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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胜男:书写历史的小女子

2015-09-10甄静慧

南风窗 2015年3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历史

甄静慧

“《尚书》有一段很有意思:舜说,禹啊,你去治水,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正是禹的爹鲧刚被舜宰了的时候)……于是禹只好上任了,他把他一生的心血,都倾于治水之上。当然禹这并不是呕心沥血为人民,而是为了自己的脑袋。《史记》上说他是‘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后世有脑残的称禹多么伟大,‘三过家门而不入’。禹默默无语,望天流泪:你才三过家门有意不入呢,你们全家都三过家门而不入。我也想同我老婆孩子热炕头啊,可是那个混蛋老板舜在我的头顶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有一秒钟不在工作上他就能够抓到毛病宰了我,我只是想活到能安全地抱抱我儿子启的那一天啊!”

这是《历史的模样》里其中一段—“‘被全勤’的大禹劳模”,书里带有类似颠覆意味的章节俯拾皆是。开篇,蒋胜男就词锋犀利而又幽默地捅破了尧舜禹“禅让”面纱下血腥暴力的权争真相。

在她笔下,传说中“严于律己、宽厚待人、以德报怨”的舜帝,其实是个擅长韬光养晦,清除异己时手段狠辣的枭雄;而禹这个苦逼孩子,则背负杀父血仇,还得为仇人(舜)卖命治水,导致长期不回家被老婆休掉,至于后来他利用水利工程集结人财物力,天下归心,最终干掉杀父仇人登上帝位,当称得上是“屌丝”逆袭的鼻祖了。

晋江文学网上,粉丝们亲切地称蒋胜男为“蒋大”或“蒋猫”,诸如此类。和天涯、起点等几个更财雄势大的网站相比,“晋江”是一个女性气质浓郁的原创文学网站,是众多知名网络女作家的半个“娘家”;此外它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服务器时常“抽风”,十年如一日。

蒋胜男2000年开始在网上敲字写文,最初只是兴趣。2003年她从“清韵书院”和“金庸客栈”搬到“晋江”,先是发表武侠小说,2004年贴出第一篇以北宋第一位摄政太后刘娥为主角的历史题材小说《凤霸九天》,此后出书、成名、转行,一发不可收拾。

有意思的是,很多网络作家成名后都建自己的网站去了,蒋胜男却还守着她在“晋江”上那一角专栏和时不时抽风的服务器,偶尔与粉丝打情骂俏—她说一半是因为感情,一半是得过且过的惰性—“作为一个传统文学和传统戏曲的研究爱好者,我觉得自己和时代蛮脱节的,时代跑得很快,我在自己的小径上慢慢散步。”

在温州景山顶上的茶座聊天,靠着落地玻璃的雅座,阳光灿烂温暖,即使是冬日都让人感觉有点燥热。蒋胜男几乎每个月都有一些时候会到这里来,她妆容清淡,打扮精致,说话时而轻快,时而却拖得很慢很慢,声音也降到极低,你仿佛要屏住呼吸等待半个世纪。

见到摄影师,她流露出大多数女性爱拍照的天性,主动跑到青竹林里,以及阳光斑驳的廊柱下。我们相处了一整天,细数下来她真没一处失礼的,几乎符合人们对一个温婉女作家的所有想象。

她笔下的小说主角,亦几乎全是女性历史人物: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政治家秦宣太后芈月、北宋太后刘娥、西夏没藏太后……

然而,蒋胜男否认自己有为女性政治家立传的情感倾向。“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历史,‘性别’只是人们后来赋予我的。”

事实上,虽然每部历史小说都广受欢迎,《芈月传》更被影视公司看上,正邀请《甄嬛传》幕后原班人马打造成电视剧,为她带来了不菲的经济收益—蒋胜男自己真正认同的作品,却始终是一部《历史的模样》。

