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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场围城

2015-09-10张明萌梁诗涵

南方人物周刊 2015年13期
关键词:卡座夜场娄底

张明萌 梁诗涵

小敖害怕镜头,她说酒吧的圈子小,怕被熟人认出图/本刊记者 梁莹菲

小敖刚被新东家开除了,那是广州数一数二的酒吧,CATWALK。小敖被朋友带去,门口一黑一白两只猫一下抓住她的眼球。进去点杯喝的,坐在吧台看表演。表演显然精心策划过,舞美和DJ与表演者配合天衣无缝,现场气氛high到高潮。人们举着手,跟随鼓点,魔性扭动,boom,boom,boom。就这里了。小敖下定决心,重操故业,这是她来广州后最喜欢的一间酒吧。在这之前,她已经先后在三家酒吧工作过了。

被开除后,小敖哭了两天。她好像终于可以彻底离开夜场生活了,可午夜梦回,脑袋里仍响着酒吧的节拍,沉重不息的鼓点与绚烂幻化的灯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格外分明。再闭眼,多年的灯红酒绿历历在目,又一睁眼,纸醉金迷铺满难眠的时分,秒针滴答,直到天明。

小敖生在湖南娄底,这从来不是一个发达的城市,大批人员出外打工。留在当地的人们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据娄底市2009年统计,2008年,全市职工人均收入1746元。正是在这一年,小敖进入了当地一家酒吧,名叫99。

这是小敖深思熟虑了一年的结果,她本该在湘潭念大学,但苦于“生活没有目标”且“一直缺爱”,读书成为了无用又无望也浪费时间的事情。家里给的700块生活费,她揣在兜里,背着包边打工边全国旅行。旅行结束了回家,新开业的酒吧招人,小敖投了简历便去了。“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大一军训的时候,小敖被教官带着去过一次酒吧,叫了几杯洋酒。芝华士兑着不知绿茶还是红茶,喝着味道很怪,小敖抿了抿就不敢碰了,怕被下药。教官还说,洗手间不要随便去,一定要去得提前跟他打招呼。小敖被吓到了。正儿八经上工了,她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一天工作的晚上,脑袋里的印象只剩下忙忙忙。一个人看三四张散台,不停搞卫生,倒酒,点烟,上水果,还没回过神来,天就已经快亮了。

酒吧服务员首要任务是学会察言观色,随时紧盯客人的一举一动。几个客人来了,坐的距离远近,说话时的表情,敬酒时谁先敬谁,看下来,客人之间的关系得了然。

小城的酒吧不会有太多高素质客人,大多大腹便便,透着油腻味,往卡座一坐,整块陷进去,呼来喝去,不合意就骂。他们坐姿难看,打着赤膊,自带大爷光环,还时常不肯给小费。

小费几乎是酒吧服务员的收入支柱,但每个酒吧都有消费上交机制。以全国连锁酒吧苏荷为例,在其2012年员工手册中就写明:员工消费50%归自己所得,50%上交作为小费基金,供集体活动使用。剩余金额每季度一次统一发放给员工。而小敖最后工作的CATWALK要求悉数上交,违者十倍以上罚款。

员工们都爱给小费多的客人。小敖遇上过一个特别大方的,点根烟,啪,200元。酒洒了,擦一擦,啪,200元。地脏了,扫一扫,啪,200元。桌子又脏了,再擦擦,又是200元。光这一个客人就给了800元。

同事闲聊,一个在珠海No.88酒吧工作过的朋友总会说那边有多么好。小敖才意识到99酒吧是在模仿No.88。她被吸引,一心“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辞职远走,进了No.88。

大概五年前,那是No.88最兴盛的时候,珠海的酒吧排名里它始终位居前列。在这个以休闲著称的海滨城市,酒吧文化如日中天。经济特区的光坏带来了更多的外来人口,毗邻澳门也吸引了不少境外人士。小敖在娄底建立的酒吧印象全然坍圮。

珠海的酒吧制度齐全,服务方式和娄底完全不同。每天作息颠倒难免会厌倦,新东家设立了一整套体系,让所有的服务员不断有新的目标去冲刺。刚入职,普通服务员只能看散台,干好了,升成VIP服务员,能去盯一些带沙发的散台,再做得好些,高级服务员,能一人盯一张台,高级卡座,最低消费上千。一桌客人服务费100元,一晚上来几桌,再加上小费,一个月收入上万也不算太难。每个月还有考核,评优秀员工,评微笑大使,评上了,酒吧墙上贴照片,“这是一种荣誉啊,会让你在枯燥的生活中不断找到新的目标,去奋斗,去拼。” 小敖工作了半年,照片在墙上贴了半年。甚至有客人给她写过表扬信,全手写,这在酒吧几乎是没发生过的事情。

