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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身之地

2015-08-29孙艺鸣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8期
关键词:田阳家宅灵堂

孙艺鸣

梅霞和田阳是夫妻,省城郊区人,也是食品厂的老板。他们的旧厂址被拆迁之后,便使用拆迁补偿款,到离省城十公里之外买了五十亩土地,建了新厂,更新扩大了饼干自动流水线设备,又把食品厂注册为田阳食品饼业有限公司。这时候,才请黄亚兰做了公司的兼职会计。

黄亚兰刚到公司的时候,梅霞还很感谢人家。黄亚兰有老公有儿子,也有工作,又是兼职,不参与公司实际经营,总是利用星期天或晚上,加几天班,报了税就走了。公司的实际账目,依然在梅霞的手里。公司到底能挣多少钱,黄亚兰问都不问。这正是梅霞所希望的,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公司到底挣多少钱。只是在报税那几天,田阳要去接她,在家里吃饭。走的时候,别管多晚,田阳还要送她。梅霞觉得这很正常。新厂址离市区十几公里,黄亚兰又没有车,特别是晚上,不方便。

梅霞有个最要好的同学姐妹,叫杜小丽,也是郊区农村人。杜小丽每到礼拜天,就到厂里找梅霞聊天。她们从双方的亲戚聊到朋友,又从大人聊到孩子,其中包括黄亚兰和她老公。黄亚兰的老公以前是车管所的警察,有权有势,牛的不行。曾利用职务之便,倒卖黑车,被开除公职。然后自己开了家洗浴中心,整天很忙。在当警察的时候,来过公司几次,杜小丽也和他们一起吃过饭。

梅霞是老板娘,有钱,也爱穿。但在穿衣打扮上,都不如黄亚兰。黄亚兰的衣服和头型,好像设计过一般,别管是冬天的大衣,春秋的外套,还是夏天的裙子,都是那么合体时髦。尤其是那披在肩上的长发,永远是飘逸蓬松,整齐有序。

这年夏天,杜小丽刚到梅霞的办公室,梅霞便从老板桌上站起来,架起胳膊转着圈让杜小丽看她的连衣裙。说实话,杜小丽都羡慕死了,从做工、布料、款式,简直太漂亮了。杜小丽当时就断定,别管花多少钱,在省城的商场里,肯定是买不到的。梅霞说是田阳从北京给她买的。正在这时候,杜小丽从窗户外看到,黄亚兰也来了。梅霞突然像做贼一样,拿了上衣穿在身上,又坐回老板椅上,借助老板桌和上衣,把连衣裙挡了个严严实实。原来,梅霞看到黄亚兰也穿着一件款式相似、颜色不同的连衣裙来了。黄亚兰进来,杜小丽夸她的裙子好看,又问是从哪买的。黄亚兰架起胳膊转了转身子,让杜小丽和梅霞好好欣赏。黄亚兰说是从国贸商厦买的。黄亚兰向梅霞要了几张票据走了之后,梅霞像被烫伤一般,换下裙子,开上车,拉着杜小丽出去。杜小丽说干什么?梅霞说看裙子。杜小丽说你都有了还看什么?梅霞说你别管,我就想看看国贸商厦有没有这样的裙子。梅霞把车直接开到国贸商厦,她俩在名品专卖区转了好长时间,也没有找到那样的裙子。

梅霞说:“我明白了,黄亚兰的裙子也是田阳从北京买的。”

杜小丽说:“行啦,一样款式的裙子多着呢。”从那之后,梅霞一直到死,都没有再穿那件裙子。

当天晚上,梅霞怎么都睡不着,等田阳睡着之后,便翻看田阳手机,果然发现他和黄亚兰有老婆相称的信息。梅霞忍无可忍,连锤带打,把田阳弄醒,问这是怎么回事。

田阳说:“什么怎么回事?闹着玩的。”

梅霞说:“哪有这么闹着玩的!”放下手机,就和田阳打起来。梅霞从没有和田阳那样闹过。田阳一气之下,便打了梅霞一个响亮的耳光……

黄亚兰没有进公司之前,田阳从不发火,也没和梅霞动过手。现如今,田阳不但和黄亚兰老婆相称,竟然还打她的耳光。梅霞咽不下这口气去,跑到厨房拿起菜刀来就要自杀。田阳尽管紧跟过去,还是晚了一点儿。梅霞已经在肚子上拉了一刀,血流了下来。田阳夺了梅霞手里的刀,赶紧用腰带把刀口捆住,硬把梅霞抱到汽车上。在往医院走的路上,才给杜小丽打电话。

