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手里握着“标准的权杖”?
2015-09-10张晓文
张晓文
非洲人已经习惯了在沙漠里赤脚走路,在窝棚里风餐露宿。
苏丹中部杰吉拉州中心地带盛产一种灌木科植物,叫阿布欧舍。这种植物长得不算美丽,会结相当大的果子,并不好吃,但因为随处可见,久而久之这片地方就被称为阿布欧舍。1974年中国第一批援苏医疗队来到这里,在一个英国殖民者留下的马厩附近援建了一座医院,后来被称为阿布欧舍医院,是中苏友谊的见证,也被视为中国医疗队在撒哈拉以南地区的“延安”。目前在那儿工作的是第31批中国医疗队的医生们,他们和前几任一样,努力适应着这个阿拉伯国家的生活和工作习惯。
在苏丹,几乎每一个中国医生都说这里民风淳朴,生活工作压力小,心情愉悦,受人尊重,医患关系远远要好过在国内,很少那些扯皮拉筋的事情。病人把医生当成仅次于安拉的救世者,除了没钱之外,通常都乖乖地接受医生的安排,不会因为别的理由不遵医嘱。而与中国医院相关的唯一一次骚动,是中国医疗队原本打算撤离阿布欧舍集中到首都喀土穆附近医院去的时候,当地人发动游行示威向政府施压,要求留下中国医生。
中国医生每天6点多起床,一大早开始工作。牙科医生说最多他曾经试过一天看39个病人。苏丹医生其实上班时间也早,不过睡醒了要喝茶,10点半吃早饭,下午4点多吃午饭,9点多吃晚饭。这中间还不算上苏丹人祷告的时间,一天至少祷告5次。一个中国内科医生说他的病人手术前祷告时,他只能在旁边等着,不能把他麻晕过去,而他的当地助手曾经试过刚做完一台手术,一看表到了时间,手术服还没脱就在手术台边跪了下去开始祈祷。中国医生逐渐习惯了这些无处不在的风俗,也习惯了那些非常贫困的苏丹老百姓因为没钱买药做手术,只能希望通过祈祷让他们的病好起来。
虽然这里的设备和药品通常都短缺到让中国医生难为“无米之炊”的地步,骨科大夫甚至要像一个铁匠一样经常挥动榔头,将医用钢板敲打出托骨所需的弧度,但他们始终按照在国内的作息、效率、流程和强度来工作。这一批已经在苏丹待了大半任期的中国医生,到目前为止仍然不能接受的是苏丹医生没有“无菌”意识,他们忍不住要抱怨怎么可以用自来水洗个手,不消毒就直接戴上手术手套开刀;拔牙打麻药之前怎么能不消毒进针口……中国医生的苦口婆心在当地医院并没有带来什么改变,当地医生虽然觉得中国人认真谨慎,可自己操作的时候还是能少一步就少一步。
几乎在苏丹的每一个中国人都会抱怨当地阿拉伯人懒,政府办事效率低,生活节奏慢。因此有中国公司和其他外国公司参与的项目竞标中,当地公司通常都不具有竞争力。当地一位负责水电大坝项目的政府官员的评价是,只有中国公司才能在指定的工期内想尽一切办法完成项目。可这位官员还说,虽然我们的工人很懒,但中国公司还是应该对我们多进行培训,不要从中国带那么多工人来,要把工作机会留给当地人。当地和外来投资人对生产效率的标准显然不同。
现在的中国公司很少会再带很多中国工人出门承包项目了,却不是因为听了当地官员的话,而是勤劳勇敢的中国工人生活水平逐渐提高,对工资和工作环境的要求也高了,再带着这样的工人出门实在是成本太高,只能用当地人,工期和质量风险都自然而然地增加了。但当地官员仍然说那也应该把工作机会留给当地人。双方对成本和风险控制的标准显然也不同。
在非洲的中国人越来越抱怨当地人一方面懒惰,另一方面对薪水和援助的要求变高。他们却总忘记了在自己做生意发展的同时,这些当地人的福利观念,文化观念和生活水平也在发展,如果今天的中国工人都不能再像20多年前那样去吃苦,又怎能去要求当地人像20年以前一样只要拿到糊口的钱就够?在非洲的中国企业,什么时候才能收起对付叫花子的嘴脸,抛弃施舍的心态去参与帮助当地的贫困人群?很多时候,双方对人权平等、生存尊严的标准设定显然更不同。而这肯定不只存在于非洲,也存在于任何一个不对等的雇佣关系中。
