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强制平仓者的黑色一周

黄剑

7月9日早上9点半，黄艺柏打开股票交易软件，看到大盘“反常”高开，之后又迅速下行、反弹，有些激动，想补仓如今唯一持有的申万宏源股票。她犹豫了几分钟，心里没有底，于是给一个“股神”朋友打电话，对方让她再看看。她也就暂时打消了抄底的念头。

这一天大盘在经历了多次暴跌之后，强势反弹，上证指数上涨5.76%，两市超过1000只股票涨停。黄艺柏一直在等待一轮反弹，以扭转在股市中一败涂地的境地。10天前，她重仓持有的股票因为持续跌停，被证券公司强制平仓，她损失了9成以上的本金。她曾经希望以小博大的融资杠杆，最后却把她的亏损彻底放大。

2007年，中国股市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波牛市行情里，两年不到，上证指数从1100点涨到了6100点。

就像今天一样，整个社会都在讨论股票。黄艺柏那时候在广东的一家媒体工作，常常见到各种财富故事，她义无反顾地杀进了股市。2007年5月28日，上证指数到了4272点。这一天，她在广发证券开了户，投了20万元，可她在股市里才转了两天，就遇到著名的“5·30暴跌”。

不过市场很快反弹，10月，上证指数已经突破6000点。中国铝业（601600）在这次反弹中股价涨了2倍。“那时候它快到60块钱，看它一直涨，我就冲进去了。”黄艺柏成了传说中的“接盘侠”。A股市场不久雪崩，一年时间里，上证指数从6100点速降到1600点。中国铝业的股价此后一跌就是8年，如今依然在低位挣扎。

一位老年股民用不求人挠痒，当日沪指突然意外大跌4% 图/张由琼

她感到无比失落，后来干脆不管不顾了。发财梦变成了破财梦，她只好老老实实工作。

生活并不是永远那么坏。黄艺柏遇到一个聪明、勤奋的男青年，两人结婚，开厂，做陶瓷卫浴产品。紧随中国房地产市场爆发的脚步，他们的陶瓷厂日渐壮大，两人积累了不小的财富。

2011年，上证指数一度回到3000点。黄艺柏忽然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股票账户，登录之后，没能看到惊喜。她亏损了8成，把账户彻底清仓，再也没有碰过股票。她的账户“休眠”了，直到2015年。

这轮牛市行情里，黄艺柏起初收获颇丰。2015年五一假期之前，她的账户已经有了40%的浮盈。3月以前，黄艺柏并不怎么关注股市，但常常听身旁的人尤其是丈夫讲，她也就开始介入。她说自己并不太懂股票，也不会花太多精力，因为常往国外出差，甚至不能每天看盘面，更多时候，只是晚上回家看看新闻，和丈夫简单讨论，几乎很少和外面的人聊。不过在“疯牛”行情里，她的运气不错。

4月，新闻预告李克强总理将出访南美。媒体预期核电相关合作将成为此次访问的重点涉及领域。黄艺柏看到新闻，选购了上海电气的股票。她的逻辑很简单——根据政策选择利好行业，再到行业找业绩优良的公司。“上海电气属于核电板块嘛，国家领导人去巴西，肯定会签一些大单。”她提前买了股票，等着利好出现。市场跟她预期的很像，她的股票连涨多天，而她也大赚一笔。

看到收益，黄艺柏夫妇有了分歧。丈夫希望更激进些，她觉得风险太大，希望撤出一部分资金。此时，他们的股票账户已经有1500万元。“我先生属于那种有点风险型的，喜欢做短线，买短期内可能有爆发的股票。虽然有的时候买了一个月也不动。”黄艺柏称自己并不是一个冒进的人，觉得有危险就“踩刹车”。一般来说，她有了15%的收益便可能会把股票卖掉。4月份，在她的坚持下，两人从股票账户里撤出了900万资金。在五一假期之前，一切看起来都很好。

因为收益不错，广发证券的经理常常给她打电话，推荐尝试融资融券业务。可以借助杠杆，以小博大，而股市那时候每天都在涨，她觉得这是个诱人的选择。

4月30日，黄艺柏重仓大智慧股票。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融资融券业务。如今，在经过了数百万的交易后，她依旧不是很了解到底什么是融资融券。

武汉，两位年轻人在分析股票的K线图

融资融券只是一项小众业务，在这轮牛市之前，很少有散户使用。随着行情暴涨，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股市，券商开始通过电话、短信不断推销这项业务。在牛市里，一些人通过融资融券，利用杠杆效应，以小博大，财富翻了数倍。除了融资融券，券商也会提供一些快融业务，而一些场外配资公司，也会向股民推出类似的融资业务，提供杠杆融资。

广告销售员于海滨是融资融券业务的受益者。2014年下半年开始，他开通融资融券账户，通过抵押手中的股票，从券商处融得3倍于本金的资金炒股，一年之内获得数十倍收益。黄艺柏却没这么幸运。

“我们是1：1的配资比例，用300万的本金作抵押，获得300万融资额度，年利率7.2%。”黄艺柏觉得成本不高，向广发证券公司融了300万元，连同本金一并购买了600万元大智慧股票。她加了好几个股票群，开始和朋友们交流股票，问朋友对大智慧走势的看法。她的丈夫做过一番分析之后告诉她，这只股票将会有大涨空间。然而，事实很快让她失望。

5月1日，小长假的第一天，上市公司大智慧发布公告称，公司信息披露涉嫌违反证券法律规定，中国证监会已对其进行立案调查。负面消息爆发，股价暴跌成定局。5月4日，假期后的第一个交易日，这只股票开盘便跌停，之后3个交易日内又遭遇两次跌停。黄艺柏损失超过20%的本金。