在医院里,趁医生给梅霞包扎肚子的时候,田阳才让杜小丽劝劝梅霞。说他和黄亚兰那些话,都是醉话,千万不能当真。

杜小丽知道,像梅霞这样的公司,都是两套账,目的就是弄虚作假,少缴税。尽管梅霞对黄亚兰很生气,还不能说出去,只能和杜小丽发牢骚。杜小丽觉得,即使田阳和黄亚兰有了那事,梅霞也无可奈何。再往后,凡是有黄亚兰在的场合,比如过年过节,过生日,在家或到饭店里吃饭,田阳都让杜小丽做陪。其中包括到海南、九寨沟、香港、澳门和出国旅游。那几年,杜小丽跟着黄亚兰可是开了眼界。

两年前,梅霞就查出有子宫瘤,当决定要做手术的时候,特别为难。因为有的说要把子宫全部切除。有的说不用,只切除瘤子。田阳越想越有问题,要是把子宫全部切除,那还是女人吗?田阳为了保住梅霞的子宫,让黄亚兰到市医院找专家做手术的时候,梅霞也没有说什么。在这件事上,梅霞听田阳的。

杜小丽明白,黄亚兰是公司的会计,同时也是田阳的同班同学,尽管是兼职,那也比她近一层。当田阳让黄亚兰找专家给梅霞做手术的时候,杜小丽也不能说什么。梅霞做完手术,杜小丽到医院看她。梅霞的情绪特别好,又说又笑。因为在做手术的过程中,通过黄亚兰的周旋,只给梅霞切除了子宫里的瘤子,子宫终于被保留下来。

梅霞在新厂里,盖了座别墅,装修得很豪华。特别是别墅的门前,还建了一片很大的花园和鱼塘。鱼塘中间,有小桥楼阁,还有层恋叠嶂的假山。围着鱼塘,栽着花草树木。鱼塘里种着荷花,养着好多五彩鱼。水被抽到假山顶上,又顺着凹凸的怪石流到池塘里,来回往返,喧闹不息,环境非常优美。梅霞住院之前,特别是夏天的晚上,杜小丽经常和梅霞坐在楼阁的藤椅上喝茶聊天。

谁都没有想到,梅霞做完子宫瘤出院之后,刀口刚刚愈合,小肚子就感到越来越胀,用指头敲敲,竟然像小鼓一样。田阳打电话让黄亚兰问问那位做手术的专家,梅霞的肚子胀满是怎么回事?黄亚兰发着牢骚,说:“问什么问?一个肚子胀,不是着凉就是吃坏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田阳便拉着梅霞,到一家医院看肚子。医生通过听、按、敲打、照相和化验,却说是肚子里有水。田阳感到非常可笑,说肚子要是没水,那还是肚子吗?等把肚里的水抽出来,梅霞果然好多了。医生把田阳叫到一边,再三提醒,肚里有水肯定不是好事,先在我们医院输输液,稀释稀释,观察几天。如果水还再长,那就要到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梅霞在医院住院期间,杜小丽也去了。一听说肚子里有水,杜小丽很是吃惊,她记得有些得肝病肾病的人,到了晚期,都容易腹水。可梅霞只不过做了个子宫瘤,肚子里怎么会有水呢?可是千真万确,梅霞的肚里就是有水,尽管每天输液,怎么都稀释不完。今天抽了,明天又有了,哪天不抽就憋得难受。田阳没有办法,在医生的劝说下,便带着梅霞到北京医院做了彻底检查,最后确诊,梅霞是子宫癌,已经扩散到盆腔了。当时只切除子宫瘤子的做法是错误的。这样的病例,要是在省级以上医院,有熟人也不行,必须把子宫全面摘除,以绝后患。

田阳有苦难言,既不能抱怨黄亚兰,又不能和梅霞说明白是为了保住子宫造成的。从北京回来,尽管快过年了,公司生产特别忙,田阳还是按照北京医生的建议,赶紧到省城肿瘤医院又做了手术,刀口刚愈合,便开始化疗。几个疗程下来,梅霞的头发都掉光了,也都明白了。

刚过完春节,杜小丽又到医院看梅霞。梅霞说:“杜小丽,我记得在盖新别墅的时候,你就劝我找你们村里的贾虎看看风水。我觉得那都是迷信,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可现在,我才四十八岁,就得了癌症。是不是我的家宅闹的?等我一出院,你就让贾虎过来给我家看看。”

