮丧感。关雅荻是唯一一个坚称自己在“超马”比赛中从未沮丧的人,“我的底线是不让自己受伤,只要没有受伤,就是赢。”
那次抽筋和电解质紊乱导致的退赛成了他最后一次主动退赛。“之后我有过没能在关门时间里完赛的,但没有再放弃过。”在“超马”圈子里,关雅荻刷比赛密度之大尽人皆知。很多人有着比他大得多的日常训练量,比如一个月500公里以上、爬升累计1万米。而关雅荻几乎都靠以赛代练。他喜欢比赛:注意力集中、全盘投入、目标明确。“很多东西只有在比赛时才会突显出来,训练不可能。”但他也并非冒进型。对于参加的比赛,他有精心地挑选和谨慎地安排:从全马、100公里、168公里到250公里,“对空间时间的安排和距离的感受,只能一点一点地积累出来,我从来没有做过跨越性、过度自信的安排。”
转折点发生在2013年8月,冰岛。“极地长征”是一项总长度为250公里的多日越野赛。从雷克雅未克坐大巴往东开300公里,海拔最高的冰川中间的一个山窝,在此地扎营然后向西跑,终点是一个温泉,跑完直接跳进去。全程没有补给,7天的水和食物都要背在随身包里,每天要在规定时间内跑完规定的公里数,沿途不许使用手机,封闭且与外界失联。出发前,关雅荻在挑跑鞋上很费了一番周章,主办方没有公布详细路线图,仅告知选手比赛需要不停地淌水过河。他提前半年开始买鞋子,前后买了有十几双,不停去水里试。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穿厚一点的鞋子,全湿透了会很难受(或许还得停下来换袜子浪费时间),不如买薄型的、能将水踩出来的。他最终选中的是一双Under Amour新出的越野鞋:有漏水槽和通气槽,轻巧,回弹性强,不便宜,1300多元。尽管如此,“一场比赛下来,鞋子也是彻底烂了。”
8月的冰岛仍然冷得超出想象。第一个比赛日醒来,零摄氏度,睡袋里有水柱,帐篷里都是蒸汽,七级风大刮到很多选手根本站不稳。“两百七十多人来参加比赛,三四十个人那天早上当场退赛了。”
关雅荻第一天花了六小时完成了45公里。风太大,不但无法加速,“下坡时一些选手直接被吹倒了。”他背着11公斤的背包,一天下来肩膀跟着火了一样疼。他感到人的这具肉身比想象中还要麻烦,比如跑步—你预计到了可能会脚痛、腿抽筋,谁能料到连肩膀也能让一个人痛到咿呀乱叫,“脸都是歪的,龇着牙都不行”。但身体也比想象中粗糙:到了第3天,他已经在疼痛中彻底麻木,“疼又怎么样,疼你也得跑,不可能一直走,这样只会更漫长。”翻开衣服看了一眼肩,皮开肉绽的,但对他已经没有影响了。
第四五两天是两日连跑,66公里长距离。关雅荻记得,在一个他分不清早晨下午的时间,带着没有睡觉导致的轻微眩晕,他感到脚下的路越来越黑。他觉得诡异。他面前是一个长上坡,前面有两个人扛着一个很大的东西,好像是舢板。“我以为我幻觉了,难道我要跑到海里了?不会有海啊。我赶紧跑着,冲过了那个上坡。”原来不是幻觉,真的是海:粗粝的、一望无际的黑沙滩,冷冽的、滚滚而来的北冰洋。他知道脚下是火山灰,火山灰上是之前选手而不是史前动物留下的脚印,但那一刻他相信:他钻进了地球的褶皱,世界尽头。
在最终完赛的220多人中,关雅荻排名第38。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真正的、理性层面的自信”。世俗生活里,围绕身体有太多的“神圣日常”,比如舒适、清洁、放松、足够的睡眠时间等等。现在关雅荻认为这些在被神话。为什么我们的身体只能承受舒适,不能忍受痛苦?痛苦一定要被克服吗?当接受疼痛、劳累作为身体的一种常态,意识层面就告别了软弱,拒绝了退赛的诱惑。
在斯坦福大学体育心理学家Joann Dahlkoetter看来,喜欢极限耐力跑的人通常都是孤单的人,而且他们从内心深处不愿意接受“人类有极限”的说法。身体的伤痛会被他们当成潜能—忘我地、不断重复地做一件事情是这类人的修行方式。
“不管一百公里还是一百英里,只要我对自己的身体节奏控制得当,从此都不是问题,除非比赛关门时间超出了我预计范围,而超出我能力范围的比赛我尽量不参加。”关雅荻常用的公式是冠军时间乘以2(他一般会以冠军两倍的时间完赛),如果这个数据在关门时间以内就意味着他能完赛。“超长距离马拉松其实比马拉松容易,因为够长,所有的问题—甚至包括抽筋、眩晕,只要不是骨折,你都能缓过来,你有漫长的时间可以调节自己。而马拉松的核心是配速,需要严格的计算。我们对自己的身体了解得太少了。”
没有任何权威资料显示超长距离奔跑有利于健康(甚至有资料显示它会伤害健康),尤其是像“巨人之旅”这样—330公里的连续奔跑,累积爬升超过两万四千米,盘旋在意大利北部阿尔卑斯山区的雪线上下。对于这条高难度的路线而言,6天5夜的不眠不休(关门时间150小时)仍然太少了。
