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已触碰过天空
2015-09-10迈克•雷斯尼克
迈克•雷斯尼克
2131年1月
人曾经是有翅膀的。
独自坐在基里尼亚加山顶金色宝座上的恩迦赋予人类飞行的本领,这样他们便可够到树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实。但有一个人,吉库尤的一个儿子,也是第一个人类,他看到老鹰和秃鹫在高空乘风翱翔,便伸展翅膀,加入它们。他盘旋得愈来愈高,很快便远远凌驾于所有飞行生物之上。
这时,恩迦突然伸手抓住了吉库尤之子。
“我做了什么,你要抓我?”吉库尤之子问道。
“我住在基里尼亚加山山顶,因为它是世界之巅。”恩迦答道,“没有哪个人的头可以高过我的。”
于是,恩迦除去了吉库尤之子的翅膀,也除去了所有人类的翅膀,这样再也不会有人飞得比恩迦高了。
所以,吉库尤的子孙后代看着鸟儿时,都会带着一丝失落和嫉妒,他们再也无法吃到树木最高枝上的多汁果实了。
我们这个世界按照恩迦居住的圣山命名为基里尼亚加,这里有很多鸟儿。我们获得乌托邦议会的许可证之后,离开了肯尼亚,因为它对基库尤部落的真正成员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那时我们也将鸟儿和其他动物一起带来了。我们的新世界是鹳和秃鹫、鸵鸟和鱼鹰、织巢鸟和苍鹭,以及其他许多种鸟儿的家园。就连我,蒙杜木古,看到它们斑斓的色彩也会感到喜悦,听到它们悦耳的歌喉也会感到平静。有很多个下午,我坐在自己的博玛前,背靠着一棵古老的刺槐树。鸟儿们到蜿蜒穿过我们村子的小河里来喝水,我便欣赏它们的缤纷五彩,聆听它们的优美啼鸣。
就是在这样一个下午,一个还没到割礼年纪的小女孩卡玛莉,沿着将我的博玛与村子分开的漫长的崎岖小路走来,手里拿着一个灰色的小东西。
“占波,柯里巴。”她向我问好。
“占波,卡玛莉。”我回答道,“你给我带什么来了,孩子?”
“这个,”她说着,递过一只小侏隼,它虚弱地挣扎着,想要逃离她的手掌,“我在我家的沙姆巴里发现的。它飞不起来了。”
“看起来它的羽毛已经长全了。”我说道,站了起来。这时,我看到它有一只翅膀扭曲着。“啊!”我说,“它摔断了翅膀。”
“你能治好它吗,蒙杜木古?”卡玛莉问道。
她帮我按住小侏隼的头,我简单检查了一下翅膀,然后我退后几步。
“我可以治好它,卡玛莉,”我说,“但我不能让它重新飞起来。翅膀会痊愈,但永远不会强壮到足以支撑它的体重的程度。我想我们应该杀掉它。”
“不要!”她叫道,一把将侏隼抱回怀里,“你治好它,我会照顾它的!”
我盯着小鸟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它不会想继续活下去的。”我最后说道。
“为什么?”
“因为它曾经乘着温暖的风,飞得很高。”
“我不明白。”卡玛莉皱着眉头说。
“一旦鸟儿触碰过天空,”我解释道,“它就再也不会满足于在地面消磨时光了。”
“我会让它满足的。”她坚决地说,“你来治好它,我来照顾它,它就会活下去。”
“我可以治好它,你也可以照顾它,”我说,“但是,”我补充道,“它不会活下去的。”
“你要开什么价码,柯里巴?”她问道,突然变得像在谈生意。
“我不收小孩的钱。”我说,“我明天去见你父亲,他会把报酬付给我的。”
她顽固地摇摇头,“这是我的鸟,我来付。”
“好吧。”我很欣赏她的精神,因为大部分孩子——以及所有成年人——都很怕他们的蒙杜木古,从来不会公开讲反对他的话。“那你每天早晨和下午都要来打扫我的博玛,为期一个月。你要铺好我睡觉的毯子,给我的水瓢打满水,保证我的火堆有足够的柴火。”
“很公平。”她考虑了一会儿之后说道,随即又补上一句,“如果鸟儿在一个月结束之前死了呢?”
“那你就会明白,一个蒙杜木古比一个基库尤小女孩懂得要多。”我说。
她咬住牙。“它不会死的。”她顿了一下,“你现在能治疗它的翅膀吗?”
“可以。”
“我来帮你。”
我摇摇头,“你得给它做个笼子,它的翅膀要是太早活动,就会再次折断,那样我就必须杀掉它了。”
她把小鸟递给我。“我这就回来。”她做了保证,然后便朝她的沙姆巴跑去。
我把侏隼拿进小屋。它太虚弱,没怎么挣扎便被我绑住了喙。然后,我便开始慢慢用夹板把翅膀固定在它的体侧,确保翅膀无法动弹。我正骨的时候,它痛得叫了起来,剩下的时间它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十分钟不到治疗便结束了。
卡玛莉在一个小时之后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木笼子。
“这个够大吗,柯里巴?”她问道。
我拿起笼子察看了一下。
“有点太大了。”我答道,“得让它在痊愈之前无法活动翅膀。”
“它不会活动翅膀的。”她保证道,“我会整天看着它,每天都看着。”
“你会整天看着它,每天都看着?”我觉得很有趣,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是的。”
“那谁来打扫我的小屋和我的博玛,谁来给我的水瓢添水?”
“我来的时候会带着笼子。”她答道。
“笼子里有鸟的话会重很多。”我说。
“等我长大了,我要背重得多的东西,因为我得给我丈夫的沙姆巴种地捡柴,”她说,“这是很好的锻炼。”她顿了一下,“你笑什么呀,柯里巴?”
