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诗歌中的“叙述者”为读懂古诗解码
2015-09-05陈淮高
陈淮高
听课反思
笔者日前听了某四星级学校的一节语文课,课文是苏教版《唐诗宋词选读》中的《送魏万之京》。四十五分钟一堂课,老师分为三块:
一读诗歌,疏通文意:用现代语言译写本诗。
再读诗歌,领悟情感:诗中的“愁” 字蕴含了丰富的情感,请具体说明包含了哪些情感?
三读诗歌,探究写作特点:这首诗,诗人善于把叙事、写景、抒情结合起来写,特色鲜明。请在前三联中任选一联谈一谈。
在“疏通文意”这一板块,经过学生预习、学生答案展示评价等环节后,老师最后给出这样的译文:
早晨听你唱着离别的歌,昨夜微霜刚刚渡过黄河。心中惆怅不忍听闻鸿雁的哀鸣,更何况作客途中还要经过重重云山。潼关的树色催得寒气越来越近,长安城中傍晚时分捣衣的声音分外多。不要只见长安行乐的地方,这儿会白白地让岁月轻易地流逝。
对于“领悟情感”板块,经过引导学生进行各种方式的朗读体会,最后老师给出的答案是:
①送别友人依依不舍之情;②劝勉友人珍惜时光、及时建功立业的励志深情;③思乡思亲和前途茫茫的感伤;④一事无成的悲秋之叹。
对于第三点“思乡思亲和前途茫茫的感伤”,老师给出的说明是:
颔联中“鸿雁”象征漂泊的旅人,油然而生思乡思亲之情,长空雁叫令人怅惘凄切。“云山”雾罩,既表示与故里、亲人的重重阻隔,又是前途茫茫的象征。
“探究写作特点”板块,经过小组讨论交流,推选最佳答案展示等环节后,投影了参考答案,对于颈联的解读是这样的:
颈联写的是想象中的景色。“关城”和“御苑”暗含了游子的行程,“催寒”“向晚”是时间的推移变化,这是叙事。“砧声”,女子捣衣声,正是秋天时分,为游子征人赶制寒衣,自然引发去国离家之慨、久别之悲。这一联诗表达了岁月易逝、人生易老之意,是为抒情。景中有事,景中含情。
整个教学流程,虽无新意,但中规中矩。三个板块层层深入,由理解到欣赏到探究。在教学流程中学生预习、投影学生答案并评价、学生用各种方式朗读、学生小组交流推选展示,注意到了“以生为本”。但是,认真研究一下各个板块中展示的答案,就会发现问题。
第一板块的译文,看起来好像把文本的意思都说出来了,但这几句话之间缺乏逻辑性。“早晨听你唱着离别的歌”,这个听者是谁?“不忍听闻鸿雁的哀鸣”,这个听者又是谁?他们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两个人?如果是不同的两个人,在文脉上如何体现?……
对于第二板块的答案,其中说“思乡思亲和前途茫茫的感伤”是谁的感受?是送行者李颀的还是行者魏万的?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
在第三板块老师给出的答案中,“颈联写的是想象中的景色”,这个想象的主体是谁?当然应该是叙述者兼作者李颀!这些缺陷显示出:文本没读懂!其原因在于,三个板块的答案都缺少视角意识,这就是叙述者视角。华中师大李华平教授认为,文本解读首先要“理解‘作者的理解”,作者就是叙述者。因为叙述者意识的缺失,教者对这两个板块的解读才出现了失误。
可见,从诗歌中“叙述者”的角度切入,是解开古诗“密码”的良策,既可以准确地读懂诗歌,还能带来事半功倍的效率。
“叙述者”是关键
那么,什么是叙述者呢?
