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人茶话
2015-09-10
景凯旋
在我读本科时的四川大学侧门外,有一条不长的巷子,名叫培根路。巷子里有一些人家和菜摊,那时我们常穿过巷子里买菜的人群,走到大街上去。当初取这个名字,大概是因为邻近大学校园,让人不禁想到培根关于知识的那句名言。
知识的获得来自学而思,其动机不外兴趣和功利。培根的时代,人们对知识的渴求是想重新认识世界与自己,把主观思维与客观事物分开,从那种整体性的宇宙图景中解放出来,因而对人类来说,“知识就是力量”。但这也隐含了知识的工具性,随着知识的分门别类,产生了各种学科,知识的动机越来越趋于功利,从学校教育,再到专业能力,人生最大的成功是成为某个领域的权威。知识不再是力量,而是如福柯所说,“知识就是权力”。
在现代社会,如果说知识没有一点功利性,那是自欺欺人。然而,功利的范围终究是有限的,因为它无法将自我与世界真正地联系在一起。许多人谈起专业领域头头是道,但对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现象却毫无见识。既无对现实的认知,也无对人生的理解。知识只是他的伴随物,不是他的真正兴趣。就人文知识而言,我觉得在人生的阶段上,人们的基本兴趣或许有三个:
首先是对世界的兴趣,其中也包括对自我的认识。一个人最初的读书兴趣往往是文学作品,它教给我们对世界的情感,尤其是人的孤独性和独特性。这或许是人的存在意义,界定了个人与世界的基本关系。理解这一点的人,不会把自己完全融入到社会中,在别人的眼光中过完一生。依我个人偏见,俄罗斯、法国、德国、英国和爱尔兰文学在这方面给人生的启迪最大,然后是中国文学。
其次是对知识的兴趣。随着理解力的增长,历史和哲学会扩大人的视野。但我个人从来没有崇拜过任何英雄,因为我们每个人并不是历史的创造者,而是历史的承受者。所以,读历史于我不是想要去寻求历史规律,也不是遵循以史为鉴的古训,而是想知道人类到底是什么,我们是谁。至于哲学,我个人只是浅尝辄止,它是专门性太强的学问,如果没有对概念的真正兴趣最好避开它,它只是阐释,不是真理,我们完全可以用后现代哲学家罗蒂的话来安慰自己:没有本质的概念我们也能诸事顺遂。
第三是对问题的兴趣,这可以是专业性的,也可以是个人性的。阅读了不同作者以及不同学科的书籍后,我们会发现人们对世界的解释是截然不同的。这归根结底是由于思维的局限,只能限制在一定范围里发出声音。在巴尔扎克的小说中,十九世纪的法国社会尔虞我诈,唯利是图,但在历史学家的著作里,那是自由资本主义最繁荣和平的时期。文学家总想要根除社会之恶,而政治学家只能思考限制社会之恶。在交叉的阅读中,会产生值得探讨的问题。我觉得,热爱文学的人不妨读点政治学,同时保持从某个角度看问题的审慎。如果有人说,存在一个唯一正确的解释体系和结论,我不相信。
读书心得在于会通,阅读越广,越容易产生联想与深入。但面对书籍的海洋,我们往往又会有“以有涯随无涯”的沮丧感。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读经典著作,可以与那些大师直接对话。但越是经典著作,就越是一个开放的世界,通往柏拉图的路可以是祛除表象的诱惑,也可以是取消个性的乌托邦;通往老庄的路可以是自由精神,也可以是犬儒主义。这些,都需要我们同样具有复杂的思维。
在我看来,领会一本书,第一是孟子说的“先立乎其大者”,即首先抓住其要旨,不致陷入可以得出不同结论的论证中;第二是尼采提醒的要弄清“谁在说话”,作者为什么这样说。在这个意义上,阅读那些信得过的权威学者的阐释是有益的。说到底,读书的最终境界不是举一反三,而是孔子说的“推十为一”。这不是简化,是结束。
由于扩大校园,那条培根路早已不复存在。随着年龄的老去,我常常会觉得,人一生追求知识,到最后就如行走在秋日收割的原野,满目萧索。《圣经》中说:“一粒麦子若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生命的赓续如是,知识的赓续亦如是。还是博尔赫斯给自己设想了一个最大的安慰:天堂是一个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