“我不习惯听还没受割礼的小孩说教。”我微笑着答道。
“我不是在说教。”她严肃地说,“我是在解释!”
我伸手遮挡着午后刺眼的阳光。
“你不怕我吗,小卡玛莉?”我问道。
“为什么要怕?”
“因为我是蒙杜木古。”
“那只说明你比其他人聪明。”她耸耸肩答道。她把一块石头丢向正在靠近笼子的一只鸡,鸡吓跑了,恼火地尖声叫着。“有一天我也会和你一样聪明的。”
“哦?”
她满怀信心地点点头,“我数数已经比我父亲厉害了,而且我能记住很多东西。”
“什么样的东西?”我问道。一阵热风在我们周围吹起一阵尘土,我微微偏了偏头。
“你还记得雨季前,你给村里孩子们讲的蜂鸟的故事吗?”
我点点头。
“我能把这个故事背一遍。”她说。
“你的意思是你能记住这个故事?”
她使劲摇摇头,“我能把你说过的每个字都背下来。”
我盘腿坐下来。“背给我听听。”我说道,望向远方,瞥到两个小伙子正在照料畜群。
她弓起背,做出一副又老又驼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我自己一样,然后模仿着我的嗓音和手势,开始讲故事。
“有一只褐色的小蜂鸟,”她说道,“样子像麻雀,而且也和麻雀一样友好。它会来到你的博玛,召唤你,你一靠近,它便会飞上天,指引你前往蜂巢,然后在一旁等待着你拾草生火,用烟把蜜蜂熏出来。但你必须——”她强调着这个词,就和我讲的时候一样,“给它留点蜂蜜。如果你把所有蜂蜜都拿走,下次它就会把你引向菲西,也就是鬣狗的利爪,或者带你到干旱的沙漠里去,那样你就会渴死。”故事讲完了,她站起身,朝我微笑着,“你看吧?”她自豪地说。
“我看到了。”我说着,挥走落在我脸上的一只大苍蝇。
“我讲得对吗?”她问道。
“讲得对。”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也许等你死了,我就会成为蒙杜木古。”
“我看起来那么像快要死的人吗?”我问道。
“呃,”她说,“你很老了,又驼背,还有皱纹,睡得也很多。不过你不马上死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我会尽量让你也很高兴。”我讽刺地说,“现在带着你的侏隼回家吧。”
我正要告诉她怎么照顾侏隼,她却先开口了:
“它今天肯定不想吃东西。从明天开始,我会给它喂大个的昆虫,还有每天至少一只蜥蜴,还要保证它一直有水喝。”
“你很细心,卡玛莉。”
她又对我微笑了,随后朝她的博玛跑过去。
第二天清晨,卡玛莉回来了,随身带着笼子。她把笼子放在阴凉处,然后拿一个碗从我的水瓢里盛了些水,把它放在笼子里。
“你的鸟今天早上怎么样?”我坐在火边问道。虽然乌托邦议会的行星工程师让基里尼亚加的气候和肯尼亚差不多,但清晨的空气还未被阳光晒暖。
卡玛莉皱起眉头,“它还没吃过东西。”
“等到足够饿的时候,它就会吃的。”我说着,把毯子又往肩头拽了拽,“它更习惯从天空猛扑猎物。”
“不过它喝水了。”她说。
“这是个好兆头。”
“你不能施个咒语,让它一下子痊愈吗?”
“代价太高了。”我说道,我已经预料到了她的问题,“这样更好。”
“有多高?”
“太高了。”我重复道,想要结束这个话题,“现在,你不是有活要干吗?”
“是的,柯里巴。”
随后,她开始为我捡柴火,去河边打水。她又走进我的小屋,把它打扫干净,铺平我睡觉用的毯子。过了一会儿她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
“这是什么,柯里巴?”她问道。
“谁告诉你可以动蒙杜木古的东西的?”我严厉地问道。
“不动它们我怎么打扫整理呢?”她毫无畏惧地答道,“这是什么?”
“是书。”
“书是什么,柯里巴?”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东西,”我说,“把它放回去。”
“你想知道我觉得它是什么吗?”她问道。
“告诉我。”我说道,很好奇她会怎样回答。
“你掷骨头求雨的时候不是要在地上画符吗?我认为书里有各种符。”
“你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姑娘,卡玛莉。”
“我告诉过你了。”她说着,很不高兴我没把她的说法当成不证自明的事实。她又打量了一会儿书,然后把它举起来,“这些符是什么意思?”
“各种不同的意思。”我说。
“什么意思?”
“基库尤人没必要知道。”
“可是你知道。”
“我是蒙杜木古。”
“基里尼亚加还有其他人懂这些符吗?”
“你们的酋长柯因纳格,还有另外两个酋长,他们也能看懂。”我答道,现在开始觉得她真不应该把我卷入这场对话,我猜到它会如何发展了。
“可你们都是老头儿了。”她说,“你应该教我,这样等你们死了还有人能看懂这些符。”
“这些符不重要。”我说,“它们是欧洲人创制的。欧洲人到肯尼亚之前,基库尤人并不需要书。基里尼亚加是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在这里也不需要书。柯因纳格和其他酋长死后,一切就会回到很久以前的样子。”
“那么它们是邪恶的符吗?”她问道。
“不,”我说,“它们并不邪恶。它们只是对基库尤人没有意义。它们是白人的符。”
她把书递给我,“你能给我念念其中一个符吗?”
“为什么?”