杜小丽说:“没有问题。说实话,阴阳宅的风水到底对人有没有伤害,我也说不清楚,那些看不到摸不着东西,好像灵魂一样,冥冥之中,似乎又操纵着人的命运。别说你和田阳不信,现在的年轻人,谁信风水呢?一般的人都像你一样,家里突然发生大灾大难,才请贾虎去看坟地和家宅。我观察过好多例子,凡是发生了天灾人祸的人家,只要请贾虎过去,在坟上或家宅,似乎都能找出好多不符合风水要求的问题来……”

梅霞出院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梅霞和杜小丽约好,趁田阳不在家的时候,便开车把贾虎拉来了。本来是下午,可别墅门前的阁楼上依然摆着酒菜。尽管天气很暖和,又没有风,梅霞依然戴上帽子,穿着大衣,坐在藤椅上。梅霞倒上酒,非要和贾虎喝几杯。贾虎看看杜小丽,好像很为难,叫着弟妹,说:“你能行吗?”

梅霞说:“怎么不行?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喝酒?”

贾虎说:“不是,弟妹要喝我肯定喝。”

梅霞说:“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要连敬你三杯。”

贾虎说:“好,我奉陪到底。”

其实,梅霞和黄亚兰都有酒量,凡是有黄亚兰在,梅霞从来不喝。梅霞认为爱喝酒的女人都不是好女人。可是今天,梅霞重病在身,田阳又不在家,竟然和贾虎连着喝了三杯五粮液。

贾虎说:“从你的面相上看,你爸妈都还健在,你爷爷奶奶都是长寿。”

梅霞说:“没错,我爷爷奶奶都活了九十多岁,我爸妈都八十多了,还很健康。可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和田阳结婚二十年来,先是小打小闹,用土炉子在家里烤面包。然后才换成烤箱,做蛋糕做饼干。再后来才向村里要了地,到处借钱盖厂子,又上了两条饼干流水线,便开始大批量地生产饼干。二十几年来,我在饼干配料方面,从不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所以我生产的各种饼干,在省城和附近县市的食品商场里,一直都畅销不衰。现在这上千万的厂子,都是靠做饼干挣下的……”

贾虎说:“我相信。但我觉得你只是在做饼干配料方面规矩,你在其他方面肯定有不规矩的地方。”

梅霞愣了愣,说:“肯定有。那就是不该注册这公司。”

贾虎说:“注册公司说明你的生意越做越大,有什么不好?”

梅霞说:“以前的食品厂交的是定额税,只要每月往地税国税交一千元的税就行了。可公司就要有账,还要有注册会计师报增值税。我要是不注册公司,根本用不着正式会计,黄亚兰就进不来。说实话,我也是想少交税,才有了黄亚兰的站脚之地。”

贾虎笑笑,说:“钱物就是这样,不是你的,你在这挣了或者省了,还要花到别处。”

梅霞说:“我承认,是怨我……”

杜小丽非常吃惊。梅霞可能是喝了酒,竟然把这些秘密都说出来了。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梅霞再强势,毕竟是女人,在好人好马的时候,也没有能力让黄亚兰走。自从梅霞有病之后,黄亚兰就不是兼职了,天天都陪在田阳的左右。公司里的钱财物,都掌握在黄亚兰的手里。杜小丽赶紧打岔说:“梅霞,还是先让贾虎看看你的家宅,到底有没有问题。”

梅霞说:“对对对,那就先看我家吧。”

贾虎说:“我已经看过了。我既然来了,就实话实说,你这家宅还真有点问题。”

梅霞说:“有什么问题?”

贾虎说:“你看,别墅西墙边有两个车库,而且从车库直接能进到屋里去,这确实很方便。可房子犹如人的肉体一样,是不能随便开门的。如果开的不是地方,那就好像在身体上打眼一般。你这座别墅是北房,不该在西墙上开门。西墙上有门伤女人。东墙上有门伤男人。”

梅霞“哎呀”一声,说:“我的旧厂子就是二层楼,和这布局一样。西边是个花园,为了出入方便,就把西墙上的窗户改了一个门。”

“你看看,窗改门必伤人。只要你在那样的房子里住够六年,就开始闹病了。”

“我在旧厂子就是住了六年,难道我这病,还真与家宅的风水有关吗?”

