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破时空的壁垒
2015-09-10
编辑手记:
顾适照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张戴着白色防尘口罩的自拍。不知怎的,这让我想起《星际争霸》中神族( Protoss)的黑暗圣堂武士。这个比喻是颇有风险的事情,所以下面我要尽力解释:当我阅读顾适那情节明快、结构利落、思考深刻的作品时,仿佛能在文本背后看到一位表情沉稳、充满耐心、善于隐藏意图的作者,TA可以在关键的时空做出灵活而致命的一击。而这正符合黑暗圣堂武士的精神。
且看顾适如何将职业、爱好和种种经历融入故事——
王维剑(以下简称剑):这是你的作品第一次登上《科幻世界》杂志,也是你第一次参与我们的访谈。请简单介绍一下自己,向大家问个好吧。
顾适(以下简称顾):《科幻世界》的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顾适。这个笔名是“故事”的谐音,希望你们会喜欢我讲的故事。
关于职业和爱好
剑:请介绍一下城市规划师这个职业吧。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职业?这个职业对你的科幻小说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顾:城市规划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从宏观的城镇体系到微观的小区设计都包括在内,简而言之就是对各位生活的城市空间做出安排,确保它们安全、便利、好用,并尽可能让它们看上去更美观。与科幻一样,城市规划主要关注的时间对象是未来世界,所以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种真实版本的“科幻”,有趣又充满了挑战。
作为一个城市规划师,设计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让别人接受你的观点,接受你创造出的未来,因此需要不断训练自己的沟通水平和逻辑技巧,这其实和写科幻小说有相似之处。事实上我们在工作讨论中,经常会说一句话,叫作“怎么把一个故事说圆”,就是在研究如何将理念贯彻到设计和实施之中,并且让政府官员和土地开发商听懂和接受我们的想法。当然,在写作过程中我不需要处理那么多的现实问题,可以更彻底地拥有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世界。但相比于城市规划,我缺少PPT、多媒体和面对面的交流手段,同时又面对着更多样的观众,因此需要更加努力地将自己的世界用清晰的方式呈现给大家。
剑:你说过自己十分喜欢旅行,并且想到南极喂企鹅。请说说旅行对你的意义。以及,你是否将旅行的见闻和经历用在了小说里呢?
顾:旅行最大的意义,可能就在于它没有意义。日常生活是难以撼动的,它框定了我的世界和极限。而每次对于日常生活毫无意义的旅行,则会让我把生活作为一个客体进行反思,同时也明白平时面对的问题并不是世界上的一切。
我曾经把旅行见闻放在《时间的记忆》里,那时我刚刚去过布拉格。《万星之旅》系列承载的更多是旅行的一种状态,无目的的,不知所终的,充满惊喜又充满危险的状态。
剑:在微博里发现你经常去听音乐会。音乐对你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你还喜欢其他什么艺术形式?是否试着将这些艺术形式体现在自己的作品里?
顾:在音乐厅里没有电影屏幕,没有台词,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或者哭泣欢笑的表情,但坐在那里的每一个人却都屏气凝神,度过最愉快的几个小时。早在几百年前,伟大的音乐家就可以通过纯粹的声音吸引人们全部的注意力,他们在音乐厅里仅仅用节奏和轻重缓急,就创造出戏剧性,而这种无言的旋律绕过了语言,绕过了视觉,直击人的情绪乃至于灵魂。音乐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美好。
我喜欢话剧和音乐剧,偶尔也会去看现代舞和歌剧。这些艺术形式对我肯定是有影响的,但是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否在文章中有直接的体现。我有点儿想去尝试写一个话剧剧本,但目前还没有动笔。
关于科幻和写作
剑:你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开始接触科幻的?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开始创作科幻小说的呢?
顾:最开始喜欢科幻是因为《星球大战》这电影,我曾经自诩为铁杆粉丝,但却在新版的《星际迷航》上映之后很没节操地同时喜欢上了这两个系列的电影。而我真正开始看科幻小说甚至可能是在写科幻小说之后的事情。最初开始写作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突然有个科幻的点子冒出来,所以我就打开一个新的文档开始写了。只不过现在看来,那会儿的确对“科幻”知之甚少。
剑:在你看来,理想中好的科幻文学应该是什么样子?能举个例子么?