“我很想知道白人创造了什么样的符。”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努力下定决心。最后我点头同意了。
“就这一个。”我说,“下不为例。”
“就这一个。”她表示同意。
我把书翻开,这是一部伊丽莎白时代诗歌的斯瓦西里语译本。我随便选了一首诗,念给她听:
来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一起体验
山谷、树林、丘陵、田野、
森林或是高山的一切美好。
我们会坐在岩石上,
看牧羊人放牧,
坐在小溪边,
聆听鸟儿婉转的情歌。
我会为你用玫瑰铺床,
还有数以千计的芬芳花朵,
一顶花帽,和一条长裙,
绣满桃金娘的叶子。
还用稻草和常春藤花蕾铺床,
珊瑚作扣,琥珀为钉,
如果这些美好打动了你,
那么来和我住在一起,做我的爱人。
卡玛莉皱起眉头,“我不明白。”
“我告诉过你你不会明白的。”我说,“去把书收起来,把我的小屋打扫完。除了这里的活儿,你还要在你父亲的沙姆巴干活。”
她点点头,回到了我的小屋里,可几分钟后便又兴奋地冲了出来。
“它是个故事!”她叫道。
“什么?”
“你读的那个符!里面有很多词我不懂,但它讲的是一个战士向一个姑娘求婚的故事!”她顿了一下,“你能讲得更好,柯里巴。这些符甚至都没提到菲西,也就是鬣狗,还有曼巴,也就是鳄鱼,它住在河边,会吃掉这个战士和他妻子。不过它仍然是个故事!我本来以为会是蒙杜木古用的符咒。”
“你很聪明嘛,能知道这是个故事。”我说。
“再给我念一个吧!”她满怀热情地说。
我摇摇头,“你不记得咱们刚才说好的了?就这一个,下不为例。”
她低下头沉思着,然后灿烂地抬起头,“那,教我怎么读这些符吧。”
“这是违反基库尤人的法律的。”我说,“女人不可以认字。”
“为什么?”
“女人的责任是种地、捣米、生活、织布,给她的丈夫生孩子。”我答道。
“但我不是女人。”她说,“我只是个小姑娘。”
“但你将会成为一个女人。”我说,“女人不能认字。”
“你现在教我,等我长成女人的时候就会忘记怎么认字了。”
“老鹰会忘记怎么飞翔吗?鬣狗会忘记怎么杀戮吗?”
“这不公平。”
“是不公平。”我说,“但这是正确的。”
“我不明白。”
“那我来给你解释。”我说,“坐下,卡玛莉。”
她在地上坐下来,和我面对面,向前倾着身子,专注地听我说。
“很多年前,”我开口说道,“基库尤人住在基里尼亚加山的影子里,山顶则住着恩迦。”
“我知道,”她说,“后来欧洲人来了,开始建立他们的城市。”
“你打断我了。”我说。
“对不起,柯里巴。”她说,“但我已经听过这个故事了。”
“你没有听过完整版本。”我答道,“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我们与土地和谐共存。我们照料牲口,耕种土地,有人因为衰老、疾病或与马赛人、瓦坎巴人和南迪人的战争死去,我们正好有足够数目的儿童来补充。我们的生活很简单,但也很充实。”
“后来欧洲人来了!”她说。
“后来欧洲人来了,”我表示同意,“他们带来了新的生活方式。”
“邪恶的方式。”
我摇摇头,“它们对于欧洲人来说并不邪恶。”我回答道,“我知道,是因为我在欧洲人的学校学习过。但它们对于基库尤人、马赛人、瓦坎巴人、恩布人、基西人和所有其他部族并不是好的生活方式。我们见到了他们穿的衣服、他们建的房子、他们用的机器,我们就想和欧洲人一样。但我们不是欧洲人,他们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也不为我们干活。我们的城市人满为患、污染严重,我们的土地变得贫瘠,我们的动物死了,水变得有毒了,最后,乌托邦议会同意让我们搬到基里尼亚加这个世界来,我们便离开了肯尼亚,按照古老的方式生活,这是对基库尤人有利的方式。”我顿了一下,“很久以前,基库尤人没有书面文字,也不知道怎么认字,既然我们要在基里尼亚加建立一个基库尤人的世界,那我们的人民就不应该学习认字或写字。”
“但不会认字有什么好处呢?”她问道,“我们在欧洲人到来之前不认字,并不等于认字就是坏事啊。”
“认字就会让你意识到还有其他的思考和生活方式,然后你就会对基里尼亚加的生活感到不满。”
“可是你认字,你并没有不满意。”
“我是蒙杜木古。”我说,“我的智慧足以让我知道,我读到的东西都是谎言。”
“但谎言并不总是坏事。”她坚持道,“你一直在讲述谎言。”
“蒙杜木古不会对他的人民撒谎。”我严厉地答道。
“你管它们叫故事,比如狮子和野兔的故事,或者彩虹起源的故事,但它们都是谎言。”
“它们是寓言。”我说。
“寓言是什么?”
“故事的一种。”
“是真实的故事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
“如果它在某种意义上是真实的,那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谎言,不是吗?”她答道,还没等我回答便又说了下去,“如果我可以听谎言,为什么不能读谎言呢?”