“当然有了。另外,你这鱼塘也有问题。进门就见坑,家中无老人。你再看看,你这家还没有围墙,也没有大门,根本就不像个家。你家不但跑财,你的家人恐怕都要减寿了。”

“是吗?这可是按照独座花园别墅布局建的,有人说水能聚财,田阳才挖的鱼塘,建了假山,还把水抽上去,又流下来,来回循环,像瀑布一样。”

“水是能生财,那是指自然水,还要是活水。你这鱼塘是假水,靠水泵循环,噪音很大,要是不经常换水,就变成臭水了,生什么财呢?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建议,一是把别墅西墙上的门堵住。二是顺着鱼塘的北边垒一道墙,把鱼塘和别墅隔开,还要安上大门。鱼塘就是鱼塘,家宅就是家宅。车库就是车库。坟地是生命之根,家宅是养命之本。你这根本不是家宅,出门进门又有大坑,你们家人的命,拿什么来养呢?”

梅霞说:“好,我一定按照你的要求来改。”

吃晚饭的时候,梅霞就抱怨田阳:“为什么挖这鱼塘?为什么在西墙上开门?我看你根本就没安好心,你是想把我害死,早点和黄亚兰结婚。”

田阳说:“你胡说什么?这看风水的,一个人一个说法,都是骗钱的。”

梅霞又喊叫起来:“你是不是早就和黄亚兰鬼混上了?我们一盖这新厂,她就来了,你还让她兼任会计。我想到海南、九寨沟、香港、台湾旅游,你非要带上黄亚兰。我做手术,你让黄亚兰全权负责,结果把我害成了癌症。现在,你又让她辞了原来的工作,每天都不离你的左右……”

“哎哎哎,你这么说有点不厚道。我们出去旅游,人多不是热闹吗?你想,我俩白天晚上在一起,有意思吗?”

“我俩是没意思,带上黄亚兰就有意思了?”

“哎,我们还带着杜小丽的。”

“行啦,你为了黄亚兰,拿人家杜小丽当挡箭牌,你以为我傻,我那是给你留面子。”

“那好,贾虎要说鱼塘有问题,你让他拿出文字证据来,否则,我可和他没完。”

“我还和你没完呢?我看你俩就是想害死我!”

“你看你,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你要不是有病,我非给你几巴掌不可。”

“给给给,你打死我算了。”

“哎梅霞,咱说话办事,可不能坏良心。黄亚兰给咱报的税,那可是冒着风险的。你说这几年,黄亚兰给咱省了多少钱,恐怕有上百万了吧?”

一说到交税,梅霞犹如抽掉骨头一般,立即便软下来。田阳为了转移梅霞的目标,让她赶紧给贾虎打电话,向贾虎要文字证据。梅霞让他等着,立即拨通贾虎的电话,开着免提,把田阳的意思一说。贾虎说:“怎么能没有文字呢?白纸黑字写着呢,田阳想什么时候看都行。”

梅霞说:“听到没有,有文字证据,你想什么时候看?”

田阳无可奈何,只能说:“好好好,我相信你还不行吗?”

梅霞说:“那你就把鱼塘前垒个墙,和别墅隔开,还要安上大门,再把西墙上的门堵住。家宅就是家宅。鱼塘就是鱼塘。车库就是车库。”

田阳尽管很不情愿,但还是说:“那好,只要你高兴,那我就把鱼塘填了,盖个四合院。看看贾虎那狗日的还有什么鬼把戏。”

梅霞说:“胡说!那鱼塘可是花了五十多万挖的。”

“钱算什么?贾虎要是再说别墅有问题,我也都拆了。”田阳气哼哼地说完,就走了。

梅霞却高兴起来,赶紧打电话告诉杜小丽说:“田阳要把鱼塘填了,盖成四合院。”

杜小丽说:“别胡闹了,贾虎不是再三强调,只要把西墙上的门堵住,再从门前垒一道墙,安上大门不就解了。为什么非要把鱼塘填了呢?”

梅霞说:“管他呢?田阳愿意填,就让他填。”田阳有他的想法,他可以不为我想,他不能不为他和下辈儿孙着想,钱没了可以挣,命没了,还要钱有什么用?