顾:我认为好的“科幻小说”首先应当符合好的“小说”的一切标准:情节流畅,文字准确,同时有所表达。而“科幻”则是一种打破现实壁垒的武器,它的作用是让小说更加独特有趣。就我个人的阅读喜好而言,我更欣赏对人性有所思考的科幻小说,例如刘宇昆的作品。
剑:你在微博上说过写作对你来说十分重要。请具体说说写作对你的意义。
顾:因为不需要靠写作养活自己,所以写作对我来说是纯粹的爱好。最初写作是因为没有找到自己想读的东西——可能我想读的那个东西并不算好,但它却是我最想看到的,最渴望听到的,所以只能自己来写。有些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能听到人物的声音,只有把他们写出来才其能让灵魂回归安宁。
剑:你是否会觉得自己在日常工作时和写作时,分别动用了不同的思维系统?是否会有两者彼此冲突的感觉?
顾:对我来说思维方式是相同的,但工作方式是不同的。写作是一项孤独的工作,你的朋友和敌人都只是你自己。而工作则需要和团队一起处理问题,需要不断去交流和沟通。工作和写作之间的矛盾主要体现在精力上,在工作忙的时候会顾不上写小说,所以最近产量特别低——这是完美的拖稿理由。
关于《嵌合体》
剑:《嵌合体》的灵感来源是什么?
顾:《嵌合体》最初的想法源于2013年底,我和一位好友去听音乐会。她是生物学博士,那天穿了一件米色的羊绒大衣,脖子里系着丝巾,非常优雅动人。开场之前我们讨论我在写的科幻小说,然后她突然说起这个点子:你知道吗,现在的生物技术已经可以实现奇美拉了。
我问她奇美拉是什么,然后她就告诉了我这个神话中的生物,接着是大鼠-小鼠嵌合体实验。我立刻有了一个朦胧的人-猪嵌合体的想法。几个月之后她把具体的文献资料发给我,然后这个故事就有了一个雏形。
剑:这篇小说中的女主角塑造得立体生动。但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就是她似乎没有名字……这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女主角象征着人类文明中的扩张和欲望么?
顾:在最初的版本中,父亲才是科学家,但当我写到母亲去求他救救孩子的时候,立刻被文字里浓浓的恶俗气息击溃。然后这篇文章就搁置下来。有一度我甚至觉得写基于真实科技的科幻小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一切现在能够实现的科学作为“科幻”来说都太老套了,突破伦理更是一个老到哭的梗,我必须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直到我突然想到,那并不是“他”,而是“她”。
她没有名字,但是她有角色。
一个抛弃孩子的母亲,她背叛了母亲这个角色的基本职责,所以戏剧感随之而来。她是冷酷的,甚至是非人的。没有名字这个设计,其实是为了将她角色化,非人化。她在不同的场景里被不同的人观察,不同的人对她有不同的认知。她是李太太,是诺贝尔奖获得者,是艾奇德娜,是夏娃,是复杂嵌合体,是人工智能艾德蒙,也是最终的新一代人类林可,而她自身真正的模样则是不可知的。
无论如何,我相信她一定用了很大的精力来学习如何看起来“像”一个人类,并且会认为既然自己已经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那么就干脆做得更好一点,变成人类理想中的完美女性。但这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外在的属性,所以抛弃起来也毫不费力。她的转变对她自己是毫无困难的,却彻底击溃了她的丈夫,并且让伊文认为她是最邪恶的骗子。然而有趣的是,作为科学家,这个属性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存在:善于学习,勇于行动,同时又敢于突破既有的枷锁——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一个新世界。
剑:《嵌合体》采取了双线结构,并分别使用了神话和《圣经》中的名词作为标题,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
顾:双线的诞生也是出于我希望挽救这个“老套”故事的努力——如果在近未来的时间段无法让技术有质的突破,那么这种技术是否有可能在更远的时间产生新的问题?在两个故事交错的过程中,故事中的人又发生了什么变化?这个时候,我想起《强度测试》里我的老朋友骆明和艾德蒙,并且把他们引入到破案线之中,并由此让整个小说也变成了一个“嵌合体”。
当然,在写作过程中,“嵌合”这两个故事并不容易,这可能也是我写得最慢的一篇小说,从最初构思到完成是一年半,写作时间则断断续续有半年之久。用这么长的时间去写一个中篇,除了技术上的难度之外,更多是人物设计的困难。由于我自身的能力十分有限,和女主角的属性差距过大,所以我必须要依靠时间,让这个人物在我心里成长,让我自己得以靠近她,试图理解她所想的,并去判断她会做什么。
神话标题最初只是为了解释CHIMERA这个双关语,但对于结构强迫症患者来说,后面的每个段落也必须得有一段神话名词解释才行。于是我回头去挖掘相关的神话故事,发现奇美拉小朋友还有爸爸妈妈和其他怪物同类,并且对它们的一些描述幸运地可以和文章对上,就愉快地都放进去了。
当然,还有更有趣的解释。在《嵌合体》这篇文章中,不仅仅有两条明线,还暗藏着许多深埋其中的暗线。其中最吸引我的可能性是,“现在的人类究竟是哪个阶段的嵌合体”?“现在”的人类,是十几万年前“嵌合体夏娃”的后人,还是一百多年后移植了“复杂嵌合体”器官的林可的后人?夏娃有没有可能就是移植了女主角大脑的林可?骆明是不是夏娃和前一代人类杂交生的孩子?