“我已经给你解释过了。”
“这不公平。”她重复道。
“是不公平,”我表示同意,“但这是正确的。从长远来看,这是为了基库尤人好。”
“我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她抱怨道。
“因为我们是仅剩的基库尤人。基库尤人曾经想变成别的样子,但我们并没有变成住在城市的基库尤人,或者坏的基库尤人,或者不快乐的基库尤人,而是一个全新的部族,叫作肯尼亚人。我们到基里尼亚加来是为了保存从前的生活方式——如果女人开始认字,有些人就感到不满,她们就会离开,有一天基库尤人就会不复存在。”
“但我并不想离开基里尼亚加!”她抗议道,“我想受割礼,给我的丈夫生很多孩子,给他的沙姆巴种地,有一天由我的孙辈来照顾我。”
“这就是你应该有的想法。”
“但我也想读有关其他世界和其他年代的故事。”
我摇摇头,“不行。”
“但是——”
“我今天不想再听你说这件事了。”我说,“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你还没干完这里的活儿,你还要在你父亲的沙姆巴干活,而且下午还要回来干活。”
她没再说一个字,站起身去干活了。干完之后,她拿起笼子回她自己的博玛去了。
我看着她离开,然后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电脑,要求维护部对轨道进行调整,因为天气很热,已经有将近一个月没下过雨了。他们表示同意,过了一会儿,我沿着长长的曲折小路来到村子中心。我慢慢坐下来,把装在袋子里的骨头和符咒在面前摊开,召唤恩迦下一场中雨,让基里尼亚加凉快下来,维护部已经同意下午晚些时候提供降雨了。
随后孩子们围在我身边,每次我从山上的博玛来到村子里时,他们都会这样。
“占波,柯里巴!”他们喊道。
“占波,我勇敢的小战士们。”我答道,依旧坐在地上。
“你今天上午为什么到村子里来,柯里巴?”男孩中最勇敢的恩德米问道。
“我来请恩迦用他同情的泪水浇灌我们的农田。”我说,“因为这个月都没下过雨,庄稼口渴了。”
“既然你和恩迦讲完了,能给我们讲个故事吗?”恩德米问道。
我抬头看看太阳,估算了一下时间。
“我的时间只够讲一个故事的。”我答道,“然后我得穿过农田,给稻草人施新的符咒,让它们继续保护你们的庄稼。”
“你要给我们讲什么故事,柯里巴?”另一个男孩问道。
我四下看看,看到卡玛莉和女孩们站在一起。
“给你们讲个豹子和伯劳鸟的故事吧。”我说。
“我还没听过这个故事。”恩德米说。
“难道我已经老到没有新故事可讲了吗?”我问道,他低下了头。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我便开口讲了起来:
“从前有一只非常聪明的小伯劳鸟,因为它很聪明,所以它总是向它的父亲提问题。
“‘我们为什么要吃昆虫?’有一天它问道。
“‘因为我们是伯劳鸟,伯劳鸟就应该吃昆虫。’它父亲答道。
“‘但我们也是鸟。’小伯劳鸟说,‘老鹰之类的鸟不是吃鱼吗?’
“‘恩迦并不想让伯劳鸟吃鱼。’它父亲说,‘就算你足够强壮,能捉到鱼,杀死它,吃鱼也会让你生病的。’
“‘你吃过鱼吗?’小伯劳鸟问道。
“‘没有。’它父亲答道。
“‘那你怎么知道?’小伯劳鸟问道。于是那天下午它飞到河上,找到一条小鱼。它把鱼捉住,吃了下去,然后病了整整一个星期。
“‘现在你学到教训了吗?’小伯劳鸟康复之后,它父亲问道。
“‘我知道了不能吃鱼。’伯劳鸟答道,‘但我又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它父亲问。
“‘为什么伯劳鸟是鸟儿中最胆小的?’小伯劳鸟问道,“‘只要狮子或豹子一出现,我们就飞到最高的枝头去等它们走掉。’
“‘如果可能,狮子和豹子就会吃掉我们,’它父亲说,‘所以我们必须躲开它们。’
“‘可是它们不吃鸵鸟,鸵鸟也是鸟啊。’聪明的小伯劳鸟说,‘如果它们攻击鸵鸟,鸵鸟就会踢死它们。’
“‘你不是鸵鸟,’它父亲说道,厌倦了回答它的问题。
“‘但我是鸟,鸵鸟也是鸟,我也要学会像鸵鸟一样踢走敌人。’小伯劳鸟说道。接下来一周,它一直在练习踢开挡路的昆虫和树枝。
“有一天,它遇到了楚伊,也就是豹子。豹子靠近时,聪明的小伯劳鸟没有飞向最高的枝头,而是勇敢地站住不动。
“‘你很勇敢,竟然敢这样直面我。’豹子说。
“‘我是一只很聪明的鸟,我不怕你,’小伯劳鸟说,‘我练习了像鸵鸟一样踢,如果你再靠近,我就会踢死你。’
“‘我是一只老豹子,已经不能再捕猎了。’豹子说,‘我快要死了。过来踢我,让我结束痛苦吧。’
“小伯劳鸟走上前,照着豹子的脸踢过去。豹子只是笑着张开嘴,一口吞下了聪明的小伯劳鸟。
“‘真是一只傻鸟,’豹子笑道,‘竟然想要假装是别的动物!如果它和其他伯劳鸟一样飞走,我今天就得挨饿了——但想要成为它永远无法成为的东西,那它就只能用来给我填肚子。我觉得它也没那么聪明嘛。’”
我停下来,径直看向卡玛莉。
“故事讲完了吗?”另一个小姑娘问。
“讲完了。”我说。
“为什么伯劳鸟认为它能成为鸵鸟?”一个小一些的男孩问道。
“卡玛莉大概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说。
所有孩子都看向卡玛莉,她想了一会儿,然后给出了回答:
“想要成为鸵鸟,和想要知道鸵鸟懂些什么,这是两回事。”她说着,径直看着我,“小伯劳鸟想学东西并没有错。错在它以为自己能成为鸵鸟。”
有那么一会儿,孩子们都在琢磨思考她的回答,四下里一片寂静。
“是这样吗,柯里巴?”最后恩德米问道。
“不。”我说,“因为伯劳鸟一旦知道鸵鸟懂得什么,它就会忘记自己是伯劳鸟。你们必须永远记住自己是谁,但懂得太多东西就会让你们忘记这一点。”
“你能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吗?”一个小姑娘问道。
“今天上午不行。”我说着,站起身,“不过,等我今晚来村里喝彭贝看跳舞的时候,可能我会给你们讲公象和聪明的基库尤小男孩的故事。好了,”我补充道,“你们难道没有活儿要干吗?”