理论上来说,你也可以选择睡5小时,再起来接着跑—但这不可能。大部分选手在比赛初期,会在约10小时的跋涉之后定一个20分钟的闹钟,“找棵树打个盹”,但过了第三天,随着关门时间的临近,这种打盹也成了奢侈。
“睡眠”被浓缩成15秒,靠意志力迅速沉下去,然后再靠意志力打开眼皮。全程都是幻觉,看见了狗熊,其实是一棵树。看见跑道在天上,和云层连为一体。
关雅荻在跑了230公里后被关门。每个赛段都有计时,他晚了14分钟。这是他精神上战胜了“不主动退赛”后的第一次被动退赛,值得纪念。不能完赛某种程度来说在意料之中,但仍然可以反应问题:超长距离越野跑,拼的甚至不是意志力,是补给科学和睡眠管理。
“就像术上面是道,道上面又是术。再往上,可能还有道吧?还没摸着。”
关雅荻有他的野心。2013年9月,全球几大越野跑知名赛事总监坐在一起开了个会,UTWT(国际超级越野跑巡回赛)成立。125公里穿越大加纳利、250公里的摩洛哥撒哈拉地狱超级马拉松、美国西部100(英里)、168公里的环勃朗峰越野赛这些之前各自独立的经典赛事,如今都被收入了UTWT中,一共是10站。
关雅荻的目标是在两年之内把这10站全部跑下来,完成大满贯。
今年4月,250公里的摩洛哥撒哈拉地狱马拉松如果能完赛,关雅荻将拿下他UTWT的第6站。在冰岛,他以为他已经克服了恐惧,但总有新的恐惧滋生出来。
撒哈拉是这样一种:37℃,地面温度更高。你需要不停地跑。你觉得你干涸,开裂,如同行尸走肉。你很久不怀疑“跑下去”的意义了,但这里让你重新怀疑。
沙漠一望无垠,看起来根本没有路可言。路边偶尔会出现喷红的石头,是比赛路标。跑的时间长了,空间感会慢慢浮上来。比如知道跑到此刻所能看见的地平线是3公里,大概要20分钟。一次次跑到地平线的绝望,和沙漠里风沙大起丧失地平线的绝望相比,哪个更绝望?在欧洲的山区里,碰到大雨、冰雹、急剧降温,你焦虑、难受,但没有这种绝望。因为真的看不到尽头,沙天一色。
“如果是上坡,地平线就会近一点,平坡远一点,下坡更远。有时候我们经常翻过一座山,下坡,看到那边巨遥远,噢,知道今天完了,要跑到那个地方,你知道得1个小时后见了。但你心里有底了,对距离的恐惧感在慢慢消除。”
时间再长一些,你会发现虽然一直是沙漠,但仍有细微的变化在发生。比如沙子,它们不会一直软也不会一直硬,有时像戈壁,会有石子碎片,你就幻想这里或许曾经是河面,还是种着庄稼。你带着你的幻想往前跑,突然间风景凝固了,你的脚下出现了软沙,一踩就陷下去,完全跑不起来,只能撑着手杖往前移动。它们一模一样,毫无变化地在你眼皮下往前延伸,延伸了25公里。
慢并不是问题,慢的可怕之处在于让人丧失节奏感。在软沙上直接跑,显然跑不起来,时间长了,你会懂得选择沙坡底部的路—绕得远,但硬一点,能跑起来。不能打乱节奏,打乱节奏,你的整个肌肉又会重新启动再调整。
要习惯流汗、满眼风沙、浑身疼痛,还要习惯头脑不停计算消耗和摄入热量的平衡,习惯让肌肉在最累的情况下不失去功能,不能抽筋,保持平衡。“如果你把这些当成一种常态,我觉得,就可以完成比赛。你了解你的身体,剩下的只需要扎实地去完成,不要过度兴奋。”
当你克服了这些,你就会爱上沙漠。在关雅荻看来,整体的现代生活都是慵懒的、放纵的,它们带来的是人的全面涣散,但在沙漠里长跑,你无法拥有哪怕涣散的一刻。包括那些完成了每天赛段的傍晚,当他们坐在营地外面,晒太阳,冥想,挑水泡。他会先把里面的水挑干,将一种红色药水赶紧滴在上面,去加快皮肤的硬化和干燥化。
“然后点上药水,人躲进帐篷里面,把脚露在外面,太阳暴晒,很快会晒得很热,刨一坑,把脚埋进去,热沙子会把脚的水泡吸干,很快。”
而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间点,每个人都会迎来属于他的“巅峰体验”。对关雅荻而言,那是一种平静的幻觉:在摆臂、步履、呼吸、心跳都那么完美的一瞬间,你以为你可以永远这样跑下去,保持掌控,将这一刻的平静置换成永恒的平静。
但超级马拉松的意义不在幻觉里。六天后,关雅荻完赛,终点处他遇到了他的偶像Marco Olmo,一个意大利跑者,67岁,已经是第20次参加地狱马拉松,这次的成绩是1258名选手中的第16名。Olmo很晚才开始跑步,他之前是一名贫困的卡车司机。他和越野跑圈那些精英感十足的偶像们不同,后者们有教练、营养师、品牌赞助,个个有一套自己的健康膳食理论,有自己极简主义的哲学,而Olmo一直是个失败者,他说他跑步就是为了对生活复仇。他在59岁时取得了环勃朗峰168公里极限耐力赛(UTMB)的冠军,第二年他蝉联了。从此UTMB的“1号”为他保留。这是“超马”和城市慢跑的区别。它不是轻快的、可被用于标榜的中产社交运动,这里没有群像,只有每一个独自砥砺平庸生活的个体—无论是哪种意义上的平庸。
关雅荻希望,他67岁的时候还能来参加这场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