在某一个微妙的时刻,时间的壁垒悄无声息地被击破了——我们的历史,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循环?
于是乎,这些神话和《圣经》故事,其源头是不是就是故事里的这些人呢?
剑:故事中对于李氏夫妇的感情刻画很传神,在他们移植嵌合体猪的肾脏给托尼一段里尤其突出。这让我不禁想到了《时间的记忆》——其中的感情有现实来源。本篇中的感情成分,是否动用了现实的经验呢?
顾: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曾经失恋或者被拒绝的人,都曾经很努力地去研究对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我这么干过。
所以音乐家伊文·李在毫无先兆被甩了之后,我认为他的内心会是十分崩溃的,并且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但两人之间感情的“现实经验”也就到此为止了。倒是李太太怀孕的那段,是源于我的一位好友在怀孕中途的哭诉——“我觉得我已经被这个怪物寄生了!”
好消息是,现在她已经生了宝宝,并且一天到晚围着宝宝转,用当年高考683分的脑子强行克制住自己天天在朋友圈里晒娃的冲动,她说:“我现在已经不觉得自己被寄生了,我只要看到这个小家伙就好开心啊!”
剑:《嵌合体》中的伊文·李是一位音乐家,他的创作吸引了妻子,感染了儿子,也使嵌合体猪展现出更多的人性。这可以算是把音乐融入作品中的实例。你为什么要把伊文设定为音乐家?
顾:李夫妇从本质上来说,几乎是两个不同的物种。女主角是一个纯粹理性的人,她甚至会用理性的方式去量化感性,从而假装自己和别人是一样的生物。而伊文则是一个纯粹感性的人,音乐事实上是强化了伊文感性的属性。他的音乐是他情绪的释放,是艺术,是美,也是爱。所以当女主角听到他的音乐并且发现自己被感动的时候,她其实是非常不理解的。她无法用数理去量化伊文的音乐,她也无法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被音乐所打动,但是她可以去研究他,去研究他的音乐。当然最终她失败了。平庸的艺术作品是可以量化的,但最终打动人靠这种东西是不行的。伊文的音乐,和她对儿子托尼的关注,应该是她穷尽一生都不能理解的两种动人的事物吧。
剑:最后,对初学科幻写作的作者,你有什么建议?
顾: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教给我们的第一课,叫作“眼高手低”,意思是在做设计的时候,哪怕你自己手头的能力很有限,但还是要保持高水准的审美。我相信这一点在写作之中是同样适用的,一个作者的审美水准就是TA能够达到的写作极限。幸运的是,在这个行当之中我们有太多太多功成名就的前辈,他们是我们前进的方向和道标。
对于具体的创作,我的研究生导师曾告诉我,城市规划这个行业里很容易找到宏大命题,但“以小见大”可能会是一个更容易掌控的切入点。科幻同样永远都不会缺乏宏大命题,但对于容量有限的短篇和中篇,有时候只需要抓住一个事件、一个人物,就可以让整个故事都变得有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