孩子们四散开,回到自己的沙姆巴和牧场去了,我在西博基的小屋停了一下,把治关节炎的油膏给他。每次下雨前,他都会犯关节炎。我还去看了柯因纳格,和他一起喝了彭贝,和长老会讨论了村里的事务。最后我回到自己的博玛,每天最热的时候我都会睡个午觉,而且还要等几个小时才会下雨。
我回去的时候,卡玛莉也在那里。她已经捡过柴火打过水了,我进博玛的时候,她正在给我的山羊喂饲料。
“你的鸟儿今天下午怎么样?”我问道,看了看小侏隼,它的笼子被小心地安放在我小屋的阴凉中。
“它喝水了,但还是不吃东西,”她用担忧的语气说,“它一直盯着天空看。”
“它有比吃饭重要得多的事情。”我说。
“活儿干完了,”她说,“我能回家了吗,柯里巴?”
我点点头,在小屋里收拾着毯子。她离开了。
接下来一周,她每天早上和下午都过来干活。第八天,她眼里含着泪对我说,侏隼死了。
“我跟你说过是这样的。”我温和地说,“一旦鸟儿乘风翱翔过,它就无法再生活在地面上了。”
“如果不能再飞了,所有的鸟儿都会死吗?”她问道。
“大部分都会。”我说,“有一些鸟儿会喜欢安全的笼子,但大部分都会因为心碎而死,因为它们无法忍受失去飞翔的本领。”
“如果笼子不能让鸟儿感觉好一点,那我们为什么要做笼子呢?”
“因为笼子会让我们感觉好一点。”我答道。
她想了一会儿,说:“虽然鸟儿死了,但我会信守诺言,给你打扫屋子和博玛,给你打水捡柴。”
我点点头,“这是咱们原本达成的协议。”我说。
她的确信守诺言,接下来三周每天都会过来两次。第二十九天,她干完早上的活儿之后回到她家的沙姆巴去了,她父亲恩乔罗沿着小路来到了我的博玛。
“占波,柯里巴。”他向我问好,面露忧虑。
“占波,恩乔罗。”我没有起身,“你为什么到我的博玛来?”
“我是个穷人,柯里巴。”他说着,在我旁边蹲下来,“我只有一个老婆,她没有生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我的沙姆巴比村子里大部分男人的都小,这一年来,鬣狗已经杀了我家三头母牛了。”
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于是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虽然我很穷,”他继续说道,“想到等我老了,至少能拿到两个女儿的彩礼,就感到一丝安慰。”他停了一下,“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柯里巴。这算是我应得的吧。”
“我没有反对过这一点。”我答道。
“那你为什么要训练卡玛莉当蒙杜木古?”他问道,“大家都知道,蒙杜木古不能结婚。”
“卡玛莉对你说她要当蒙杜木古?”我问道。
他摇摇头,“不。自从她开始来打扫你的博玛之后,她就再也不和她妈或我说话了。”
“你弄错了。”我说,“女人不能当蒙杜木古。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在训练她?”
他把手伸进基科伊的褶子里,掏出一张角马皮。上面用炭笔写着:
我是卡玛莉
我十二岁
我是女孩
“你看这些字。”他责备地说,“女人不会写字。只有蒙杜木古和柯因纳格这样的酋长会写字。”
“把这事儿交给我吧,恩乔罗。”我说道,把角马皮拿了过来,“让卡玛莉到我的博玛来。”
“我的沙姆巴需要她干活,她下午之前都没空。”
“现在。”我说。
他叹了口气,点点头,“我会叫她过来的,柯里巴。”他停了一下,“你确定她不会成为蒙杜木古?”
“我向你保证。”我说着,在手上吐了口唾沫以表诚意。
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回他的博玛去了。没过一会儿,卡玛莉沿着小路走来了。
“占波,柯里巴。”她说。
“占波,卡玛莉。”我答道,“我对你很不满意。”
“我今天早上没捡够柴火吗?”
“捡够了。”
“水瓢里没有盛满水吗?”
“盛满了。”
“那我做错了什么?”她边问边漫不经心地推开一只靠近她的山羊。
“你没有遵守答应我的事。”
“我遵守了。”她说,“虽然侏隼已经死了,但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来了。”
“你答应我不再看书的。”我说。
“自从你不让我看之后,我没再看过书。”
“那你解释一下这个。”我说着,举起她写过字的那张角马皮。
“没什么可解释的。”她耸耸肩,“是我写的。”
“你要是没再看过书,那你是怎么学会写字的?”我问道。
“我是跟你的魔法盒子学的。”她说,“你没说过不让我看魔法盒子。”
“我的魔法盒子?”我说着,皱起眉头。
“那个会发出嗡嗡声、有很多颜色的盒子。”
“你是说我的电脑?”我惊讶地问。
“你的魔法盒子。”她重复道。
“它教你认字和写字了?”
“我自己教的自己——不过只有一点点。”她不高兴地说,“我就像是你故事里那只小伯劳鸟——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聪明。认字和写字很难。”
“我告诉过你不许学认字。”我说着,忍住了没有夸奖她,因为她显然违反了法律。
卡玛莉摇摇头。
“你告诉我不许再看你的书。”她顽固地答道。
“我跟你说过了,女人不可以认字。”我说,“你没听我的话。那么你就必须受到惩罚。”我想了一下,“你要在这里再干三个月的活儿,还要给我两只野兔和两只野鼠,必须是你自己捉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
“现在跟我进屋,还有件事你得明白。”
她跟着我进了屋。
“电脑,”我说道,“启动。”
“已启动。”电脑的机械声音说道。
“电脑,扫描小屋,告诉我屋子里除了我还有谁。”
电脑感应器的镜头亮了一下。
“屋子里除了你还有一个小女孩,卡玛莉·瓦·恩乔罗。”电脑答道。
“如果再见到她,你能认出她来吗?”