当然,要求也是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只要客人掏烟出来,就得去点燃,哪个客人抽什么牌子的烟要记住,抽烟的频率要清楚,最好能在客人想抽又还没拿出来的时候迎上去点燃。一个大果篮,客人的眼神盯着哪一种水果,马上送上去。买单的客人叫什么名字,也要记住。客人什么都不做,要主动去说话,既是鼓励消费,也是“让客人爽”。

北京某夜场,一对情侣在迷幻的灯光中相拥

偶尔小敖也会“飞单”——客人喝得迷迷糊糊时点东西,故意跟客人抬高价格,超出的价钱就进了自己兜里。第一次飞单,一个客人点了300块的饮料,应该是一打,小敖只给了他8支。那天是周末,人爆满,没人发现,她仍紧张得要死。同事就不一样了,一飞就是一千两千,一个月收入光靠飞单就能上万。飞单一被发现就会被开除,小敖好不容易才会鼓起勇气“干一票”。

领导会让服务员浪费客人的酒,小敖会良心不安,“你来消费,我还要让你浪费,为了销售,多不好。”但她依然这么做着。浪费的方式也多种多样,原则是不被发现。一桌人喝酒,全部倒在小杯子里,故意多倒几杯,撤杯子时一同带走。卡座的客人玩得开心,倒一两杯,直接拿走。

看得人多了,小敖一眼就能认出谁是有钱的。有钱人进来往那儿一坐,浑然天成的气质和派头,隔几米都镇得住场,再黑都仿佛闪着光。他们大多会把自己打理得干净精神,头发一定抹了东西,再短都会抹。皮肤极好,一看便是高级护肤品打造的结果。衣服剪裁得体,不管怎么坐都不会有皱纹,而且一定会有手表,不知道什么牌子,但必定很贵。服务的时候,眼神和你对视,满瞳孔的是风雨彩虹,透着自信,活生生的人生赢家。给小费不磨唧,也不会像暴发户一样一给给一堆,点根烟还会说谢谢。“尊重,就是让你感到被尊重。”小敖总结。

没钱的就更明显了,盯卡座的时候,来了一群疑似团购的客人,用低于卡座最低消费数倍的钱坐那儿,小敖去点烟,不让。去倒酒,不让。去喂水果,不让。小敖疑惑地看着,对方一桌人眼睛都在躲闪。“他们不敢正眼看你的,觉得承受不了这样的服务,够不到这样的档次,所以心虚。”

家人对她的工作从不支持,对外绝口不提。过年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你不准告诉别人你在酒吧工作。”小敖一度觉得委屈。她对服务员工作本身并不反感,让别人高兴的事儿,有什么不可以呢?酒吧夜场也只是都市人释放情绪的地方而已。

在小敖眼中,酒吧是个很简单的地方,里面塞满了荷尔蒙和赤裸的欲望,被势利包裹着,越是简单粗暴,越是在明灭灯影下上演着一幕幕光怪陆离。

有些故事来自酒吧服务员间的口口相传,喝醉了的女生发酒疯,不惹别人,只自顾自地脱衣服。一件件脱,一件件扔,惹得一群人围观,最后被保安用衣服盖住拖走了。发了财的男人,定点定地方撒钱,一把把百元钞往空中扔,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场景。同事们都聪明,在那个点蹲守,一晚上能捡个千把块。

有些是自己看到的,一个貌似暴发户的客人过来,买了几千块的酒,请几个姑娘喝,小费也是六七百块地给。但姑娘眼神里都是敷衍,男的送了一束花,姑娘拍了张照就扔了。“从穿着打扮,夜场姑娘都能看出对方是什么层次,不是愿意为她们花钱,她们就看得上的。”一般人也就识相结束了,这位客人偏不,各种殷勤各种周到,无视所有冷面,姑娘说有事欲离开,男人一把抓住包,“不要走。”“要走。”“不可以。”“我就要走。”“不能走。”如此僵持了一两个小时,最后还是销售经理出面解决。

有群男的带了一个女生来玩,女生长得不错,男人们往死里灌。小敖倒酒时,女生悄悄跟她说:“他们在灌我,你少倒一点。”小敖听了,被那群男人看在眼里。临走时,不给小费就走了,女的拉着说你得给啊。一个男人一脸不情愿扔了一把钱在小敖手上,小敖找个灯一照,都是一块五毛的。加起来不过十块。

有时她也会无奈。过年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在喝酒,等着次日早上的飞机。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过来搭讪,把她灌醉了,当场就开始摸来摸去,小敖都看不下去了。最后男人把她抬走了,小敖很难受,“她还跟我说定了机票,第二天就回家了,都不省人事了还能回家吗?她醒来会不会光着身子躺在某个宾馆,心想自己怎么会这样,一辈子是不是就这样毁了?”