“我好像是个天生喜欢历史的人。”她说,很小的时候,因为母亲是教师,爱好广泛,家里有很多旧书,她至今还记得自己读的第一本书是关于春秋战国历史的,“好像叫《东周列国》还是什么”,那时候,幼小的她已经体现出了对历史故事的浓厚兴趣。

然而,等到念上初中,真正开始上历史课的时候,那个本来充满期待的孩子却深深地失望了。她又痛苦又逆反地背诵着书上那些被“漂染”过的所谓“重要意义”、“进步方向”,第一次体会到“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她暗暗对自己说:一定要找到一部跟这些教科书不一样的很好看的历史书。

“要么就是断代史,要么很戏说的,《宋宫演义》、《十八朝演义》这一类的东西。”可是寻找的过程中,始终不能真正满意。“比如《中国通史》,它是国家做的一个大工程,可是它有一点问题,就是没有连接性。我们在书里看到的是前一个故事,后一个故事,那前一个故事是怎么发展到后一个故事的?没有。故事后面一大章节分析制度,但制度怎么来的,人脑子里为什么会产生这些制度,为什么人会进行这个选择?也没有。”

最后她无奈发现,作为一名对历史深感兴趣的女性,她对历史作品的看法和感受确然跟当下掌握主流话语权的大多数男性都不太一样。

“我觉得历史更应该是代入式的,体验式的,只有把自己也投入那一段历史,像他们一样挣扎,无所适从,毫无经验地面对着发生的一切,体验他们的困顿和探索,你才能够明白,他们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

有些历史小说倒是写得很好看,但基本上都只是从男性视角去写,几乎没有人能以包含女性视角的更全面的角度去看历史、写历史。

于是,完全符合自己心意的历史书是找不到的了,非要一本的话,只剩下一条途径—自己写。

“我不是要写这个时代,这个人干过什么事情,我是想写这个时代这个人他为什么要干这个事情。”《历史的模样》最初的名字叫《历史是怎么炼成的》,一个“炼”字,非常有力量,可能也泄露了作者写作时的心绪。

搜集史料,重新演绎推进以及解读历史,是相当艰辛的事情。蒋胜男先是比对各种史料,决定选择晋代出土的春秋时代魏国史书《竹书纪年》而非大家公推的《史记》作为主要参考。

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离夏商已经一两千年,经过秦始皇焚书坑儒、经过战乱,手头上的资料难免有欠缺和断层,一些东西只能凭借推演,这可能也是其笔下的夏桀和商纣极其相似的原因。而另一方面,《竹书纪年》不仅形成年代离夏商更近,且在蒋胜男的深入体会里,其记载的史实显然更符合人性和心理。

是的,她写历史,不是站在后世高高在上的角度上总结,没有居高临下、漠不关心的心理优越感,而是把自己的心灵和情感直接丢进汹涌的历史长河中,去体会每一个人物在他(她)所处的特殊身份与年代中的情感与选择。她的书里,有宏大至大洪水时代被迫进行部族融合的先民的思想挣扎,有小至一个名留青史的英雄的妻子独守空闱的闺怨与报复,都是生猛而灵动。

“本来我想从秦到清去写,后来发现必须要往前推到一个源头,于是我一直推到大洪水,推到尧舜禹,再往前就只有神话的东西了。那么推到大洪水时代后,我要去体会,人是怎么样的一个开始。”谈到作品的时候,蒋胜男的语调特别快特别兴奋,仿佛进入一种忘我状态—“我觉得这辈子能写这么一个系列,人生的意义就够了。”

至于历史小说,或者拍个影视剧,对她来说是写《历史的模样》这本书之余溢出的内容:写着写着,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但没有人写过啊。

第一个这样的人物是刘娥,当时她被称为宋代的武则天,这位摄政太后的故事里带有很多颠覆性的内容,非常有意思,其历史年代的背后更交织了很多民间演义和故事,包括八贤王、杨家将、萧太后。