“可以。”
“以下是一个高优先级指令,”我说,“你不准再以语音或任何已知语言与卡玛莉·瓦·恩乔罗对话。”
“明白,已存档。”电脑说道。
“关机。”我转向卡玛莉,“你明白我刚才做了什么吗,卡玛莉?”
“是的。”她说,“这不公平。我没有不听你的话。”
“女人不可以认字,这是法律。”我说,“你违反了这条法律。不准再违反它了。现在回你的沙姆巴去吧。”
她走了,高昂着头,后背挺得直直的,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我去忙自己的事了,教年轻小伙子如何为即将到来的割礼仪式装饰身体,为老西博基施一个防御咒(他在自己的沙姆巴里发现了鬣狗粪,这是萨胡,也就是诅咒的确切迹象之一),让维护部再对轨道进行一次微调,好让西部平原的天气凉爽一点。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准备午睡时,卡玛莉已经来过又走了,一切都井井有条。
接下来的两个月,村子里的生活平静如常。庄稼已经收了,老柯因纳格又娶了个妻子,我们跳舞喝酒,庆祝了两天,短暂的降雨如期来临,村子里新添了三个孩子。就连抱怨我们把老弱人口丢给鬣狗的乌托邦议会也没来打扰我们。我们发现了一窝鬣狗,杀掉了三只幼崽,等鬣狗母亲回来时把它也杀了。每次满月时我都杀一头母牛——不是一只山羊,而是一头又大又肥的母牛——以此感谢恩迦的慷慨,为基里尼亚加带来了富饶繁荣。
在此期间,我很少见到卡玛莉。她早上来的时候,我在村子里用骨头占卜天气;下午来的时候,我在用符咒给人治病,和长老们商讨大事——但我总是知道她来过了,因为我的小屋和博玛整洁无瑕,水和柴火也源源不断。
在第二次满月之后的那天下午,我向柯因纳格建议了怎么解决土地争端,然后回到自己的博玛。一进小屋我便发现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满是奇怪的符号。我在英国和美国学习的时候学会了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而且我当然也会基库尤语和斯瓦西里语,但这些符号并不来自任何一种已知语言,尽管里面也有数字、字母和标点,但也不是数学公式。
“电脑,我记得我今天早上把你关掉了。”我皱着眉头说,“为什么你的屏幕是开着的?”
“卡玛莉把我打开了。”
“她走的时候忘记把你关掉了?”
“是的。”
“我想也是。”我阴郁地说,“她每天都打开你吗?”
“是的。”
“我不是给过你一条高优先级指令,让你不要用任何已知语言和她对话吗?”我迷惑地问。
“是的,柯里巴。”
“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违反了我的指令吗?”
“我没有违反你的指令,柯里巴。”电脑说,“我的程序让我无法违反高优先级指令。”
“那我在你的屏幕上看到的是什么?”
“这是卡玛莉的语言。”电脑答道,“它不符合我记忆库中的一千七百三十二种语言和方言,因此并不在你的指令范围内。”
“是你创造了这种语言吗?”
“不,柯里巴。是卡玛莉创造了这种语言。”
“你是否给她提供了任何帮助?”
“不,柯里巴。我没有。”
“它是一种正确的语言吗?”我问道,“你能理解它吗?”
“是的,我能理解它。”
“如果她用卡玛莉语向你提问,你能回答吗?”
“是的,如果问题足够简单就可以。它是一种很局限的语言。”
“如果你的回答要求你将答案从某种已知语言译为卡玛莉语,这样做是否违反我的指令?”
“不,柯里巴。不违反。”
“你是否已经回答过卡玛莉向你提出的问题?”
“是的,柯里巴。”电脑答道。
“明白了。”我说,“待机,等待新指令。”
“待机中……”
我低头沉思着这个问题。这个卡玛莉的确很聪明,很有天分:她不仅自学了认字写字,还发明了一种有逻辑的连贯语言,可以让电脑理解,还能用这种语言与她交流。我给出了指令,她竟然能不直接违反它们,而是绕过指令。她并没有恶意,只是想学习,这本身是令人钦佩的。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是,我们在基里尼亚加努力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面临威胁。男人和女人清楚各自的职责,而且乐于接受它。恩迦把长矛给了马赛人,把弓箭给了瓦坎巴人,把机器和印刷术给了欧洲人,但他给基库尤人的是挖掘棒,还有神圣无花果树四周的基里尼亚加山坡的肥沃土地。
许多年以前,我们曾经与土地和谐共存。然后出现了书面文字。它先是让我们成为奴隶,后来让我们成了基督徒,最后又把我们变成士兵、工人、修理工和政客,总之,它让我们获得了各种原本不属于基库尤人的身份。它曾经发生过,也有可能再次发生。
我们到基里尼亚加的世界来建立一个完美的基库尤社会,一个基库尤人的乌托邦。一个聪明的小姑娘有没有可能蕴藏着毁灭我们的种子?我不确定,但聪明的孩子的确会长大成人。他们成了耶稣、穆罕默德,还有乔莫·肯雅塔——但他们也成了有史以来最有名的奴隶贩子提普·提普①和屠杀同胞的伊迪·阿明②。或者,更常见的是,他们成了本身很聪明的弗里德里希·尼采和卡尔·马克思,他们又影响了智力和能力都差一些的人。我是否应该袖手旁观,寄希望于她对我们社会的影响会是积极的,尽管一切历史都表明更有可能是相反的情况?