第二天,田阳果然找来施工队,把鱼塘楼阁假山全部拆掉,通过三个月的施工,一座四合院倒是盖了起来,可梅霞的病情还是没有好转,尽管经常住院,不停地化疗,癌细胞还是控制不住。田阳便把病房搬到家里,每天都把医生护士接过来输点营养液,来维持梅霞的生命。同时,还让梅霞的妹妹梅英守护在身边,又从车间里抽了两个女工,轮流来伺候梅霞。杜小丽还是一个星期过来一次。梅霞越来越瘦,脸颊塌陷,颧骨突出,身上也没肉了。有时候清楚,有时糊涂。梅霞让杜小丽说说田阳,挣个钱不容易,不能把钱都给了黄亚兰。

杜小丽说:“你放心,田阳不傻。”

梅霞说:“什么呀,黄亚兰的宝马车,都是田阳给她买的。”

杜小丽说:“别瞎说了,她老公开着洗浴中心,又倒卖过黑车,有的是钱,人家就不能买宝马车了?”

梅霞说:“你看你,黄亚兰的宝马车,就是田阳给她买的。”

梅霞还问起她的女儿和儿子都在哪儿?杜小丽说:“你忘了,田玲玲在北京上大学。田程程上初中,住在学校里。”

梅霞睡觉的时候,杜小丽就和梅英说会儿闲话。杜小丽知道癌症到最后都很疼,还要靠打杜冷丁来减少疼痛。可杜小丽从没看到梅霞疼过。梅英说:“现在都科学了,有一种膏药,只要贴在胸部上边那个位置,能持续七十二小时止疼。”

杜小丽说:“那可就太好了。”

梅英说:“你看我姐,都这样了,还很自私。”

杜小丽说:“是吗?怎么个自私?”

“我姐经常发牢骚,嫌姐夫不陪她,肯定又和黄亚兰鬼混去了。我只要说姐夫在车间里,或者送货去了,我姐便不知声了。”

杜小丽说:“那就是自私吗?”

“那当然了。那几天,我就回去了两天。我姐还沉着脸问我是不是烦她,不想管她了。我说不是。我说姐你忘了,八月十五快到了,车间里正在加班生产,多做产品,为八月十五做准备。姐夫让我到车间里帮了几天忙,我姐才不生气了。”

黄亚兰也经常来,只要和杜小丽碰到一起,田阳便不让杜小丽走,非要在一起吃饭喝酒。黄亚兰开着宝马,衣服和头发还是那么整齐漂亮。再看看梅霞,光着头,面容憔悴,皮包着骨头,一点儿尊严都没有了。

那一天,杜小丽刚到梅霞的床前,梅霞便翻过身来,让杜小丽马上打电话让贾虎来一趟。杜小丽说:“干什么?”

梅霞说:“我想和贾虎说说我家坟地的事。”

杜小丽说:“没问题,田阳为了你,把鱼塘都填了,还在乎你家的坟地吗?”

贾虎来了之后,杜小丽和梅英把梅霞扶起来,靠在床上。梅霞说:“贾虎,我还要麻烦你。”

贾虎说:“不麻烦,只要我能办到的,你尽管说。”

梅霞有气无力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家的倒霉事。我公公婆婆都六十岁了,还离了婚。我小叔子才十四岁就脑梗了,到现在都不能自理。我叔叔是被车撞死的。我婶子得了乳腺癌,做过两次手术。我堂弟的媳妇比我还小,刚刚确诊,骨髓硬化,每年要花掉十万元,还除不了根。我又得了癌症。我突然想起你说的,‘坟地是生命之根,家宅是养命之本,你说我一大家人,乱七八糟,是不是坟地的风水有问题?”

贾虎说:“那还用说,一方凶不算凶,两方凶为真凶。事实上,坟地上的风水可比家宅重要,家宅只占三分,坟地可是占七分的。”

梅霞说:“什么意思?”

贾虎说:“就是家宅和坟地都有凶。这两项加在一起,家里就要伤人了。”

这时候,杜小丽才想起来,田阳他们村里是省城的近郊,地早就被开发了。不知道他们村是怎么想的,却建了一座地下灵堂。于是杜小丽插嘴说:“他们村里是地下灵堂。这地下灵堂好不好?”

贾虎很吃惊:“怎么还有地下灵堂?好不好我说不好。这埋人的深浅,是要根据坟地的土质所决定的。有的要挖六尺,有的则要七尺,还有九尺的。地下灵堂都是一样的深度,肯定是没有好的风水了。”

“全村的都在地下灵堂,别人怎么没有事呢?”

“我只能说,一个人一个情况。火焰旺的人能顶得住。火焰弱的人就顶不住了。”

杜小丽说:“梅霞,地下灵堂要是不好,你家出去买块好墓地不就完了吗?”