蒋胜男猜想,刘娥最终没有称帝的原因,可能只是她活得不够长,只活到60岁(武则天称帝时67岁)。这样一个女人,不仅以前没人写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毕竟,帝王将相,只要是男的,或早或晚总是会有人去写,而很多优秀女政治家的故事,更大的可能是一直被尘封。

“我是一个女性作者,用这样一个女性主角去切入这段历史,会很有意思。”由此,蒋胜男写了《凤霸九天》。其后她又想,何不干脆把宋辽夏的女政治家都写一个呢?那便可以同时站在宋的角度看辽夏,站在辽的角度看宋夏,站在夏的角度看宋辽—“你要把人放在一个平等的角度来看事情,不能说我站在这头,看你们都是愚蠢的、是坏的,我们互相看,这才是一个多元的世界观。”

“包括他们为什么老打仗,并不见得真有那么憎恨对方。发动战争有时不是为了战争本身,很可能只是为了把自己国内的政治斗争状态消弭掉。战争和工程是最好的进行政治大洗牌的手段,因为它们能最快地把人财物集中起来。理解了这个,就能明白为什么有些地方一公里的公路就能倒下一个贪官。”

“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商周历史,有点诧异也有点了然。虽然跟以往听到看到的不同,但似乎你的分析更符合逻辑和人性。”

“如果当年中学的历史书是这样的,我历史肯定不会不及格。”

网络粉丝们在文后如是留言。然而,这种情感代入式的写作方法,固然是蒋胜男最大的特点和优势,同时也是一柄双刃剑。

2007年,写完《凤霸九天》后的她按照计划,开始写《铁血胭脂—西夏开国的血腥与欲孽》。与刘娥大不一样,她笔下的西夏太后没藏胭脂是个情感燃烧至极致的女子,而她挚爱的男人西夏王元昊,则是如魔鬼般冷酷铁血的政治家。

这个情感狂野奔放的故事写到一半,蒋胜男突然被困住了,不仅没有办法写下去,而且开始大把大把掉头发。她不得不暂时停下来,把自己从故事中抽离出来,尝试先调理身体。这个时候她才察觉—“我被透支了!”

“我觉得写作有时候是这样子,你在写一个故事的时候,会被这个故事控制,停不下来。你要把自己当柴烧,烧到100度,烧到极致,否则水烧不开,一直停留在80度,不温不火的,没什么意思。”经常是这样,写完一部大的作品,她就会大病一场,因为柴烧过头了,透支了。

有了《铁血胭脂—西夏开国的血腥与欲孽》的经历,有时她会有点怕,然而试图调整的结果是很难两全:不烧透,情感没办法推到极致。后来她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写一个情感大起大伏的故事同时,开一篇轻松的文章写写,适时让自己切换一下频道,感觉似乎会好一点。

“写《历史的模样》时,我一直在做一种看上去很蠢的努力。”最后,蒋胜男说,“我希望历史可以很精彩很好看不枯燥以外,还希望大家在看历史的时候,同样多一些思考,多一些想法。”可是,很多时候她免不了一再沮丧地发现,大部分人只是更喜欢看故事,更喜欢当看客而已。

“思考是一件很累的事,所以人们更喜欢事不关己的轻松吧。”她想,但人总是要有梦的,人总是要追梦圆梦的。成与不成,那是另外一回事。

《南风窗》:“网络作家”一词最近比较火,但“网络文学”给人的印象似乎不那么高大上,你作为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副主席,怎么看这个问题?

蒋胜男:我觉得网络文学是个伪命题。什么是网络文学呢?无非是发表在网上的文学,如果这么分的话,还要有青铜文学、竹简文学、手抄本文学和印刷本文学。网络只是一个载体,就像青铜进步到竹简,是一个时代的进步。

很多人说网络文学作品良莠不齐,其实文学的发展一直都有这种现象。你看看中国的禁毁书目,很多也是良莠不齐的。流传下来的这些都很好,那是通过几千年淘汰下来的。每个年代都是这样,有人爱读高大上的东西,也有人喜欢庸俗点的作品,不同的作品其实满足了人不同的心理需求。

仔细看一下,你会发现,网络文学其实承接了很多传统文学的形式和内容。比如说《红楼梦》这类的爱情小说,《西游记》之类的玄幻,《水浒传》之类的演义、武侠小说,这些题材都能在网络文学中得到大量体现。从这个角度来看,网络文学其实也是传统文学。

《南风窗》:你是一位女性网络作家,书写了很多女性历史人物,那么对于近年网络上出现的疑似性别意识回潮现象,可有什么看法?