我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但并不艰难。
“电脑,”我最后说道,“我要下达一个新的高优先级指令,覆盖之前的那个高优先级指令:无论在何种情况下,你都不准再与卡玛莉对话。如果她启动你,你要告诉她,柯里巴已经禁止你与她有任何形式的接触,然后你要立即休眠。明白吗?”
“明白,已存档。”
“很好,”我说,“现在休眠。”
第二天上午,我从村子回来时,发现水瓢是空的,毯子也没有叠好,博玛里满是山羊粪。
蒙杜木古是基库尤人中最有权势的,但他也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我决定原谅卡玛莉这次幼稚的耍脾气,所以我没去找她的父亲,也没让其他孩子不理她。
她下午也没有来,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一直在小屋旁等着她,想向她解释我的决定。最后,暮色降临,我叫恩德米去帮我打水和整理博玛。尽管这种事情是女人的活儿,但恩德米也不敢违抗他的蒙杜木古,可他的每个动作都表现出了对我派给他的这些活儿的鄙夷。
又过去了两天,卡玛莉还是没来。我叫来了她的父亲恩乔罗。
“卡玛莉违反了对我的承诺,”他抵达时我说,“如果她今天下午不来打扫我的博玛,我就不得不给她施个萨胡了。”
他看起来很迷惑,“她说你已经给她施了一个诅咒了,柯里巴。我正要问你,我们是否应该把她赶出我们的博玛。”
我摇摇头,“不,”我说,“不要把她赶走。我还没有给她施萨胡——但她今天下午必须来干活。”
“我不知道她是否有足够的力气,”恩乔罗说,“她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我妻子的屋子里。”他停了一下,“有人给她施了萨胡。如果不是你,也许你能施个咒语把它解除。”
“她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我重复道。
他点点头。
“我去看看她。”我说着站起身,跟他沿着曲折的小路前往村子。我们抵达恩乔罗的博玛时,他领我去他妻子的小屋,把一脸忧虑的卡玛莉母亲叫出来站在一旁,我进去了。卡玛莉坐在离门最远的角落,倚着墙,下巴靠着膝盖,双臂环绕着一双细腿。
“占波,卡玛莉。”我说。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母亲为你担心,你父亲对我说你不吃不喝。”
她没有答话。
“你也没有信守诺言,来打扫我的博玛。”
一片寂静。
“你忘了怎么说话了吗?”我说。
“基库尤女人不说话。”她苦涩地说,“她们不思考。她们只管生孩子、做饭、捡柴火、种地。这些事不需要说话或思考。”
“你这么不高兴?”
她没有回答。
“听我说,卡玛莉。”我慢慢地说道,“我的决定是为了基里尼亚加好,我不会撤销这个决定。作为基库尤女人,你必须按照规矩生活。”我停了一下,“但是,无论是基库尤人还是乌托邦议会,都不是没有恻隐之心的。如果我们社会中有谁想要离开,那他可以这样做。根据我们获得这个世界时签署的许可证,你只要走到庇护港区域,维护部的飞船就会来接你,把你送到你想去的地方。”
“我只了解基里尼亚加。”她说,“既然我被禁止了解其他地方,我怎么选得出新的家园呢?”
“我不知道。”我承认道。
“我不想离开基里尼亚加!”她又说道,“这里是我的家。这里的人是我的同胞。我是个基库尤女孩,不是马赛女孩,也不是欧洲女孩。我会为我的丈夫生孩子,耕种他的沙姆巴,我会给他捡柴火,给他做饭,给他织布做衣服,我会离开我父母的沙姆巴,和我丈夫的家人住在一起。我会毫无怨言地做这一切,柯里巴,只要你让我学认字和写字!”
“我不能这么做。”我悲伤地说。
“为什么?”
“你认识的人当中,最有智慧的是谁,卡玛莉?”我问道。
“村子里最有智慧的人一直都是蒙杜木古。”
“那你就必须信任我的智慧。”
“但我感觉就像那只小侏隼。”她的声音中流露出痛苦,“它的生命都用来梦想乘风翱翔了,我则梦想看到电脑屏幕上的字。”
“你和侏隼一点儿也不一样。”我说,“它是无法再成为它原本的样子,你是无法成为你原本就不是的那个样子。”
“你不是坏人,柯里巴。”她严肃地说,“但你错了。”
“就算如此,我也得接受。”我说。
“但你是在要求我接受,”她说,“这是你的罪过。”
“如果你再说我是在犯罪,”我严厉地说,因为没有人可以这样和蒙杜木古说话,“那我就要给你施一个萨胡了。”
“你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问。
“我可以把你变成鬣狗,不洁的食人者,只能在黑暗中潜行。我可以让你的肚子填满荆棘,这样你的每个动作都会充满痛苦。我可以——”
“你只是个人。”她疲倦地说,“你已经做了最糟糕的事。”
“我不想再听了。”我说,“我命令你把你母亲送来的食物吃了,把水喝了,你今天下午要到我的博玛来。”
我走出屋子,让卡玛莉的母亲给她送去香蕉泥和水,然后去了老本尼马的沙姆巴。水牛践踏了他的田地,毁坏了他的庄稼,我宰了一只山羊,消除了降临在他的土地上的萨胡。
之后,我在柯因纳格的博玛停了一下,他请我喝新酿的彭贝,抱怨他刚娶的老婆吉波和他的二老婆舒米联合起来对付大老婆瓦布。
“你可以把她休掉,让她回娘家的沙姆巴去吧?”我建议道。
“她花了我二十头牛和五只山羊呢!”他抱怨道,“她家会把它们退回来吗?”
“不会。”
“那我就不会休掉她。”
“随你便。”我耸耸肩。
“而且,她很有力气,也很漂亮。”他继续说道,“我只是希望她能别再和瓦布吵架。”
“她们吵些什么?”