不过，行情很快反弹，她的股票一度接近成本价。此时，大盘已经突破5000点，她向丈夫提议，从股市里撤出至少一半的资金，两个人为此争论了一番。“那个时候，我闻到危险的味道，心里没有底。因为这个市场太热了，大伙儿都往里面冲，我是不是应该出来？”但她最后什么也没有做。看到大盘依然每日上涨，她犹豫了：是否自己多虑了。几天之后，当暴跌来临后，一切为时已晚。

6月12日，上证综指以5166点收盘，之后证监会发文称，禁止证券公司为场外配资活动提供便利，要求证券公司对外部接入进行自查，并清理场外配资。A股市场自此开始下跌行情。

6月19日，“黑色星期五”。这一天，上证指数暴跌307点，跌幅6.42%，沪深两市近千只股票跌停。沪指一周之内跌了13%， 这是7年来最大单周跌幅。大跌已经如同洪水一般，势不可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手中所有的股票几乎天天跌停，日子久了，黄艺柏觉得仿佛跌入谷底，失落、难过、绝望，最后麻木，心情一天比一天坏。“那时心里就当这些钱全没了，没办法了。”她说。夫妇之间开始争吵，她埋怨丈夫当初没有听从她的提议，在高点撤出。也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有压力。

整个市场充斥着悲观的情绪，身边很多朋友都在准备撤资离场，黄艺柏不甘心。

她说自己有些贪婪，股票跌了，想着“或许明天可能就红了，不可能一直往下跌，总是期待着明天”。每天看着股票跌停，却又不肯割肉卖了。“越跌越觉得不甘心，然后就扛着，越扛亏得越多。”

6月26日，依然是周五，沪指跌了334点，跌幅7.4%，创业板暴跌9%，两市共有两千多只股票跌停。沪指在20天里下跌了近1500点，很多人手中的股票都遭遇了七八个跌停，资金被腰斩。

这天，于海滨还没下班，忽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是他的债主，催他第一时间还去年借的16万元。这个朋友也做了融资炒股，因为快跌破风险线了，要在一两天内筹够60万元作为保证金。他最后也没能筹够钱，被证券公司系统强制平仓。于海滨比他的朋友更敏感，在股市“去杠杆化”消息出现之后，他便开始逐渐清理自己的融资账户。在暴跌之前，他只剩下6万元融资，此前他的融资额高达数十万元。“我通过场外配资，2万融了6万，第一个跌停，只剩下7.2万，第二天到达风险预警线，被要求追加5000元保证金，两天后，又到预警线，再次追加了5000块钱。最终账户还剩下7.2万元。相当于3万赔了1.8万。”于海滨介绍。

黄艺柏也曾多次触碰风险预警线，被证券公司要求追加保证金。她的股票每天开盘几乎都是跌停，尽管本金只有300万，但因为有融资，单日亏损翻倍，达到五六十万。很快，一半资金没有了。

6月23日，黄艺柏的股票跌破120%的风险预警线，只要再有一个跌停，她的股票市值便低于300万，不能偿还融资额。证券公司的经理给她打来电话，问她是否追加保证金，否则股票可能会被强制平仓，以偿还300万融资。这天，她给股票账户投了60万元，但这只是杯水车薪。6月26日，证券公司又打来电话，询问是否追加保证金。她再次追加了50万元。然而，这些钱又打水漂了。

6月29日，周一，证券公司第三次给黄艺柏打电话，问她是否追加保证金。“投进去，就没了，已经增加了两次资金，总共110万，但还是不够它跌，就像在填一个无底洞。我们已经不敢再追加了。”黄艺柏不想卖掉股票，却不得不彻底放弃了。这一天，她购买的大智慧股票被广发证券强制平仓，用于偿还300万质押金。

黄艺柏的账户里，大智慧股票市值只剩下30万元左右，而她在这只股票上已先后投资410万元，损失9成以上。她购买的其他股票也损失惨重。她曾经在5月购买了一百多万元的东华软件股票，其中通过融资融券业务配资30万元，在“股灾”中同样未能幸免于难。只是因为融资比例小，没有遭遇强制平仓。不过，经历了这轮暴跌，本金亏损了6成。

被强制平仓后的次日，黄艺柏夫妇把这两只股票全部割肉清仓了，押剩下申万宏源，这是亏损最少的一只股票。她在5月以每股17.8元的价格购买，到这天只损失了11万元。因为损失相对较小，所以决定留着。

清仓之后，黄艺柏的丈夫宣称再也不碰股票了。她的心头则犹如重石落地，反而觉得轻松了很多，不再如往日那样不安。之后几天，看到原来的股票持续跌停，她觉得自己躲过一劫，“如果不清仓，自己那点本钱也没了。”

她有一个做律师的姐妹，平素颇有主见，几乎在最高点进入股市，压上了全部身家。暴跌之后，一下损失了四五百万资金。十几年努力工作的成果，烟消云散，往日的中产生活再难保障了。黄艺柏觉得，相比姐妹，自己是幸运的，尽管损失惨重，但在暴跌前撤出了一笔资金，避免彻底崩盘。“其实现在想，真危险，如果我当时没有把那些钱抽出来的话。”她暗自庆幸，虽然被强制平仓，血本无归，但还不至于影响自己的生活。

不过，黄艺柏并没有放弃股市。她依然在找合适的机会抄底，以等待更大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