梅霞说:“当然可以。可田阳的爷爷奶奶、叔叔都在灵堂里。关键是还有公公婆婆、小叔子和我婶子一大家子,这要买是不是都要买?”

贾虎说:“那倒不一定,就买你一家也行。如果是新坟,特别是先埋女人之前,必须要大立祖,才能埋人。否则,新坟可有杀伤力,说不定伤着谁的……”

梅霞说:“什么是大立祖?”

贾虎说:“就是用朱砂在一块蓝砖上划一道符,把你们田家祖宗们的灵魂都请过去归了位,祖宗们在前,后辈在后,排列起来,现在的家里人才能平安。”

杜小丽没话找话地说:“新坟不立祖就埋人,是不是对我和黄亚兰也不好?”

贾虎笑笑说:“我只能告诉你们,坟地里要是乱了章法,凡是和田阳发生过性关系的人,都有可能受到伤害……”

梅霞尽管病入膏肓,但她已经听明白了,地下室灵堂肯定有问题。她一大家人病的病,离婚的离婚,恐怕都与坟都关系。

贾虎刚走,田阳就回来了。梅霞说:“田阳,咱一大家子这么倒霉,都是地下灵堂闹的。为了我们下辈儿孙的平安,我要买墓地。在埋我之前,一定要大立祖,把田家的祖宗们都请过去。”

田阳很不耐烦,说:“你别折腾了好不好?贾虎又胡诌什么了?”

梅霞的脸立刻黑了下来。

田阳赶紧说:“哎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说,这次贾虎肯定是说错了。”

梅霞说:“为什么?”

田阳说:“贾虎说鱼塘不好,死水不能生财,那就填了它,再盖成这四合院,我为你做到了。我是说,贾虎是人,都是为钱。他要说咱家人,包括你的病,都是坟地闹的,那纯属是放屁。我要是再相信贾虎的鬼话,我就不是人……”

田阳一看梅霞还再生气,又当着杜小丽,赶紧坏笑了一下说:“实话实说,咱家老坟在往灵堂里迁的时候,我爸妈正闹离婚,我弟弟脑梗,我们都忙着搬迁盖厂子,我哪有时间管迁坟的事。我就让堂弟们负责迁坟。可是等挖开老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坟之后,就是找不到骨头。堂弟们才把我叫过去,让我看看坟的具体位置到底对不对?我到现场一看,什么鸡巴对不对的,抓了几把土,分别放进几个骨灰盒里,就放到地下灵堂了。所以说,咱家的老坟,别看在地下灵堂,那是空的……”

杜小丽和梅霞都大吃一惊。梅霞自从嫁给田阳,从来没有到坟上烧过纸,也没有去过灵堂。地下灵堂究竟是什么样子,梅霞根本就不知道。她觉得,即使烧纸,那也是糊弄人的。梅霞说:“杜小丽,你马上问问贾虎,他老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尸骨没有在地下灵堂,那还有什么问题?”

杜小丽立马给贾虎打电话,还按了免提。贾虎说:“什么?还有这样的事?那问题就更严重了。那就是说,田家祖宗们的尸骨,有的被钩机挖出来,七零八碎地装到车上拉走了。有的尸骨则被压在大楼地下,永远不能翻身,灵魂都飘在空中,无法安宁,怪不得他们家的人都乱七八糟的……”

梅霞说:“听到没有?行啦,什么都别说了,赶紧买墓地,必须要按照一定的章法,把祖宗们的灵魂安排好,再不能让孩子们跟着倒霉。”

田阳撇着嘴,还是不服,瞪了杜小丽一眼,很勉强地说:“那好吧。”

第二天,田阳就去买墓地去了。为了挑个好墓地,便让贾虎一块儿去。可贾虎和田阳不熟,又非要杜小丽跟着一起去。杜小丽和田阳商量好,她开车拉着贾虎,在西山公墓门口集合。

杜小丽觉得这座山的位置太好了,从山下往上看,那一排排墓碑,犹如梯田一样,整齐有序,特别好看。杜小丽又问贾虎:“即使墓地的风水再好,也不能把尸体埋在这里。骨灰和尸体有没有区别?”