“谁去打水,谁给我补衣服,谁来修我的小屋的茅草屋顶。”他停了一下,“她们就连我晚上该去谁的小屋都要吵,就好像这事的决定权不在我自己一样。”
“她们对观点也会吵吗?”我问道。
“观点?”他茫然地重复道。
“比如书里的那些观点。”
他笑了,“她们是女人,柯里巴。她们要观点做什么?”他想了一下,“话说回来,咱们当中有谁需要观点啊?”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是好奇。”
“你看起来有点心烦。”他说。
“肯定是彭贝闹的。”我说,“我年纪不小了,这酒可能劲儿太大了。”
“那是因为瓦布教吉波怎么酿酒的时候她没好好听。我的确应该休掉她——”他看了看吉波,她年轻体壮,正背着一捆柴火,“但她这么年轻漂亮。”他的目光突然越过他的新老婆,看向村子,“啊!”他说,“老西博基终于死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
他指向一缕轻烟,“他们在烧他的小屋。”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那不是西博基的小屋。”我说,“他的博玛更靠西边。”
“还有谁又老又弱,死期临近了?”柯因纳格问道。
我突然知道了,而且很确定,就像我确定恩迦坐在圣山顶的宝座上一样,卡玛莉死了。
我尽可能快地向恩乔罗的沙姆巴走去。我抵达时,卡玛莉的母亲、姐姐和奶奶已经在哭号着亡灵之歌,泪水从她们的脸颊上流下来。
“发生了什么事?”我走向恩乔罗,问道。
“你为什么要问?不是你毁掉了她吗?”他苦涩地答道。
“我没有毁掉她。”我说。
“你不是今天早上刚刚威胁过要给她施萨胡吗?”他继续说道,“你这么做了。现在她死了,我只剩一个能带来彩礼的女儿了,还得烧掉卡玛莉的小屋。”
“别管什么彩礼和小屋了,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你就会知道被蒙杜木古施诅咒是什么样了!”我怒斥道。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用水牛皮上吊了。”
隔壁沙姆巴的五个女人来了,也开始唱起哀歌。
“她在自己的小屋里上吊了?”我重复道。
他点点头,“她至少可以找棵树上吊啊,这样她的小屋就不会变得不洁,我也不用烧掉它了。”
“安静!”我说着,想要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是个乖女儿。”他说,“你为什么要诅咒她,柯里巴?”
“我没有给她施萨胡。”我说着,心里琢磨着这是不是真话,“我只想拯救她。”
“有谁的药能灵过你的呢?”他敬畏地说。
“她违反了恩迦的法律。”我答道。
“现在恩迦复仇了!”恩乔罗恐惧地呻吟着,“他接下来要干掉我们家的谁?”
“没了。”我说,“只有卡玛莉违反了法律。”
“我是个穷人,”恩乔罗谨慎地说,“现在更穷了。我要付多少钱,才能请你让恩迦怀有同情和宽恕之心,收下卡玛莉的灵魂?”
“不管你付不付钱,我都会这么做的。”我答道。
“你不收我的钱?”他问道。
“不收。”
“谢谢,柯里巴!”他激动地说。
我站在那里,看着燃烧的小屋,努力不去想屋里小女孩的身体正在灼烧的样子。
“柯里巴?”经过一阵长久的寂静,恩乔罗叫道。
“还有什么事?”我恼火地问。
“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那块水牛皮。它带有你的萨胡的印记,我们不敢烧掉它。现在我知道了,那是恩迦的印记,不是你的,我就更怕触碰它了。你能把它带走吗?”
“什么印记?”我说,“你在说什么?”
他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绕到燃烧的小屋正面。那里的地上,离门大概十步的距离,放着卡玛莉用来上吊的那块水牛皮,上面刻着我三天前在电脑屏幕上看到的那种奇怪符号。
我伸手捡起那块皮子,转向恩乔罗,“如果你的沙姆巴真的受到了诅咒,”我说,“我会把恩迦的印记拿走,清除它,带走它。”
“谢谢,柯里巴!”他说着,看起来明显放心了。
“我必须走了,去准备施法。”我突然说道,开始踏上回到我自己的博玛的漫长路途。到家时,我把那块水牛皮拿进了小屋。
“电脑,”我说,“启动。”
“已启动。”
我把那块皮子拿到它的扫描镜头前。
“你能识别这种语言吗?”我问道。
镜头亮了一下。
“是的,柯里巴。这是卡玛莉语。”
“它的意思是什么?”
“是两句诗:
“我知道笼中的鸟儿为何死去——
“因为,和它一样,我已触碰过天空。”
下午,整个村子的人都来到恩乔罗的沙姆巴,女人们当晚和第二天整天都唱着哀歌,但没过多久,卡玛莉就被遗忘了,因为生活还要继续,而她说到底只是个基库尤小女孩。
自那天起,每当发现翅膀折断的鸟儿,我都会努力尝试治愈它。但它们总会死掉。我便把它们埋葬在曾是卡玛莉小屋的土堆旁。
每当我葬鸟的时候,我就会发现自己又想起了她,这时,我便会希望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只用照料牲口,照管庄稼,像平常人一样想些琐事;而不是蒙杜木古,必须背负由自己的智慧所带来的后果。
【责任编辑:姚海军】
(节选自《基里尼亚加》,本书已由《科幻世界》出版。
邮购代号:S193,定价:28元)
①提普·提普(Tippu Tip,1837-1905),19世纪最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
②伊迪·阿明(I di Amin Dada,20世纪20年代-2003),东非国家乌干达的前军事独裁者(1971-1979),任职期间曾驱逐8万名亚洲人出境,屠杀和迫害国内的阿乔利族、兰吉族和其他部族达10-30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