酒吧的话语体系和白天的文明社会是完全不同的。大部分情况下,一杯酒和一个眼神已经能填满两个陌生人的距离了。盯台的时候,如果一个男人觉得女孩不错,便会委托小敖代为转达,“你帮我说说,敬杯酒吧。”“得嘞。”转述后,女孩往对方看看,觉得还行,举起酒杯隔空一碰,就算认识了。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那就看他俩的造化了。

“酒吧泡妞首先靠眼神,音乐那么吵,说话是听不到的。他对你有感觉,要靠眼睛来看。”小敖总结。据她观察,搜寻猎物时,男人会左顾右盼,扫视全场,眼神游离但透着狡黠,一旦锁定猎物,眼神会尖锐,有时还会燃着一团火,欲望的火。“白天大家是正常样子,可喝酒后,在这样环境下,人与人的距离更容易拉近。笑一下就接受了对方,喝杯酒也算接受了对方。”

酒吧的人都是怎样的状态呢?小敖想过,但没想明白。她的印象里,来酒吧的人都没安全感。可能是白天太压抑,也可能是生活不顺心,来这里发泄。可是进入陌生环境,一开始总会无所适从。她不止一次在服务的时候感受到客人无助的眼神,这种无助在她日后去酒吧消费时终于明白了,“本来在陌生人很多的地方,就会警觉。要是服务员不太上心,这种警觉就会转移成对自己的怀疑,你会觉得是不是我没钱,所以不在意我?”小敖和朋友在吧台点了杯酒,服务员的眼神她一下就明白了,“太熟悉了。大概意思就是,我知道你有没有钱,我知道你什么层次,我知道你什么阶段。我虽然在这里工作,但是我的工资并不比你低。”服务员嘛,哪有不势利的,她觉得自己算是特例了。

在娄底工作时,小敖干得热火朝天。一次和妹妹的一群同学一起去玩。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偏偏一个海归对小敖冷言冷语,回家后妹妹说,“你就是一月收入一两千块的酒吧服务员,大家也知道是什么样的。你还没一点担心,没一点忧郁,还沾沾自喜,谁看得上你。”刺骨的话像冰水一般从头浇到脚,这比父母责骂更让她痛心。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琢磨怎么离开酒吧。

从娄底到珠海,再到上海,再到广州,小敖换了四五个酒吧。连续四五年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在No.88时还好,人为设置了一些职业目标供奋斗。可生活圈子太小,别人都是晚上有时间,她是晚上没时间。同事们也看不起自己的职业,她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跟人介绍自己的工作:我在酒吧,做……销售。

“做夜场的,生活处于各种不被看好之中,尤其是女生,不管是DJ、dancer还是陪酒,除了管理层,总是能穿多暴露就得多暴露。稍微漂亮些的,总免不了被骚扰,别人总会以为你可以试试,而且不会被正经对待,酒吧嘛,玩玩而已。

“如果不有意识为自己的未来做准备,很容易在这种环境沉沦、迷失,因为你每天都会看到有钱人挥霍,自己心态没放好,被别人骂了,或是觉得自己去服务很别扭,伺候有钱人难以接受,拉不下架子,而离开这种生活,辞职,但结果不过是从一家酒吧跳到另一家酒吧,从一个夜总会跳到另一个夜总会,你很难想象脱离这种环境,能做别的什么。”

当然,也有把酒吧服务当作事业追求的人,喜爱活动派队策划的、喜欢音乐DJ的、喜欢夜生活推广的,对大部分人来说,酒吧就是夜生活的一种方式。好的酒吧,也的确给很多人带来了放松的氛围和释放压力的场合。

目标再多,也有达成的时候,在No.88做到高级服务员,小敖终于可以一个人看一张卡座,生活每天重复只剩下厌倦。去上海,去广州,也是换汤不换药。有段日子她打定主意换了工作,摄影师助理,在广州,工资两千多,她还要打钱回家,几乎连饭都吃不起。无奈之下又干起了酒吧服务员,不敢让别人知道,半年多没发朋友圈。多年的工作成了唯一的衣食手段,想逃离而不得,生活与夜场死死捆绑,回不去,走不了。

在CATWALK,她没把小费上交,又被发现是经常性的“私吞”,于是越过了罚钱,直接被开除了。这算是“毁灭性”的打击,相当于信用污点,别的酒吧知道了,很难再雇用她。可这说不定也是彻底断绝与夜场关系的好时机。

小敖哭过了,又找了份摄影的工作,日夜加班。从娄底工作开始,她就买了不少书,叔本华,柏拉图,论语……走哪儿都带着,现在已经5箱了。很多她看不懂,又买了不少服务业的书,有个酒店前台写了本《酒店那些事儿》,她觉得,哪天自己也能写,名字就叫《酒吧那些事儿》。

(文中小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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