贾虎说:“人死,灵魂不会死,安置尸体和骨灰的过程,就是安置灵魂的过程。像田阳家的祖宗们,实际上就是被扬了尸骨,灵魂四处飘荡。如果买了墓地,赶紧把祖宗们请回来归了位,否则,你看着,他家还要伤人。”

田阳的车一到,黄亚兰也从车上下来了。黄亚兰拿着照相机,到处照相,好像来旅游一般。然后由墓地销售员领着,转了好几个墓区。每个墓区都有夫妻墓和家族墓。贾虎把好墓地和不好的墓地都一一说了理由。最后终于在快到山顶的位置,发现了好的家族墓。其实就是个小地下室,有几层台阶,能放十几个骨灰盒。田阳说:“好,要买就买家族墓。”

杜小丽说:“为什么?”她以为田阳要把地下灵堂的老爷爷奶奶、爷爷奶奶和叔叔,都迁到这里来。

田阳说:“你看你,不知道我媳妇多,孩子也多吗?谁不占块地呢?”

黄亚兰撇着嘴说:“这是什么地方,你又胡说。”

田阳说:“谁胡说了,我说的都是实话。”

黄亚兰黑下脸来,说:“行啦,你别在这乱放屁了好不好。”

杜小丽再去看梅霞的时候,发现床上有好几张墓地的照片。梅霞很高兴,说:“要不是你和贾虎让我买墓地,田阳肯定会把我放在地下灵堂里。我不但腻歪死了,恐怕还要连累我的下辈儿孙。”

杜小丽说:“既然满意,那就赶紧买下来。”

梅霞说:“知道,我和田阳说了,在买墓地的时候,你也要去。”

杜小丽说:“都看好了,我去干什么?”

梅霞说:“你说干什么?我就相信你,他俩要是糊弄我怎么办?”

杜小丽说:“好好好,就你小心眼。”

这天一大早,杜小丽便接到田阳的电话,果然让她一起买墓地去。杜小丽明知故问:“都看好了,我去干什么?”

田阳说:“那不成,你是梅霞的心腹,你不去梅霞不放心。”

杜小丽到了别墅,先和梅霞说了一会儿话,才坐在田阳的车里。车刚开到公司大门口,黄亚兰也上来了。田阳的手机响了。田阳接着电话,不停地说好,还说我们马上过去。挂了电话,田阳的车出了公司的大门,便往杜小丽家的方向开去。杜小丽说:“走错了吧?”

田阳说:“没错,我们现在有点儿要紧的事,办完事才能买墓地去,我先送你回去。”

尽管杜小丽很生气,但还是装出高兴的样子,说:“那可就太好了。我今天真的有事,我做公交车回去,你俩赶紧去吧……”

那几天,杜小丽心里特别难过,她总觉得对不起梅霞,故意十几天没有过去。杜小丽很想打电话问问田阳,墓地到底买了没有。可杜小丽的男人不让,他说:“问什么问?那是人家的家务事,你怎么老掺和呢?”

杜小丽说:“不是我掺和,是梅霞让我监督田阳和黄亚兰。”

男人说:“梅霞是病人,你也有病?”

杜小丽知道男人说的有道理,但还是很难受,可又能怎么样呢?等杜小丽再到别墅看梅霞的时候,梅霞住院已经十几天了。据保姆说,梅霞就是在买墓地那天晚上病重的,说胡话,高烧不止……

杜小丽到了医院里,梅霞输着液,插着氧气,连眼都不睁。杜小丽和梅霞说话,她也不理她。杜小丽不知道田阳究竟和梅霞说了什么。梅霞要是知道她没去买墓地,又没有告诉她,肯定会动真气的。可买墓地毕竟不是别的事,杜小丽又不能总问。

三天之后,梅霞死了。杜小丽接到田阳的电话,便让男人开上车,赶紧往别墅里赶,可到了别墅,家里只有保姆。杜小丽说:“梅霞还没有回来?”保姆说:“回来干什么?要在老家里发丧。”杜小丽觉得在老家里发丧也对,关键是墓地买了没有。

那是深秋的季节,天阴得很沉。在杜小丽往田阳他们村走的路上,小雨已经下了起来。到了田阳的老家,前来帮忙和吊孝的人很多。因为下雨,花圈都放在大门底下。梅霞的遗体被白布盖着,停放在水晶棺里。看来都有这样的风俗,只要有吊孝的来,梅霞的儿子女儿和侄子侄女们都要哭几声。杜小丽和男人都在梅霞的灵前磕了头。在这样的气氛中,杜小丽无法控制她的感情,便随着孩子们的哭声也大哭起来。梅霞才四十九岁,正是年轻有为、为社会和家庭创造财富的大好年华,只为保住子宫,竟然断送了年轻的性命。这很明显是人为医疗事故,到现在也没有人去追究。可悲啊!可叹!实在是太遗憾了。杜小丽越哭越痛,好多人都拉不起来……