“叙述者”这一概念,属叙事学研究范畴,是指叙事文本中“叙述行为的主体”,或称“声音或讲话者”。它是叙事文本的重要特征。
但是,我认为“叙述者”的概念同样可以用于抒情文本。因为任何艺术都是时空的艺术,即使是抒情性最强的诗歌,它反映的内容、使用的形式、作者和塑造的人物,无一不是处于一定时空中的人,因此也必然地具备着一定的叙述要素。尽管诗歌(尤其是古代诗歌)讲求凝练与含蓄,使得它的叙述要素常常被省略,给我们的理解带来极大的困难,这需要我们在解读文本时,把省略的部分补充完整,以解决这个问题。
叙事学的研究者们认为:文本及其解读过程中,或隐或显地存在四种视角:一是人物(即文中存在或塑造的人物)视角,二是叙述者视角,三是作者视角,四是读者视角。诗歌中的叙述者常常是作者但不必然是作者,我们在解读诗歌时常常忽略这一点。
例如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学生们在解读文本的情感时常常使用这样的句式:这首诗表达了作者……的感情。这样的句式已然表明了他们的思维方式:人物=叙述者=作者。其实这首诗中的人物身份是一个宫女,跟作者没有任何关系。我们不妨再举几首诗为例。
《赋得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作者是张九龄。这首诗全篇都是抒情主人公(叙述者)的独白,叙述者显然是一位思妇,这个思妇与张九龄有何关系?从文本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我们只能认为,在这首诗中,叙述者与作者是分离的。事实上这首诗常常有一个注:代人作。
《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中出现了一个人物:天寒地冻中悠然垂钓的渔翁。这首诗的叙述者没有出场。通过“知人论世”,我们知道,这个“渔翁”显然是作者柳宗元的化身,柳宗元在“二王八司马”事件后,被贬到永州。作者塑造这个人物形象,表达了自己的人生观:任凭周围环境如何恶劣,我仍然坚持初心,悠然垂钓。
《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诗塑造了一个有点孤独有点寂寥,无人欣赏无心打扮的美女形象。叙述者呢?他处于画面之外,没有出场。那么作者通过这样一个形象究竟想说明什么呢?可以这样认为:词起于宴乐,这就是宴会时各人即席填词助酒兴,就像酒桌上每个人讲个笑话一样,大多没有深文大义。但也有研究者“知人论世”一番,说温庭筠因为久试不第,借这个“无人欣赏”的美女来含蓄地表达怀才不遇之情。当然这也有些道理的,但决不是完美的解释。
所以,还应该借助诗歌中的叙述者去解开古诗的密码。
厘清问题
我们回过头来看看《送魏万之京》的教者忽略了叙述者所带来的错误。
首先,全诗八句,前两句是实写,叙述要素分别是:某个秋天(昨夜微霜)的清晨,李颀送魏万出行。下面四句的写景抒情,全是李颀的想象(语言),他想象魏万离开后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最后两句是李颀对魏万的告诫。全诗对魏万没有正面着笔,只有李颀一个人在“倾诉”。这些虚拟的“魏万的愁”其实是表达李颀对魏万的关切。因此,如果说这首诗表达了作者什么样的情感,肯定是不能包含“思乡思亲”的“愁”,同时“愁”也绝不能作为“诗眼”而存在。全诗主要是表达叙述者(当然此处也即作者)的惜别、关切、谆谆告诫。
因此,笔者认为,这篇文本的解读如果遵循着以下流程,所有的理解问题将会迎刃而解。
首先,一切的艺术都是时空的艺术,“送别诗”中的“送别”是一个事件,它必然地包含一个事件必有的叙述要素:时、地、人、事情的起因、经过。既然是送别,它应该涉及到两(个)人——送者与行者,送别的原因不同,引发的感慨也会不同,比如说辛弃疾《送廓之秋试》,是送人赶考的,当然其中的祝愿是少不了的,再比如说戴叔伦的《送人游岭南》:少别华阳万里游,近南风景不曾秋。红芳绿笋是行路,纵有啼猿听却幽。诗人送友人游岭南,将自己以往的见闻介绍给友人,鼓励友人前往。这虽是一首送别诗,却无离别忧伤之情。
这些要素理清之后,文本的所有内容都是叙述者的见闻感受,就像每一张照片必然有一个拍摄者一样,每一首诗歌都会有一个叙述者,我们能看到的所有画面,都是叙述者呈现给我们的,我们读到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每一个心理感受,都是叙述者表达给我们的。
《送魏万之京》这首诗中,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魏万的见闻感受,除了一二两句是叙述者兼作者李颀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外,下面六句都是叙述者李颀的语言。这节课,老师在最后一个板块的答案中也表明:“颈联写的是想象中的景色”,这个推想的主体就是叙述者李颀,他表达的是“送者”李颀对“行者”魏万的关切之情,同理,颔联中的“不堪”“愁”表面上的主体是行者魏万,但实际上是送者李颀的推想,这一切并不一定是魏万的感受。而这种推想表达的一定是对行者魏万的关切,对行者魏万感情的虚拟推想,真实地表达了叙述者兼作者即送者的真实关切。
通过“叙述者”这一概念的引入,我们可以清晰地分辨人物的情感、叙述者的情感、作者的情感、读者的情感,尽管它们有时是一致的,但是在文本解读时一定要注意区分。
通过对上面几首诗的“叙述者”解读,我们可以知道文本中的情感态度其实有四种:一是文中人物的情感态度,二是叙述者的情感态度,三是作者的情感态度,四是读者(包括某些学者)的情感态度。这四种情感态度时隐时显,时而合一,时而分离。我们解读时要加以厘清,否则会闹出笑话。
[作者通联:江苏清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