蒋胜男:我认为在现代社会,性别平等必然是发展的大方向,现在只是有些传统的习惯和观念仍然在束缚着女性而已。

大家说的“性别意识回潮”现象,这几年我在网上也有看到,但是我比较乐观,我不认为这是一种逆流和回潮,它反而有可能是新一轮进步开始的迹象。

的确,10年前,我们在网上看文章、写文章的时候,没有发现那么多的女性相互之间的伤害,或者说女性面对男性的各种自我压抑、自我贬损,女性对落后男权思维的自愿认同。那是因为早期网络还没有那么普及,上网的女性多半是城市女性,而且很多是家庭实行了计划生育后的一代独生女。她们从小接受的就是男女相对平等的思想和观念,在生活中受到的性别压迫也相对少一些。

而近年,越来越多农村到城市来打工的女性上网发言,她们会带着很多固有的思想观念在说话,她们的婶婶、妈妈、姥姥都是这么过来的。于是我们就会觉得,网络言论好像在回潮,其实不是,只是一些以前一直存在而没被发现的问题,通过她们的发言被显影。

《南风窗》:这种现象在网络小说的读者群中是否有所体现?

蒋胜男:有啊有啊。这个群体现在已经构成了网络小说一个非常主要的女性阅读群体。十亿人民八亿农,我发现这几年网络阅读人群一下扩大了好多,跟这一部分读者的增加是非常有关系的。

那些我们认为落后、糟粕的传统性别观念,对她们来说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她们会要求作者去迎合她们,有些文化程度高一点的,甚至自己也开始写文章。

我的读者群里也有这样的人,比如我写一个历史女性,会有人说,“哦,你写的是小三我不看”。一开始我觉得很奇怪,以前没有出现过这种言论,包括武则天都有人骂她是“小三”,还有人说奥巴马真可怜,只生了两个女儿,没人传香火。我觉得蛮好玩的,她们在用她们村里的标准看这个世界。

但这不是坏事。这个过程其实是把问题剖开了,问题剖开比藏起来要好,剖开后会发生很多争议,这就是个新旧观念交替的过程,是问题解决的一个机会。

包括有些读者骂我,我不会直接回应。改变人的观念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做到的,人可以被影响,却不容易被说服。当她觉得你想改变她的观念时,她会有一种本能的抵御和自我保卫。但如果她喜欢看我的书,她一直看下去,看个三五本,就会发现,人是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的。

《南风窗》:现在社会上有很多不同的对历史的解说方式,有改编的电视剧,有戏说,有《百家讲坛》等等,你怎么定位《历史的模样》?

蒋胜男: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当然也应该由人民来解释。当中肯定会有一些浑水摸鱼的,打着历史解说的旗号做一些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功利主义的假设和解构。这些现象的出现主要还是因为我们大多数人读历史太少,我们解说历史太少。人其实是这样的,当他阅读量提高后,辨别能力自然会提高,而不需要你教他怎么去辨别。所以解说的方式和角度多一点是好事,要相信人民的智慧。

《历史的模样》,我只能说是个人的所思所想所得与大家分享,如果能引起别人的思考也是一个收获。至于真正读史,我还是推荐去读一些原文的东西,《史记》、《二十四史》等,原文肯定比解说好。

最重要的是,你不要让自己的脑子变成别人思想的跑马场,甚至变成别人思想的传声筒。每个人应该都是一个独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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