好像只有在经济利益面临巨大危机的时候,政府和企业才会突破原来的框架和行事惯性,企图设定新的标准,先确保自己的存在,为自己争取公平,再更进一步,取得竞争优势。
一个有趣的例子是,苏丹人在某些方面非常坚持地拥抱欧美工业标准,比如工业设计是交给欧洲企业来做,工程监理尤其要交给德国人来做。哪怕是中国企业的竞标书中安全系数有可能更高,苏丹人还是更信任欧洲标准,因为这些标准在殖民地时期已经先入为主,也因为中国标准的信誉还未建立起来。这样的结果是,含金量高价值大的上游项目被掌握较高标准的欧美人轻松获得,中国企业只能在非洲酷阳下的沙漠里挣着下游项目的血汗钱,把那些实在连自己都不愿去干的更辛苦的活分给没有任何资格对标准指手画脚的非洲底层工人。
所谓伊斯兰教价值和西方世界普世价值的冲突,与其他不同族群在签署那些无处不在的亿万个大小标准上的争夺毫无不同,愚蠢地把这事件归结为文化冲突的人,只是在自曝文化匮乏和头脑简单。
中国企业已经不再满足于挣下游的钱,而开始用自己的标准去冲击上游市场。但人们通常忽略,许多占据制高点的标准和规则,通常是由强者、掠夺者制定,是为保证他们的长久利益,往往缺乏对正义性的考量。
许多中国老百姓说在苏丹做生意的中国企业不把利润用来解决国内民生问题反而去做国际援助是胳膊肘向外拐,但苏丹老百姓说你们从我们这挖了这么多油赚了这么多钱,必须拿出一定比率的利润帮助我们社会发展。他们心目中对公平的标准设定,显然跟中国人的也很不一样。市场中的供需关系决定了买卖双方说话的方式。非洲人的意思是,我给你急需的资源,但你得帮助我们脱离贫困来交换,不然你们就也是殖民者,也是“阿里巴巴”(阿拉伯语意思是贼),我们迟早赶你出去。非洲人已经习惯了在沙漠里赤脚走路,在窝棚里餐风露宿,已经富起来的中国人却不能承受从巅峰再回到谷底。
如果能够很好理解苏丹人,我们就可以更好地来理解不同信仰文化的人们,也学会尊重别人。比如最近发生的法国《沙尔利周刊》被袭事件,抽离个体事件来看,美国芝加哥大学反恐研究所的学者发布研究结果称,自杀式炸弹袭击缘于信奉佛教的斯里兰卡泰米尔猛虎组织,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美法军为平息黎巴嫩内乱进驻贝鲁特之后开始流行,两次海湾战争开始后数量激增,美军入侵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后达到高峰。这个研究所的结论是,现代恐怖主义的发展与发达国家的经济和军事入侵同步成正比。
所谓伊斯兰教价值和西方世界普世价值的冲突,与其他不同族群在签署那些无处不在的亿万个大小标准上的争夺毫无不同,愚蠢地把这事件归结为文化冲突的人,只是在自曝文化匮乏和头脑简单。有多少人想过,这只不过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在用富人眼中一钱不值的生命,去报复那些用强势的标准,威胁和剥夺了他们生存价值的其他人。在生产资料争夺中,没有人真的无辜。
只是这制定标准的权杖,谁不想掌握?哪一个被迫在这权杖下低头的弱者不想去推翻它?因此所谓发展战略,不过是利用不同标准相互制衡,在竞争中确保自身安全,个体从来都只是幸存者或是受害者,这无休止的战争中,输赢也会瞬间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