杜小丽没有走,一直到出殡,都要守着梅霞。白天院里人来人往,帮忙的很多,特别热闹。梅霞的灵前有儿子女儿侄子侄女们守着。杜小丽和黄亚兰都在田阳叔叔的家里,招待梅霞的娘家人和外地的朋友们。没有客人的时候,杜小丽便和黄亚兰说点闲话。黄亚兰大概是休息不好,或者没有化妆,脸色非常难看,精神状态也很颓废。同时,杜小丽也很纳闷,黄亚兰的老公始终没有来。杜小丽觉得她老公有点过分,你即使再忙,也该来吊个孝。黄亚兰的电话很多,但都是到外面去接。尽管如此,在那三天三夜里,黄亚兰和杜小丽一样,谁都没有离开过。

在农村埋人,都是本家人和村里人的事。杜小丽和黄亚兰,还有田阳的同学们,即使没有具体任务,也不能离开。尤其是到了后半夜,他们都要和梅霞作伴。梅霞在屋里躺着,杜小丽和黄亚兰在厢房里说闲话。男同学们在院里斗地主,或者聊天。特别在出殡的头天晚上,那些男同学们非要和黄亚兰喝酒。黄亚兰推辞不过,便拉着杜小丽一起喝。梅霞明天早晨就要走了,杜小丽心里非常难过。于是便陪着他们大喝起来。喝酒就是这样,只要有人起哄,便没完没了起来。黄亚兰说喝酒,杜小丽就陪着。杜小丽和黄亚兰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等杜小丽从沙发上醒来,天已经亮了,却看不到黄亚兰。杜小丽到院里一看,又下起雨来了。

杜小丽迷迷糊糊地到大街上转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黄亚兰。早饭已经做好了。三十几张圆桌上,都有帆布棚子,雨下得再大,也不影响吃饭。大管事正在催促着大家吃饭。因为早晨七点,就开始出殡了。按说这埋人,特别是新坟,几点出殡,几时下葬,都是有规矩的。据杜小丽了解,在郊区和城市里,都不讲这些。也就是说,不管死者想不想走,几点方便就几点出殡。大都是在十二点之前,把尸体烧掉,骨灰盒放到灵堂里,只要不耽误送殡的人们吃午饭,就万事大吉了。

吃过早饭,雨停了。地下水坑涟涟,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天阴得很沉,好像憋着一肚子气,要发怒的样子,非常可怕。这几天,杜小丽和黄亚兰形影不离。可现在,身边没了黄亚兰,杜小丽感到特别孤单。田阳的本家和乡亲们,都各负其责,忙着出殡。在这样乱糟糟的场合里,多了谁少了谁,真的很不重要。前来送梅霞的本家、亲戚和朋友们很多,轿车排了一道街,送殡的场面非常壮观……

在往火葬场走时候,杜小丽便和梅英坐在一个车里,跟在灵车的后面。到了火葬场,在给梅霞化妆的时候,杜小丽和梅英都在跟前。杜小丽的酒精还没有下去,在梅霞的遗体面前,一点儿都不害怕。

尽管给梅霞化了妆,梅霞的眼睛还是闭不上。梅英再三祈求美容师,宁可加钱,也要让姐姐闭上眼睛。美容师只管忙着,不停地摇头。当遗体推到瞻仰大厅里的时候,梅霞好像还是很不甘心,眼睛越瞪越大。梅英说:“怎么办?难到让我姐死不瞑目吗?”

杜小丽说:“梅英,我们都尽力了,这都是你姐的命,谁都替不了。”

火葬场的一切程序,都是事前安排好的,把梅霞一推到瞻仰大厅里,在主持的指挥下,哀乐紧接着便响起了。前来参加遗体告别的人们,手拿白花,排起了队伍。在哀乐声中,十大几个人一排,三鞠躬之后,便和梅霞的遗体告别。田阳和他的儿子、侄子、女儿、侄女们都站在一边,哭着和亲朋好友们握手。杜小丽故意到了人群的最后,还是没有看到黄亚兰。杜小丽便随着最后一排人,参加完告别仪式的一霎那,突然发现梅霞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杜小丽赶紧上前握住梅英的手让她看。梅英说:“哎真是的,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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